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14年7月
“對人類自身及命運的關注,必將成為所有技術事業的主要關注內容。關心怎樣組織人的勞動和產品分配這樣一些尚未解決的重大問題,用以保證我們的科學思想成果會造福於人類,而不致成為禍害。”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於1931年在加州理工學院的演講
第一章黛安娜·科溫頓:舊金山
對於我們當中的許多人來說,無論擁有什麼都不能使自己滿足。這句話可以從兩個方麵來理解,不是嗎?當然,在這裏,我的意思並不是說一無所有反而會讓我們心滿意足。甚至連生活者都對生活心懷不滿,他們一直在抱怨自己過著的“優哉遊哉的貴族生活”實際上是多麼悲慘。“是的,非常正確。所有人對此都再明白不過。”我們這些頑固者總是能隨時隨地對事情感到不滿。每天照鏡子,我們就感歎:
我的智商不如保羅那樣高,那樣有潛力。
我的父母不如亞倫的父母有錢,可以負擔起他那樣的基因改造的開銷。
我的公司不如克倫的那間規模大。
我的皮膚不如吉娜的細膩好看。
我的選區中的選民要比盧克的支持者更難伺候。難道那些吸血鬼一樣的選民覺得我是由錢堆起來的?
我為寵物狗做的基因改造不如斯蒂芬妮的好。
實際上,確實是斯蒂芬妮的狗讓我下定決心改變自己的生活——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荒謬。不過,這倒與我去基因標準事務局工作無關。為什麼不從斯蒂芬妮的狗開始講起呢?這肯定能給故事增添一些諷刺色彩,作為我幾個月的談資。
不過,當然還要看是不是還有人會和我一起出去吃飯。
而無論故事多麼可笑,最後總會變得索然無趣……
七月一個周日的上午,斯蒂芬妮把她的寵物狗帶到我在“灣景”安全小區的公寓來。周五的時候,我從奧克蘭生物市場買回許多盆鮮花,它們的枝葉像瀑布一樣從六樓屋頂的扶欄上優雅地垂落下來,炫目的藍色變化多端,有深藍色、淡藍色、海藍色、天藍色、青藍色、亮藍色、蔚藍色……我靠在屋頂平台的躺椅上,吃著茴芹餅幹,欣賞眼前的花朵。基因天才們對這些植物進行了改造,使每朵花都變成了一個柔軟的棒狀物,這些騷動不安的小棒末端呈半球形,而且花朵的花期很長,這讓我的陽台仿佛布滿了一根根植物的生殖器,鬆弛疲軟,泛著藍色。大衛搬走了,就在一個星期以前。
“黛安娜,”斯蒂芬妮在門外喚道,“開門,開門。”我那兩扇敞開的法式門之間,Y能量防護場還在起著作用。
“你怎麼進到我公寓來的?”我問她,心裏感到有些惱火。我並沒有把我的安全鑰匙給她,對於她這個人,我還沒有喜歡到任其登堂入室的程度。
“我破譯了你的安全鑰匙的密碼。我想你應該知道吧,警署的保安網絡裏有每一家的密碼。”斯蒂芬妮是一個警察,不過不是和那些生活者一起做地區巡警那樣又累又臟的活兒,我們的斯蒂芬妮可不是這樣簡單的人物。她擁有一家公司,專門提供巡邏機器人,用於保衛小區安全——機器人是她自己設計的。她的公司業績相當優異,和舊金山市內難以數計的小區都簽訂了商業合約,不過不包括我所在的小區。從她口中得知,我的密碼保存在機器警察的監控網絡裏,這確實對我有所刺激;但她的所作所為卻顯得不那麼光彩,因為我這個小區的保安機器人並不歸她的公司管轄。
我仰靠在躺椅上,伸手去拿飲料。離我最近的花朵似乎有點不安分,它急切地等待著我手指的觸碰。
“你讓它們勃起了。”斯蒂芬妮邊說邊穿過法式門走了進來,“哈哈,茴芹餅幹!不介意我給卡特思喂一片吧?”
一隻狗跟在她後麵,正從公寓的蔭蔽處走出來,眨巴著眼睛,適應著明亮閃耀的陽光。很明顯,這條狗接受了非法基因改造。基因標準事務局可能允許對花朵進行異想天開的修修補補,但肯定不準對比魚類更高級的動物進行基因改造。有關的條款非常嚴密,許多法庭案例都可以證明法律是多麼難以通融。在這些案例中,違法的不軌之徒都被處以高額罰金,使得法令愈加彰顯嚴明,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任何基因改造都不得帶來傷痛,不得用於製造武器,“不能改變生物的外部特征,也不能改變基本的內在功能,不能使該生物明顯有別於其同門同類的其他品種。”對於斯蒂芬妮養的這條柯利牧羊犬來講,它可以慢慢踱步,也可以單腿跳躍,這都不違法,但它看起來得同神犬拉茜1一個模樣才行。
同時,基因改造永遠、永遠、永遠都不得具備可遺傳性,沒有人希望再看到和無眠者類似的事件發生。就連我的花都是不會繁殖後代的。而接受基因改造的人類,也就是我們這些頑固者,都是被後天單獨改造的。隻有這樣,才能保證我們這個有序的世界正常運轉。最高法院執行長官理查德·J.米裏奧在論述大眾對林貝克夫的基因標準事務局的觀點中提到過這一點:人類不能被改造得超過人類對自己的認知,失去我們認為是人所具有的基本屬性。兩隻手、一顆頭顱、兩隻眼睛、兩條腿、一顆起重要作用的心臟,必須要呼吸、吃喝拉撒,這些都是人永恒的本性。擁有這些,我們才之所以為人。
然而在此刻,斯蒂芬妮——按理說她是一個執法者——竟然和一隻粉紅色毛皮的小狗一起站在我公寓的平台上。那畜生的模樣嚴重違反了基因標準事務局的《基因法》,足以為主人招來牢獄之災。卡特思有四隻招人喜歡的粉色耳朵,每隻都聳得高高的;一小截兔子尾巴似的粉色尾巴,一雙巨型棕色眼睛,身材大概是普通牧羊犬的三倍。公正不阿的米裏奧如果看到這隻狗肯定會愁得不得了。可悲的狗。但它太招人喜歡了,看起來又是那麼脆弱,易受傷害。我還是想踹它一腳。
或許它的創造者正是想把它弄成這副可憐相——這種想法也是違法的,任何改造都不能給被改造者帶來傷害和痛苦。
“我聽說大衛搬出去了。”斯蒂芬妮邊說邊彎下腰,給那隻打著戰的粉皮狗喂茴芹餅幹。聽她提到大衛,我的心不禁一顫,但我還是暗自勸解自己:得了,這算不了什麼。要知道,我的生活中從不缺少這樣的刺激。斯蒂芬妮和卡特思,隻是一個女孩和她的狗—— 一隻經過非法基因改造的寵物。我不知道斯蒂芬妮是否明白“卡特思”在阿拉伯語裏的意思是貓,當然,我想她應該知道的。
“大衛是搬走了,”我點頭,“我倆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
“那麼以後的路上,又會是誰陪伴你呢?”
