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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長空烈火長空
康妮·威利斯、陳捷

裏亞托奇事

嚴肅認真的思維模式是理解牛頓物理學的前提。然而,在理解量子物理學時,它又何嘗不是一種障礙。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於1989年在加利福尼亞州

好萊塢國際量子物理學家學會年會上的主旨演講

一點半左右,我到了好萊塢,徑直去裏亞托酒店辦理入住。

“抱歉,我們客滿了。”桌子後麵的女孩說,“因為要舉辦個什麼科學年會,所有房間都被訂了。”

“我就是來參加那個什麼科學年會的。”我說,“我是露絲·巴林傑博士,我訂了間雙人房。”

“還來了好多共和黨人,還有一個芬蘭來的旅遊團,真是滿滿當當。剛來工作那會兒,他們告訴我說這兒住的都是搞電影的。這麼久了,就隻見過一個某部電影裏演那誰誰的朋友的家夥。你不會是個搞電影的吧,啊?”

“我不是。”我說,“我是露絲·巴林傑博士,來參加科學年會的。”

“我叫蒂凡尼。”她說,“其實,我不是酒店員工,在這兒打工是為了掙錢上超然儀表課。我的真實身份是模特/演員。”

“我是量子物理學家。”我試著把話題拉回來,“名字是露絲·巴林傑。”

她在電腦上亂敲了一氣,“這邊沒有您的預訂信息。”

“或許是以門多薩博士的名字訂的。我和她同一間房。”

她又在電腦鍵盤上亂敲了一氣,“也沒有她的預訂信息。你確定你訂的不是迪士尼樂園酒店嗎?很多人會把我們兩家弄混。”

“我訂的就是裏亞托。”說著,我從包裏翻出了筆記本,“瞧,這兒有確認碼:W37420。”

她把確認碼輸入電腦,“您是葛當肯博士?”

“打擾一下。”一位老者衝著蒂凡尼說。

“馬上就到你。”蒂凡尼對他說,然後轉向我,“葛當肯博士,你打算住多久呢?”

“抱歉,打擾一下。”那位老者又嚷了一句,語氣急切。他滿頭白發,眼神迷惘,像是剛經曆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一樣——又或者是忙著在裏亞托辦理入住。

老者腳上沒穿襪子。我在想他是不是就是葛當肯博士。我這次來參會就是衝著葛當肯博士來的。去年,我錯過了他關於波粒二重性的演講。在國際量子光學期刊上讀了他的演講文稿後,我覺得他說的甚是有理。在量子理論學界,能讓人覺得說得有道理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今年的年會將由他做主旨演講,我必須得現場聆聽才行。

可眼前這位並不是葛當肯博士。“我是惠德比博士,”他說,“你把我的房間號弄錯了。”

“我們這兒所有房間都差不多,”蒂凡尼說,“除了裏麵擺的床的數量不一樣之外。”

“我的房間裏有別人!”他說,“得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的斯利什博士。我進門的時候,她正在換衣服。”他的頭發在他說話時似乎愈發狂亂,“她以為我是個連環殺手!”

“所以,您是惠德比博士?”蒂凡尼問道,又在電腦前搗鼓一通,“我這裏沒有您的預訂信息。”

惠德比博士開始哀號起來。

蒂凡尼抽出一張厚紙巾,擦了擦櫃台,將頭轉向我。“我能為您服務嗎?”她問道。

開幕儀式

時間:星期四下午7:30—9:00

主講人:哈爾瓦德·奧諾弗裏奧博士(馬裏蘭大學帕克分校)

主題:關於海森堡測不準原理的幾點疑慮

地點:舞廳

直到五點半蒂凡尼交班後,我才拿到房間鑰匙。在那之前,我一直和惠德比博士坐在大廳裏,聽著阿拜·菲爾茨抱怨好萊塢。

“拉辛市有啥不好的?”他說,“為啥總安排在好萊塢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地方?去年是在聖路易斯,也好不到哪兒去。亨利·龐加萊研究所的那群人整天就忙著參觀拱廊與布希體育館。”

“說到聖路易斯,”塔庫米博士問,“你見著大衛沒?”

“沒呢。”我說。

“哦,真的嗎?”她說,“去年年會上,你倆那可叫一個形影不離啊。還一起月下泛舟什麼的。”

“今晚有什麼議程嗎?”我問阿拜。

“大衛剛剛來過,”塔庫米博士說,“他讓我轉告你他去參觀星光大道了。”

“我就說嘛,”阿拜說,“又是月下泛舟,又是電影明星的。這些玩意兒和量子理論到底有啥關係?對於物理學家來說,拉辛市才是最合適的選擇,而不是這種……這種……你們知道嗎?我們街對麵就是格勞曼中國劇院1。好萊塢大道可是幫派聚集的地方,你若是被看見穿得大紅大綠,他們一言不合可就……”他驀地停了下來,眼睛盯著前台問道:“那是葛當肯博士嗎?”

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一位身材矮胖,留著八字胡的男人正在辦理入住。“不是,”我說,“那是奧諾弗裏奧博士。”

“哦,是的。”阿拜邊看議程手冊邊說,“今晚他要在開幕式上講話,關於海森堡測不準原理的。你要去聽嗎?”

“這我也測不準。”我說。這本是個玩笑,可阿拜卻沒笑。

“我必須與葛當肯博士會個麵。他的新項目剛剛拿到基金。”

我心想著葛當肯博士的新項目究竟是什麼——若是能與他共事,那可太好了。

“我真希望他能來我在‘量子物理學的奇妙世界’上的研討會。”阿拜說,他的眼神一直沒離開前台。令人驚奇的是,奧諾弗裏奧博士好像拿到了房間鑰匙,正往電梯的方向走去。“我猜他的新項目是跟理解量子理論相關的。”

好吧,單憑這一點,我就沒資格進項目組。我壓根就不懂量子理論。有時,我會私下裏忖度,是不是根本就沒有人懂,包括阿拜·菲爾茨也不懂,他們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什麼“電子是粒子,卻以波的形式運動”,什麼“中子以兩道波的形式運動,並與自身(或相互)進行幹涉”,更有甚者還有“由於海森堡測不準原則,以上現象不能被真正觀測到”雲雲。這些還不是最糟糕的,在“約瑟夫森結”2中,電子能穿過超導體之間的絕緣層,跑到另一端的超導體中,速度還完全不受光速限製,於是“薛定諤的貓”在你打開盒子之前既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這一切就像蒂凡尼把我叫作葛當肯博士一樣,根本說不通。

這倒讓我想起來得給達琳恩打個電話,告訴她我們的房間號。雖然我現在還沒拿到房間號,但如果我電話打晚了,她可能已經啟程。她要先飛往丹佛去科羅拉多大學演講,然後於明早到達好萊塢。阿拜還在滔滔不絕地描述著拉辛市的冬天是如何的美。我站了起來,走到一邊給達琳恩打電話。

“我現在還沒拿到房間號,”她一接起電話,我馬上說,“是我給你的電話上留言呢,還是你把在丹佛的號碼告訴我?”

