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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長空烈火長空
康妮·威利斯、陳捷

克利裏一家的來信

郵局有一封。我將它與塔爾博特太太的雜誌一齊裝進背包裏,出門解開了拴斯蒂奇的牽引繩。

當時,斯蒂奇正坐在拐角處打量著一隻知更鳥,繩子拉得筆直,項圈勒在脖子裏。斯蒂奇從來不叫,即便麵對鳥雀也是如此。爸爸給它縫合腳掌傷口的時候,它連一聲嗚咽都沒有。它隻這麼坐著,就像我們當初在門廊前發現它時那樣,微微顫抖著,一隻爪子支棱著,舉到爸爸麵前。塔爾博特太太說,作為看門狗,它很不稱職。我卻很高興,不叫就不叫吧,羅斯蒂生前就叫個不停,你看下場如何。

我不得不將斯蒂奇從拐角處拉回來一些,這樣牽引繩才能鬆弛一點兒,好讓我解開。這費了我好大的氣力,看來它真的挺喜歡那隻知更鳥。“這說明春天快來了,不是嗎,夥計?”我邊說邊試著用指甲解開繩結。繩結沒解開,指甲反而齊根掰斷了。得,回家又得被媽媽逼問了——“其他指甲有沒有受傷?”

我那雙手確實是一團糟。今年冬天,我手背上生出了一百多個灼痕,都是被我們家那台笨拙的柴爐弄的。手腕上方就有一個,由於那個位置反反複複被灼燒到,傷痕根本沒機會愈合。爐子不夠大,每次我將過長的木柴塞入爐子時,手上那個地方都會碰到爐子內壁。我那蠢哥哥不願將木材鋸成適當的長度。我一遍遍地要求他把木材鋸短點兒,可他就是不聽。

我還找過媽媽,讓她跟哥哥講別把木柴鋸得那麼長,她也不聽。她從來都不批評大衛。在她看來,大衛不可能做錯事,就因為他二十三歲了,還結了婚。

“他是故意的,”我跟她說,“他想讓我燒死。”

“妄想症是十四歲女孩的第一大殺手。”媽媽說。她總是這麼回複我,氣得我簡直想殺了她。“他不是故意的。你弄爐子的時候小心點兒不就完事了。”說話時,母親一直牽著我的手,盯著那一大塊無法愈合的灼痕,就像那是一顆即將爆炸的定時炸彈。

“我們需要一個更大的爐子。”我將手拽了回來。我們的確需要更大的爐子。隨著煤氣賬單的消失,爸爸關上了壁爐,用柴爐取而代之。爐子很小,因為媽媽不想讓它占據客廳太多的空間,反正,咱們隻有在晚上才會用上它。

看來爐子是不會換了。因為大夥兒都一心忙著修建愚蠢的暖房。或許今年春天會來得早些,我的手也就有機會愈合了。可我心裏很清楚。去年冬天,雪直到六月中旬才融化,而現在才不過三月。斯蒂奇的知更鳥如果不飛回南方,肯定會連尾巴都凍僵。爸爸說去年不同尋常,今年天氣會回歸正常的。但他自己心裏肯定也不信。不然,他修那暖房幹嗎?

我的手一鬆開牽引繩,斯蒂奇就又跑回到了拐角處乖巧地坐著,等著我啜完手指,再來給它鬆綁。“咱們得動作快點兒了,”我對它說,“不然媽媽又得生氣。”本來,我還要去雜貨店買些番茄種子的,可此刻太陽就快落山了,而我走回去至少要半小時。要是天黑後才到家,他們會讓我立刻上床,晚飯都不給吃。那樣,我就沒機會讀信了。再說了,就算今天去不成雜貨鋪,明天他們也會讓我去的。這樣我就不用修那愚蠢的暖房了。