“沒有誰。”我沒有理會斯蒂芬妮,輕輕啜飲了一口飲料,“我想獨居一陣子。”
“真的嗎?”她撫摸著一朵碧綠色的花,鬆軟的花軸和花瓣輕輕纏繞著她的手指。斯蒂芬妮微微一笑,“真令人遺憾啊。對了,上次在保羅的派對上,有個經銷軟件的德國人同你聊了很久,你覺得他怎麼樣?”
“你的狗很有意思呢!”我意味深長地說,“你是個警察,養的寵物卻如此不合法。”
“但是它太可愛啦!卡特思,跟黛安娜說‘你好’。”
“你好!”卡特思說道。
緩緩地,我把杯子從嘴邊移開……
狗是不能說話的,它們的發音器官不足以使它們具備這個能力。此外,法律也不允許把它們改造成會說話的動物。然而,卡特思卻異常清晰地在我耳邊說出了“你好”。
卡特思可以說話。
斯蒂芬妮靠在法式門旁,得意地看著我被她這隻狗的噱頭驚得目瞪口呆。如果可以,我肯定會裝得若無其事,繼續剛才無聊乏味的談話;但是我做不到。
“卡特思,”我對那隻狗說,“你多大了?”
那隻狗用它巨大無比、帶著一絲憂鬱的眼睛凝視著我。
“你住哪裏呢?嗯?卡特思?”
沒有回答。
“你是被基因改造過的吧?”
還是沒有回答。
“卡特思,你是狗嗎?”
它那棕色的眼睛裏似乎閃過一絲傷感的困惑。
“卡特思,你快樂嗎?”
“它的單詞量隻有二十四個。不過它能聽懂的詞語比能說出口的多……”斯蒂芬妮回答道。
“卡特思,你想來一塊茴芹餅幹嗎?茴芹餅幹哦!卡特思!”
它搖晃著那條滑稽的短尾,歡喜地抬起前腿站了起來。它的腳趾上沒長著利爪,“好啊,餅幹!請給我來一塊吧!”
我伸出手遞給它一塊普魯斯特專賣店特供的茴芹餅幹,這可是絕妙的食物,用料極佳,新鮮、酥脆,散發著茴芹的清香味兒,黃油味很足。卡特思用沒有長牙的牙齦銜過餅幹,“謝謝你,女士。”它說。
我轉過身看著斯蒂芬妮,“它都不能保護自己——它沒有牙齒,而且看來腦筋也不靈活,雖然足夠聰明,能夠開口說話,卻不能了解它所處的世界。這有什麼好呢?”
“那你的花又有什麼好?上帝啊,它們個個好色無比,是大衛給你的嗎?它們簡直棒極了!”
“不,不是大衛給我的。”
“那是你自己買的了?我猜他搬走以後,這些就算是一種安慰和替代品。”
“是用來提醒我男人有多麼不可靠。”
斯蒂芬妮大笑起來,她知道我是在撒謊。和大衛住在同一個公寓,他從不讓人缺乏安全感,也沒有其他什麼不好。他的離開是我的錯。我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我喜歡挑刺,喜歡窺探他人的隱私,常為瑣事爭執不休,到處指責別人的短處來平衡自己的弱點;更糟糕的是,我從來都是事後才承認自己的過錯。我的視線越過斯蒂芬妮,從花叢的縫隙中眺望舊金山海灣,雙眼木然無神,手中的飲料異常冰冷。
我想,這大概是我性格中的一大缺陷:我完全受不了和斯蒂芬妮這樣的人在同一個屋子裏待上十分鐘。她很聰明,事業成功,風趣,有膽識。男人都為她傾倒,不隻為她那張被基因塗改修補過的臉蛋、紅色的頭發、紫色的眼睛、修長的雙腿,更不隻是為她那被基因技術提升過的智商——不,她對那些為事業疲於奔命的男人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在男人看來永遠都是一個挑戰,變化無窮,始終花樣翻新,令人垂涎,無法割舍。但是,她不可能真正陷入情網,也從來不會受傷,因為她不在意是否被愛或者受到關懷。冷漠,配上那雙美腿,簡直是讓人無法抵擋的誘惑。在她麵前,每個男人都會認為自己與眾不同,雖然事實並非如此。她的那張臉蛋也會像特洛伊的海倫一樣讓千艘戰船揚起風帆嗎?沒錯,她絕非等閑人物,而世界上總會有人為紅顏而搏命。如果信息素的基因改造不是非法的話,我發誓斯蒂芬妮肯定會加以利用,令自己風情萬種,令男人難以抗拒。
嫉妒,大衛總是說,會腐蝕一個人的靈魂。
我總是回答他,斯蒂芬妮是個沒有靈魂的人。二十八歲,比我小七歲,這意味著她所享受到的人類技術成果要比我的先進七年。這七年間,技術突飛猛進,碩果累累。她的父親是哈維·布奈爾,布奈爾能源公司的總裁。他對這個獨女疼愛到了極致。他給她買盡了市場上所有的基因改造技術,其中一些甚至還未來得及合法化。斯蒂芬妮·布奈爾象征著美國科技、權勢和價值觀的第二大成就。
而最高成就便是卡特思,斯蒂芬妮僅次於它。
她摘下一枝生殖器狀的藍色花朵,在手中把玩。她這是在逗引我,她知道卡特思讓我好奇得要命。“那麼,你和大衛之間真的都過去了?很湊巧,昨晚我還在安娜的宴會上看見他,不過距離很遠,當時他正在外麵欣賞睡蓮的葉子呢。”
我輕描淡寫地問道:“哦,和誰在一起?”
