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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帕克、胡紓

3

“這次前往佩爾米亞,是自大戰開始以來第一次得到官方許可的正式訪問,”主席說,“你能想象吧,光安排相關事宜就跟噩夢一樣,但現在看來還真要成行了。據格裏瑟流斯議員說,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最了不起的外交成就。”他拔下酒罐的塞子,“說實話,除了大戰,這是我們和佩爾米亞人唯一的共同點。”

“我都不知道他們喜歡擊劍。”

主席哈哈大笑,“他們癡迷於此呢,絕對的癡迷。甚至比咱們更甚。他們成天談的就是擊劍。格裏瑟流斯說,走進魯茲爾·畢耳的隨便一間酒吧,裏麵的人肯定在聊全國賽的最新賽報。社會的每個階層,從礦工到山地那些大貴族,人人都著了魔似的。佩爾米亞的每個小孩長大都想當劍手。”

蘇伊達斯盯著酒罐。人家還沒請他喝酒,所以他也還沒機會拒絕。“這我倒從沒想到過,”他說,“我猜是因為我們當時就沒把他們當人看吧。”

“你參過戰?我還以為——”

“童軍,”蘇伊達斯麵無表情,“我在第十五軍團。”

主席問也沒問就倒了兩杯酒。酒的顏色很紅,就像另外那種紅色液體;又清澈又豐滿又瑩潤。他告訴自己,我會接過酒杯,但我不會喝。

“總之呢,”主席繼續說道,“不必我說你也知道這裏頭牽扯到多少事。如果成功——唔,誰知道呢?我們可能會被寫進曆史書裏呢,你跟我兩個。如果失敗,我們很可能會挑起又一場戰爭。就有這麼要緊。”

“噢,得了吧,”蘇伊達斯說,“不過是擊劍罷了。”

主席很慢很慢地轉過身來,仿佛肩上扛了木頭。“你想錯了,”他說,“你一定要理解這件事的重要性。半個參議院都想再打一仗。老天可憐我們,他們到現在都覺得我們能贏。他們以為佩爾米亞已經快跪下了,隻要再加一把勁就能推倒。”

“說不定確實如此呢。”

主席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兒子本來在第七軍團當上尉,”他說,“要是他還活著,上個月一號就該三十二了。看在老天的分上,德澤爾,你上過戰場,你知道那裏什麼樣。”

蘇伊達斯聳聳肩,“我反正是不急著穿回軍裝的。”

“還不止咱們這邊,”主席把一杯酒放在蘇伊達斯椅子旁的桌上,“佩爾米亞人也快絕望了。整個國家亂成一團,他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蘇伊達斯皺眉。隻要能避免,他是盡量不去聽新聞的。“是因為在科裏斯·安魯找到新礦那檔子事嗎?”

“完全正確,”主席用力點頭,“當然了,還要過一陣子才會真正顯出厲害來,直到合同過期的時候。那之後麼……”他聳聳肩,“如果你奪走了整個國家的生計會怎麼樣?誰也說不清,過去從沒有過這樣的事。有些人說再沒有比這更棒的事了——我們最老的死敵跪倒在地、餓斃街頭。另外又有人說這是等在門口的大災難:多少萬憤怒的佩爾米亞人山窮水盡、孤注一擲。銀行自然想要和平,貴族則說現在是幹掉他們的最佳時機,七年前咱們就該這麼幹了。”他打個寒戰,無助地攤開雙手,“可我們自己難道是什麼政治、社會穩定的楷模嗎?眼下的局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想才好,其他人也都一樣。但如果我們能稍微做點什麼有益的事,任何事——嗯,該怎麼做就很明顯了,不是嗎?”