有時,我真想把那玩意兒炸個底朝天。為了修那麼個玩意兒,搞得鋸屑和爛泥到處都是。大衛在爐子上切割塑料的時候落了一塊兒到爐子上,熔掉之後臭氣熏天。可麵對這亂糟糟的一切,其他人似乎都視而不見。他們忙著談論今年夏天能吃上自家種的西瓜、玉米和番茄該是多麼妙不可言。

我不明白今年夏天跟去年夏天有什麼不同。去年,長出來的蔬菜隻有萵筍與番茄。萵筍隻有我脫落的指甲那麼長,番茄則硬得像石頭。塔爾博特太太說是海拔的緣故,爸爸卻說不是,罪魁禍首應該是去年特殊的天氣和派克峰上看起來像是泥土的花崗岩粉末。他跑到雜貨店後麵的圖書館裏,翻出了一本修建溫室的自助指南書,便大刀闊斧地幹了起來,現在甚至連塔爾博特太太都為這個點子著迷不已。

前幾天,我對著他們說:“妄想症是這個海拔上的人的第一大殺手。”可那群家夥都忙著鋸木板、釘塑料板,沒人搭理我。

斯蒂奇在我前麵走著,想要奮力掙脫牽引繩的束縛。一過高速公路,我就將牽引繩解開了。它跑動的速度從沒有羅斯蒂那麼快,但無論如何,讓它沿著路邊跑也幾乎不可能。好幾次我用繩子拽著它,反被它拽到了路中央,留下一連串腳印,因此還被爸爸罵了一頓。於是,我沿著結冰路邊往前走,而它則在路中央晃悠,每碰到坑窪處,還要停下來亂嗅一氣。當它落後時,我吹吹口哨它就立馬跟了上來。

我走得很快。天兒越來越冷了,而我隻穿了件毛衣。我站在山坡頂上,對著斯蒂奇吹了聲口哨。還有一英裏1的路要趕。從我站著的地方,能看到派克峰。或許爸爸說得對,春天確實要來了。派克峰頂上幾乎見不到半片積雪,火耕2的空地也不如去年秋天那般暗淡了,也許那裏的樹又長了回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整座派克峰都白雪皚皚。我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個月爸爸、大衛和塔爾博特先生搭伴兒打獵去了,那段時間天天下雪,幾乎過去了一個月他們才回來。他們回來之前,媽媽等得快瘋了。她每天跑到路邊張望,連雪深五英尺3的大雪天也不例外,雪地上她的腳印大得如同雪怪。她每次都帶上羅斯蒂,盡管它不喜歡雪,就像斯蒂奇不喜歡天黑。她還會帶上槍,有一回,她被樹枝絆倒,跌在雪地裏扭傷了腳踝。回到家時,她全身都凍僵了。我本想調侃一下,“妄想症是母親的第一大殺手。”卻被塔爾博特太太搶了話,她絮絮叨叨地嘀咕著什麼下次再出去一定得帶上我,什麼一個人出去盡會出這種事兒之類的。我知道她其實是在含沙射影地說一個人去郵局的我,於是立馬回嘴說我能照顧好自己。媽媽叫我不要對塔爾博特太太那樣說話,還說塔爾博特太太說得對,下次我應該和她一起去。

沒等傷愈,媽媽隻用繃帶胡亂纏了纏腳踝,第二天就又領上我們去路邊等爸爸了。一路上,她一聲不吭,隻埋著頭,一瘸一拐地在雪地裏行走。直到抵達路邊,才抬起頭來。雪已經停了好一會兒,雲也散開了,派克峰清晰可見。景色很好,鉛灰色的天空下白雪皚皚的山上突兀地立著黑色的森林,像極了一張別致的黑白照片。大雪封蓋了整座大山,沿山的高速公路幾乎無跡可尋。

我們此刻本該是和克利裏一家一起徒步旅行的。

那天回家後,我提起了這茬兒,“前年夏天,克利裏一家壓根兒就沒來。”

媽媽摘下棉手套,站在爐子邊,拍打著身上大塊大塊的積雪。“他們當然沒來,琳恩。”她說。

我大衣上的雪落到爐子上噝噝作響。“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他們本應該六月的第一周過來的。瑞克一畢業就過來。所以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突然就決定不來了?還是有什麼其他原因?”