“很孤單,一個人,看起來好帥。我猜他的發型又改了吧,現在是金色的鬈發。”
我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感覺脖子上的肌肉僵硬無比,“斯蒂芬妮,如果你喜歡大衛,就去追他,我不會介意的。”
“你不介意?那麼,如果我打發你那個老掉牙的家用機器人再去取一壺飲料來,你也不會介意吧?看來即使沒有我相陪,你也能把這一壺喝個精光。盡管這機器人相當原始,可它至少還管用——我那些機器警察的故障率又在急速上升了。如果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掌握著機器人部件的生產特權,我肯定要說,是一幫騙子為我製造了這些破爛。你的機器人叫什麼名字?”
“赫德森,”我回答道,“再來一壺。”
一旁的赫德森悄然退出去。卡特思用懼怕的眼神警惕地看著四周,同時退到了陽台的一個小角落裏。它那條看起來極其荒唐的短尾巴掃到了一枝垂落的花朵,花莖立刻圍著那條尾巴纏繞起來。卡特思歇斯底裏地尖叫著,猛烈地向前撲跳。
我不禁問道:“一隻基因改造過的狗,擁有一些自我意識,卻讓它懼怕花朵,這是不是有點殘忍了?”
“我們打算把卡特思做成養尊處優的小寵物。事實上,它是一隻供測試用的原型狗,這個品種將出口國外市場。《經濟複蘇特赦法》的第14章C款——名為‘用於出口的非農業用動物’——允許進行此種科研開發。”
“我怎麼記得總統還沒有簽署這個特赦法呢?”我回答道。國會對此法已經爭論了數周。這個議題涉及經濟危機、貿易逆差、基因標準事務局所采取的嚴格管製、我們的生活所麵臨的威脅——盡是些老生常談的話題。
“他下個星期就會簽署。”斯蒂芬妮說道。看來她肯定有個情人能對國會施加影響,“我們不能不簽署這個法案。這幾個月來,支持基因改造的議員遊說團變得越來越強有力了。想想歐盟和南美的那些富婆吧,她們就喜歡那些看似可愛,實則令人惡心、脆弱無助而又沒有破壞力,通人性、有感情、短命無牙,並且還昂貴無比的觀賞狗。”
“短命?沒有牙齒?基因標準事務局的繁殖規範裏麵清楚地規定——”
“繁殖規範對出口用的動物並無限製,而且,我現在隻是幫一個朋友為這條狗做一下測試。噢,赫德森來了。”
我的機器人端著一壺伏特加,輕輕地穿過法式門走進來。卡特思倉皇逃開,頭上的四隻耳朵不住地顫抖。它慌不擇路地跑到花叢一側,所有花朵都急切地想包裹住它,將卡特思圍了個水泄不通,還有一片已經枯萎的花瓣輕輕停在了它的跟前。卡特思狂吠不止,拚命掙紮著想要逃脫,眼神顯得無比慌亂。它不顧一切地朝陽台另一端飛躥而去。
“救命啊!”它哭喊道,“救我啊,救救卡特思!”
在陽台外側,我在欄杆之間淺淺的花池裏種了一些月亮粉塵花,這樣便構成了一道低矮的屏障,而且不會在我欣賞海灣風景時擋住我的視線。受到驚嚇的卡特思到處亂竄,一不小心踏入了月亮粉塵花傳感器的感應範圍,傳感器立即噴出一團氣味甜香的煙霧,其中密布著粉塵花的藍色纖維。這隻可憐的小狗吸入了一些纖維煙霧,又開始狂吠。一瞬間,那陣塵霧變成了半透明的、馥鬱芬芳的雲團,將狗兒那雙驚恐萬分的大眼睛籠罩其中……卡特思在粉塵裏毫無方向感地打轉,然後又盲目地上躥下跳。它奮力一躍,一下子衝過間隔很大的欄杆間隙,從陽台跳了下去。
它砸落在人行道上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引得赫德森將自己身上所有的傳感器都轉向了那個方向。
斯蒂芬妮和我迅速衝向陽台欄杆。感應到我們的到來,月亮粉塵花傳感器在我們腳邊又噴出了一團雲霧。隻見卡特思狼藉的屍體正躺在六層樓下的人行道上。
“媽的!”斯蒂芬妮狂吼道,“這隻試驗狗可是花了研發中心二十五萬啊!”
赫德森開始報警,“剛才樓下入口處傳來一種不明聲音,是否需要通知安全處?”
“我現在怎麼向諾曼交代?我跟他發誓要好好照顧它,保證它的安全的。”
“重複一次,剛才樓下入口處傳來一種不明聲音,是否需要通知安全處?”
