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準備你的旅行——帶些什麼
“對於古埃及人來說,”佐伊讀著,“死亡是位於國界以西的一個獨立國度。”飛機抖了一下,“人死後就會去到那裏。”
此時,我們正在去往埃及的飛機上。一路上顛簸異常,空乘們滿臉驚慌地就近找空位坐下,係緊了安全帶。我們這些乘客隻能陷入焦慮的沉默中,盯著窗戶,一言不發。除了佐伊。她坐在過道對麵,正大聲朗讀著一本旅行指南。
指南名叫《輕輕鬆鬆遊埃及》。她前方的椅背口袋裏還塞著《福爾多帶你遊開羅》和《庫克的埃及古跡旅行指南》,她的行李箱裏另外還裝著十幾本。這還不包括什麼《弗洛姆三十五美元一天暢遊希臘》《旅遊高手帶你遊澳洲》,以及一路上她不斷在我們耳邊大聲朗讀的那三四百本旅遊書。我默默玩味著腦子裏突然冒出的一個念頭:這些旅行指南的重量會導致飛機偏航疾衝,最終墜機,送飛機上所有人上路。
“食物、家具、武器都放置於墳墓內部。”佐伊讀著,“作為路上——”機身側向傾斜了一下,“——的補給。”
飛機又顛簸了起來,這次動靜更大,佐伊手上的書差點兒掉了,可她依然氣定神閑地讀著。“法老圖坦卡蒙墓被發掘時,”她讀著,“人們發現裏麵裝著一箱箱服飾,一罐罐美酒,以及一艘黃金船,還有一雙用於來世在沙丘裏行路的涼鞋。”
我丈夫尼爾從我身體上方俯過身子望向窗外,卻發現外麵啥都沒有。天空蔚藍清澈、萬裏無雲,下麵的海麵則平靜無波。
“人死以後要接受長著豺狼之首的來世之神阿努比斯的審判,”佐伊讀著,“靈魂將被放在黃金天平上稱量。”
我是唯一一個還在聽她讀的人。坐在走道旁的麗莎正對著尼爾耳語,她的手幾乎就要碰到他擱在扶手上的手了。走道對麵,佐伊身旁的丈夫正呼呼大睡,麗莎的丈夫則一手端著杯子,盯著窗外,努力不讓杯中的美酒灑出來。
“你還好嗎?”尼爾關切地問麗莎。
“跟另外兩對夫妻一起去旅行,一定很刺激。”尼爾向我兜售跟麗莎和佐伊夫婦同遊歐洲的想法時曾這麼說過,“麗莎和她老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佐伊是個萬事通。就跟我們有了自己的旅遊向導一樣。”
確實如此。佐伊趕牲口似的將我們從一個國家趕到另一個,一路上,典故與彙率都信手拈來。在盧浮宮,一位法國遊客甚至跑來問她《蒙娜麗莎》在哪兒。她受寵若驚。“他以為咱是個旅行團呢!”她說,“可不是嘛!”
可不是嘛。
“審判前,死者要朗誦懺悔詞,”佐伊說,“列舉自己沒犯過的罪行,例如,我沒有設陷阱捕過上帝的小鳥,我沒撒過謊,我沒犯過通奸罪,等等。”
尼爾拍拍麗莎的手,俯過身來輕聲對我說:“你能跟麗莎換個位置嗎?”
在你心裏,我不早都已經跟她換了位置了嗎,我心裏想著。“換不了,”我指著座位上的信號燈說,“安全帶指示燈亮著呢。”
他扭過頭去,緊張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回頭來,“她有點兒犯惡心。”
我還惡心呢,我剛想開口又立馬住了嘴,怕落入某種圈套,假如整個旅行就是為了逼我說出這些話而設計的呢?
“好吧。”我邊說邊解開安全帶,和她換了座位。她從尼爾身上爬過的時候,飛機又抖了一下,她就這樣半躺進了他的懷裏。他將她扶起來,兩人四目相對。
“我沒拿過他人財物,”佐伊讀著,“我沒犯過謀殺罪。”
我受不了了,伸手從靠窗座位下麵的包裏掏出了那本平裝本的阿加莎·克裏斯蒂寫的《》。這本書是在雅典買的。
“在哪兒死不一樣?”我帶著書回到雅典酒店的時候,佐伊丈夫對我說。
“啥?”我問。
“你那本書。”他指著那本平裝書,笑著說,像是開了個玩笑,“那書名1。我猜死在尼羅河上跟死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沒什麼區別。”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埃及人相信死亡與活著所差無幾。”佐伊打斷道。她在同一家書店買了那本《輕輕鬆鬆遊埃及》,“古埃及人認為冥界與我們所居住的現世十分相似。隻是掌管來世的神祇是阿努比斯,他對死者進行審判,決定著他們的命運。我們的天堂、地獄以及審判日的概念不過是對於古埃及思想的現代改良。”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朗讀起那本《輕輕鬆鬆遊埃及》上的內容來。就這樣,我們的對話戛然而止。到頭來我還是沒弄明白佐伊老公那番死在尼羅河上還是別處的論調是什麼意思。
我翻開那本《尼羅河上的慘案》,讀了起來,心想可能赫爾克裏·波洛2會知道答案吧。可飛機過於顛簸,書實在讀不下去。沒看幾行,我便感到惡心。機身又抖了三次,我把剛看完半頁的書塞進靠背口袋裏,閉上眼,腦子裏玩味著謀殺某個人的想法。飛機是完美的阿加莎·克裏斯蒂式的凶殺場景。她的故事裏,角色們總是擠在鄉下的一棟房子或一座小島上。在《尼羅河上的慘案》裏,凶殺案發生於尼羅河上的一艘輪船上。可平心而論,若論凶殺現場,飛機比輪船更好。飛機上除了我們,就隻剩空乘人員和一個日本旅行團。顯然那些家夥不會英語,不然他們定會聚在佐伊身旁,問她獅身人麵像的方位。
顛簸稍微緩和了些。我睜開眼,伸手拿書。書卻被麗莎拿去了。
她隻攤開書,卻不讀。反而看著我,等著我注意到她的行為,等著我說些什麼。尼爾表情很緊張。
“這書你不讀了,對吧?”她笑著說,“反正你剛剛也沒讀。”
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故事裏,每一個人物都有謀殺動機。麗莎丈夫自離開巴黎以來就一直酗酒,佐伊丈夫則從來說不完一整句話。警察可能會認為他是繃得太久,突然間暴起殺人。或者,他本想殺的是佐伊,而射中麗莎隻是偶然。飛機上也沒有赫爾克裏·波洛會跳出來,揭露凶手的真麵目,解釋詭譎的謎團。
飛機驟然下墜,佐伊手上的旅行指南從手中滑落。機身足足下沉了五千英尺才恢複平穩航行。旅行指南滑到了幾排座位前,佐伊試圖用腳去夠,沒成功,抬頭盯著安全帶指示燈看,像是等著燈滅,她便能起身去拿她的旅行指南了。
這麼劇烈的顛簸,指示燈怎麼可能會熄呢,我暗想。可那燈還真就“砰”的一聲滅掉了。
麗莎丈夫馬上呼叫乘務員,要求再來一杯酒,可乘務員都已經碎步朝機尾跑去,麵色蒼白、驚恐萬狀,像是預計在到達機尾前顛簸會再次到來。佐伊丈夫被吵鬧聲驚醒,接著又睡了過去。佐伊從地上撿起那本《輕輕鬆鬆遊埃及》,讀了幾條吸引人的資訊,將書正麵朝下撲在座位上,也朝機尾走去。
我俯身越過尼爾望向窗外,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可我啥也看不見。我們正在平穩地穿過一段白色區域。
麗莎揉著腦門。“我頭撞窗戶上了。”她對尼爾說。
“流血了嗎?”