“這些都不打緊。”達琳恩說,“你見著大衛了嗎?”

為了闡釋波函數概念中的問題,薛定諤博士設計了一個將一隻貓與一塊鈾、一瓶毒氣和一個蓋革計數器放入同一隻盒子中的思想實驗。如果鈾核發生裂變,就會釋放輻射,從而觸發蓋革計數器,進而打碎毒氣瓶並殺死貓。因為在量子理論中隻能測量鈾的半衰期,至於鈾核是否真會發生裂變無法準確預測,因此在我們打開盒子之前,盒子裏的貓既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

——引用自“量子物理學的奇妙世界”A.菲爾茨博士(內布拉斯加大學瓦霍分校)

在國際量子物理學家學會年會上的研討會講話

我完全忘了向達琳恩警告前台那個叫蒂凡尼的模特/演員。

“怎麼著,難道你在躲著大衛?”這個問題她至少問了我三遍,“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傻事?”

因為在聖路易斯,我被那家夥弄去和他一起月下泛舟,結果回去的時候大會都結束了。

“因為我想參加會議議程,”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我才答道,“而不是去看什麼蠟像館。我都已經是個中年婦女了。”

“大衛恰好是個中年男人,而且我不得不說,他魅力十足。事實上,他可能是整個宇宙裏獨一無二的魅力男士了。”

“誇克們才會看中魅力。”3我覺著自己這句話說得漂亮極了,一邊掛斷電話,一邊沾沾自喜,直到突然想起沒有告訴她蒂凡尼的事。我回到前台,心想著既然奧諾弗裏奧博士拿到了鑰匙,情況或許已有所轉變。

“我能為您服務嗎?”蒂凡尼說完這句,就把我晾在一邊了。

過了一會兒,我徹底放棄了,回到紅金相間的沙發上坐下。

“大衛又來過一次,”塔庫米博士說,“他讓我轉告你他去看蠟像館了。”

“拉辛市可沒有什麼蠟像館。”阿拜說。

“今天晚上有什麼安排?”我將大會議程手冊從阿拜的手上奪過來。

“六點半有場交誼舞會,然後是舞廳裏舉行的大會開幕儀式,接著是一些分會場研討會。”

我掃了一眼研討會的說明。其中一場是關於“約瑟夫森結”的。即便沒有所需的能量,電子也能穿過絕緣屏障。或許不用在前台辦理手續,我也能入住酒店。

“這要是在拉辛市。”阿拜抬手看了看表,“我們早就一切安頓妥當,在去吃晚飯的路上了。”

奧諾弗裏奧博士從電梯裏走了出來,手裏還拎著行李箱。他徑直走了過來,一屁股坐進阿拜旁邊的沙發裏。

“你房間裏是不是也有一位半裸的女士?”惠德比博士問道。

“不知道。”奧諾弗裏奧博士說,“我連房間都沒找到。”他憂傷地看著鑰匙,“他們給我的房號是1282,可上麵的房間在75號就到頭了。”

“我想好了,”我說,“我要去參加那場關於‘混沌學’4的研討會。”

現今量子理論所麵臨的最大的困難既不是其內在的測量局限,也不是所謂的“EPR悖論”5,而是研究範式的缺失。量子理論沒有任何可行的模型,沒有任何可以對其進行定義的比喻。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

在與找不到我行李箱的酒店行李員/演員發生了一段小衝突後,我終於在晚上六點進了房間,打開了行李箱。

我的衣服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時候還是平整挺括的。一路顛簸後,等到我再次打開行李箱時,它們像是波函數坍塌了一般,看起來簡直就像薛定諤那隻將死未死的貓。

我打了個電話叫客房服務送來熨鬥,洗完澡搗鼓一通熨鬥後又不得不放棄,最終在淋浴室裏用蒸汽熨平了一條裙子。這時我已經錯過“小食交誼舞會”,奧諾弗裏奧博士的開幕演講也已經進行了半個小時。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宴會廳大門,悄悄溜了進去。我以為講座會比預定時間晚些開始,但此時某個我不認識的人已經在介紹演講者了,“——也鼓舞著我們所有業內人士。”

我迅速找了個最近的座位坐下。

“嗨。”大衛說,“我到處找你呢,你去哪兒了?”

“反正沒去蠟像館。”我小聲說。

“你真該去看看的。”他輕聲回道,“那兒真的棒極了。館裏不僅有約翰·韋恩6、貓王,還有那位有著豌豆/阿米巴原蟲7般大腦的模特/演員蒂凡尼。”

“噓!”

“——我們翹首以盼的人,林吉特·迪納裏博士。”

“奧諾弗裏奧博士呢?”我問。

“噓!”大衛示意我噤聲。

迪納裏博士和奧諾弗裏奧博士很相像。她矮胖矮胖的,留著八字胡,穿一件彩虹色條紋的中東長袍。“今晚,我將帶領大家進入一個嶄新的奇異世界。”她說,“在這個世界裏,所有你自以為掌握了的知識,所有常識,所有被俗世接受了的智慧都必須被摒棄;在這個世界裏,所有規則都已改變;甚至,有時這個世界看起來毫無規則。”

她的聲音也和奧諾弗裏奧博士的如出一轍。兩年前在辛辛那提,他就做過一場幾乎一樣的演講。我猜他是不是在尋找1282號房的過程中經曆了某種變形,變成了眼前這位女士。

“在進入到下一個部分之前,”迪納裏博士說,“我想問問在座有多少人有過通靈的經曆?”

牛頓物理學以機器為理論模型。以機器部件間的相互關聯為比喻,是從齒輪到車輪、由因及果的邏輯關係,是讓思考牛頓物理學成為可能的前提。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

“你早就知道我們走錯了地方。”回到酒店大廳後,我壓低聲音對大衛沒好氣地抱怨。

我們起身要離開時,迪納裏博士還伸出彩虹色條紋長袍裏胖嘟嘟的手臂高聲挽留我們,那聲音洪亮如查爾頓·赫斯頓,“哦,信徒們!切勿離開,唯有此境方為現實。”

“說真的,通靈還真能解釋很多問題。”大衛咧嘴笑道。

“開幕演講不在宴會廳,那在哪兒呢?”