“我不知道。”她邊說邊摘下帽子,甩了甩頭發。她的劉海都濕透了。

“或許他們給你寫了信,說他們計劃有變,”塔爾博特太太說,“或許郵局弄丟了他們的信。”

“這不重要。”媽媽說。

“總覺得他們應該寫過信之類的。”我說。

“都不重要了。”媽媽轉身走過去將外套掛到廚房牆邊上。關於克利裏一家,她不願再多說一個字。爸爸回來後,我也問過他克利裏一家的事兒,可他忙著跟大夥講打獵的事兒,沒工夫理我。

不見斯蒂奇的蹤影,我又吹響口哨,並開始往回走去找它。它還在山坡下,鼻子埋在什麼東西裏麵。“快點兒。”我喊道。它轉過身來,我才明白它為什麼不動——它被腳下的電線纏住了。它的腿上纏滿電纜,像是有時被牽引帶纏住那樣,越是想掙脫,纏得越緊。

它在路的正中央,而我站在路邊,試圖想出一個辦法走到它身邊又不留下腳印。山坡上的公路凍得嚴嚴實實,但山腳下的雪正在融化,雪水在路上形成了流淌的水流。我伸出腳去,踩在泥裏,帆布鞋馬上陷進去了半英尺。我馬上退了回來,用手抹掉了鞋子前的泥印,又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手。我琢磨著下一步該怎麼辦。爸爸對腳印的態度近乎瘋狂,就像媽媽時時刻刻盯著我的手一樣。更糟糕的是,我天黑後單獨在外隻會讓他更加生氣。如果不能準時回家,他可能以後再也不讓我去郵局了。

電線纏繞上了斯蒂奇的脖子,勒得它幾近窒息,從不亂叫的斯蒂奇此時也急得低吼起來。“好吧,”我說,“我來救你了。”我奮力一躍,跳到路麵上的一條雪河中,然後蹚著水向著斯蒂奇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確認,看雪水是否衝刷掉了身後我留下的腳印。

我像拆線軸一般把斯蒂奇身上的電線拆掉,扔到路邊。那些電線在路旁的杆子上晃悠著,伺機在斯蒂奇下次從這裏路過時再將它纏住。

“你這條傻狗,”我說,“趕緊跑起來吧。”說完,我自己先衝到路邊,然後蹬著濕透的鞋子往山上跑去。斯蒂奇才跑了五步,就又停了下來,在一棵樹邊聞了起來。“快點兒,”我喊道,“天都快黑了。快黑了!”

它像一顆炮彈般從我身邊飛馳而過,轉瞬間已經跑到半山腰去了。斯蒂奇害怕天黑。我知道,從來沒有狗狗害怕天黑這一說。但斯蒂奇是真的怕。若在平時,我會跟它說:“妄想症是狗狗的第一大殺手。”可此時,我隻想讓它跑快點兒,趕在我的腳凍僵之前到家。我也跑了起來,我倆同時翻過山坡,到達了山腳下。

斯蒂奇在塔爾博特家門前的車道前停了下來。我們家離這兒不過幾百英尺遠,在小山丘的另一頭,房子四麵環山,被掩得嚴嚴實實,十分幽深隱蔽。站在塔爾博特這邊的山頂上甚至都看不見我家柴爐冒出的煙。穿過塔爾博特家的院子和院子後麵的一片林子,有條直通我家後門的小路,可我現在不走那條路了。“天要黑了,斯蒂奇。”我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便開始跑了起來。斯蒂奇緊跟其後。

