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瑪利亞·沃恩在約克大學的實驗室看著就和她剛離開時差不多。這也正常。雖然發生了那麼多事，但現在距她離開這裏也才過了二十三天。

瑪利亞不在的時間裏，她的研究生達麗婭·克萊因顯然沒少來。她的工作區被重新整理過了，而且牆上的圖表也顯示，她的對古埃及人Y染色體的測序工作已經有了明顯的進展。

德國希爾德斯海姆市的佩利澤烏斯博物館有位工作人員，名叫阿恩·埃格布雷希特。他最近提出了一個觀點，認為從尼亞加拉瀑布附近一處古老的旅遊景點裏購得的古埃及人屍體其實是拉美西斯一世。拉美西斯一世的血脈包括塞提一世、拉美西斯二世（尤·伯連納1在電影《十誡》中扮演的就是他）、拉美西斯三世，還有奈菲爾塔利王後。這個標本現存於亞特蘭大的埃默裏大學，但DNA樣本則被送來多倫多進行分析；瑪利亞的實驗室因為成功複原了古代生物的DNA而聞名於世，這也直接促成了她和龐特·博迪特的關係。自己不在的那段日子裏，達利婭對這個據說是拉美西斯的標本的研究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瑪利亞讚許地點了點頭。

“沃恩教授。”

瑪利亞嚇了一跳，她轉身一看，實驗室的門口站著一位高瘦的男性。他六十五歲左右，聲音低沉粗糲，留著一頭羅納德·裏根2式的蓬巴杜發型。

“有什麼事？”瑪利亞問。她覺得自己胃裏開始打結；那個男人擋住了離開的唯一路線。他穿著一套深灰色的商務西裝，鬆垮地係著一條灰色的絲綢領帶。過了會兒，他走上前來，拿出一個薄薄的銀色商務名片盒，遞給瑪利亞一張名片。

她接過來，尷尬地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名片上寫著：

協力集團

J. K.（喬克）克瑞格博士

董事

上麵還有個標誌：那是個地球，從正中一分為二，左邊是黑色的海洋與白色的大陸，右邊的配色則相反。公司地址在紐約州的羅切斯特市，電子郵件的後綴是“.gov”，說明這是個隸屬於美國政府的公司。

“克瑞格博士，您找我有什麼事？”瑪利亞問。

“我是協力集團的董事。”他說。

“我看到了，但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家公司。”

“的確沒人聽說過，之後會聽說的人也不會多。這是我在幾周前組建起來的美國政府智庫，模式和蘭德公司3差不多，隻是體量更小，至少目前是這樣。”

瑪利亞聽說過蘭德，但一點都不了解。不過她還是點了點頭。

“我們的主要資方是移歸局。”克瑞格說。瑪利亞揚起眉毛，對方繼續解釋道：“負責美國移民和移民歸化服務。”

“這樣啊。”

“你也知道，尼安德特人這件事讓我們都措手不及。其實也不單是我們，所有人都一樣。整件事還沒開始就結束了。頭幾天我們還覺得它是什麼瘋瘋癲癲的小報消息，類似在丹麥麵包中間的西梅上發現了特蕾莎修女的臉，或者目擊了大腳野人這種。”

瑪利亞點點頭。她自己一開始也不相信。

“當然了，”克瑞格繼續說，“我們和尼安德特人宇宙之間的傳送門可能永遠都不會再打開，但我們還是想先做好準備，以防萬一。”

“我們是指？”

“美國政府。”

瑪利亞聽完，感覺自己一愣：“但是傳送門出現在加拿大啊，而且——”

“女士，是這樣的，傳送門在加拿大領土地下1.25英裏4深的薩德伯裏中微子觀測站裏，它是加拿大、英國和美國的研究機構的合作項目，合作的院校包括賓夕法尼亞大學和華盛頓大學，還有洛斯-阿拉莫斯、勞倫斯·伯克利以及布魯克海文這三所國家實驗室。”

“噢，”瑪利亞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消息，“但觀測站所在的克萊頓礦井屬於加拿大啊。”

“確切點說，它屬於一家加拿大的上市公司，也就是英科公司。不過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和你爭論主權問題，我隻是想讓你明白，美國對這件事有興趣，而且合理合法。”