“這可難倒我了。”他說,“想去國會唱片大樓逛逛嗎?那棟大樓的形狀酷似一摞黑膠唱片。”

“我想去聽開幕演講。”

“樓頂上閃耀的‘好萊塢’字樣是用摩斯密碼編寫的哦。”

我無視他,走向前台。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桌子後麵的女孩兒開腔了,“我叫娜塔麗,我其實是一名——”

“今晚的國際量子物理學學會會議在哪兒舉行?”我問。

“在舞廳裏。”

“我敢打賭你還沒吃晚飯。”大衛說,“咱們去吃甜筒吧。這附近有家店賣的甜筒著實不錯,就是《紙月亮》裏瑞安·奧尼爾買給塔圖姆吃的那種。”

“宴會廳裏的那位是個通靈師,”我告訴娜塔麗,“我在找的是國際量子物理學學會。”

她擺弄了一番電腦,“抱歉,我這裏沒有他們的預訂信息。”

“要不咱去格勞曼中國劇院?”大衛說,“你不是想體驗現實嗎?你不是想要查爾頓·赫斯頓嗎?你不是想看真實運轉中的量子理論嗎?”

他握住我的雙手,滿臉嚴肅地說:“跟我走吧。”

在聖路易斯,我曾遭遇過一次波函數坍塌,像極了我打開行李箱時我箱子裏的衣服。我被大衛騙上船,兩人月下泛舟,差點兒就劃到了新奧爾良。而這次,同樣的坍塌再次發生,忙不迭地,我發現自己已經漫步在中國劇院大門外的院子裏,吃著手上的甜筒,試著把腳塞進瑪娜·洛伊的腳印裏。

瑪娜·洛伊如果不是侏儒,那小時候肯定裹過小腳。顯然,黛比·雷諾斯、多羅西·拉莫爾、華萊士·比裏也都一樣。唯一能容下我的腳的是唐老鴨的腳印。

“我將這裏看成是一幅微宇宙的地圖。”大衛邊說邊用一隻手掃過不太平整的路麵上各路名流簽名的方磚,“瞧,所有這些走道都整齊劃一,方磚上的印跡也都大同小異,可時不時地又會冒出這號玩意兒。”他彎下身去,指著約翰·韋恩那著名的拳頭印跡,“還有這個。”他往售票處走去,指向貝蒂·格拉布爾的美腿留印,“這上麵的簽名我們都能辨認出來,可每塊兒方磚上都提到了一個叫‘希德’的家夥,這哥們兒到底是誰?另外,這句話究竟是啥意思?”

隻見他指著雷德·斯克爾頓的方磚,上麵寫著:“感謝希德,我們嘟到了8。”

“你一直以為自己找到了某種模式,”大衛邊說邊穿行到大道的另一端,“直到你發現一切並非那麼規規整整:範·強生的方磚斜夾在埃絲特·威廉姆斯與坎丁弗拉斯中間;至於梅·羅布森,鬼知道她是誰?再說了,這邊的方磚怎麼又都是空著的?”

此刻,他已經成功將我領到了奧斯卡獲獎者展示區域。那兒有一座手風琴狀的鍛鐵屏風,我正站在1944年與1945年之間的折疊處。

“更糟糕的是,忽然間你會意識到自己還隻是在門前的院子裏,連劇院的門都還沒碰著。”

“這就是你對量子理論現狀的看法?”我幽幽地說。此刻,我已經被擠到了賓·克羅斯比的方磚上,他當年憑借《與我同行》奪得了最佳男主角獎。“你覺得我們連門都還沒碰著?”

“我認為我們對量子理論的認知不比我們從梅·羅布森的腳印裏能得到的對她的認知多多少。”他邊說邊摸上英格麗·褒曼(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得主,代表作:《煤氣燈下》)的麵龐,擋住我逃走的路線。“我認為我們對量子理論一無所知,量子理論既不是隧穿也不是並協性,”他的身體向我傾靠過來,“也不是一腔激情。”

1945年最棒的電影是《失去的周末》。

“葛當肯博士懂量子理論。”我邊說邊從那些影帝影後和大衛的身邊掙脫出來,“聽說了嗎?他正在籌建一個研究項目組,項目就是關於理解量子理論的。那可是個大項目。”

“嗯。”大衛說,“想看電影嗎?”

“九點鐘還有一場‘混沌學’的研討會呢。”我踩過馬克思兄弟的手印,“我得回去了。”

“你要真對‘混沌’感興趣,得留在這才對。”他停下腳步,端詳起艾琳·鄧恩的手印,“我們可以看場電影,再去吃晚餐。好萊塢與藤街附近有家店賣的土豆泥正是理查德·德萊福斯在《第三類接觸》中用來做‘惡魔塔’的。”

“我想去見葛當肯博士。”我說著,走到路邊人行道上,轉頭看了眼大衛。

他已經踱回到了院子的另一端,正瞻仰著羅伊·羅傑斯的簽名,“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關於量子理論,他並不比我們懂得多。”

“至少他在努力地試著理解。”

“我也在嘗試啊。問題是,中子怎麼可能與自己產生幹涉,而崔格9的蹄印怎麼隻有兩個?”

“八點五十五了。”我說,“我得去參加‘混沌學’的研討會了。”

“如果你能找到的話。”他邊說邊彎下腰,單膝跪地研究起眼前那個簽名來。

“我會找到的。”我冷冷地說。

他站起身子,雙手插在口袋裏,朝我咧嘴笑,“電影很棒,不容錯過哦。”

又來了。我趕忙轉回頭,幾乎是跑著穿過了那條街。

“《神探狗笨吉9》正在熱映。”他在我身後嚷道,“它不小心和一隻暹羅貓互換了身體呢!”

“混沌學”研討會

時間:周四晚9:00—10:00

主講人: I. 多切南德爾10(萊比錫大學)

主題:混沌學結構研究,會上將討論混沌學原則,包括蝴蝶效應、分形學,以及波動的固體。

地點:克拉拉·鮑11廳

我沒找到“混沌學”研討會的會場。

克拉拉·鮑廳本應在的地方空空如也,隔壁大胖·阿巴克爾12廳裏,一幫素食主義者正在舉行集會,剩下的所有會議室都鎖著。宴會廳裏,通靈師還在滔滔不絕。“進來吧,孩子!”看見我推開門朝裏看,她喝道,“大徹大悟的人生近在咫尺!”

