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康站住了,他身後上方是“國際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送行的親友。何夕和老麥同他道別之後便走到不遠處的一個僻靜角落,與人們拉開了距離。
“我不認為他適合江雪。”老麥小聲地說了句,他看著何夕,“我覺得你應該堅持。江雪是個好女孩。”
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臉上冒著熱氣。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珠有些發紅。
“他是我的同行。”老麥仿佛在自言自語,“我也準備開家電腦公司,過幾年我肯定能做到和他一樣好。我們這一行是出神話的行業。別以為我是在說夢話,我是認真的。不過,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老麥聲音大了點,“半個月前我認識了一個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錢。知道他怎麼說嗎?他對我說你們太‘上麵’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為中文不好才用了這麼一個詞,不過我最終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他並不因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國家就感到很得意,實際上,他覺得那個人不能代表他的國家。在他的眼裏,那個人和讓他們在全世界大賺其錢的好萊塢以及電腦遊戲等產業沒有什麼本質差別。他說他的國家強大不是在這些方麵,這些隻是好看的葉子和花,真正讓他們強大的是不起眼的樹根。可現在的情況是,幾乎所有的人都隻盯著那棵巨樹上的葉子和花,並徒勞地想長出更漂亮的葉子和花來超過它。這種例子太多了。”
何夕帶點困惑地看著老麥,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麥在說些什麼。他想要說幾句,腦子卻昏昏沉沉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時時有這種感覺,他知道麵前有人在同自己講話,可就是集中不起精神來聽。他轉頭去看老康,他比老康個子要高,但他看著老康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侏儒,須得仰視才行。欠老康多少錢?何夕回想著自己記的賬,但是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照劉青的意思不要借據,但何夕卻沒法不把賬記著。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臉晃動著。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事我還能不辦好?啊哈哈哈。燙金的“微連續原本”幾個字在何夕眼前跳動,大得像是幾座山。每一座都像是家裏那座書山。幾個月了,就像是劉青預見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對那本書感興趣。劉青拿走了一套,塞給他四百塊錢,然後一語不發地離開。他的背影走出很遠之後,何夕看見他輕輕歎口氣,把書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劉青的這個舉動真正讓何夕意識到微連續的確是一個無用的東西——甚至連帶回家當擺設都不夠格。天空中有一張汗津津的存折飛來飛去。夏群芳在說話,這是廠裏買斷媽二十七年工齡的錢。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二十四個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親的半輩子。但何夕內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在說,這個世界上你唯一不用感到內疚的隻有母親。
書山還在何夕眼前晃動著,不過已經變得有些小了。那天何夕剛到家,夏群芳便很高興地說有幾套書被買走了,是C大的圖書館。夏群芳說話的時候,得意地亮著手裏的鈔票。但何夕去問的時候,管理員說篇目上並沒有這套書,數學類書架上也找不到。何夕說一定有一定有,準是沒登記上,麻煩你再找找。管理員拗不過,隻得又到書架上去翻,後來果真找出了一套。何夕覺得自己就要暈過去了,他大口呼吸著油墨的清香,雙手顫抖著輕輕撫過書的封麵,就像是撫摸自己的生命,巨大的淚滴掉落在扉頁上。管理員納悶地嘀咕,這書咋放在文學類裏?他抓過書翻開封麵,然後有大發現似地說,這不是我們的書,沒印章。對啦,準是昨天那個闖進來說要找人的瘋婆子偷偷塞進去的。管理員恨恨地將書往外麵地上一扔,我就說她是個神經病嘛,還以為我們查不出來。何夕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家裏的,他仿佛整個人都散了架一般。一進門,夏群芳又是滿麵笑容地指著日漸變小的書山說,今天市圖書館又買了兩套,還有蜀光中學,還有育英小學。
這時,不遠處的老康突然打了個噴嚏。“國內空氣太糟。”他大笑著說,然後掏出手帕來擦拭鼻子,手帕上是一條清澈的江河,天空中飄著潔白的雪花。
我伸出手去,想擋住何夕的視線,但是我忘了這根本沒有用。
……
“老康打了個噴嚏。”老麥撓撓頭說,“然後何夕便瘋了。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反正我看到的就是那樣。真是邪門兒。”
“後來呢?”精神病醫生劉苦舟有些期待地盯著神道道的老麥。
“何夕衝過去捏老康的鼻子,嘴裏說叫你擤叫你擤。他還搶老康的手帕。”老麥苦笑,“搶過來之後,他便把臉貼上去翻來覆去地親。”老麥厭惡地搖搖頭,“上麵糊滿了黏糊糊的鼻涕。之後他便不說話 了,一句話也不說。不管別人怎麼樣都不說。”
“關於這個人你還知道什麼?”劉苦舟開始寫病曆,詞句都是現成的,根本不必經過大腦,“我是說比較特別的一些事情。”
老麥想了想,“他出過一套書。是大部頭,很大的大部頭。”
“是寫什麼的?”劉苦舟來了興趣,“野史?計算機編程?網絡?烹調?經濟學?生物工程?或者是建築學?”
“都不是。是數學。”
“那就對了。”劉苦舟釋懷地笑,順利地在病曆上寫下結論,“那他算是來對地方了。”
這時,夏群芳衝了進來,穿著老舊的衣服,腰上係著條油膩的圍裙,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她的眼睛紅得發腫,目光驚慌而散亂。
“何夕怎麼啦?出什麼事啦?好端端地怎麼讓飛機撞啦?”她方寸大亂地問,然後她的視線落到了屋子的左角,何夕安靜地坐在那裏,眼神縹緲地浮在虛空,仿佛無法對上焦距。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何夕了,飄忽的眼光證明了這一點。
讓飛機撞了?老麥想著夏群芳的話,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機場報信時說得太快讓她聽錯了。
“醫生說治起來會很難。”老麥低聲說。
但是夏群芳並沒有聽見這句話,她的全部心思已經落到了何夕身上。從看到何夕的那刻起,她的目光就變了,變得安穩而堅定。何夕就在她的麵前,她的兒子就在她的麵前,他沒有被飛機撞,這讓她覺得沒來由地踏實,她的心情與幾分鐘之前已經大不一樣。何夕不說話了,他緊抿著嘴,關閉了與世界的交流,而且看起來也許以後都不會說話了。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何夕生下來的時候也不會說話的。在夏群芳眼裏,何夕現在就像他小時候一樣,乖得讓人心痛,安靜得讓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