瑪利亞冷冰冰地回了句：“行唄。”

克瑞格沒接話，顯然是覺得自己這步棋下錯了：“在連通兩個宇宙的傳送門再度打開之前，我們想做好準備。守住這個通道應該不會太難，加拿大北灣駐紮著第二十二飛行聯隊的指揮部，這你大概知道吧，他們受命保護傳送門，防止其遭受入侵或者恐怖襲擊。”

“你在開玩笑吧。”瑪利亞說，不過她懷疑對方是認真的。

“不，沃恩教授，我沒開玩笑。兩國政府對此都非常重視。”

“那這事和我又有什麼關係？”瑪利亞反問。

“你能根據龐特·博迪特的DNA來判斷他是不是尼安德特人對吧？”

“沒錯。”

“那你用的測試方案能否認出所有尼安德特人？如果某次測試的結果說某個人是尼安德特人或者是人類，那麼這個結果的可信度是多少？”

“尼安德特人也是人類，我們是同一種生物，都是人屬。能人、直立人，另外如果你認為先驅人也是獨立物種的話，那它也可以算在裏麵，還有海德堡人、尼安德特人，以及我們所屬的智人。上麵這些都算人類。”

“行吧，我同意。”克瑞格點點頭，“那我們要怎麼稱呼自己才能和他們區分開？”

“人屬智人種智人亞種。”瑪利亞回答。

“這個不好記啊，我之前聽說別人把我們叫作克羅馬農人，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不錯。”

“嚴格說來，這個說法指的是舊石器時代晚期生活在法國南部的群體。從解剖學上看，可以把它歸入現代人的範疇。”

“那我再問一個問題：我們要用什麼詞來區分自己和尼安德特人？”

“這個嘛，龐特的世界有一種人類化石，看起來和我們很相似。他們對其的稱呼是格裏克辛人。這樣還挺公平的：我們用他們祖先化石的名字稱呼他們，而他們也用我們祖先化石的名字稱呼我們。”

“格裏克辛人？你是這麼讀的嗎？”克瑞格皺起眉，“我感覺這個名字也行。你的DNA技術在鑒別尼安德特人和格裏克辛人的時候可靠嗎？”

瑪利亞皺起眉：“我不確定。就連同一物種之間也會有很多差異，而且——”

“但如果尼安德特人和格裏克辛人是兩個不同的人種，那麼肯定有些基因是隻有他們才有的，或者有些隻有我們才有。比如那些讓他們長著突出眉脊的基因。”

“噢，我們格裏克辛人眉脊突出的也不少，這在東歐地區的男性中很常見。當然了，尼安德特人的眉脊形成了兩道拱，這是個很有辨識度的特征，但……”

“那他們鼻腔裏那些三角形的凸起又怎麼說？”克瑞格問，“我聽說這才是判定尼安德特人的決定性證據。”

“話是這麼說，但你該不會想把世界上每個人的鼻子都查一遍吧？”

“我覺得你可能可以找出這個特征背後的基因。”克瑞格的話聽起來還挺嚴肅的。

“噢，有可能，不過他們自己可能已經有答案了。龐特之前和我說過，他們很久之前就有過這方麵的項目，類似我們的人類基因組計劃。當然了，我覺得自己能找到一個鑒別標準。”

“真的？大概要多久？”

“你先別急，我們現在隻有四份史前尼安德特人的DNA和一份現代尼安德特人的DNA。要是樣本數量多點就好了。”

“那你可以做到嗎？”

“可能可以吧，怎麼了？”

“要花多久？”

“用我現在這套設備嗎？如果沒有其他援助，那可能要花上好幾個月。”

“那如果我們可以讚助你所需的一切設備和人員呢，這樣的話要多久？沃恩教授，資金不是問題。”

瑪利亞覺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作為一個加拿大學者，她從來沒聽過這些話。她大學時的朋友去美國讀研，經常說自己的研究經費有五位數甚至六位數，而且設備都是最頂尖的。而瑪利亞自己的第一筆研究經費隻有可憐的三千兩百元，而且還是加元！