我徑直上樓,準備睡覺。

我忘了給達琳恩打電話。此刻,她應該已經在去丹佛的飛機上了。還好我在她的答錄機上留了言,告訴了她房間號碼,以便她聽取錄音。明早,我得記得讓前台給她把鑰匙。我睡了過去。

我睡得不好。空調在半夜停了,這就意味著第二天穿的那套正裝無須蒸熨。次日早晨我醒來後,洗漱完畢,直接穿好衣服下樓去了。

第二天的大會九點開始。在瑪麗·畢克馥廳,阿拜·菲爾茨將舉辦他的“奇妙世界”工作坊,宴會廳裏有自助早餐。夾層上的塞西爾·B.戴米爾A號廳裏還有一場關於“延遲選擇實驗”的幻燈片展示。

自助早餐聽起來不錯,盡管這類早餐總是隻有桶裝咖啡和甜甜圈。從昨天中午開始,除了一個甜筒我啥也沒吃,可大衛若在附近的話,一定是在食物的旁邊,而我又想避開他。昨晚正是因為沒避開,結果去了中國劇院;再這麼下去,今天可能要去納氏草莓樂園了。我不能任由事態這麼發展下去,就算他魅力四射也不行。

塞西爾·B.戴米爾A號廳裏漆黑一團,就連前麵的屏幕上的幻燈片也漆黑一團。“如您所見,”裏沃夫博士說,“在實驗者設置好波/粒探測儀之前,激光脈衝已經開始運行。”

他切換到下一張幻燈片,這張是暗灰色的,“我們使用的是一台帶有兩麵鏡子和一個粒子探測器的馬赫-曾德爾幹涉儀。在第一輪嘗試中,我們讓實驗者自行決定試驗設備與試驗方法。第二輪中,我們使用了最原始的隨機函數發生器——”

他又點了一下,這次是張白色幻燈片,上麵點綴著黑色波爾卡圓點。幻燈片發出的光足以讓我看到往前十排處的走廊邊有一個空座位。我趕忙跑過去,趕在幻燈片跳轉前坐了下來。

“——擲骰子。艾麗的實驗告訴我們,無論任何時候,使用粒子探測儀時,光都可以被探測為粒子;而轉換為波探測儀時,光又表現出波的特性。”

“嗨,”大衛說,“你錯過了五張黑的,兩張灰的,還有一張帶黑波爾卡圓點的白幻燈片。”

“噓!”我說。

“在這兩輪實驗中,我們想要探明實驗者的自主決定是否會影響實驗結果。”裏沃夫博士接著切出一張黑色幻燈片,“如您所見,圖表顯示實驗者自主選擇設備與隨機選擇設備的兩組實驗結果並無明顯差異。”

“你想去吃點兒早餐嗎?”大衛悄聲道。

“我吃過了。”我低聲回複,然後等著肚子發出咕嚕聲,暴露真相。它還真咕嚕了起來。

“好萊塢與藤街附近有家很棒的店,裏麵賣的華夫餅是《小姑居處》裏凱瑟琳·赫本做給斯賓塞·屈塞吃的。”

“噓。”我說。

“吃完早餐,咱還可以去逛逛‘菲德烈克’13,逛逛文胸博物館。”

“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我都聽不清講座了。”

“就好像你能看清演示的是什麼似的。”他說。嘴上雖這麼說,在接下來的九十二張或黑或灰或綴滿波爾卡圓點的幻燈片播放期間,他倒是或多或少消停了些。

裏沃夫博士打開燈,笑眯眯地對著觀眾眨眼,“自主意識對於實驗結果沒有明顯的影響。就像我的一名實驗室助理說的那樣,‘在你自己知道之前,這個‘小惡魔’就已經知道你要做什麼了’。”

很顯然,這是一句笑話,可我沒覺得有多好笑。我打開議程手冊,想找個大衛絕不可能會去的活動。

“你倆要去吃早餐嗎?”錫伯多博士問。

“去啊。”大衛說。

“不去。”我說。

“我和霍塔德博士想找一家地道的好萊塢飯館。”

“大衛這方麵熟啊。”我說,“他一直在跟我推薦一家很棒的飯館,裏麵賣的西柚就是詹姆斯·卡格尼在《國家公敵》裏往梅·克拉克臉上糊的那個。”

霍塔德博士趕了過來,手裏拿著一台相機和四本旅遊指南。“吃完早餐,也許你能帶我們去逛逛格勞曼中國劇院?”他問大衛。

“當然沒問題。”

我說:“很抱歉我不能同去,我答應過維利科夫斯基博士,要去聽他的‘布林邏輯’講座。逛完中國劇院,大衛還能帶你們去‘菲德烈克’逛文胸博物館。”

“或許還能去布朗德比飯店?”錫伯多博士問,“聽說它的形狀就像一頂禮帽。”

大衛就這麼被他們拖走了。等到他們走出大廳,我立馬飛奔上樓,去參加惠德比博士信息論的講座,卻發現惠德比博士根本不在那兒。

“他去找高射投影儀了。”塔庫米博士告訴我,她一手拿著紙托盤,盤子裏還有半個甜甜圈,一手攥著隻一次性熱飲杯。

“這是在自助早餐那兒取的嗎?”我問。

“是的,最後一個了,我剛到那兒,咖啡就沒了。你沒去聽阿拜·菲爾茨的講座吧?”她放下裝著咖啡的熱飲杯,咬了一口甜甜圈。

“沒去。”我說,心裏想著我該出其不意地伸手呢,還是直接從她手裏搶過剩下那一小塊甜甜圈。

“沒去就對了。那家夥整晚都在胡言亂語,滔滔不絕地講著什麼會議應該選在拉辛市開的東西,簡直沒完沒了。”她將最後一點甜甜圈丟入口中,“你見著大衛沒?”