我們到達自家車道時,派克峰已被西斜的陽光映成金粉色。斯蒂奇在門前的雲杉旁撒歡兒地尿尿,我不去拽它,它可能還會尿上百來次。這棵雲杉原本很是高大,去年夏天,爸爸和大衛把它砍了,倒下的樹將車道與馬路完全截斷。樹是砍了,殘留的樹幹上卻布滿了尖刺。如往常一樣,我進門的時候又在同樣的位置劃到了手,棒極了。

我回頭確認了一下我倆沒在路上留下任何印記(除了斯蒂奇總會留下尿作為標記——其他狗可以通過這個方式迅速找到我們。這也是斯蒂奇當初找到我家門前的原因,它聞到了羅斯蒂留下的味道),隨後立馬一頭鑽進了山丘之中。不是隻有斯蒂奇會在天黑後緊張。再說了,我的腳此時也開始痛起來。今天晚上,斯蒂奇確實有些疑神疑鬼的,我們快到家時,它竟然沒有跑起來。

大衛在屋外搬木柴,我隻消瞄一眼就知道,那些木柴都砍得長短不一。“踩著點到家,是吧?”大衛說,“取到番茄籽了嗎?”

“沒有,”我答道,“但是我給你帶了另一樣東西。我給大夥兒都帶了東西。”

我進了家門。爸爸正在往客廳地板上鋪塑料墊毯,塔爾博特太太正握住毯子的一端,媽媽站在旁邊,手上抬著折疊桌子,在等他們鋪好墊毯,好將桌子放在火爐前開始晚餐。聽到我進門的聲音,一個抬頭的人都沒有。我解下背包,從裏麵掏出塔爾博特太太的雜誌,還有那封信。

“郵局裏有封我們的信,”我說,“來自克利裏一家。”

所有人都抬起了頭。

“你在哪裏發現的?”爸爸問。

“郵局的地上,跟好多廣告郵件混在一起。我當時正在找塔爾博特太太的雜誌。”

媽媽將折疊桌子靠沙發放著,在沙發上坐下。塔爾博特太太麵無表情。

“克利裏一家是咱們家最好的朋友,”我說,“在伊利諾伊州最好的朋友。前年夏天,他們本該來拜訪我們,我們都計劃好了要去登派克峰的。”

大衛“砰”的一聲關上門。他看著呆坐在沙發上的媽媽,和拿著塑料毯如雕塑般站在那兒的爸爸和塔爾博特太太,問道:“咋啦?”

“琳恩說她今天發現了封克利裏一家的來信。”爸爸答道。

大衛將木柴扔進柴爐,其中的一根滾到地毯上,停在了媽媽的腳邊。兩人都沒有彎下腰去撿它。

“要我給大家念念嗎?”我邊說邊盯著塔爾博特太太,她的雜誌還在我手上。見她沒反應,我打開信封,抽出信。

“親愛的珍妮絲、托德還有所有人,”我讀了起來,“你們在壯麗的西部一切可好?我們迫不及待想見到你們了,盡管我們可能沒辦法如希望的那麼早到達。卡拉和大衛最近怎麼樣?還有那個小寶寶。我等不及想見見小大衛了。他會走路了嗎?我猜珍妮絲奶奶肯定高興壞了,連馬褲都穿不上了吧?你們這些西部人現在還穿馬褲嗎?還是都穿上了設計師品牌的牛仔褲了?”

大衛在壁爐邊站著,雙肘撐在壁爐台上,頭埋在臂彎裏。

“很抱歉沒有提前寫信,但最近我們一直在忙活瑞克畢業的事兒。我本以為我們會比這封信先到科羅拉多,但現在看來計劃會有些小小的變化。瑞克鐵了心要去參軍,理查德和我苦心勸說到臉色都發青了,但我想情況隻是變得更糟了。我們甚至沒辦法讓他等到科羅拉多之行結束後再去參軍。他說我們會在一路上試圖勸他放棄的。這點他說得沒錯。我就是對他放心不下。那可是軍隊啊!瑞克說我總是過分擔心,這點他說的也沒錯,但如果真的爆發戰爭,他可怎麼辦?”

