
我曾突發奇想——如果世界上沒有“偶然”這種東西的話,也許一切都會平靜得多,但我立刻轉而想到,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人們是否能習慣於這種平靜。在很多事情都不能回頭地發生之後的某一天,我獨自在一片荒蕪的花徑裏站立,並且嘗試倒逆著理清事情的脈絡,結果發現最早的異樣其實在我向韋雨談到那幅《天下》時已初現端倪。我一直沒能忘記她當時的笑聲,那種笑有著過於強烈的開放女人的味道,但我卻深知韋雨有著最守舊的信條,而且她那樣笑著的時候,我在她的眼睛裏沒有找到快樂。
應該說韋雨是個普通至極的女人,和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她無須為生存而工作。從這一點上,我時時覺得現在的人生就仿佛一束花,充滿著自在、純潔但卻近於空白的意味。這不是我的頹廢,而是現實。因為現在人類已經掌握了太陽的全部能量,按照公元1964年由蘇聯科學家卡爾達吉夫提出的方案,人類獲取能量的程度已達Ⅱ型文明,但人類現在隻能用掉這些能量的萬分之一。按照科學家們的說法,我們已經生活在一個科學終於控製了一切的時代,所以,現代人的首要任務就是學會奢侈,起碼幾百年內是這樣。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還隻有十四歲,之後不久我擁有了一個畫架和一支筆。可以說在十四歲的時候,我便在腦海中為自己勾勒出了一個蒼涼、勞頓因而不是那麼“空白”的畫家的形象。
棱冰也說到過韋雨的普通,他是在一次聚會後這麼說的。當時,圈子裏的一流畫家差不多都到了,棱冰特意請韋雨來——我敢說他此舉多少帶有一點點向韋雨炫耀的意味。但韋雨剛一到便對我們說她隻能待上半小時,因為她約了一位小有名氣的裁縫給她試衣服。然後,韋雨就給我們倆談起各種衣料的質地和顏色的搭配。其時,正好有一位美術界的激進人物在歇斯底裏地叫嚷要發起“新美術運動”,並且信誓旦旦地要用一種顏色表現全部的世界。韋雨的聲音那天出奇地好聽,那位仁兄的市場因而大為遜色。我第一次見到了韋雨的眼睛是那樣的快樂,在那一瞬裏,我完全相信她的這種快樂遠遠超過我在繪畫上得到的,而且我也正是從那一刻開始思考一個問題,我在想,所謂幸福悲傷充實空虛等等會不會隻是一種純粹的個人感受?
棱冰在聚會散場之後對我說:“韋雨最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她坦然地讓人看見她的普通。”而後來他又告訴我,他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才真正不能自拔地愛上了韋雨。
韋雨要回去試衣服的時候正輪到棱冰發言,我便很適時地去送她。夜空遼闊而深遠,我聞到晚風中有淡淡的花香。韋雨深深地吸口氣說:“真該感謝祖先們醒悟到了環境保護的重要,不然我們就白長了個鼻子。”我看著她那線條優美而微皺(她正深呼吸)的鼻子說,當心把鼻頭吸進去了。她一愣,旋即調皮地問我:“要真是那樣你肯不肯把鼻頭移植給我?”我深深地在心裏歎口氣,嘴上卻說:“為什麼不?我巴不得你長個男人的大鼻頭出出醜。”說完我哈哈大笑。
不過我隻笑了幾秒鐘便戛然而止,因為我看見有幾點光亮在韋雨的睫毛上閃動。我囁嚅半晌後說:“對不起。”韋雨極快地轉過頭來問:“幹嗎這樣說?”這時,我看到她的睫毛上很幹爽,剛才的光亮可能隻是街燈製造的幻象,於是我淡淡地說:“沒什麼。”這時,我們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被天上的銀河所吸引,韋雨指著天空說:“如果讓你畫一幅《銀河》會是怎樣的?”我說:“就跟你現在看見的一樣,是條白色的河。”韋雨突然大聲笑起來說:“你知道棱冰怎麼說的嗎?他說要畫成一顆顆的星球。”我沉默著,然後說:“幸好我還沒畫,要不我又得把它燒了。”韋雨立刻顯出驚訝的神色。於是我給她講述了那幅《生命》。韋雨咬住下唇,然後她突然說:“如果畫了就別燒,送給我吧。”
那個晚上韋雨還談起一件事,她說在很小的時候母親總叫她“小雨”,但七八歲過後卻又不叫了。
韋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不知怎的竟有一種欲要流淚的感覺。然後我忍不住提到一件往事,我說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常和鄰居家一個叫小雨的女孩一塊兒玩,後來一群男孩因此而嘲笑我。結果我賭氣用鞭子抽了那個女孩,我記得是抽在脖子上的。不久,我們所在的城市發生了地震,她全家都死了。
“你的記性真好,這麼久的事情還沒忘。”韋雨說著便笑起來,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