他傾過身去,殷切地查看。
我解開安全帶,準備去機尾。指示燈顯示兩個衛生間都有人。佐伊正坐在過道邊一個座位的扶手上,指導著日本旅行團。“當地貨幣是埃及鎊,”她說,“一埃及磅等於一百皮阿斯特。”
我坐了回去。
尼爾正輕輕地揉著麗莎的太陽穴。“好點兒了沒?”他問。
我伸手拿起佐伊放在走道對麵座位上的旅行指南。標題赫然印著“必玩景點”幾個大字,裏麵頭一個便是金字塔。
“吉薩大金字塔,位於開羅西南部,尼羅河西岸九英裏(十五千米)處。可乘出租車、巴士或租車抵達。門票:三埃及鎊。評價:金字塔當然不容錯過,但要做好大失所望的準備。它們與你的想象截然不同。交通堵塞,遊客眾多,賣飲料、紀念品的攤點隨處都是。壯麗美景被破壞得一點兒不剩。每日開放。”
真搞不懂佐伊怎麼能忍受這種垃圾。我翻到排名第二的景點。是圖坦卡蒙陵墓。寫旅行指南的家夥不管是誰,對這個去處也不甚興奮,“圖坦卡蒙陵墓,位於開羅南部四百英裏(六百六十八千米)帝王穀的盧克索。三間無甚特別的房間,內有壁畫。”
下邊還配著張地圖:一條直長走道(帶著標簽)兩側的三間無甚特別的房間錯落相向——前廳、墓室、冥府殿。
我合上手冊,放回佐伊的座位。佐伊丈夫還在睡覺。麗莎丈夫站起身往回看。“空姐都哪兒去了?”他問道,“給我再來杯酒。”
“你確定沒流血?我能摸到個腫塊。”麗莎邊揉頭,邊對尼爾說,“你覺得我腦震蕩了嗎?”
“不。”尼爾將麗莎的臉轉向他,“你的瞳孔沒有放大。”他深深凝視著她的雙眼。
“空姐!”麗莎丈夫吼了起來,“這個破地方,我得怎麼著才能給我再來杯酒?”
佐伊滿臉帶笑地回來了,“他們把我當成了職業導遊。”她邊說邊坐下,係上安全帶,“還問能否加入我們的旅行團。”她翻開那本旅行指南,“來世充斥著幻化為鱷魚、狒狒、巨蟒的魔鬼與半神。這些魔鬼可以在死者到達冥府殿前將其摧毀。”
尼爾碰了碰我的手。“有阿司匹林嗎?”他問,“麗莎頭疼。”
我伸手在包裏摸索。尼爾起身去機尾給她倒水。
“尼爾可真體貼。”麗莎看著我,兩眼放光。
“有書名曰《亡者之書》,可庇護往生之人不被魔鬼與半神摧毀。”佐伊讀著,“此書更確切的翻譯是《解說來世之書》,書內集合了對亡者旅途的指引及保護亡者的魔法咒語。”
沒有魔法咒語,我該怎麼度過這旅程剩下的部分?我暗自思忖。我們要在埃及待六天,以色列待三天,還不算回國航班花的時間。到時候肯定又是一樣的場景,十五個小時無事可做,隻能看著麗莎和尼爾曖昧,聽著佐伊的朗讀。
我思路一轉,有了一個令人振奮的念頭,“假如,咱不是在去開羅的路上呢?”我說,“假如,我們已經死了呢?”
佐伊不耐煩地抬起埋在旅行指南裏的頭。
“最近恐怖襲擊特別多,而且咱現在處於中東地區。”我接著說,“假如,剛剛那個氣穴實際上是炸彈呢?有沒有可能飛機已被炸為碎片,而我們現在其實是在愛琴海上空往下墜落的碎片呢?”
“地中海。”佐伊說,“我們已經飛躍克裏特島啦。”
“你咋知道的?”我問。“看看窗外。”我指向麗莎身邊窗戶外那白茫茫的一片,“我們根本看不到大海。我們現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尼爾端著水回來了。他將水與我的阿司匹林遞給麗莎。
“起飛前,機組人員會排查炸彈的,對吧?”麗莎問他,“他們不是有金屬探測儀之類的工具嗎?”
“我看過一部電影,”我說,“裏麵有艘船,船上的人全死了,隻是他們不知道,還以為自己正在去美國的路上。海上霧太大,他們根本看不清大海。”
麗莎焦慮地看向窗外。
“船看起來倒像是真的,可他們漸漸注意起一些不對勁的小事兒。例如,船上其實幾乎沒其他人,也沒有船員。”
“空姐!”麗莎丈夫越過佐伊,探出身子吼道,“再來一杯茴香酒!”
他的吼聲吵醒了佐伊丈夫。發現佐伊沒在讀旅行指南,他困惑地對著她眨眨眼,“咋啦?”他問。
“我們都死了。”我說,“被阿拉伯恐怖分子殺死的,還以為自己是在去開羅的路上,實際上是在去天堂的路上。也有可能是去地獄的路上。”
麗莎望著窗外,“霧太濃,我連機翼都看不到了。”她驚恐地看著尼爾,“要是機翼出事兒了咋辦?”
“我們不過是在穿過一片雲層罷了。”尼爾說,“飛機開始降落了。”
“天空本是萬裏無雲的,”我說,“忽然間我們就鑽進雲霧了。船上的人也注意到了大霧。他們還注意到航行指示燈滅了,船員一個都找不著。”我對著麗莎微笑,“你注意到顛簸忽然間停了嗎?咱撞上那個氣穴後立馬就停了。而且為什麼——”
一名空乘走出駕駛艙,沿走道朝我們走來,手裏端著一杯酒。每個人的神情都放鬆了下來。佐伊打開旅行指南,一頁頁翻動起來,尋找有趣的信息。
“有人點了杯茴香酒嗎?”空姐問。
“我點的。”麗莎的丈夫伸手接住杯子。
“飛機什麼時候到開羅?”我說。
她沒有回答,徑直朝機尾走去。我解開安全帶,跟上她。“飛機什麼時候到開羅?”我問她。
她轉過身來朝我微笑,臉色蒼白,帶著恐懼,“女士,您想再要一杯飲料嗎?茴香酒還是咖啡?”