“不,不用,赫德森。”我回答道,“不用采取什麼行動。”我轉身看著那堆沾滿血的粉色屍體。悲傷和作嘔的感覺同時湧上了我的心頭,我為卡特思的膽小害怕而悲哀,同時對斯蒂芬妮和我自己感到無比厭惡。
“這下可好了。”斯蒂芬妮說道,她完美無缺的嘴唇嚅動著,“可能這隻狗的智商確實需要改進。大概近期你就可以看到生活者的小報標題這樣寫道:蠢狗跳樓身亡——被生殖器花驚嚇所致。”她扭過頭大笑起來,紅色的發絲在微風中搖擺。
反複無常,大衛曾經這樣評價斯蒂芬妮,她擁有迷人而又反複無常的性格。
從個人角度而言,我從不和其他人一樣覺得生活者小報的標題荒謬可笑。
斯蒂芬妮聳聳肩,離開欄杆,“我猜諾曼大概隻需要重新做一隻。以研發中心現有的實力,再做一隻新的,應該不至於讓他們破產。或許他們還可以一並把稅也逃掉。你聽說了沒有?吉恩·克勞德已經通過國稅局勾銷了自己應繳的稅款,就因為他和妻子利薩最終決定不把胚胎移植到代孕人身上。他放棄了所有的胚胎,而作為這個選擇的代價,他在七年內都不得進行胚胎儲備——他把自己未來的繼承人也算作了長期戰略計劃的一部分,而國稅局的審計員居然讓他過了關。他那九個受精胚胎都做了昂貴的基因改造,但最後他和利薩卻決定不要孩子了。”
我凝視著那從陽台筆直墜落在人行道上的粉色肉團,又抬起頭,目光望向遠處,遙望寬廣的藍色港灣。就在那一刻,我拿定了主意——這個決定如此匆忙而又缺乏理性,和我這輩子所做的大多數決定一樣。
“你認識科林·科沃斯科嗎?”我問斯蒂芬妮。
她略微地思考了一下,她有著極強的記憶力,“是的,我想我認識他。幾年前,在一家劇院,薩拉·高曼介紹我和他相識。那人似乎是高高的個子,頭發呈棕色的波浪形?隻做了很少的基因改造,是吧?我記憶中的他一點也不帥。怎麼了,難道他是你的大衛的替代品?”
“不。”
“等等,他是不是在基因標準事務局工作啊?”
“是的。”
“我剛才告訴過你了吧?”斯蒂芬妮的語氣顯得很生硬,“諾曼的公司拿到了專門許可證,有權對卡特思進行測試。”
“不,你沒有告訴我這些。”
斯蒂芬妮咬著她那完美無缺的下嘴唇,“事實上,那個許可證馬上就可以拿到了,黛安娜——”
“不用擔心,斯蒂芬妮,我並不是想去打你嚴重違規的小報告。我剛剛隻是想到你可能認識科林,他現在正在籌辦一個極其奢侈的國慶派對,我可以幫你拿到請帖。”我說道。看到她如此不安,我感覺很開心。
“我看算了吧,廉政公署的特工主持的派對讓我提不起興致,太乏味了。派對上的那些家夥披著愛國主義的古板外衣,骨子裏強硬而又僵化,從不知自己看起來就像一根巨型木棒。打著虛偽的愛國主義幌子來打擊革新,還是免了吧。謝謝你。”
“你認為愛國主義是虛偽的?”
“大多數愛國主義者要麼很虛偽,要麼就是多愁善感的生活者。上帝啊,這個國家唯一能夠讓人忍受的就是基因改造技術可以帶給我們的東西。大多數生活者看起來就像一坨屎,行為舉止極差。你自己也說過,你不能忍受和他們待在一起。”
我的確說過這些話。這個社會裏有太多人,我是無法忍受和他們相處的。
斯蒂芬妮的言談舉止顯出一副政治家的做派,她這副模樣可絕不會在競選中派上用場。“如果沒有了頑固者,沒有了我們這些接受過基因改造的智囊階層,這個國家就隻剩下一堆低能兒,他們連基本的生存都不能維持。”
我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是否曾經跟你提過,我的母親就是一個生活者?她在一次戰爭中身亡,她是一位軍士長。”
事實上,我的母親在我兩歲時就去世了,我對她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但斯蒂芬妮卻顯出一副難堪的神情,“你沒有說過。你應該早點兒告訴我——在我沒向你發表剛才那段言辭激烈的長篇大論之前。不過,這並不能改變任何東西,你還是一個頑固者,你被基因改造過,你做著有意義的工作。”
她最後這句話不是真正的寬宏大量,便是有意暗藏惡毒的嘲諷。我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卻沒有一個是長久而有意義的。關於一輩子不停更換職業的人,我已琢磨出了一套理論。非常湊巧,這套理論同樣適合於那些終生不斷更換情人的人。每當你不可避免地步入低穀,或是職場上就會遭遇波折,你自己也要承受打擊。這是因為,每一個新的情人或者新的工作都會暴露出你身上一些從未發現過的內在缺陷。某個情人或是工作會讓你發現自己生性懶惰,而另一個情人或是工作讓你明白自己凶悍暴躁,再碰上別的什麼人或是差事,則會令你狂亂急切,充滿野心,要去彌補自己那些可悲的不足。過多的工作,或者過多的情人,產生的效果全都一樣——帶給你一個又一個的人生低穀,令你不可避免地消沉淪落,無所作為。你所有的弱點盡顯無餘,如果一個職業或是情人沒能暴露你的缺陷,那下一個會讓它們一一現形。
最近十年,我曾在安全部門,還有娛樂全息電視台、縣區政治部、好幾家家具製造廠、機器人執法部門、公共餐飲部門、教育部門、衛生部門工作過。我沒冒過什麼風險,也沒有什麼損失。情人也換了一個又一個,克勞德、尤金、雷克斯、保羅、安東尼、拉塞爾,最後是大衛,大衛可從來都沒有說過我“反複善變”——這肯定說明了什麼問題。
我沒有回應斯蒂芬妮的譏諷,所以她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壞笑起來,“你是一個頑固者,黛安娜,你做著有意義的工作。”
“我馬上又要做有意義的工作了。”我說。
她給自己又倒了杯飲料,“大衛會出席科林·科沃斯科的派對嗎?”