“這個嘛，如果，呃，如果沒有限製，那我覺得進展應該很快。要是我們運氣好，那麼幾周就能出結果。”

“很好、很好，那動手吧。”

“唔……克瑞格博士，不好意思，我是加拿大公民，你不能指揮我做這做那。”

克瑞格立刻道歉：“沃恩教授，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我要向你道歉。對這個項目的熱情把我衝昏頭了。我想說的是，您是否願意接手這個項目？正如我之前所說，我會給你提供所需的一切設備和人員，還為你準備了一大筆谘詢費。”

瑪利亞覺得暈乎乎的，“為什麼？這事有那麼重要嗎？”

“如果兩個世界之間的傳送門再度打開，大量尼安德特人就可能進入我們的世界。”

瑪利亞聽罷，眯起雙眼：“你要想辦法找出他們，好方便歧視？”

克瑞格搖搖頭：“不不不，我可以向你保證，絕對不會那樣。這些信息主要是為了用於移民和提供醫療保障，當然還有些其他用途。打個比方，如果有人昏迷後被送醫，要是醫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尼安德特人還是格裏克辛人，就有可能用錯藥，你肯定不希望這樣吧。”

“你隻要看看他們體內有沒有植入機侶就行了。龐特說他的所有同胞都有。”

“沃恩教授，我不是想說你的朋友不好，但我們隻有他一個人的說法。據我們聽到的傳聞，他在自己的世界裏還處在假釋期，也許那個東西其實是某種追蹤裝置，隻有他和其他罪犯才有。”

“龐特不是罪犯。”瑪利亞說。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更希望用自己的方法去確定某個人的種類，而不是靠什麼聽說來的東西，我想你肯定能理解吧。”

瑪利亞緩緩地點了點頭。從某種程度上看，這的確有點道理。畢竟這也有過先例。加拿大政府就做了很多事來判斷哪些印第安人擁有合法地位，說是能開展社會項目和公民權利管理。不過……“現在也沒證據說通道可能會再次打開啊？我的意思是，現在什麼跡象都沒有，對吧？”她很想再見到龐特，但是……

克瑞格搖了搖頭：“沒有，但我們還是相信有備無患這個道理。老實說，我覺得你的博迪特先生，怎麼說，長得很有特色。但其他尼安德特人的外貌特征或許並不明顯，有可能會混入我們之中。”

瑪利亞笑了起來：“你和米爾福德·沃爾普夫聊過了吧？”

“對，我和伊恩·塔特索爾以及所有你叫得上名的尼安德特人專家都聊過了。不過對於尼安德特人和我們之間的差異，他們之間好像並沒有達成共識。”

瑪利亞點點頭，這是肯定。有些人，比如沃爾普夫就認為，尼安德特人隻是智人的一個變種。如果種族這個說法合適的話，那最多也不過是另一個種族，和現代人同屬一個物種。而其他學者，比如塔特索爾，他的觀點就與之相反。他認為尼安德特人本身就是某個物種，即尼安德特人。目前所有的DNA研究似乎都支持後麵一種觀點，但沃爾波夫和他的支持者認為，從現有少量的尼安德特人DNA樣本來看，這些樣本要麼出現了異常，要麼出現了誤讀，甚至連瑪利亞從萊茵斯蘭德斯博物館的尼安德特人樣本中提取的379個線粒體DNA的核苷酸也包括在內。說這個問題是古人類學中爭論最激烈的問題也不為過。

“但我們目前隻從一位尼安德特人身上取到了完整的遺傳物質，也就是龐特·博迪特。”瑪利亞說，“隻靠這個不太可能得出什麼有用的結論。”

“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有些事隻有試了才知道。”

瑪利亞看了一圈實驗室，“不過我在約克大學還有工作要做，要給學生上課，還要帶研究生。”

“我知道，”克瑞格說，“但我保證，會有人重新安排規劃，接手你現在的事。我已經和約克大學的校長打過招呼了。”

“你是說這個研究項目需要我全職參與？”

“沒錯，不過我們肯定會補償你這個學年的薪資。”

“我要在哪兒工作？這裏？”

克瑞格搖搖頭：“不，我們想讓你來我們的秘密基地。”

“羅切斯特？”