媽媽彎下腰,撿起大衛丟下的那根柴火,放在身邊的沙發上。

“如果你們這些住在‘金色西部’的居民不介意的話,我們打算等到六月第一周之後再來科羅拉多,等瑞克處理完入伍的基本事務後出發。這樣安排可以嗎?請一定寫信回複我們。很抱歉在最後時刻改變行程,不過換個角度看:這樣你們就多出來一個月時間為攀登派克峰做準備了。我不知道你們的想法,但我肯定是樂意多準備一個月的。”

塔爾博特太太丟下了她那一頭的塑料毯,這次雖沒落在爐子上,但離得很近,爐火燙得毯子邊緣卷曲起來。爸爸隻是站在那兒看著,根本沒有要彎腰撿起來的意思。

“姑娘們都好嗎?索尼婭像野草一樣長得飛快。今年,她開始參加田徑運動了,帶回家一大堆獎牌和臟兮兮、臭烘烘的襪子。你真該看看她的膝蓋!上麵滿是傷,我差點兒沒帶她去看醫生。她隻說是練跨欄的時候刮到了欄杆上,連教練都說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可我總是不放心。那些傷口怎麼也不見好轉。你家琳恩和梅麗莎有碰上類似的問題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總是操心太多了。索尼婭和瑞克都沒事。六月第一周到來前,什麼壞事兒都不會發生,到了那時咱們就能見麵了。愛你們的克利裏一家。再問一句:派克峰以前有人摔下來過嗎?”

大夥兒都一聲不吭。我折起信紙,塞回信封裏。

“我當時真該給他們回信,”媽媽說,“我真該在信裏叫他們立刻就來科羅拉多。這樣,他們或許真就來了。”

“這樣,我們那天就會登上派克峰頂,眼睜睜地看著一切都被炸掉,咱們也會跟著命喪黃泉。”大衛抬起頭來大笑著說,笑聲讓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他們沒來,咱們應該慶幸才對。”

“慶幸?”媽媽的手揉著牛仔褲腿,“那天卡拉帶著梅麗莎和寶寶去了科羅拉多斯普林斯,咱是不是更該慶幸啊?沒那麼多張吃飯的嘴了。”她的手像是要在牛仔褲上揉出個洞來,“那些暴徒槍殺了塔爾博特先生,咱們是不是也該慶幸?”

“不,”爸爸開腔了,“但我們應該慶幸暴徒沒有把我們都殺了;慶幸他們隻搶走了罐裝食物,沒搶走種子;慶幸大火沒蔓延到這裏來。我們應該慶幸……”

“慶幸我們還能收發郵件?”大衛問,“是不是這個也值得慶幸?”說完,他摔門而去。

“當時沒有收到他們的來信,我本該打電話問問或者做點兒什麼。”媽媽說。

爸爸眼睛依然盯著那燙卷起來的塑料毯一角,一言不發。我把信遞給他,“信要收起來還是怎麼著?”

“我覺得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將信揉作一團,丟進爐子,再將爐子門砰地關上。他動作很快,絲毫沒有燒到手。“琳恩,過來幫我修暖房。”

屋外一團漆黑,溫度越來越低,我腳上的球鞋變得冷硬。爸爸一手拿著手電筒,一手將塑料薄膜鋪貼到木框上,我用U形釘每隔兩英寸4將薄膜繞在木框釘上。釘完了一個木框後,我問爸爸能否進屋換雙靴子。

“你在郵局取到了番茄種子嗎?”他像壓根兒沒聽見我說話似的問道,“還是你忙著找信,忘了取?”