尤裏卡實驗:幻燈片展示

時間:周五晚9:00—10:00

主講人:J.裏沃夫(尤裏卡大學)

主題:描繪,結果與結論——裏沃夫的延遲意識/隨機選擇實驗

地點:塞西爾·B.戴米爾A號廳

終於,惠德比博士抬著高射投影儀走了進來,身後拖著電線。他插上電源,投影儀卻沒有亮起來。

“拿著。”塔庫米博士將她的盤子和杯子遞給我,“我在加利福尼亞州理工大學有台一模一樣的。這種機器要調試好分行域才能工作。”

她猛地拍了一下投影儀的一側。

我看了看手中的盤子,甜甜圈吃得連渣都不剩,杯子裏倒還殘留了一毫米深的咖啡。正當我要墮落出新高度時,她又拍了一下投影儀。燈亮了。

“這一招是昨晚在‘混沌學’研討會學的。”說著她從我手中奪走杯子,喝幹裏麵的咖啡,“你怎麼沒去?克拉拉·鮑廳昨晚可是座無虛席啊。”

“我想我準備好開始了。”惠德比博士說。

我和塔庫米博士坐了下來。

“信息就是傳遞意義。”惠德比開始講起來。他用綠色記號筆在屏幕上寫下了“意義”(或許寫的是“信息”?)兩個字。“信息一旦隨機化,意義就不能有效傳遞,熵隨之產生。”說著,他在“意義”下麵用紅色記號筆寫下了這個字。他的字跡模糊,難以辨認。

“熵有高有低,低熵狀態的如車載收音機,發出的信息柔和而穩定;高熵狀態則可能造成徹底的混亂、隨機與困惑,這種狀態下,信息的傳達為零。”

噢,天啦,我突然想到,我忘了跟達琳恩說酒店的事兒了。

趁著惠德比博士彎下腰在屏幕上寫下象形文字的空當,我溜出報告廳,跑下樓,徑直走向前台,心裏想著當班的最好別是蒂凡尼。

“我能為您服務嗎?”說話的正是蒂凡尼。

“我是663號房的房客。”我說,“與我同住一間房的達琳恩·門多薩博士明天早上才來,她需要一把鑰匙。”

“為啥?”蒂凡尼說。

“為了進房間。她到的時候,我可能在聽講座。”

“她自己為啥沒鑰匙?”

“因為她還沒到。”

“你不是說她和你同住一間房嗎?”

“她將和我同住一間房。663號房。她的名字是達琳恩·門多薩。”

“你的名字呢?”她問道,雙手停留在電腦鍵盤上方。

“露絲·巴林傑。”

“我們沒有您的預訂信息。”

自普朗克常數被提出後的九十年間,我們在量子物理學領域取得了令人矚目的進步,但這些進步大體上是技術層麵的,而非理論。隻有擁有了可視化模型,理論進步才有可能實現。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

什麼破酒店,居然說什麼我沒預訂,半夜空調還壞掉,我劈裏啪啦地與蒂凡尼“高熵”了一通,接著又冷不丁地把話題拉回到達琳恩的鑰匙上,希望能殺她個措手不及。結果嘛,和艾麗延遲選擇實驗的差不多。

我正費盡口舌試圖向蒂凡尼解釋達琳恩不是空調修理工時,阿拜·菲爾茨走了過來,“你看見葛當肯博士了嗎?”

我搖搖頭。

“我很確定他會來參加我的‘奇妙世界’工作坊的,結果他卻沒來。問酒店,酒店卻說沒有他的預訂信息。”他邊說邊四下環視著大廳,“我搞清楚他的新項目是什麼了——為量子理論確立研究範式。說來真巧,我太適合這個項目了。那是他嗎?”他指著一位正在進電梯的老人問道。

“我想那是惠德比博士吧。”我說。沒等我說完,他已經衝過大廳,朝電梯奔去。

他差點兒就趕上了,電梯門在他麵前關上。他連按了好幾下按鈕,門依然緊閉,於是他開始“調試”門的“分行域”。我轉過頭來,麵對前台。

“我能為您服務嗎?”蒂凡尼說。

“你能。”我說,“我的室友,達琳恩·門多薩,將於明天早間到達。她是名製片人,這次來好萊塢是為了給羅伯特·雷德福和哈裏森·福特主演的新電影選女主角。等她到了,把鑰匙給她。還有,把我房間的空調修了。”

“沒問題,女士。”她說。

約瑟夫森結被設計成電子需獲得額外能量才能克服能量位壘。然而,實驗發現有些電子會通過隧道效應,如海因茨·佩格爾所說的那樣,“直接穿過絕緣體薄膜。”

——引用自“量子物理學的奇妙世界”

阿拜·菲爾茨(內布拉斯加大學瓦霍分校)

阿拜已經停止了拍打電梯按鈕,轉而試圖把電梯門掰開。

我從側門走出酒店,走上好萊塢大道。大衛的酒店在好萊塢與滕街附近,我便往相反方向——也就是格勞曼中國劇院的方向——走去。一看見餐廳,我就鑽了進去。

“我叫斯特芬妮。”服務員說,“請問您幾位?”

我身邊連個人影都沒有。“你是不是一名演員/模特?”我問她。

“是的,”她說,“我在這隻是兼職,為了攢錢上全套美發課。”

“我就一個人,”我伸出食指,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得明明白白,“我想要一張不靠窗的桌子。”

她領著我走到一張窗邊的桌子前,遞給我一本大得就像宏觀宇宙的菜單,又放了一本在我對麵。“今天的特色早餐是木瓜塞美莓和金蓮花/紫菊苣沙拉配醋辣醬。等您的另一半到了,我就幫您點餐。”

我將多餘的那本菜單立在窗前擋住臉,然後打開自己的那一本,瀏覽上麵的早餐選項。每一道餐名裏似乎都有“香菜”和“香茅”這兩個詞,我心想“紫菊苣”是不是就是加利福尼亞州對“甜甜圈”的稱呼。

“嗨。”大衛拿起立著的菜單,坐了下來,“海膽餡餅看起來不錯。”

看到他,我居然挺高興。“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問。

“隧道效應。”他說,“優級初榨橄欖油是什麼玩意兒?”

“我進來隻是想吃個甜甜圈的。”我可憐地說。

他從我手中奪走菜單,擱在桌上,站起身,“隔壁就有家不錯的店,賣的甜甜圈和克拉克·蓋博在《一夜風流》裏教克勞黛·考爾白蘸著咖啡吃的一模一樣。”

這家不錯的店可能遠在長灘14的某處,但我真的太餓了,無法拒絕他。我剛站起來,斯特芬妮就跑了過來。

“還需要其他東西嗎?”她問。

“我們不吃了。”大衛說。

“噢,好吧。”她從墊板上撕下賬單,用力拍在桌子上,“用餐愉快。”

要找到這種範式很難,但並非不可能。由於普朗克常數的關係,我們可見的大部分世界是被牛頓力學所支配的。粒子就是粒子,波就是波,物體不會消失於牆的一側,又在另一側出現。隻有在亞原子層麵的世界中,量子效應才起到支配性作用。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

那家不錯的店就在格勞曼中國劇院隔壁,這讓我多少有些不安。店裏有蛋、培根、吐司、橙汁和咖啡,還有甜甜圈。

“我還以為你跟錫伯多博士和霍塔德博士一起去吃早餐了呢。”我邊說邊將甜甜圈泡到咖啡裏,“他們呢?”