“不會,我敢肯定他不會去的,但他應該會參加薩拉在周六舉辦的競選基金籌備活動,幾個星期前我們就接受了邀請。”
“嗯,你現在還想去參加嗎?”
“不了。”
“我能夠理解。如果大衛和你之間真的已經結束了的話——”
“去追求他吧,斯蒂芬妮。”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的臉。大衛搬走之後,我減了七磅2,失去了三個朋友。
那麼,好吧,我是因為被情人拋棄而加入基因標準事務局的。我嫉妒,並且厭惡斯蒂芬妮,厭惡她所代表的一切。我在最無聊的時刻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厭倦;我要尋找新的刺激、新的快樂——全是一時衝動。
“我打算離開小鎮一段時間。”我說。
“哦?你打算去哪裏?”
“我還不確定,要看具體情況。”我從陽台欄杆向下望去,最後看了一眼那條跌落在地上、曾經半解人意、可憐兮兮、造價昂貴的狗。那是美國技術和價值觀最高成就的體現。
看來,我應當是一個愛國者吧。
第二天早晨,我駕飛行車前往科林·科沃斯科位於城西政府辦公樓裏的辦公室。從空中望去,樓群和寬闊的飛行器著陸空地構成了一個幾何圖形,四周是一排排恣意蔓生的樹木,色彩鮮豔明亮,掛滿了黃色的花朵。我猜想那些樹已經過基因改造,一年四季都會開出花朵。樹木和草坪連同建築物都被覆蓋在Y能量場的防護穹頂之下。在防護罩邊緣那道神奇的能量圈外麵,叢生著一片片灌木,一些生活者正在那裏舉行摩托車比賽。
從我的座艙往外望去,可以看到整條賽道。那是一條閃閃發光的Y能量黃線,大概一米寬,蜿蜒曲折,約五英裏長。一輛摩托車從始發點飛快地躥出,車上是一個紅色的身形——那摩托車速度極快,而我尚在高空中,因而看上去他隻是一道模糊的虛影。我以前也參加過車賽。摩托車的引力裝置經過設定,能讓車身剛好懸浮在賽道上方六英寸高的空中,而車底板下的Y能量場圓錐形噴嘴將決定車子的速度:錐形噴嘴與能量賽道之間的夾角越小,車子的速度越快,當然也就越難控製。駕駛者隻能使用單隻手柄控製,外加一個鞍橋,那鞍橋僅容車手彎下一隻膝蓋。那種感覺一定就像側身騎馬,而行進速度為每小時六十英裏3。當然,並不是每一個生活者都明白什麼叫作側身騎馬。生活者們從不學習曆史,也不學習其他任何東西。
觀眾都坐在賽道旁的長椅上,不時喝彩尖叫。當那名車手完成大約一半路程的時候,第二位車手便衝出始發點,向他追來。此時,政府的保安能量場準許我的飛行車著陸,而後我的飛行控製被全部鎖定,在自動程序的引導下進入著陸區。我把座椅轉了個方向,以便能繼續看到摩托車賽道。現在隨著飛行高度的降低,我能夠更清楚地分辨第一位車手的模樣。雖然這部分賽道極為粗糙不平,但他還是加大了摩托車的傾角,駕車在坑坑窪窪、溝壑起伏的路麵上飛馳,在一塊塊岩石上方迂回折轉。我很納悶,他怎麼知道後麵的車手正在漸漸逼近呢?
我看到前麵的這個車手急速飛駛,朝一塊半露出地麵的巨石衝去。賽道的黃線從巨石上蜿蜒劃過。那車手猛地把身體的重心挪向摩托車正中,試圖讓車速減下來,但他遲疑得過久,隻見車身突然躍起,偏離了賽道,而後翻滾起來。車手朝地麵急速撞下去,他的腦袋以每分鐘一英裏的速度撞到了那塊大石頭上。
一瞬間,第二輛摩托車從屍體的上方疾馳而過,車身下的能量噴口保持著完美的六英寸高度,掠過了那顆撞碎的腦殼。
我的飛行車掠過樹梢,徐徐降低高度,落在了兩座花壇之間,花壇中種滿了明豔的基因改造過的鮮花。
眼前這座大廈的門廳頗具新賴特4風格,塗刷成令人心情壓抑的灰色。科林·科沃斯科正在那裏等我,“老天,黛安娜,你的臉色很不好。怎麼回事?”