“為啥顛簸停止了?”我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到開羅?”
“請您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說著,她指了指安全帶指示燈,“飛機開始下降。二十分鐘後將到達目的地。”她彎下腰,叫日本旅行團的那些家夥把座椅調到原始位置。
“哪個目的地?降落到哪裏?飛機根本沒有在下降,安全帶指示燈還沒亮呢。”我話音剛落,那燈便“砰”的一聲亮了。
我回到座位上。佐伊丈夫又睡了過去。佐伊在大聲讀著《輕輕鬆鬆遊埃及》:“開始遊玩前,遊客應做好準備。地圖是必需的,很多景點還需要帶上手電筒。”
麗莎已經將行李包從座位下拉了出來。她將我那本《尼羅河上的慘案》塞進包裏,再從包裏掏出一副太陽鏡。我看向她身邊的窗外,看向那一團包裹住機翼的白。就算霧再大,機翼上的燈也應該能看見才對。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人們能在大霧裏看見飛機。那艘輪船上的遊客一開始也沒意識到自己已死,直到他們開始注意到一件件不對勁的小事兒時才開始了懷疑。
“最好雇上一名導遊。”佐伊讀道。
本來我是想嚇嚇麗莎的,結果卻隻嚇到了自己。我們開始降落了,我對自己說,我們隻是從雲層中穿過。沒什麼大不了的。
因為,我們已經抵達開羅。
2.到達機場
“所以,這就是開羅?”佐伊丈夫四下打量著說。飛機停在了跑道盡頭,金屬舷梯落下,我們一一走下飛機,腳踏在機場的柏油路麵上。
航站樓在東麵,是一棟棕櫚樹環繞的低矮建築。背起行李袋與相機盒的日本旅行團立馬朝那邊走去。
我們沒有提任何行李。反正都要在認領處等佐伊的那箱子旅行指南,我們登機前把隨身行李也都辦理了托運。每次托運行李,我都擔心它們會被送往東京,或全部消失;但此時,我又暗自慶幸不需要拖著行李往航站樓走。航站樓看上去有好幾英裏遠,日本遊客才走這麼一小會兒,就已經慢了下來。
佐伊在讀旅行指南。其他人不耐煩地站在四周。麗莎下飛機時,涼鞋鞋跟卡到了金屬舷梯上,現在正靠在尼爾身上。
“腳崴了嗎?”尼爾焦急地問。
空乘人員提著深藍色小提箱,哢嗒哢嗒地走下舷梯。每個人的臉上依然掛著緊張的神色。下到地麵後,她們展開小推車,將箱子固定在上麵,朝航站樓走去。沒走幾步,她們忽然停了下來,其中一位脫下外套,罩在小推車上頭,大夥兒又繼續踩著高跟快速朝前走去。
天氣沒我想象的那麼熱,盡管遠處的航站樓籠罩在柏油冒起的青煙裏。天上沒有我們穿過的雲層的影子,隻有一層淡淡的霧霾,將陽光分散成了一片均勻的眩光。我們都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麗莎鬆開尼爾的胳膊去包裏掏太陽鏡。
“誰知道他們這兒喝什麼酒?”麗莎丈夫眯著眼,目光從佐伊肩後穿過,看著旅行指南問道,“我想現在就來一杯。”
“當地人喝一種叫斯幣布3的酒。”佐伊說,“和茴香酒差不多。”她抬起頭來,“我覺得我們該去看金字塔。”專業導遊又開始了。
“你不覺得咱應該先把眼下的任務完成嗎?”我說,“比如說先過海關?取我們的行李?”
“然後喝一杯……那叫什麼酒來著?斯巴布?”麗莎丈夫問。
“不。”佐伊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去金字塔。取行李、過海關得花一個小時,再說啦,我們也沒法兒拖著行李去看金字塔啊。肯定得先回酒店,待到那時,景區就人滿為患了。我覺得我們最好現在就去。”她指著航站樓,“我們先溜出去,看完金字塔,在那幫日本人過完海關前回來。”
她轉過身,朝航站樓相反的方向走去。其他人順從地跟在她身後。
我扭頭看了一眼航站樓。空姐們已經趕超了日本旅行團,都快走到棕櫚樹旁邊了。
“你走錯了方向。”我對佐伊說,“咱得去航站樓那邊叫出租車。”
佐伊停了下來。“出租車?”她說,“為啥要叫出租車?金字塔又不遠。咱十五分鐘內就能走到。”
“十五分鐘?”我說,“吉薩金字塔位於開羅以西九英裏,要越過尼羅河才能到。”
“別傻了。”她說,“不就在前麵嗎?”她指向她前進的方向。果然,就在柏油路麵盡頭的那片沙漠裏,一座座金字塔聳立。那景象如此真實,不似幻象。
3.四下逛逛
到達金字塔花了我們不止十五分鐘的時間。那幾座金字塔比看上去遠得多。沙子很深,在上麵極難行走。我們每走一段就得停下,等麗莎靠在尼爾身上清理掉涼鞋裏灌進的沙。
“我們應該搭出租車的。”佐伊的丈夫說。可問題是眼前根本沒有公路,旅行指南裏抱怨的飲料攤和紀念品小販也不見蹤影。放眼望去,隻有連綿不絕的厚厚沙地和白得勻稱的天空。遠處,三座黃色的金字塔連成一排。
“最高的那座是胡夫金字塔,建於公元前2690年。”佐伊邊走邊讀,“整個工程耗時三十年。”
“要去金字塔必須得搭出租車才成。”我說,“路程太遠了。”
“它建於尼羅河西岸,古埃及人認為那是死亡之地。”
前麵有個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就在幾座金字塔中間。我停下腳步,手搭涼棚舉目看去,希望能看到一個賣紀念品的小販,卻什麼也沒看到。我們又繼續趕路。
那東西又動了一下。這次,我能看到它弓著腰跑過的樣子,兩手幾乎碰到地麵。轉瞬間,消失在了中間那座金字塔的背後。
“我剛剛看見了個東西,”我三步並作兩步趕上佐伊,“某種動物,像是一隻狒狒。”
佐伊翻了幾頁旅行指南,說:“是猴子。吉薩這一帶經常能見著猴子。它們會找遊客討要食物。”
“這裏也沒有遊客啊。”我說。
“我知道,”佐伊得意地說,“不是跟你們說過咱早點兒來能避過高峰期嘛。”
“可咱還是得先過海關啊,盡管是在埃及。”我說,“總不能就這麼離開機場吧。”
“左邊那座是哈夫拉金字塔,”佐伊說,“建於公元前2650年。”
“在電影裏,就算有人告知,他們都不肯相信自己已死的事實。”我說,“吉薩離開羅有九英裏遠。”
“你在瞎說什麼呢?”尼爾說。麗莎又停了下來,正靠在他身上,單腳著地,抖動著手中的涼鞋。“麗莎的那本推理小說,《尼羅河上的慘案》?”