“去森林草坪公墓了。霍塔德博士想去看羅納德·裏根結婚的教堂。”

“裏根在森林草坪公墓結的婚?”

他咬了一口我的甜甜圈,“對,就在幸運花婚禮教堂。你知道嗎?森林草坪公墓有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主題油畫。”

“那你怎麼沒跟他們一起去?”

“那樣我就會錯過電影,”他從桌子另一端伸出雙手,握住我的雙手,“兩點鐘有午後場,一起去看吧。”

我能感覺到局麵正在分崩離析。“我得回去了,”我試著抽回雙手,“兩點鐘還有場關於EPR悖論的小組討論呢。”

“五點鐘還有一場放映,八點鐘也有。”

“八點鐘有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呢。”

“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他依然握著我的雙手,“問題就在於,中國劇院不是格勞曼的,是曼恩的,所以壓根就沒希德什麼事兒。還有,為啥有些明星情侶共享一塊方磚——比如喬安娜·伍德沃德和保羅·紐曼——而別人卻要分開,比如金格爾·羅傑斯和弗雷德·阿斯泰爾?”

“你知道問題出在哪兒嗎?”我使勁掙脫他的雙手,“問題就在於,什麼事情你都吊兒郎當。我們是來參會的。而你呢,既不關心大會議程,也不想去聽葛當肯博士的演講。你根本就沒想要理解量子理論!”我從包裏翻找鈔票,準備買單。

“我們一直不就是在談論這個嗎?”大衛看起來很吃驚,“問題是,守門石獅子怎麼放才最好看?空著的方磚要怎麼處置?”

EPR悖論小組討論

時間:周五下午2:00—3:00

主持人:I. 塔庫米

嘉賓:R.艾弗森,L.S.平恩

主題:討論單重態關聯領域的最新研究,包括非定域影響、加爾各答動議以及被動激活

地點:科普斯主旨演講廳

一回到裏亞托酒店,我就上樓去房間看達琳恩到了沒。她不在房間。我拿起電話想打給前台,電話卻壞了。大廳的前台處空無一人。等了十五分鐘後,還是沒人來。我失望至極,扭身去參加EPR悖論小組討論。

“‘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羅森悖論’無法與量子理論契合,”塔庫米博士已經開始了,“我不管實驗的結果如何顯示,宇宙兩頭的兩個電子不可能同時影響對方,這完全違背了整個時空連續體理論。”

她說的沒錯。就算量子理論有可能建立模型,又如何解釋EPR悖論呢?如果實驗者測量一對撞擊電子中的一個,另一個的交叉相關係數會立刻隨之改變,哪怕這兩個電子之間相距好幾光年。就像它們永遠地被那次撞擊聯係了起來,永遠處在同一塊方磚裏一樣,哪怕中間隔著整個宇宙。

“假若電子之間的交流是同步的,我還能同意你的觀點。”艾弗森博士說,“但事實絕非如此,它們隻是相互影響而已。西摩尼博士在他的論文裏用‘被動激活’一詞來代替這種影響,而我的實驗明確顯示——”

我的腦海中突然閃過大衛在1944年與1945年最佳影片的屏風之間湊過身子的畫麵,他的聲音還悠然在耳:“我認為我們對量子理論的認知不比我們從梅·羅布森的腳印裏得到的對她的認知多多少。”

“你不能生造一個術語來闡述現象。”塔庫米博士說。

“我堅決反對。”平恩博士說,“‘遠距離被動激活’不是生造出來的術語,而是被實驗證實了的客觀現象。”

可不是嘛,我心想,腦海中閃過大衛從窗前拿起宏觀宇宙般大小的菜單,口中說著“海膽餡餅看起來不錯”的樣子。

撞擊之後電子去了哪兒並不重要。就算它朝著好萊塢與滕街的反方向走,就算它在窗戶前立起的菜單後麵想藏住自己,另一個電子還是會到來,將它從紫菊苣中解放出來,再給它買一個甜甜圈。

“證實了的客觀現象!”塔庫米博士吼道,“哈!”她敲了一記木槌,以示強調。

“你難道想說‘被動激活’現象不存在?”平恩博士臉漲得通紅。

“我隻是想說,僅僅一次實驗不能證明什麼。”

“僅僅一次實驗!為了這個項目,我花了整整五年時間!”艾弗森揮舞著拳頭,怒吼道,“今天我就讓你瞧瞧什麼叫‘遠距離被動激活’。”

“有本事盡管放馬過來,讓我給你‘調試調試’分行域!”塔庫米博士拿起木槌敲在艾弗森的頭上。

然而要找到研究範式也並非完全不可能。牛頓力學不是機器,它隻是共享機器的某些特征。我們必須在可見世界中找到某個共享量子物理學奇異特征的模型。聽起來雖然不大可信,但這種模型肯定存在於某個地方,等待著我們去發現。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

我趕在警察到來之前回到房間,依然不見達琳恩的蹤影,電話和空調也依然壞著。我開始有點兒擔心,便走出酒店,去中國劇院找大衛。大衛沒找到,卻在奧斯卡獲獎者折疊屏風的後麵發現了惠德比博士和斯利什博士。

“你們見著大衛沒?”我問。

惠德比博士將手從屏風中瑙瑪·希拉的臉頰上拿開。

“他剛走。”斯利什博士從介紹1929—1930年最佳電影的那塊屏風後麵探出身子。

“他說他要去森林草坪公墓。”惠德比博士捋著滿頭的茂密白發說。

“那你們看到門多薩博士了嗎?她今天早上就該到了的。”

他們沒見到她。當我回到酒店大廳時,霍塔德博士和錫伯多博士把我攔了下來,給我展示映著麥艾美墳墓的明信片,他們也說沒有見過她。蒂凡尼下班了,娜塔麗找不到我的預訂信息。我隻能回到房間去等,心想達琳恩可能會給我打電話。

空調依然沒有修好。我拿起一本好萊塢旅遊手冊當扇子扇風。閑著無聊,我翻開了冊子。冊子背麵有一張中國劇院庭院的地圖。黛博拉·蔻兒和尤·伯連納的名字也不在同一塊方磚上,凱瑟琳·赫本與斯賓塞·屈塞甚至都不在地圖上。她在《風雲女性》中給他做華夫餅,而他們居然連一塊磚都沒有給他們。分配留名方磚的工作難道是前台那位模特/演員蒂凡尼負責的嗎?我能想象她目光呆滯地看著斯賓塞·屈塞說“我找不到您的預訂信息”的樣子。

話說回來,模特/演員究竟是什麼意思?是說她有時是模特有時是演員,還是說她同時是模特和演員?總之不是酒店員工就對了。或許,電子就是微觀宇宙裏的蒂凡尼,這倒解釋了它們的波/粒二重性。或許,它們根本就不是電子,電子隻是它們的兼職,為了攢錢上單重態15課程。

七點了,達琳恩還沒打來電話。我不再拿小冊子扇風,起身想打開窗戶,結果窗戶紋絲不動。問題是,根本沒有人理解量子理論。我們所知道的無非就是幾個相互撞擊的電子,沒人看得見,也無從測量——由於海森堡測不準原理。除此之外,需要考慮的還有混沌學、熵值和所有那些知識盲區。我們甚至連梅·羅布森是誰都不知道。

七點半,電話終於響了,是達琳恩打來的。

“發生什麼事了?”我說,“你現在在哪兒?”