“沒什麼。”我答道。摩托車手的死亡事件時有發生,沒有人想到要去整頓車賽,甚至連那些付錢給車手來拉選票的政治家也袖手旁觀。舉辦車賽有什麼意義?生活者們總是選擇一些很愚蠢的死法。他們盡幹些蠢事:吸毒,酗酒喝得腦子裏一片空白,浪費自己卑微的生命去鄉下搞破壞、讓機器人忙不迭地趕在後麵清理爛攤子——隻要資金充足,環衛機器人通常能派上用場。斯蒂芬妮說對了一件事:我並不在意生活者們在幹些什麼。我為何要在意呢?無論我母親四十年前有過什麼作為,在當今這個時代,生活者們在政治、經濟上的作用都是可以被忽略掉的。他們無處不在,卻被完全忽略。我隻是以前從未這麼近地目睹一個賽車手死掉罷了。他照樣可以被忽視;那顆被撞得粉碎的頭顱還不如一朵花有價值。
“你需要新鮮空氣。”科林說道,“我們出去走走,散散步吧。”
我有些吃驚,問道:“出去幹什麼?”我剛剛才呼吸了新鮮空氣,現在隻想坐下來休息。
“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難道醫生沒建議你去散步嗎?”科林抓住了我的胳膊,這次我還算理智,沒有脫口而出:“我有什麼不妥?”過去受過的訓練讓我很快反應了過來——科林是在擔心這座大廈並不安全。
這樣一座有著最大規模的Y能量防護罩的政府樓群怎麼會不安全?這個地方應該是受到多重保護,並且設置了很多關卡,可以隨時進行安全搜索的。隻有一幫人稍有可疑,就是那些能將監視器設計得令人無法察覺的家夥——
想到這裏,我不禁大吃一驚——心臟也隨之一顫。顯然,除了我自己之外,還能有別的事情讓我產生興趣。
科林陪我穿過一個景色迷人、格外幽靜的花園,來到一片開闊的草坪。我們步伐緩慢,就好像我的身體真有什麼不妥。天知道我得了什麼病。
“科林,親愛的,我是不是懷孕了?”
“你患了格萬森氏綜合征,是兩周前約翰·C.弗裏蒙特地區醫院根據你反複發作的眩暈症狀確診的。”
“我的病曆裏麵從來沒有這方麵的毛病。”
“現在有了。過去四個月一共犯了三次。一次被誤診為多發性硬化症。大衛·麥迪遜之所以要離開你,你的病症也是原因之一。”
聽到“大衛”這個名字,我不由得畏縮了一下。同時,他的話讓我腦海中浮現出某地的景象:一幢幢閃爍著微光的摩天大樓林立密布,建在貧瘠而又岌岌可危的地麵上——日本就是這個樣子。而後眼前又出現了一塊有如伊甸園一般神奇的地方:草木茂盛,溫暖和煦,生機勃勃,色彩斑斕,但這裏隻能造就苦難。為什麼會這樣?這是誰的錯?顯然,是曾經棲居在伊甸園內的人類的過錯。他們罪有應得,他們曾享受過的美好童年理應被上帝剝奪。人們知道自己能重新擁有伊甸園,卻用核彈將它變成了煉獄,這是莫大的痛苦。罪魁禍首正是人類自己。
科林和我越走越遠。防護罩下氣候非常溫和,空氣清新,卻沒有風。科林挽著我的胳膊,讓我覺得安穩快樂。斯蒂芬妮錯了:雖然這個男人的麵容並沒有經過基因改造,但他很英俊。濃密的棕色頭發,高高的顴骨,結實強壯的身板。不足之處就在於他總是一本正經。他對自己的職業有著宗教般的狂熱,雖然他那份差使的確值得付出;而且,對於性愛來講,他的敬業精神一定會讓人大倒胃口。我可以想象,科林會按照基因標準事務局的規章對自己赤裸的情人進行檢查,看看她的基因改造是否有違條例,然後才會同她上床。
我對他說:“你做得有些過頭了吧,親愛的。為什麼要偽造我的病曆?我沒說過自己願意加入行動。”
“我們需要你,黛安娜。你來找我正是時候。華盛頓將我們的資金又削減了十個百分點——”
“行了,省省勁兒吧,不要給我做政治演講了。科林,你需要我做什麼?”
他看起來有點惱怒。一個正經八百的人。很顯然,他的資金確實被削減了;每個人的經費都被削減了。華盛頓是個二進製係統——掙錢和花錢,而且支出總是多於收入,多很多。美國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擁有對廉價Y能量的專利專有權,養活整個國家的生活者是件非常艱難、花費昂貴的事情。除此之外,老化的工業機械設備長期都在修修補補,現在正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報廢。連無比富有的斯蒂芬妮都在不斷抱怨,國家的各個部門肯定會感到更大的壓力。近一個世紀以來,在政府財政出現赤字的情況下,任何浪費性支出都是非法的。難道科林認為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他的語氣顯得十分生硬,“我不是要給你做演講,我隻是需要你來執行監視任務。你受過訓練,但沒有任何記錄,誰也不會用電子設備跟蹤你。一旦真的被人注意到了,格萬森氏綜合征將會是掩護你的最好借口。”
他的話倒是一點不假,我確實受過訓練。十五年前,我參加過一個不被記錄在案的培訓項目。這項培訓是嚴格保密的,參加培訓的特工都不曾受命執行任何別的任務;或者說,至少我是什麼行動都沒有參加過。但後來,沒等培訓結束,我就退出了,因為我結識了男友克勞德,也可能是另一個情人,我記不清了。科林·科沃斯科也參加了這個培訓項目,而這標誌著他的政府工作生涯的開始。我沒有任何記錄,是因為有關這個培訓項目的信息從未在任何數據庫中出現過。無論哪裏都沒留下一絲痕跡。
但是科林似乎對我有所隱瞞,他的言談舉止顯得有點不對頭。我問道:“對手是什麼人?說清楚點,我要避免引起什麼人的注意?”但我想自己已經知道答案了。
“無眠者。但不是庇護所裏的人,而是綠蛋上那幫家夥。我是指,那座小島。”
“綠蛋”,在西班牙語裏是“綠色的雞蛋”的意思。我彎下腰,假裝整理涼鞋,以此來掩飾自己臉上的笑容——我從未聽說過無眠者居然富有幽默感。
我愈加興奮起來,問道:“為什麼格萬森氏綜合征可以給我提供完美的庇護?格萬森氏綜合征到底是什麼病?”