“我說的是一部電影。”我回道,“裏麵的人物同乘一艘輪船,最後都命喪黃泉了。”
“這電影咱看過,對吧,佐伊?”佐伊丈夫說,“演員有米婭·法羅,還有貝蒂·戴維斯。還有那個偵探,他叫啥名兒來著?”
“赫爾克裏·波洛。”佐伊說,“是由彼得·烏斯蒂諾夫飾演的。金字塔從早八點到下午五點對外開放,晚上還有彩色泛光燈的聲光表演,用英語與日語進行講述。”
“線索到處都是,可他們卻選擇忽視。”
“我不喜歡阿加莎·克裏斯蒂。”麗莎說,“什麼謀殺啦,到底誰殺了誰啦,我總是讀得不明就裏。一火車的人,瞎鬧騰個啥。”
“你說的那是《東方快車謀殺案》。”尼爾說,“那電影我看過。”
“是主角一個一個被殺掉的那部嗎?”麗莎丈夫問。
“那部我看過,”佐伊丈夫說,“要我說,他們那是活該。最該聚在一塊兒的時候卻選擇了單獨行動。”
“吉薩位於開羅以西九英裏,”我說,“必須得搭出租車才成,路上交通很繁忙。”
“彼得·烏斯蒂諾夫也演了那一部,對吧?”尼爾說,“火車上的那部。”
“不對,”佐伊丈夫說,“那是另一名演員飾演的。他叫啥來著?”
“阿爾伯特·芬尼。”
4.名勝古跡
金字塔關了。離胡夫金字塔底五十碼4(四十五點七米)的地方有條鐵索擋住了我們的去路。上麵掛著英日雙語的鐵製標識:已閉館。
“做好大失所望的準備。”我說。
“你不是說這地兒每天都開著的嗎?”麗莎邊抖落涼鞋裏的沙子邊說。
“今天肯定是個什麼節日。”佐伊翻起她的旅行指南來,“喏,埃及節日,”她讀了起來,“齋月——穆斯林會在三月裏齋戒——期間,所有古跡皆停止對外營業。以及,每周五的上午十一點至下午一點,所有景點對外關閉。”
可今天既非三月,又非周五,就算是周五,現在也過了下午一點了。胡夫金字塔拉得長長的影子將我們覆蓋在內。我抬起頭來,想瞄一眼塔背後太陽的位置,卻又瞥見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那東西太大了,不可能是猴子。
“那咱現在咋辦?”佐伊丈夫問。
“我們可以去看獅身人麵像。”佐伊邊翻著旅行指南邊自言自語,“或者等晚上的聲光表演。”
“不行。”我一想到夜裏要待在這個鬼地方馬上抗議道。
“你咋知道聲光表演沒被取消呢?”麗莎問。
佐伊看了看指南,“聲光表演每天都有兩場,分別在晚上七點半和九點。”
“金字塔還每天都開放呢。”麗莎說,“我覺得我們應該回機場取行李。我得換雙鞋。”
“我覺得吧,我們應該回酒店。”麗莎丈夫說,“先喝上一大杯酷爽冰飲再說。”
“我們應該去圖坦卡蒙陵墓。”佐伊說,“那兒每天都開放,包括節假日。”她抬起頭,滿懷期待地盯著我們。
“法老圖坦卡蒙的陵墓?”我問,“帝王穀裏的那個?”
“對,”她讀了起來,“它於1922年被霍華德·卡特發掘時完好無損。其內部包含——”
死者前往冥界的旅途中這幾樣東西可一樣都不能少:涼鞋、衣物,還有《輕輕鬆鬆遊埃及》,我暗想。
“我寧願去喝一杯。”麗莎丈夫說。
“然後再打個盹兒,”佐伊丈夫附和道,“你先去,我們在酒店會合。”
“我覺得你不該單獨行動。”我說,“我們應該待在一塊兒。”
“現在不去,到時候可就人山人海了。”佐伊說,“反正我是要馬上就去的。你呢,麗莎?一起去?”
麗莎抬頭楚楚可人地看著尼爾,“我覺得我還是別走那麼遠的路了,不然腳踝又得開始痛了。”
尼爾無奈地對佐伊說:“我們不去了。”
“你呢?”佐伊丈夫對我說,“你要跟佐伊一塊兒去,還是跟我們一起回酒店?”
“之前你說死亡在哪兒都一樣,”我對他說,“我問你什麼意思,你還沒回答我就被佐伊打斷了。你當時想說的是什麼?”
“我忘了。”他看向佐伊,像是希望再次被她打斷,可她隻顧低頭翻看旅行指南。
“你說死亡無論在哪裏都一樣。”我沒有放棄,“然後我問你‘為什麼都一樣’。所以,你覺得死亡應該是什麼樣的?”
“不好說……始料不及吧,而且應該特別痛苦。”他緊張兮兮地笑了兩聲,“我們要是回酒店呢,最好現在就出發。還有誰一塊兒回去嗎?”
我在心裏玩味了一番,與他們回到酒店,安逸地坐在棕櫚樹環繞的酒吧裏吹著吊扇,啜著斯幣布酒等其他人回來,那也不賴。船上的人也是這麼做的。盡管麗莎很招人煩,我還是想和尼爾待在一起。
我扭頭望向東麵一望無際的沙地。漫漫黃沙中開羅連個影子都瞧不見,航站樓也不見了蹤影。遙遠的前方像是有個東西在動,像是有個東西在奔跑。
我晃了晃頭,“我想去看圖坦卡蒙陵墓。”我走到尼爾身邊,“我覺得我們應該和佐伊一塊兒去。”我挽住他的胳膊,“她畢竟是我們的向導。”
尼爾無助地看看麗莎,又看看我,“我不確定……”
“你們三個可以先回酒店。”我指了指另外兩位男士,對麗莎說,“我跟佐伊、尼爾看完了陵墓再回去與你們會合。”
尼爾靠近我,輕聲問:“你為啥就不能和佐伊兩個人去呢?”
“因為我覺得咱倆應該待在一塊兒。”我說,“分開行動會亂套的。”
“你怎麼突然間又喜歡跟佐伊待一塊兒了?”尼爾說,“你不是一直最討厭被牽著鼻子走的嗎?”