“比弗利山威爾希爾酒店。”

“你在比弗利山莊?”

“是啊,說來話長。我去了裏亞托酒店,那兒的前台,我想她叫蒂凡尼,跟我說你不住那兒。她說因為有個什麼科學會議,酒店訂滿了,容納不下的房客都被送往其他酒店。她還說你就被送到了威爾希爾酒店的1027號房間。大衛怎麼樣?”

“真是活見鬼了。”我說,“整個會議期間,他不是在格勞曼中國劇院看狄安娜·竇萍的腳印,就是想要請我看電影。”

“你去了嗎?”

“我去不了。葛當肯博士半小時後就要開始主旨演講了。”

“是嗎?”達琳恩語帶驚訝地說,“稍等片刻。”

電話那邊沉默了片刻後,她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我覺得你應該和大衛一起去看電影,他是整個宇宙中為數不多的魅力男士了。”

“可他對量子理論一點兒也不上心。葛當肯博士正在組建新研究團隊,試圖建立研究範式,而大衛卻一直談著什麼國會唱片大廈樓頂上的燈標。”

“你別說,他說的這些沒準還真挺有用。我是說,牛頓物理學需要的是正經嚴肅,量子理論可能需要另一條路徑。希德說——”

“希德?”

“今晚要帶我去看電影的家夥。說來話長,蒂凡尼給了我錯誤的房間號,我進房間的時候,正碰上這家夥,隻穿著內衣。他是名量子物理學家,本來也是住在裏亞托的,可蒂凡尼找不到他的預訂信息。”

波/粒二重性最重要的意義就是說明了電子沒有明確的位置。它存在於多個可能位置的疊加態裏,並隻在實驗者觀察的那一刻“坍縮”到一個確切的位置。

——引用自“量子物理學的奇妙世界”

A.菲爾茨(內布拉斯加大學瓦霍分校)

森林草坪公墓五點就關門了。達琳恩掛斷後,我在好萊塢旅行手冊上查到這一信息。

我說不準大衛去哪兒了:布朗德比飯店、拉布裏瀝青池還是好萊塢和滕街上的某家賣約翰·赫特在《異形》裏胸膛炸開前吃苜蓿芽的餐館。

但至少我還知道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在哪舉辦。我換了衣服,走進電梯,腦子裏想著波/粒二重性、分行、高熵值狀態、延遲選擇實驗。問題是,怎樣才能找到一個範式,既能可視化量子理論,又能融合約瑟夫森結、被動激活和所有那些真空區?這根本不可能。僅靠幾個腳印和貝蒂·格拉布爾的美腿是根本不能完成這項任務的。

電梯門開了,阿拜·菲爾茨撞到了我身上。“我正到處找你呢。”他說,“你看到葛當肯博士了嗎?”

“他不在宴會廳?”

“不在。”他說,“他都遲到了十五分鐘啦,沒人見過他。對了,你得在這上麵簽個字。”說著他將一塊寫字板遞到我麵前。

“這是什麼?”

“一份請願書。”他又將寫字板收了回去,照著讀了起來,“‘簽署者要求今後國際量子物理學學會的年會都選在合適的地方舉辦’,比如說拉辛。”說完,他又把板子塞給我,“而不是像好萊塢這種鬼地方。”

好萊塢。

“你知道嗎?學會代表們的平均入住時間達到了兩個小時三十六分鐘。他們居然把一部分代表送去了格蘭岱爾市的酒店。”

“還有被送到比弗利山莊的。”我漫不經心地說。好萊塢。文胸博物館、馬克思兄弟、專殺穿得大紅大綠之人的黑幫、蒂凡尼/斯特芬妮,還有世界上最大的宗教主題油畫。

“……還有比弗利山莊。”阿拜從口袋護套中掏出自動鉛筆,邊嘟噥邊在紙上添上一小行字,“我要在葛當肯博士演講時把請願書交上去。好嘞,簽字吧。”他把鉛筆遞給我,“如果你不想會議明年還在裏亞托酒店舉辦的話。”

我將寫字板還給他,“我猜從此刻起,以後每一屆年會可能都要在這裏舉辦了。”說完,我朝格勞曼中國劇院的方向飛奔而去。

一旦我們建立起某種研究範式,既擁抱量子理論中符合邏輯的一麵,又融合其荒謬怪誕的一麵,我們就能忽略電子撞擊及其中涉及的數學,從而窺見微宇宙那令人驚歎的美景。

——引用自葛當肯博士的主旨演講

“一張《神探狗笨吉9》的電影票。”我對著售票處的女孩說。她的名牌上寫著:歡迎來到好萊塢。我叫金佰利。

“哪個劇院?”她問。

“格勞曼中國劇院。”我心想現在可不是進入高熵值狀態的時候啊。

“哪個廳?”

我抬頭瞟了一眼入口門簷上的標識。《神探狗笨吉9》在中央主廳和兩個小側廳同時上映。“片方在做點映,”金佰利說道,“每個廳的結局都不一樣。”

“主廳裏放的是什麼結局?”