蘇伊達斯並不覺得有什麼明顯的,但他管住了嘴巴。“我說不好,”他說,“如果那邊的情形真像你說的那麼糟……”

“這活兒的報酬是兩萬五千諾米斯瑪塔。”

這句話好像迎麵而來的一耳光讓他閉了嘴。主席看著他微笑。“如果我說錯了請你糾正,”他說,“不過我仿佛覺得你能用得上這筆錢。”

“對。”

主席緩緩點頭,“那你是同意去了。”

兩萬五千諾米斯瑪塔。“是的。”

“好極了。”主席皺著眉轉開眼睛,“你能答應我真是高興。如果你拒絕,我得到授權可以對你恐嚇勒索、設圈套,萬不得已還可以誣陷你謀殺之類。我知道,”他看見蘇伊達斯張開嘴啞口無言,趕緊補充說,“跟我打交道的這些人,他們——這麼說吧,你簡直沒法想象在文明社會還會有這樣的人。天曉得他們能幹出什麼事,而我是一點也不急著想知道的。不過我猜,既然這次的事情如此重要……”他搖搖頭,“我會保證你拿到錢。你出發去佩爾米亞的當天,錢就會存進以你的名字所開的銀行戶頭裏。你一回家就會得到授權,可以把錢取出來。或者,萬一——嗯,萬一事情不順利,你還可以在遺囑裏把錢作為遺贈留給別人。我會親自確保遺囑被執行。”

蘇伊達斯看著對方,“簡直是發瘋,我是職業的劍手,而不是——”

主席說:“我知道。”

銀行決定沒收金塔尖神殿,將它改建成自己的總部。不消說,這一決定在學院1和大眾中都引發了強烈的憤怒。銀行對此的回應是,這一舉動完全合理,並且合乎邏輯。他們急需更大的辦公場地,這是毋庸置疑的。十二年前學院借了銀行七百萬諾米斯瑪塔,用於支付戰爭稅並裝備三個劫掠團。原本學院指望劫掠團能在戰場上繳獲戰利品、掠奪被占的敵國城鎮,借此獲取豐厚的利潤,誰知這三支部隊在第一次正式交鋒時就被消滅了。除此之外,學院支付戰爭稅,作為回報得到了財政部發行的戰爭債券,而債券在“大崩盤”後價值暴跌、與垃圾無異。因此從現實角度看,學院無力在中、長期償還借款。銀行采取現實主義的態度,同意學院在之後二十年中僅支付年息,然而二十年的利息有五年都不曾支付,也就意味著妥協達成的協議無效。對於銀行來說,唯一可信的擔保就是學院的地產。銀行持有九座首都大神殿的抵押權,他們找來第三方對九座神殿估價,金塔尖神殿價值五百萬諾米斯瑪塔。銀行願意接受神殿,以此抵消全部債務。又因為銀行需要的是許多辦公室而不是一個巨大的禮拜堂,因此銀行別無選擇,隻能將神殿改建。不過他們非常樂意在合理的限度內盡量用一種和諧的方式去完成這件事:神殿的內部材料將大致保持不變,隻是加入新的隔間。金塔尖神殿享譽整個文明世界,它那著名的濕壁畫、浮雕和馬賽克都不會遭受任何損傷或改造。每一年還會指定五個開放日,讓大眾可以入內參觀,這可比教會長老們從來願意許可的時間更多呢。最後,假如在今後五十年內,學院發現自己有能力償還最初的借債外加取消抵押贖回權之前累積的利息,銀行將把神殿物歸原主,並在歸還之前恢複神殿的原貌。他們感到自己的做法實在再公道沒有了。

對此公眾表示同意,學院則不敢苟同。通過第4/2號公民投票,支持移交神殿的選區在十七比五的投票結果中占了多數,移交正式生效。由於牧首拒絕簽署移交文件,銀行向法庭申請執行令,土地登記處直接更改了登記。在銀行正式接管的那天,三個修士企圖把自己銬在羚羊門上點火自焚。其中兩個也許是火絨匣子有問題,也許是決心不夠堅定,不過第三個被嚴重燒傷了。還好現場有銀行的護衛在,他們用自己的頭盔從西瑪庫噴泉取水把火撲滅了。

建築師計劃將東回廊改作董事會的會議室,但至少需要十八個月才能交付使用,因此董事會暫時在禮拜堂聚會。禮拜堂裏有出自老西奧法諾之手的絕美馬賽克天花板,還有眾所周知的糟糕音效。這天正好下著大雨,總共有四十六個水桶被拿進房間接雨水,避免進一步損壞鑲嵌細工裝飾的地板(據傳為克裏索法內斯的手筆,AUC2三世紀)。加在一起,那聲音活像是畏畏縮縮的初學者在演奏巨型樂器。