“信不是我刻意去找的,”我說,“我隻是恰巧發現了而已。我還以為讀到這封信,了解到克利裏一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你會很高興呢。”

爸爸將塑料膜扯過另一根木框,由於用力過度,薄膜上泛起了褶子。“我們早就知道了。”他說。

他把手電筒遞給我,從我手中奪過釘槍。“你想讓我說出來?”他說,“想讓我告訴你究竟發生了什麼?好吧,我就跟你說說。我猜測他們離芝加哥夠近,核彈爆炸時他們的身體即刻蒸發了。若真是這樣,他們也算是走運的了。芝加哥與咱們這兒不同,沒那麼多山,所以但凡沒有即刻蒸發,那他們不是死於熊熊烈火、閃光灼傷,就是死於輻射造成的病變,再不然就是死在暴徒的槍下了。”

“也有可能是自家人的槍下。”

“也有可能。”他將釘槍抵在木框上,按下扳機,“至於前年夏天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有個自己的猜想。”他說著將釘槍往下移了兩英寸,又往木頭裏釘入一顆釘子。“我覺得不是俄國佬先動的手,也不是美國人。我覺得是躲在暗處的某個恐怖組織搞的鬼,甚至可能是某個人的個人行為。我認為他們發射核彈時,根本不知道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他們定是對世界的樣子太過不滿,在委屈、憤怒與恐懼中,用核彈回敬了世界。”他將釘子一直釘到木框底部,然後直起身子,在另一邊從上往下重新開始,“琳恩,你覺得我這個猜想怎麼樣?”

“我都跟你說過了,”我回道,“我是在找塔爾博特太太的雜誌時無意間發現信的。”

他轉過身來,釘槍直指著我,“但是,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他們的惡行讓全世界都遭了殃,他們要為之負責。無論其本意如何,惡果必須由他們承擔。”

“如果他們活下來了的話,”我說,“如果他們沒有死在誰的槍下的話。”

“我不能再讓你去郵局了,”他說,“太危險。”

“那塔爾博特太太的雜誌怎麼辦?”

“回屋檢查下爐子裏的火。”他說。

我回到了屋裏。大衛也回來了,正站在壁爐旁,盯著牆看。媽媽已經在爐子前支起了折疊桌子和幾張折疊椅子。塔爾博特太太在廚房切土豆,她那淚如雨下的樣子讓人還以為她是在切洋蔥。

爐火差點兒就滅透了。我趕緊塞了幾個從雜誌上撕下來的紙揉成的紙團進去引火。火苗躥了出來,是奪目的藍綠色。我又往紙團上扔了幾顆鬆果、幾根木柴。其中一顆鬆果滾到一邊,躺在爐灰裏。我伸手去抓,結果手被爐子門燙到。

又燙到了同一個地方。棒極了。本已結痂的地方又燙起了個水泡,一切又得重新開始。當然啦,媽媽當時正站在一旁,手捧著一鍋土豆湯,目睹了這一切。她將土豆湯放上爐子,旋即抓起我的手,像抓到了犯罪證據似的。她啥也沒說,隻站著,握著我的手,眨巴著眼睛。

“這是剛燙傷的,”我辯護道,“剛燙傷的。”

她拿指尖觸碰著舊痂的邊緣,小心翼翼得像是怕感染什麼病毒。

“不過是燙傷罷了!”我猛地抽回手,抱起蠢大衛劈得淩亂的柴火,塞進爐子,邊塞邊吼,“不過是燙傷,不是輻射後遺症!”

“琳恩,你知道父親去哪兒了嗎?”她像是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問。

“他在後院門廊上,”我沒好氣地答,“修他那愚蠢的暖房。”

“他不在那兒,”媽媽說,“他把斯蒂奇也帶走了。”

“他不能帶走斯蒂奇,”我說,“斯蒂奇怕黑。”媽媽一聲不吭。“你知道現在外麵有多黑嗎?”