“我不知道。我隻是個兼職的,為了攢錢上有機呼吸課。”

“你有骰子嗎?”剛問出口我就意識到自己完全搞錯了。這可是量子物理學,不是牛頓力學。選擇在哪個影廳觀影,甚至在哪個座位上坐下根本就不重要。這是一場延遲選擇實驗。按照這個邏輯,大衛早已在回程的班機上了。

“那就選大團圓結局的吧。”我說。

“中央主廳。”她說。

我從石獅子邊走過,進入大廳。衛生間門邊的玻璃櫥窗裏陳列著朗達·弗萊明和某個華人的蠟像。貨攤後麵豎著巨型畫屏。我買了包巧克力葡萄幹,一桶爆米花,一包軟糖,走進了放映廳。

影廳比我想象中的要大得多。粗大的柱子間,一排排紅色的空位綿延不絕,一直延伸到前方的紅色幕布,那後麵想必就是熒幕了吧。四麵牆上雕梁畫壁,好生複雜。我手握軟糖、巧克力葡萄幹和爆米花,抬頭望向頭頂上的吊燈。那吊燈猶如東升旭日,其間有銀龍環繞。我怎麼也想不到劇院內部竟會是這番景象。

燈暗了下來,紅色幕布拉開,露出內層薄幕,像是蓋在熒幕前的一層紗。我穿過黑咕隆咚的過道,在位子坐下。“嗨。”我邊打招呼邊把巧克力葡萄幹遞給大衛。

“你去哪兒了?”他說,“電影都快開始了。”

“我知道,”我邊說邊探過身子,將爆米花和軟糖分別遞給大衛另一邊的達琳恩和葛當肯博士,“我在忙著為量子理論建立研究範式呢。”

“結果如何?”葛當肯博士打開他的軟糖,問道。

“葛當肯博士,你倆都弄錯了。”我說,“量子理論的範式既不是格勞曼中國劇院,也不是電影。”

“希德。”葛當肯博士說,“既然大家以後要在一個項目組共事了,咱們還是直呼其名吧。”

“既不是格勞曼中國劇院,又不是電影,那是什麼?”達琳恩嚼起她的爆米花。

“是好萊塢。”

“好萊塢。”葛當肯博士若有所思地重複道。

“是啊,好萊塢。”我說,“人行道上的星星、外形酷似黑膠唱片和帽子的建築物、紫菊苣、點映禮和文胸博物館。當然啦,還有電影和格勞曼中國劇院。”

“別忘了裏亞托酒店。”大衛說。

“尤其是裏亞托酒店。”

“還有國際量子物理學學會。”葛當肯博士說。

我腦海中閃過裏沃夫博士那黑灰交替的幻燈片、消失了的“混沌學”研討會還有惠德比博士在投影儀上寫下的不知是“意義”還是“信息”的字樣。“還有國際量子物理學學會。”我說。

“塔庫米博士真的拿木槌打了艾弗森博士的頭嗎?”達琳恩問。

“噓。”大衛說,“電影要開始了。”他抓起我的手;達琳恩捧著爆米花,仰躺在椅子上;葛當肯博士抬起雙腳,擱在前排的椅背上。薄幕拉開,熒幕亮了起來。

後記:

《》寫就於一次美國科幻與奇幻作家協會主辦的星雲獎頒獎典禮後。這次好萊塢之行為小說中的諸多要素提供了靈感,典禮在羅斯福酒店舉辦,街對麵就是格勞曼中國劇院;我們確實去參觀了菲德烈克的文胸博物館,瞻仰了麥當娜的金色錐形胸罩和艾索爾·摩曼的束腰;酒店的前台確實是一名模特/演員;種種跡象都顯示著宏觀宇宙層麵上的量子效應。不過,我們沒看《神探狗笨吉9》,看的是《風雲際會》。另外,森林草坪公墓我們也沒去成。

但我們確實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那可是好萊塢,除了愉快的經曆,你還能期待什麼呢?我愛死那個地方了,真是個瘋狂美妙的所在。每個酒店接待人員、女侍者、泊車員都是名演員兼其他什麼職業;山上地標性的“好萊塢”字母曾是“好萊塢莊園”住宅區的廣告,後四個字母不幸倒下,才形成了今天的地標;購物廣場外不僅站著前腿懸空的水泥大象,還複製了大衛·格裏菲斯1916年的默片《黨同伐異》中巨大巴比倫的布景。

那兒還有一塊名為“好萊塢永生”的公墓,夏天他們就在陵墓的一側投映電影(這可不是我瞎編的)。當地人提著野餐籃子,坐在草地上觀影,身邊就是道格拉斯·範朋克、塞西爾·B.戴米爾、簡·曼斯費爾德這些巨星的墳墓。

所有那些關於瘋狂的導演、無能的製片人、選角會的故事都是真的。當初百老彙戲劇《瘋王喬治三世》改編為電影時,片方真的堅持將片名改為了《瘋王喬治》16,因為他們確信觀眾會誤以為這是係列電影中的第三部。你懂的,就像《蜘蛛俠3》那樣。

這種地方,你怎能不愛?

1 Grauman’s Chinese Theatre,位於好萊塢大道上的中國劇院是洛杉磯最著名的景點之一,也是全美國最著名的影院之一。

2 即超導隧道結。由兩個超導體構成,它們被一個非常薄的非超導電層隔開,所以電子能夠穿過絕緣層。

3 “魅力”(Charm)在這裏暗指物理學術語“粲誇克”(Charm Quark),粲誇克是基本粒子模型中的六類誇克之一。

4 用以探討動態係統中無法用單一的數據關係,而必須用整體、連續的數據關係才能加以解釋及預測之行為。

5 即“愛因斯坦-波多爾斯基-羅森悖論”(Einstein-Podolsky-Rosen paradox),是這三位科學家於1935年為論證量子力學的不完備性而提出的理論。

6 John Wayne, 美國著名影星,以出演西部片和戰爭片中的硬漢而聞名。

7 又稱“食腦蟲”,會引發腦部疾病,這裏大衛在諷刺蒂凡尼腦子壞掉了。

8 原文為“We Dood It”,源自1943年的音樂喜劇電影I Dood It中雷德·斯克爾頓的口頭禪,是對“我做到了”(I did it)的戲謔。

9 牛仔明星羅伊·羅傑斯在西部片中騎的一匹帕洛米諾馬。羅傑斯在中國劇院留下手印的同時也留下了馬的蹄印。

10 原文為德語Durcheinander,意為“混亂的”。

11 克拉拉·鮑(Clara Bow,1905—1965),好萊塢著名女星。

12 Fatty Arbuckle,指羅斯科·阿巴克爾(Roscoe Arbuckle, 1887—1933),好萊塢著名喜劇演員,“大胖”(Fatty)是他的綽號。

13 Frederick,美國著名女性內衣零售商。

14 Long Beach,位於加利福尼亞州南部洛杉磯縣的城市,也是大洛杉磯地區的第二大城。

15 單重態是描述粒子(如電子)自旋狀態的一種特定方式,是兩個自旋方向相反的電子形成總自旋為零的狀態。

16 《瘋王喬治三世》(The Madness of King George Ⅲ)可能被誤讀為《瘋王喬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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