“一種頭腦混亂病症。它能引起極度的不安和興奮,還能引起內心騷動。”
“啊,所以你立刻就想到我了。謝謝啊,親愛的。”
他看起來像是被惹惱了,“你總是扯到毫無關係的話題上去,黛安娜,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你是我們的最後一名潛伏特工了。當庇護所在他們嚴密防範的軌道站裏培育出所謂的超級無眠者之前,我們確信你的資料還從未在任何電子檔案中出現過。不過,現在無眠者嚴密防範的巢穴已經不複存在了。基因標準事務局的人員已經抓到了他們的蛛絲馬跡,並將他們的實驗室徹底拆除,庇護所肯定再也無法玩弄那套危險的基因改造把戲了,而且,那個反叛者詹妮弗·沙裏夫和她的同夥永遠都不可能從監獄裏跑出來重見天日。”
科林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席話讓我十分震驚:好一番特別的灰色論調,就像政府發布的報告一樣輕鬆寫意。他所說的詹妮弗·沙裏夫“那套危險的基因改造把戲”指的是一次恐怖主義行動,恐怖分子試圖用致命的變異病毒來劫持五個城市作為要挾。這種難以置信、膽大包天、喪心病狂的恐怖主義行徑是為了迫使美國政府允許庇護所獨立。庇護所沒能達到目的的唯一原因,是詹妮弗·沙裏夫的孫女米蘭達。天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竟然不顧家族的政治立場,背叛了那些恐怖分子,倒向美國聯邦。這些都是十三年前發生的事情了,當時米蘭達·沙裏夫隻有十六歲。她,還有另外二十六個一同倒戈的孩子,好像都接受了特殊的基因改造,令他們的思維方式不同於人類。完全是一個新物種。
他們恰恰就是基因標準事務局要防範的目標。
就在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二十七個超級無眠者活生生地存在過,但是現在他們已經不在這裏了。幾年前,那些超級無眠者全都搬到了一座小島上——他們在尤卡坦半島附近的海上建造了那座小島。沒錯,是他們“建”起了那個小島。一個月前那裏還是一片汪洋大海,什麼都沒有,但一個月之後,那裏就出現了一座真正的島嶼。它不像人工群島那般漂浮在海上,而是由岩石構成,一直向下延伸到大陸架上,值得注意的是,那個地點可不是淺海。沒人知道超級無眠者怎樣開發出了建造這座島嶼的納米技術。很多人都急於知道這個秘密:現階段,納米技術尚未成熟,科學家通常隻能利用納米技術來分離物質,卻無法將物質構建到一起。顯然小島上已經解決了這個難題。
《國際法》規定,如果一座島嶼先於能夠創造它的人出現在世上,便屬於自然產物。島嶼可不像一艘船或者一座軌道站,它不受2050年頒布的《人工建築稅製改革法》的製約,也不由國家政府進行審批。一個國家可以聲稱對它擁有主權,它自己也能自立為一個國家,或是由聯合國指定為某國的屬地。那二十七個超級無眠者和他們的追隨者在那個島嶼上定居下來——島的形狀就像兩個交疊的橢圓。美國聲稱小島為自己的領土,因為超級無眠者的企業可以讓政府獲得數額巨大的賦稅。然而,聯合國卻把這個島嶼分配給了二十英裏外的墨西哥。聯合國的成員國普遍對美國沒有好感,由來已久的國際成見讓他們心懷敵意。墨西哥現在很樂意坐收錢財,而作為回報,小島上的居民可以絲毫不受管束。
超級無眠者在有史以來最尖端的能量場保護下造出了自己的作品,他們的防護層簡直無法穿透。很顯然,這些超級無眠者擁有難以想象的異常發達的大腦,他們不僅是基因改造方麵的天才,還能將卓越的聰明才智融會貫通到一切事物之中:Y能量、電子學、重力加速度技術。他們為自己的島嶼起了一個正式但缺乏想象力的名字:“島”。他們從島上向全球各地出售專利,而在整個世界市場中,美國隻能以誇張的高價提供陳舊過時的再生產品。
美國要養活一億兩千萬不勞作不生產的生活者,小島上卻沒有一個生活者。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無眠者的棲身之地竟然叫作“綠蛋”,翻譯過來就是“綠色的雞蛋”,不過在西班牙俚語中,它也有“綠色的睾丸”的意思。生殖能力強大旺盛的睾丸。科林知不知道另外這層含義?