“是的,”她走到窗戶前,向外望去,“我知道外麵有多黑。”

我從壁爐旁的衣鉤上取下派克大衣就要往門外衝。

大衛抓住我的雙臂,“你要去哪兒?”

我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去找斯蒂奇,它怕黑。”

“外麵太黑了,”他說,“你會迷路的。”

“那又怎樣?總比在這個鬼地方待著強。”說完,我摔門而去,門重重地砸到了大衛的手。

我還沒跑到柴堆,就又被他抓住了,這次他用的是另一隻手。剛剛摔門那一下要是砸到他兩隻手就好了。

“放開我,”我說,“我要離開這裏,我要找些其他人一起生活。”

“根本沒有什麼其他人了!看在耶穌的分兒上,去年冬天,我們都走到南方公園了,一個人都沒有。連暴徒都沒有。再說了,你要真碰上了他們怎麼辦?啊?碰上那些殺死了塔爾博特先生的暴徒,你該怎麼辦?”

“碰上了又如何?無非就是開槍打我,我又不是沒被人開槍打過。”

“你這是瘋了,你知道吧?”他說,“沒來由地帶回來這麼一封信,然後對著每個人肆意開火。”

“開火?”我氣瘋了,感覺隨時要哭出來,“開火!那去年夏天怎麼說?去年夏天是誰對著誰開火?”

“你不應該走那條小路的,”他說,“爸爸說過,不準走那條小路。”

“於是你就對著我開槍?於是你就殺了羅斯蒂?”

大衛抓著我胳膊的手越捏越緊,像是要將它折成兩段。“那些暴徒們也有條狗。我們在塔爾博特先生的屍體邊上發現了狗的足跡。那天你從小路裏鑽出來,我們又聽到羅斯蒂的叫聲,就把你當成了那幫暴徒。”他盯著我,“媽說得對。妄想症的確是第一大殺手。去年夏天,我們都有點兒瘋了。其實不止去年夏天,我們可能一直都這樣,處在將瘋還未瘋的邊緣。而此時,你又給大夥兒演了這麼一出,帶回來那封信,讓大夥兒又想起發生過的一切,想起每一位失去的親人……”他鬆開了我的胳膊,盯著自己的手,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差點兒折斷我的胳膊。

“我早說了,我是在找雜誌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那封信的。我還以為大家會很高興讀到那封信。”

“當然,”他說,“你當然這麼以為。”

他回屋了。我在屋子外麵又待了很久,等爸爸和斯蒂奇。等到我進屋的時候,甚至沒人抬起頭來。媽媽還站在窗戶邊,從她的頭上看出去能看見天上的一顆星星。塔爾博特太太不哭了,正在往桌子上擺餐具。媽媽端上湯鍋,我們都圍著桌子坐了下來。正吃著,爸爸回來了。

斯蒂奇跟在他的腳邊。他手上拿滿了雜誌。“很抱歉,塔爾博特太太。”他說,“如果你願意,我會把它們放在地下室裏,這樣你就可以每次叫琳恩下去拿一本上來讀了。”

“沒關係,”她說,“反正我也不太想讀它們了。”

爸爸將雜誌放在沙發上,在折疊桌邊坐了下來。媽媽給他舀了碗湯。“我把種子拿回來了,”他說,“番茄種子被水泡了,玉米和筍瓜的種子還能用。”

他轉過頭,看著我,“琳恩,郵局的門我用木板封起來了,”他說,“你能理解的,對吧?我不能再讓你去郵局了,太危險。”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說,“就是不小心發現的嘛,在找雜誌的時候。”

“爐火要滅了。”爸爸說。

羅斯蒂死後一個多月,他們哪兒也不準我去,因為怕我回來時又把我當成暴徒,控製不住又對我開槍,就算我保證不再走小路了也不行。後來斯蒂奇出現在家門口,啥也沒發生。於是,他們又允許我出門了。那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去一趟郵局,直到夏天逝去、秋日來臨。再後來,但凡他們允許,我就都會去郵局轉一圈。在那塵封的郵件堆裏,我定是翻找了上百遍,才找著了克利裏一家的來信。塔爾博特太太沒有說錯,它確實被錯放進了別人家的郵箱。