第一個鐘頭處理日常事務:正式沒收勒卡斯家和布勒米亞斯家抵押的地產,外加好幾百處產權轉讓與抵押蓋章生效,房子都歸了現房客。接下來銀行的主席與首席執行官米赫爾·茲米瑟斯宣布,卡努斐克斯家族已經支付了借款的最後一期本金與利息,其債務從此償清。他親手在贖回契據上蓋下銀行的印章,並派專門的信使將契據送給卡努斐克斯將軍。

接到這一任務的信使騎馬直奔澆灌者位於藍水的鄉間別居,途中隻停下來一次,在銀行位於脊口十字路的小站換馬。他把契據和茲米瑟斯主席的附信一同交給管家,後者在收據上簽了字。接著信使取道蒙薩瑟爾回城,在蒙薩瑟爾,他去隱修院前門的“聖母領報之喜”喝了一杯,巧遇修院院長的酒侍,大戰時兩人在同一支部隊服役。酒侍把聽到的消息報告給院長,院長立刻書麵通知了牧首的隨侍牧師,後者又在座堂當晚的集會上把事情講了出來。

“我隻奇怪一件事,”其中一位司鐸評論道,“就是他等了這麼久才把這該死的債還清。誰都知道澆灌者借大戰賺了不少,他肯定不缺錢。”

“因為稅,”他的一個同事提供思路,“跟非國家機構借的戰爭貸款,在償還利息時享受基本稅率的稅收減免。這種事我還當你知道呢。”

司鐸聳聳肩,“反正也無關緊要。我倒想看他們把老頭趕到大街上去。走不出五碼3他們就會被暴民絞死。”

院長皺起眉頭,他和將軍是擁有共同高祖父母的表親。“卡努斐克斯家、弗卡斯家、再加上巴達內斯家最老的那支,如今的老世家差不多就隻剩他們了。而弗卡斯家也遠不如從前,我聽說在大戰快結束那段日子,他們被迫賣了不少地。”

副院長說:“猜猜是誰買去了。”

院長說:“這我倒沒聽說。”

“正是呢。表麵上看一切都規規矩矩、正大光明,但其實何必打那麻煩呢。如今還有誰能買它?誰都沒錢。”

另一個司鐸哈哈大笑,他是個體格碩大的禿子,留了一把長長的黑胡須。“銀行也一樣沒錢,”他說,“至少不是銀行自己的錢。錢全是從西帝國借來的,利率叫人咋舌。如今的情形再明白不過,可誰都不願承認。我猜他們都在擔心,一旦承認自己就非得做點什麼不可了。”

“在這一語境底下,他們是指誰呢?”院長柔聲問,“從實際的角度看,如今銀行就等於是政府。難道他們會為了手續不規範這種事追究自己嗎?這我實在無法相信。”

大個子司鐸無助地揮動雙手:“要是人民真正理解眼下的局勢……”

院長朝他微笑。“我親愛的兄弟,”他說,“你向來有種天賦,能以如此簡化的視角去看待複雜的問題。在處理教義問題時這是很有用的利器,但你最好還是別碰政治和經濟吧。人民如今的處境比過去一百年裏都要強呢。”

一陣短暫而難堪的沉默,然後副院長說:“短期看或許的確如此。”

“胡說。”院長閉起眼睛,片刻後重新睜開,“我們真的不能允許自己去貶低對手的成就。銀行的動機純粹是一片好心,同時在公共福利方麵,他們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了我們和我們的貴族朋友有史以來所做的一切。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一片好心,”有人重複他的話,“總的說來我是不大相信的。”

“當真?”院長給對方一個困惑的眼神,“我確信他們的動機簡單又直接。他們借給貴族數千萬諾米斯瑪塔,好讓貴族能有錢打仗;後來銀行意識到我們快輸了,而假如我們輸掉戰爭,所有借款都不必償還,他們就完了。他們還能怎麼辦呢?難道不是隻能取消抵押的贖回權、讓貴族破產、接管實質的政治控製權、盡快結束戰爭?噢當然了,這樣做需要極大的勇氣和相當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但客觀看來他們也隻有這條路可走。接下來,曾經當權的特權階級失去了一切,自然要反撲,銀行便做了唯一合乎情理的選擇:他們花錢買到了普通民眾持久的愛。他們把土地的終身保有權賣給過去的佃農,又因為農民是不可能有錢買土地的,他們便提供兩百年的抵押貸款,資本償還延遲七十年開始。從現實角度看,農民等於是把過去交給山地大家族的租金轉而交給銀行;一切似乎都沒變,同時一切都永遠改變了。這是每個政治家的夢想,而他們找到了一種不流血的方法把事情悄悄辦成了。對於茲米瑟斯和他手下的人,我實在抱有最高的敬意,真希望他們是我們的同伴,而不是死對頭。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如果你們指望弗卡斯家、指望我的表親赫雷克領頭反抗,把銀行家從金色塔尖趕出去,我怕你們要等上很長時間呢,這期間你們倒不如做點有用的事。”