我彎下腰,伸手摘了一片被基因改造過的碧綠草葉,“科林,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超級無眠者想讓詹妮弗·沙裏夫和另外那些祖輩反叛者出獄,他們就一定能把犯人們救出來。很顯然,島上那些本領高強的反動分子不想讓老家夥們重回故鄉。”
科林臉上的表情顯得愈加不快,“黛安娜,那些超級無眠者並不是神,他們不可能控製所有的一切。他們也隻是人類。”
“我想基因標準事務局會認為他們不是人類。”
他沒有理會我的話,也可能是有意避而不答,“你昨天告訴我,說你認為我們應該取消一切非法的基因改造實驗。據我們所知,那些實驗能夠讓人類發生無法挽回、不可逆轉的變化。”
我的腦海裏回想著卡特思摔在人行道上的情形;斯蒂芬妮在樓上大笑,“餅幹!請給我來一塊吧!”我確實曾經告訴過科林,我讚成取消非法基因工程,但原因不像他所說的那麼簡單。我並不反對讓人類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事實上,我常認為自己就該發生些不可逆轉的變化。如果人類永遠都一成不變,那麼“人”這個字眼便根本無法讓我怦然心動,但是,我對人類將采取的改變方式沒有任何信心。我懷疑的是那些做出選擇的人,而不是選擇本身——我們已經沿著斯蒂芬妮這類人的方向走得太遠了。他們覺得感性的生活方式可以像用過的廁所草紙一樣被隨意扔棄。今天被丟棄的是一隻狗,明天便是一個沒有勞作能力但耗費財資的生活者,後天會是誰呢?我猜,隻要能夠達到目的,斯蒂芬妮將不惜施行一場種族滅絕。我猜很多頑固者都和她一樣。很多次,我自己也曾這樣想過,盡管那些時候我並不當真。這個下意識的念頭讓我大吃一驚,我拿不準科林能否理解這一切。
“沒錯,”我承認,“我希望能取消一點,取消非法的基因改造實驗。”
“我想讓你知道,我完全明白,盡管你表麵上輕率浮躁,但實際上你是一名認真而又忠誠的美國公民。”
噢,科林,他不必動用卓越的智商便能領會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並不像二進製那麼簡單:接受/拒絕,好/壞,開/關……現實要複雜得多,而且,還不止這些。他在跟我撒謊。
我很擅長察覺別人是否在撒謊,我的這個能力比科林掩飾的能力強多了。他並不打算把這次行動中任何重要的部分交給我。我的加入太倉促、太輕率、太不可靠。還有,十五年前我在訓練結束之前就離開,也證明我並不可靠,不忠誠,不適合委以重任。政府裏的那些死腦筋全都會這麼想。或許他們的看法沒錯。
無論科林派給我什麼樣的監視任務,他肯定已經做了二手準備,而且一定有相當多的特工在做這同一件差事。關於監視工作有一種說法:消耗低廉,限定任務,不加約束。這個說法原本隻是一套適用於機器人工程學的理論,但沒過多久,它便在警探行業中普及開來。如果在行動時為每一名探員都安排限定好具體任務,然後許多人分頭行動,這樣,他們就會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出發,對自己正在尋找的答案提出各種相當成熟的觀點。這樣一來,他們可能會有完全出乎意料的發現。科林想讓我隨意出擊,出奇製勝。
我倒不在意這點。至少這個工作可以讓我離開舊金山。
科林說:“近兩年來,那些超級無眠者開始潛入美國,單獨潛入或者兩兩結伴,采用化裝術和電子手段喬裝改扮。他們到處遊蕩,前往生活者居住的城鎮或是頑固者居住的地區,然後又回到他們自己的地方——那座島上。我們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小聲說道:“或許他們也患了格萬森氏綜合征。”
“抱歉,剛剛你說什麼?”
“我剛剛問,在打入綠蛋內部這方麵,你們可有什麼進展?”
“沒有。”他說。即便取得了進展,他也不會告訴我。“打入綠蛋內部”——他完全沒有意識到我問話中的調侃之意。
“那麼我要監視誰呢?”我的喉頭湧動起一絲興奮感,這真令人驚訝。長時間以來,我的生活中沒有什麼可以給我帶來刺激。當然,除了大衛——他用性感的臂膀、迷人的話語和獨特的優越感擁抱著你,卻隨時準備將你猛然丟下,然後出現在另一個女人的生命中。
他說:“你的目標是米蘭達·沙裏夫。”
“哦。”
“我為你準備好了全套的身份證件和用具,存放在引力火車車站的一個儲藏箱裏。你的新身份是一個生活者。”
這話暗含羞辱——科林是在暗示我的模樣不夠體麵,沒有長著一張顯然經過基因改造的麵孔。算了,隨他去吧。
科林說:“我們認為她隻離開過那小島一次。她再次離開綠蛋的時候,你就跟著她。”
“你們怎麼能肯定誰是她?如果那些無眠者既使用化裝術又采取電子手段易容,她看起來可能就會完全不同。五官、頭發,甚至大腦的掃描投影都會大變樣。”
“你說得沒錯。不過,他們的頭稍微有些畸形,比常人稍大一些。這一點很難掩飾。”
我當然知道這個,每個人都知道。十三年前,當超級無眠者第一次從庇護所下來時,他們的大腦袋就為他們招來了無數惡意的譏笑。其實,他們快速的新陳代謝和腦部的化學變化還導致了其他多種畸形;人類的基因改造一直就是件非常複雜的事情。超級無眠者們並不算長得好看的一類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是這樣。
我答道:“他們的腦袋並不是十分大,科林,有時單憑頭顱的大小可能很難說明問題。”
“還有辦法,他們身體的紅外線掃描記錄都已登記在冊,就連實驗階段的資料都有。不管怎樣,誰也無法挪動自己肝臟的位置,也不能改變十二指腸的消化速率。”
這些檢測方法都太簡單了。在法庭上,紅外線掃描記錄可算不上有效的身份證明,這玩意兒不太可靠,但總比什麼資料都沒有要好些。
至少他們還留下了這些記錄。大衛離開我時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斯蒂芬妮也是一樣。而卡特思隻留下了一句話:“謝謝你,女士。”
科林說:“現在離開綠蛋潛入進來的超級無眠者越來越多了,他們一定在計劃什麼。我們需要調查清楚裏麵的名堂。”
“好的,長官!”我開玩笑道,他卻一點表情都沒有。
這時,我們已快要走到安全罩的最外圍。閃爍著微光的安全罩外麵,一具運屍吊艙正停在那個摩托車手的屍體旁。盡管我的視力經過基因改造獲得了提高,但這段距離也已達到我的視力極限,我隻能看到一些生活者正把屍體裝到吊艙裏,他們在哭泣。吊艙載上屍體後,便順著賽道行駛起來,但剛走了十五英尺,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摩擦聲,吊艙停了下來。生活者們使勁兒推著,但那個吊艙就是紋絲不動。喪葬機械,也像近來其他一些重要設備一樣,紛紛報廢失靈。
生活者們站在一旁盯著它,茫然無助,不知所措。
我和科林走進了G-14號大樓,感覺昏頭昏腦——格萬森氏綜合征的患者有時就是我現在這副模樣。
1 熱播同名電影及電視劇中的主人公。
2 一磅等於零點四五四千克。
3 一英裏等於一點六一千米。
4 賴特(1869~1959),美國著名建築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