我想說因為旅行指南在她手上,可這時麗莎靠了過來,注視著我們,她太陽鏡後麵的雙眸閃閃發光。“因為我一直想瞧瞧陵墓裏麵是什麼樣的。”我說。
“法老圖坦卡蒙的陵墓?”麗莎說,“是裏麵有寶藏、項鏈和金棺材的那個嗎?”她挽住尼爾的另一隻胳膊,“我一直都想去那裏麵看看呢。”
“那麼,”尼爾鬆了一口氣,“我們就一塊兒去吧,佐伊。”
佐伊用期待的眼神打量著她丈夫。
“我可不去,”他說,“我們在酒吧見。”
“我們給你們點好酒,等你們回來。”麗莎丈夫朝我們揮手道完別,便與佐伊丈夫轉身出發了。盡管佐伊沒告訴他們酒店名稱,可他們看起來完全知道怎麼走。
“帝王穀位於盧克索西部的丘陵地帶。”佐伊邊說邊朝沙漠深處走去,就像在機場時一樣。我們統統跟在她身後。
沒走一會兒,麗莎便跟尼爾停下來擺弄起鞋子裏的沙子。
“佐伊。”我趕上她,輕聲說,“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嗯。”她翻動著旅行指南目錄。
“帝王穀在開羅以南四百多英裏的地方,”我說,“咱不可能從金字塔走到那兒的。”
她找到要找的那一頁,“當然。我們得坐船。”
她伸手指向前方,隻見一排蘆葦映入眼簾,再往前便是尼羅河了。波浪中駛出一艘船。怕不會是金子造的吧,我暗忖。可靠近了一看,那不過是普通的尼羅河遊船。還好帝王穀並非隨便走走便能到達。直到我們上了船、站在木槳輪旁邊帶篷頂的甲板上,我才認出這艘船來。這正是《尼羅河上的慘案》裏的那艘汽輪。
5.遊河、一日遊、跟團遊
麗莎在甲板上暈船了。尼爾提議扶她下去,我以為她會點頭,沒想到她卻搖搖頭。“我腳踝痛。”她說著坐進一張躺椅裏。尼爾跪在她腳邊,端詳著一塊不比一皮阿斯特硬幣大的瘀青。
“腫了沒?”她焦急地問道。那腳壓根沒有要腫起來的跡象,可尼爾還是小心翼翼地幫她脫下涼鞋,雙手輕柔、關切地將它捧起。麗莎則閉上眼睛,躺倒在椅子裏。
我腦子裏出現了另一個畫麵:麗莎的丈夫也受夠了這一切,將我們全部殺死後自殺。
“我們也在一艘船上,”我說,“和那電影裏船上的死人一模一樣。”
“這不是艘船,這是艘汽輪,”佐伊糾正道,“乘坐尼羅河汽輪是遊覽埃及的最佳方式,也是最劃算的方式之一。四天的旅行,一個人的花費從一百八十美金到三百六十美金不等。”
或許凶手會是佐伊丈夫,他終於下定決心要讓佐伊閉嘴,好把自己的話說完,為了不被抓住,又將我們剩下的幾個人一個接一個殺死。
“我們在船上都是孤立無援的,”我說,“就和電影裏的人一樣。”
“到帝王穀還有多遠?”麗莎問。
“盧克索以西三點五英裏(五千米)處,”佐伊讀著,“而盧克索位於開羅以南四百英裏處。”
“這麼遠的話,我還不如讀讀我那本書。”說著,麗莎將太陽鏡推到頭頂上,“尼爾,包給我遞一下。”
他從包裏摸索出《尼羅河上的慘案》,遞給了麗莎,她像佐伊翻閱彙率表一樣翻了一會兒,然後讀了起來。
“凶手是那個妻子。”我說,“她發現了自己丈夫的不忠。”
麗莎瞪了我一眼。“結局我早就知道了。”她毫不在意地說,“我看過電影。”可還沒過半頁,她就將書封朝上地擱在了旁邊的空椅子上。
“我讀不進去,”她對尼爾說,“太陽太刺眼了。”她眯起眼睛望向天空,薄紗般的霧霾依然籠罩在空中。
“帝王穀是六十四位法老的陵墓所在地,”佐伊念道,“其中最著名的是圖坦卡蒙的陵墓。”
我走到欄杆邊,看著金字塔漸漸遠去,消失在岸邊的層層浪花中。它們看上去又矮又平,像是沙漠裏突出的黃色三角。我忽然記起在巴黎的時候,佐伊丈夫說什麼也不相信眼前的《蒙娜麗莎》是真的。“這是贗品,”他搶在佐伊開口前說,“真跡要大得多。”
旅行指南裏不是說了嗎?“做好大失所望的準備”。帝王穀離金字塔確實有四百多英裏遠,而中東地區的機場從來都因缺乏安全性而臭名昭著。他們從不強製旅客過海關,所以一顆顆炸彈才被弄上了飛機。我真不該看那麼多的電影。
“圖坦卡蒙陵墓裏埋藏著無盡的寶藏,其中的那艘金船便是靈魂通往陰曹地府的工具。”佐伊繼續念道。
我倚著欄杆,探出頭去看那河水,卻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渾濁,而是一片平靜無波的碧藍,太陽在那藍色的深處閃耀。
“船上刻著《亡者之書》中的片段,”佐伊讀著,“用以保護死者,避免他在到達冥府殿前被魔鬼與半神摧毀。”
水裏有東西。雖然它沒有引起一絲漣漪,連打破太陽影子的微波都沒有,但我知道,水裏有東西。
“與屍體同葬的莎草紙5上也寫著咒語。”佐伊說。
那東西又長又黑,像條非洲鱷。我握緊欄杆,身子向前傾去,試圖看清那透明的水下到底藏著什麼,卻被粼粼波光晃了眼。那東西正直朝輪船遊來。
“這些咒語以命令的口吻寫就,”佐伊讀著,“退後,你們這些邪惡之徒!離遠點兒!我以阿努比斯和奧西裏斯之名命令你們。”
河水閃耀著,遲疑著。
“不要試圖襲擊我,”佐伊讀著,“咒語將保我平安。這來世之路我熟稔於心。”
水裏的東西轉身遊走了。輪船緊隨其後,慢慢靠在了岸邊。
“快看。”佐伊指向蘆葦叢背後遠處的峭壁,“帝王穀。”
“我猜這裏也關閉了。”麗莎讓尼爾扶著她下船時說道。
“陵墓永遠都不會關閉。”我說著,回頭北望,看著沙漠另一端的那幾座金字塔。
6.住 宿
帝王穀沒關。一座座陵墓順著砂岩懸崖延展開去,黃色岩石間是墓穴大張著的黑色入口,進入洞口的石梯既無護欄也無鐵索。峽穀南端,一個日本旅行團正緩緩進入最後一座墓穴。
“這些墓穴為什麼都沒標啊?”麗莎問,“哪一個是圖坦卡蒙的陵墓呢?”佐伊領著我們來到峽穀北端,在那裏的不再是峭壁而是一堵矮牆。越過矮牆頂端,我能看見遠處的金字塔頂直抵天空。
佐伊在一個洞口前停了下來,那洞穴斜著直通砂岩底部,內有層層台階供遊客下去。“圖坦卡蒙陵墓的發掘歸功於當年一位工人意外發現了最上麵的這層台階。”她說。
麗莎朝洞裏望去,除了最上麵的兩級台階,其餘的一切都沒在黑暗中,深不見底。“裏麵不會有蛇吧?”她問。
“不會。”無所不知的佐伊回答道,“圖坦卡蒙陵墓是帝王穀裏最小的法老陵墓。”她邊說邊在包裏翻找起手電筒來,“墓裏有三個房間——前廳、墓室、冥府殿,法老圖坦卡蒙的棺材就在墓室裏。”
驀然間,洞裏的那團黑暗裏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地上爬行著展開了。麗莎往回撤了兩步,“那些玩意兒在哪間房裏?”