“對，紐約州的羅切斯特。”

“離這兒不遠吧？”

“我是坐飛機來的，速度很快，聽說開車的話，大約需要三個半小時。”

瑪利亞考慮了一會兒。她之後還是能回來看她的媽媽和朋友，而且她也得承認，她現在的興趣都在研究龐特的DNA上，現有的教學安排隻會帶來負擔。

“那你們打算開什麼條件？”

“我可以給你一年期的谘詢合同，報酬是十五萬美元，立即生效，還有全套醫療保險。”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們加拿大人很看重這個。”

瑪利亞皺起眉。她已經差不多準備好重回約克大學，回到強奸案發生的地方，但……

不，不是的，她還沒準備好。她希望自己能夠安心站在這裏，但要是今早顯出了什麼跡象，她肯定還是會像驚弓之鳥那樣害怕。

“我在這裏還有套房子，”瑪利亞說，“一套公寓房。”

“我們會在你離開的時候幫你付房貸、房產稅，還有公寓維護費。”

“真的？”

克瑞格點點頭：“真的。這是人類史上發生過的最大的事，好吧，至少目前是這樣。沃恩教授，我們在這裏見證的是新生代5的終結，是新時代的開始。地球上已經有大約三萬五千年沒有出現過兩種人類了，如果傳送門再度打開，曾經共存的場麵就會重現於世。而這次，我們不想出錯。”

“克瑞格博士，你描繪得很誘人。”

“不不，叫我喬克就好。”然後是一陣沉默，“我之前在蘭德公司工作，本來是個數學家。我剛從普林斯頓畢業的時候，重點大學數學係畢業生有大約七成給蘭德公司投了簡曆，因為隻有在那樣的地方才會有經費做純粹的理論研究。有人就開玩笑說蘭德公司的縮寫RAND其實是‘研究但是不發展’6這幾個詞的縮寫。它其實就是個純粹的智庫。”

“那它其實是什麼意思？”

“應該是‘研究與發展’吧。但它的資方其實是美國空軍，建立的原因也不怎麼討喜：它最早是研究核戰爭的。我是博弈論學家，這是我的特長，所以我才去了那裏，做核戰邊緣政策模擬研究。”然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你看過《奇愛博士》7嗎？”

瑪利亞點點頭：“好幾年前看過。”

“電影裏，老喬治·C.斯科特演的那個角色在戰情室裏就拿著一本‘布蘭德’公司的報告，下次你看DVD的時候記得暫停一下。報告上寫著‘全球大範圍打擊目標’，這差不多就是我們的工作。不過沃恩教授，冷戰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們在尋求十分積極的項目。”他停了會兒繼續說道，“蘭德公司雖然有軍方背景，但也會有很多卓有遠見的想法。其中一個研究項目叫作‘宜居行星探索’，就是評估在銀河係中尋找其他類地行星的可能性。1964年，史蒂芬·多爾將結果彙總出版，我正好是在這一年加入蘭德公司的。但就算那個時候，就算在太空計劃最輝煌的時期，也沒多少人認真想過我們能在有生之年前往另一個類地行星。但如果傳送門重新打開，這項壯舉就有可能發生，我們也希望雙方的接觸能夠朝著更加積極的方向發展。等有天地球上出現了首座尼安德特人的大使館……”

“尼安德特人的大使館！”瑪利亞忍不住驚呼。

“沃恩教授，未雨綢繆嘛，協力集團存在的目的就在於此，我們不但希望找到能讓兩個世界雙贏的辦法，也希望實現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結果會充滿驚喜，我們希望你能全程參與。”

1 尤·伯連納（Yul Brynner，1920—1985），美國著名演員，代表作《國王與我》《豪勇七蛟龍》。

2 羅納德·裏根（Ronald Reagan，1911—2004），於1981年至1989年擔任美國第40任總統。

3 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現實中存在的機構，世界最負盛名的智庫機構。

4 1英裏約等於1.6千米。

5 地質學上的時代劃分，新生代的特征是哺乳動物和被子植物的高度繁榮，即我們現在的時代。

6 原文是：Research And No Development。

7 美國導演斯坦利·庫布裏克的作品，於1964年上映，講述了一個有關核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