後記:

寫《克利裏一家的來信》的時候,我們住在落基山上一座名為伍德蘭帕克的小鎮上。通往科羅拉多斯普林斯的公路穿鎮而過。鎮上綠樹成蔭,青鬆白楊鱗次櫛比,野花叢生;派克峰的美景一覽無餘。

然而鎮上沒有郵件遞送上門的服務。我不得不步行到郵局取件,帶著我的狗。我想你已經猜到了這個故事的靈感來源。

我至今還會記起那個郵局,想起我的寫作生涯到那時為止最糟糕的一天,那也可能是我整個寫作生涯中最困難的兩三天之一。那個年代沒有電子郵件,稿件是要郵寄去雜誌社的,寄件的時候,還要付上一張郵資已付、寫明發信人地址的回郵信封,若稿件未被征用,雜誌編輯會將稿子退回,並附上退稿條。

因為需要去郵局的次數太多了,於是我每次都帶上些備用郵票,兩套馬尼拉信封,兩套回郵信封。一套用來寄新作,一套用來將退回的稿子寄給另一家雜誌,碰碰運氣。

那時,雖然收到的退稿條(通常真的就是一英尺來寬的小紙條,上麵寫著:非常抱歉,您的稿件與我刊出版需求不符)數不勝數,但我還是能抖擻起精神,默默告訴自己就算這一篇被拒了,寄給《伽利略》或《阿西莫夫科幻雜誌》的稿子說不定還有機會。

可那一天我去取件的時候,收到的不是退稿條,而是一張黃色紙條,上麵寫著讓我去櫃台取件。“太好了。”我一邊心想“姥姥給我寄禮物了”,一邊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向櫃台。

等待我的不是什麼禮物,甚至都不是裝在一個包裹裏的,而是一大摞馬尼拉信封,上麵都是我的筆跡。我寄出去的八個故事,全部被退稿。這次,我沒法說服自己寄給《奧秘》《奇幻與科幻雜誌》的稿子可能還有機會了。

“嗯,”漫長的回家路上,我暗自思忖,“也許這些退稿在暗示著什麼。”很顯然,它們是在暗示我該放棄了,該停下來了,別再自欺欺人,出洋相,鬧笑話了,是時候該回去安安心心地教書了。

最終阻止我放棄的是那幾張已經填好回郵地址、貼好郵票的信封,畢竟,郵票還是很貴的。既然都到這份兒上了,最後再嘗試一次又不會少塊兒肉。

所幸的是,那八個故事中的一篇——《哭著要月亮的孩子》——收錄進了短篇集《滿滿一鏟子的時空》。這讓我倍受鼓舞,推動著我繼續寫作,直到我的小說賣給了《伽利略》《阿西莫夫科幻雜誌》《奧秘》《奇幻與科幻雜誌》,直到我寫出了這篇《克利裏一家的來信》和贏得星雲獎的《烈火長空》,並改變了我一生的軌跡。

好險。如今回望往昔,這件事聽起來像是件無傷大雅的趣事,可當它真實發生的時候,可一點兒都不有趣。

所以,我想對那些正在讀這本書的奮鬥中的年輕作者們說:“不管你收到過多少封退稿信,不管你受到過多少次打擊,請一定奮力前行下去。”或者,正如我心目中的英雄溫斯頓·丘吉爾所說的那樣:“永遠,永遠,永遠不要放棄。”

1 英美製長度單位,1英裏約1.609 3公裏。

2 一種原始的耕作方法。燒去草木,就地種植作物。

3 英美製長度單位,1英尺約0.304 8米。

4 英美製長度單位,1英寸約為2.54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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