“玩意兒?”佐伊不確定地重複了一遍,手還在翻找著手電筒。她旋即打開旅行指南,“玩意兒?”又重複了一遍,並將指南翻到背麵,像是要在目錄裏找到“玩意兒”這個詞。
“對,玩意兒。”麗莎的聲音裏透著股恐慌,“他們拿來陪葬的那些家具、花瓶之類的玩意兒。你不是說古埃及人會將個人財產與屍體一起下葬嗎?”
“法老圖坦卡蒙的寶藏。”尼爾熱心地提醒道。
“噢,對,寶藏。”佐伊鬆了口氣,“與法老圖坦卡蒙葬在一起以助他順利前往來世的那些家具和花瓶。它們不在這裏,它們在開羅的博物館裏。”
“在開羅?”麗莎說,“它們在開羅?那我們跑這兒來幹嗎?”
“我們都已經死了。”我說,“阿拉伯恐怖分子炸掉了飛機,將我們全都炸死了。”
“我這麼大老遠地跑來就是為了看寶藏的。”麗莎說。
“可棺材在這兒啊。”佐伊用撫慰的口吻說,“前廳裏還有壁畫呢。”可麗莎已經一邊拉著尼爾朝來的方向走去,一邊鄭重其事地與他交談著。
“壁畫上描繪著審判死者靈魂、給靈魂稱重,以及死者朗誦懺悔詞的流程。”佐伊說。
死者的懺悔詞。我沒拿過他人財物。我沒給他人造成過痛苦。我沒犯過通奸罪。
麗莎緊緊靠著尼爾的胳膊,兩人走了回來。“這個陵墓我們還是不逛了。”尼爾語帶歉意地說,“我們想在博物館關門前去瞧一眼。麗莎很想去看看那裏麵收藏的寶藏。”
“埃及博物館每天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開放,周五的開放時間為早上九點到十一點十五分、下午一點半到四點。”佐伊讀著旅行指南,“票價為三埃及鎊。”
“現在已經四點了。”我看了眼手表,抬起頭說,“你們還沒到,博物館就關門了。”
尼爾和麗莎卻已經開始往回走了,不是朝輪船的方向,而是腳踩沙子、朝金字塔的方向而去。金字塔背麵的光暗了下來,天空由白色轉為灰藍色。
“等一下,”我踏上沙漠,追上他們,“你倆為啥不等一會兒,跟我們一塊兒回去呢?我們逛陵墓又花不了多長時間。佐伊不都說了嗎?墓裏沒什麼可看的。”
他倆都盯著我看。
“我覺得我們應該待在一起。”我有點兒心虛地接上這麼一句。
麗莎的眼神裏透出一絲警覺。我意識到她可能以為我談論的是離婚的話題,以為我終於在她麵前表了態——她一直等著我表態。
“我覺得大家應該集體行動。”我趕忙補上一句,“這裏可是埃及,到處都是鱷魚、毒蛇,危險四伏。我們很快就能看完墓。佐伊都說了沒什麼可看的。”
“我們還是不等了。”尼爾看著我說,“麗莎的腳踝腫起來了。我得找點兒冰給她敷一下。”
我低頭看了眼那腳踝。原本瘀青的地方出現了兩個相隔很近的小孔,像蛇的咬痕。小孔周圍確實腫了起來。
“再說,我也不覺得麗莎想去看冥府殿。”他說著,依然看著我。
“你們可以在上麵等嘛。”我說,“又不要你們下去。”
麗莎抓緊了他的胳膊,像是等不及想走,可他卻猶豫了。“船上的那些人,”他對我說,“他們後來都怎麼樣了?”
“我隻是想嚇唬嚇唬你們。”我說,“這一切的背後肯定有個說得過去的解釋。赫爾克裏·波洛先生不在,真是太糟糕了,不然他定能解釋一切。金字塔可能是因為某個佐伊都不知道的穆斯林節日而關了門,而正因為如此,我們也不用過海關。”
“船上的人後來都怎麼樣了?”尼爾又問了一遍。
“他們受到了審判。”我說,“可結果沒他們想的那麼糟糕。每個人都暗自擔憂,連不曾犯下任何罪過的神父也不例外。結果,審判官是神父認識的一位主教,穿著白袍,客客氣氣的。大多數人也都順利通過了審判。”
“大多數。”尼爾重複道。
“我們走吧。”麗莎拽了拽他的胳膊。
“船上的那些人裏。”尼爾沒理她,“有人犯過什麼重罪嗎?”
“我腳踝疼。”麗莎說,“走吧。”
“我得走了。”尼爾看似不情願地說,“要不你跟我們一塊兒回去?”
我瞥了眼麗莎。我以為她會惡狠狠地瞪尼爾一眼,沒想到她卻忽閃著沒有睫毛的明亮大眼睛看著我。
“對啊,跟我們一塊兒回去吧。”她瞪著大眼睛等著我回答。
關於《尼羅河上的慘案》的結局,我對麗莎撒了謊。在小說裏,那位妻子才是被殺害的人。我的腦海中出現了這樣的場景:他們犯下了滔天大罪,而我此時正躺在雅典的酒店裏,太陽穴處被火藥灼傷,血跡已經發黑。這麼說的話,我是唯一身在此地的,眼前的麗莎和尼爾不過是偽裝成他們模樣的半神。抑或魔鬼。
“還是算了。”我扭身走了回去。
“那我們快走吧。”麗莎對尼爾說。他們朝著沙漠深處走去。麗莎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著,沒走幾步,尼爾便停下來去脫她的涼鞋。
金字塔背後的天空變成了紫藍色,漆黑的塔身在那天空的映襯下勾勒出平矮的輪廓。
“趕緊的!”佐伊在洞口最高一級台階上喊我。隻見她一手握著手電,一手拿著旅行指南,“我想看看給靈魂稱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7.人跡罕至之所
等我回到洞口時,佐伊已經下到台階中間了,手電指著下方的墓穴入口。“墓穴剛發現時,這扇門還是用泥灰堵死的,上麵印著‘圖坦卡蒙’的埃及象形文字。”她說。
“天快黑了!”我朝她喊道,“或許咱應該跟麗莎和尼爾一道回酒店!”我回頭瞟了一眼,漫漫黃沙中已經不見了他們的身影。
佐伊也不見了蹤影。洞裏一團漆黑,啥也看不見。“佐伊!”我邊喊邊跑下鋪滿沙子的台階去追佐伊,“等等我!”
墓穴的門開著,穿過一條狹長的走道,我能看到手電的光在石牆與天花板之間晃動。
“佐伊!”我大叫一聲,跟了上去。腳下凹凸不平,我絆了一跤,趕忙用手扶住牆壁以穩住身子,“快回來!書還在你手上呢!”
手電光在遠處鑿出的石牆上閃了一下便消失了,像是她在拐角處轉了個彎。
“等等我!”我大叫著停住了腳步。沒了手電,周圍頓時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沒有燈光回應我,也沒有聲音,四下寂靜。我隻能筆直站著,一隻手依然扶著牆,屏息凝神,想聽到腳步的聲音、躡手躡腳走路的聲音、哧溜溜滑行的聲音,可現實卻是我什麼也聽不到,連自己的心跳也聽不到。
“佐伊!”我喊道,“我到外麵去等你!”為了避免在黑暗中迷失方向,我扶著牆轉過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走道感覺比來時要長,我在腦海中想象這條走道將在黑暗中永遠延伸下去;或是門被鎖上,墓口被泥灰封死並被貼上古老封印。可等我走到門前時,卻看見門底的縫隙裏透出一道光。我一推,門便應聲而開。
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段石製樓梯的頂端,下麵是個寬敞的長方形大廳。大廳兩側各立著一排石柱,透過石柱間的空隙,我能看到繪著褐黃色和鮮藍色壁畫的牆壁。
這一定就是前廳了。佐伊說過,前廳牆上的壁畫描繪的場景正是死亡後的靈魂之旅,阿努比斯給靈魂稱重、狒狒狼吞虎咽地啃食著什麼東西;而在我所站位置對麵的牆上是一幅船渡藍色尼羅河的壁畫。船由黃金打造,上麵的四個亡靈蹲坐成一排,塗著黑色眼影般的眼睛盯著岸上。在他們旁邊清澈見底的河水中,形如非洲鱷的水神塞貝克遊動著。
我走下樓梯。大廳遠端有扇門,如果這裏是前廳,那門後麵就該是墓室了。
佐伊說過墓穴裏隻有三個房間,我在飛機上也看過地圖,先是入口處的階梯,接著是筆直的走道,然後便是其貌不揚的三個房間:前廳、墓室和冥府殿,一間連著一間,串成一條線。
所以這間就是前廳了,盡管它比地圖上顯示的要大。顯然,佐伊已經進了墓室,正站在圖坦卡蒙的棺材邊高聲朗讀著旅行指南。看到我突然進來,她定會抬起頭來,嘴上還念念有詞:“石英棺材上刻著《亡者之書》裏的片段。”
我下了一半台階,從那兒能看到關於靈魂稱重的壁畫。頂著顆豺狼腦袋的阿努比斯站在黃色天平的一端,亡靈站在另一端,盯著莎草紙宣讀著自己的供狀。
我又下了兩級台階,直到視線與天平平行,然後坐了下來。
佐伊很快便會回來——墓室裏除了棺材啥都沒有——就算她去了冥府殿,最終還是得原路返回。整座墓穴隻有一個入口。她手上拿著手電筒,還有旅行指南,不可能迷路。我雙手抱住膝頭,等了起來。
我想起船上等待審判的人們。“結果沒他們想的那麼糟糕。”我對尼爾這麼說,可此時坐在這裏,我卻想起了那位穿著白袍、笑吟吟的主教根據亡靈所犯罪過的大小酌情給予懲罰——其中一位婦女就被判處了永世孤獨。
壁畫上站在天平邊的亡靈看上去惶恐不安,我在想他到底犯了什麼罪,阿努比斯會怎麼判處他。也許他根本就沒犯什麼罪,就像那個牧師一樣,他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也許他隻是因為發現自己身處這個陌生的地方,因為獨自一人而感到害怕。死亡是他所期望的嗎?
“死亡在哪兒都一樣,”佐伊丈夫說過,“都來得令人猝不及防。”話說回來,這世上哪有東西會與你料想的一模一樣呢?瞧瞧《蒙娜麗莎》吧,或是瞧瞧尼爾也行。船上的人還期待著截然不同的體驗呢,天堂大門啦、天使啦、彩雲啦,所有那些身後事的現代改良版。準備好大失所望吧。
埃及人呢?他們會打包好衣服、美酒、涼鞋再上路嗎?他們能預料到死亡嗎——哪怕是死在尼羅河上?抑或真實情況與旅行指南上描繪的截然不同?他們會無視所有線索,固執地以為自己還活著嗎?
亡靈死死攥著莎草紙,我在想他究竟犯了什麼重罪,是通奸,還是謀殺?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船上的人是被炸彈炸死的,我們也是。我試圖記起炸彈爆炸的瞬間——佐伊高聲朗讀,倏然間,電光石火,機艙內氣壓暴跌,旅行指南從佐伊手中飛出,麗莎跌入艙外的藍天——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或許爆炸沒有發生在飛機上;或許恐怖分子在雅典機場就把我們炸死了,正當我們辦理行李托運的時候。
我又想著說不定其實自己並非被炸彈炸死的,而是我先謀殺了麗莎,而後自殺,跟《尼羅河上的慘案》裏描繪的一樣。或許我從包裏掏出的不是平裝書,而是在雅典買的手槍;佐伊丈夫試圖奪槍,與我扭打在一起,結果子彈射偏,打中了機翼上的油箱。
我不過是在嚇自己罷了。若真是我殺的麗莎,我應該記得才對;況且,即便是雅典這種安保鬆散得出了名的地方也不可能讓我帶槍登機的。犯了這麼大的事兒,怎麼著我都該記著才對,沒錯吧?
船上的那些家夥不記得自己已死,別人告知了也不願承認,那是因為那船太過逼真,無論圍欄、甲板,還是河水都像真的。再者,因為船是被炸毀的,船上的家夥或許被震成了腦震蕩,記憶都出現了缺失。謀殺卻不同,若我真殺了某人,或被人殺害,我理應記得才對。
我在樓梯上坐了好久,盼望看到佐伊手電的光從門裏射出。外麵夜幕即將降臨,金字塔邊的聲光表演就要開始了。
房間裏更黑了。我使勁眯著雙眼,才能看清阿努比斯、金色天平和天平邊等待審判的亡靈。他手中攥著的莎草紙上寫滿了密密麻麻、一排一排的象形文字。我真希望那些都是能保護他的咒語,而非列舉的他犯下的過錯。
我沒犯過謀殺罪,我暗自思忖,也沒犯過通奸罪。可這不代表我什麼罪都沒犯過。
再過一會兒,這裏就一團漆黑了,而我沒有手電筒。我站了起來,“佐伊!”我邊喊邊走下樓梯,從石柱中間穿過。石柱上刻著各種動物——有眼鏡蛇、狒狒,還有鱷魚。
“天要黑了!”我的喊聲在空蕩蕩的大廳裏回響,“再不回去,他們會擔心的!”
最後一對石柱上各刻著一隻展翅翱翔的鳥,眾神之鳥,看上去卻像一架飛機。
“佐伊?”我一邊喊著一邊彎腰穿過那座矮門,“你在這裏嗎?”
8.特殊活動
佐伊不在墓室裏。墓室比前廳小得多。粗糙的牆壁上和通往冥府殿的門上方都沒有壁畫。天花板比門高不了多少,我不得不一直低著頭,才勉強不碰到腦門兒。
墓室比前廳更暗,可即便如此,我也能看出佐伊不在這裏。刻著《亡者之書》的圖坦卡蒙石棺也不在這裏。這裏啥也沒有,除了通往冥府殿的門邊角落躺著的一堆手提箱。
那是我們的行李。我認得我那破舊不堪的新秀麗6行李箱和日本旅行團的手提包,旁邊是空姐們的深藍色小提箱,受害者般被綁在小推車上。
我的行李箱上麵躺著本書,我一麵心想,應該是那本旅行指南吧——雖然我明白佐伊不可能落下它的—— 一麵衝過去將其拾起。
不是那本《輕輕鬆鬆遊埃及》,而是我的《尼羅河上的慘案》,像麗莎放在船上那樣封麵朝上地撲著。我拾起它,翻到最後幾頁,想找到赫爾克裏·波洛解開謎團並逐條解釋不斷發生的稀奇古怪之事的大結局。
我沒找到那個結局,於是往回翻,想找地圖。阿加莎·克裏斯蒂的書裏總是包含著一張地圖,顯示著客艙裏都住著誰以及樓梯、門、其貌不揚連成一串的房間的方位。可地圖我也沒找著,隻看見滿書的象形文字,密密麻麻,一排又一排,難以辯讀。
我合上書。“沒必要再等佐伊了。”我看著通往下一間房的門自言自語。那門比之前那扇要更矮,門裏一團漆黑。“顯然,她已經進到冥府殿了。”
我將書貼在胸前,走到門邊。門前有一段向下的石頭階梯。借助墓室的昏暗燈光,我能看到最頂上那一級,陡峭又狹窄。
我在腦海中想象:或許一切不會那麼糟糕;或許我和那位神父一樣,有點兒杞人憂天了;或許門後等著我的不是審判,而是一位相識的老友,一位身穿白袍、笑吟吟的主教;仁慈可不是現代才出現的對古埃及思想的改良。
“我沒殺過任何人。”我的聲音單調、了無回聲,“也沒犯過通奸罪。”
我一手扶住門框,避免倒在階梯上,另一隻手緊握那本書。“往後退,你們這些邪惡之徒。”我口中念念有詞,“離我遠點兒!我以阿努比斯和奧西裏斯之名命令你。咒語將保我平安。這來世之路我熟稔於心。”
我一步步往下走去。
後記:
人們問我是否喜歡恐怖作品時,我一般都會說不。就像《猛鬼街》裏那樣,一般意義上的恐怖代表著不願死去的殺人犯;又是斬首、又是開膛破肚;還伴隨著一桶又一桶的血漿。
說不喜歡恐怖,其實並非實話——我熱愛恐怖,隻是不喜歡那種類型的恐怖。我喜歡的恐怖故事裏雖沒有可以名狀的可怕事件發生,卻依舊能讓讀者毛骨悚然。那種故事裏沒有惡魔怪獸,也沒有利器刺穿身體、各種內臟湧出,隻有一座靜謐友善的美麗小鎮、一條白裙子、一團毛線,或是一艘昏暗廢棄的遠洋班輪在戰時獨自橫渡著大西洋;或是一個女人站得筆直,一動不動,從湖的另一端直直地盯著你。
要不就是一串不斷出現在你眼前的數字——公寓門上,出租車上,航班飛機上。
你可能認得出最後那個,出自我看過的最恐怖的一集《陰陽魔界》。湖對麵的女人當然出自亨利·詹姆斯的《螺絲在擰緊》;毛線團和白裙子出自凱特·裏德的《等待》;而遠洋班輪則出自《陰陽之間》,也就是小說中的女主角為了嚇到麗莎不斷提到的那部電影。
我年輕時在電視上看過那部電影,當時就愛得要命(不僅僅是因為這部電影的背景設在倫敦大轟炸期間)。可我當時沒記住電影或演員的名字,所以後來一直找不著,直到我突發奇想地在一次科幻大會上提起了這件事(就沒有我們科幻迷不知道的事)。
雖然自孩童時代起我就再沒看過這部電影,但它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就像《等待》和那集《陰陽魔界》一樣;就像電影《小島驚魂》、雪莉·傑克遜的小說《邪屋》、達夫妮·杜穆裏埃的短篇小說《此刻不要回頭》也一直深埋在我的腦海中一樣。盡管所有這些作品裏連一把砍刀、一滴血都沒有。
或許這恰好就是它們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我一直認為血漿四濺的恐怖跟充斥著軟墊、小飾物、不明所以的小儲物櫃、褥榻,並且要給所有東西都套上流蘇、褶飾和蕾絲的維多利亞式的室內裝修風格有著共同的問題。兩者都過於冗贅了——一個有著過多的杯罩與網狀布墊圈,另一個則有著過多的斷頭與變態——堆疊得如此擁擠,根本沒給真正的恐怖留下任何空間。
此外,我認為人類大腦中本來存在的東西就遠比H.P.洛夫克拉夫特或維塔工作室的特效團隊能創造出來的任何東西都要可怕得多。電影《異形》直到怪獸出現之前都絕對恐怖,而《大白鯊》最成功的是他們無法讓機械鯊魚啟動。那些玩意兒一落到水裏不是沉底就是爆炸,所以最終他們才啟用了浮標,那恐怖得多。再有,就是藏在水下的那個影影綽綽、不可名狀的“某個東西”了。
我們真正害怕的正是那不可名狀的“某個東西”——從眼角一閃而過的模糊物體;醒後記不太清的噩夢;樓下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開門聲。而最可怕的是那些我們不確定發生過的事情,那些可能隻是我們想象出來的事情,那些證明我們發了瘋的事情——所有那些無以名狀、隻能猜測的事情。
這便是死亡是最令人害怕的事的原因。活著的人沒人親身經曆過死亡。盡管幾個世紀以來,人們一直訴說著鬧鬼、招魂一類的故事,死過的人也從未回來過。我們無法想象死亡到底是怎樣的,更無法想象該如何開始設想這個問題。
但我們從未停止嘗試。我們講鬼故事——有人爬出來想要吃掉你的肝臟!——我們看血腥的影片,讀僵屍小說,盡管這些都算不上真正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抬頭看到火車站牆上的時鐘,卻發現它沒有指針。抑或猛然意識到你見過船上休息室裏的人——就在他們全被炸死之前。
1 《尼羅河上的慘案》(Death on the Nile)直譯的意思為“死在尼羅河上”。
2 阿加莎筆下的著名偵探角色。
3 一種濃烈的埃及酒精飲料,加水後會變成白色。
4 英美製長度單位,1碼約等於0.914 4米。
5 古埃及人常用的一種書寫載體,用盛產於尼羅河三角洲的紙莎草的莖製成。
6 美國箱包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