在他頭頂的聖幛正中央,月之女神臉頰上那唯一一滴銀色的淚珠反射出十二盞銅油燈的亮光。油燈置於圍繞低處“苦路”的基座上,過去本來是純金的,不過那是在修會也被征收戰爭稅之前。院長堅持說銅燈更亮,因為銅的反光效果比較好。

“政府很軟弱,”大個子司鐸插話說,“這是誰都曉得的。他們在議會拿不到多數,所有一切都隻能靠全民公決,這樣治國是行不通的。隻需要遇上一件壞事他們就會失去民眾的支持,議會也會通過不信任案,他們就出局了。這事三百年前曾發生在左納拉斯,它還會再發生。問題在於在此之前他們還會造成多大傷害。”

“請你先定義什麼叫傷害,”院長平靜地說,“因為很顯然,在政治上他們已經被束縛了手腳,除了他們已經做的,他們也做不了什麼了。他們犯了一個錯:以為一旦獲得權力,就能像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一樣長此以往幸福地生活下去。然而權力的本性就在於它是一個持續的進程。而且,正如我剛剛所說,他們實在也做不了什麼。”

“就是這樣他們才會把一切毀掉,”大個子司鐸固執己見,“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強大的政府。”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點聲嘶力竭的意思,便停了一停,“要是他們犯個錯、都城的人起來反對他們……”

“又來了,”院長黯然道,“指望奇跡發生。雖說在處理一般性事務時我常常建議大家祈禱,但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我卻不願依賴它。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細節:你打算向誰祈禱。我忍不住覺得你的祈禱墊是朝著我那位表親赫雷克的方向呢。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想靠他是沒有指望的。軍隊不會替我們收拾這個爛攤子。近代曆史裏的所有災難,隻這一件不是軍隊的直接責任,我可以向你們擔保,軍隊絲毫不想卷進來。”他低頭瞟了一眼自己的指甲,當天早上他在葡萄園幹活,沒時間收拾整理,所以指甲很臟,而且參差不齊。“我建議你把祈禱留給無敵驕陽,畢竟我們在這裏不就是為了這個嗎,至少明麵上是這麼說的。”

有位年老的司鐸,之前一直沒有開口,這時上身前傾,把雙手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大腿上。“我們目前的處境確實很糟糕,這我同意,”他說,“不過他們的處境就比我們強嗎?這難道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我的建議是,既然我們已經走了這麼遠、失去了這麼多,為了避免可怕的浪費,最後這一裏路一定要繼續走完,如果是下坡就尤其應該繼續走。”

院長朝他微笑,“許多人都抱著這一看法,無論在議會內外。我聽說這樣的人在銀行內部都有一兩個呢。”這話讓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豎起耳朵,但院長卻抬起一隻手,“這叫我想起了阿托奇斯國王與神諭的故事。”見大家一臉茫然,他點點頭,“阿托奇斯國王向女先知請教,他應不應該與唐特·弗進行最後一場大決戰。她回答說如果他決定上戰場,他會顛覆一個偉大的王國。後來果真如此——他顛覆的是他自己的王國。據說他的遺言是關於預言如何模棱兩可的說教,不過既然他的屍體至今沒有找到,這遺言多半是後人杜撰吧。如果我們挑起另一場戰爭,我基本確信我們會摧毀一個偉大的國家,說不定是兩個。這一確信可不足以令我去支持任何一種行動方案。”

副院長故意一板一眼地收好自己的文件。“總得有人做點什麼,”他說,“總的說來我寧願行動的是我們。我並不真的信任貴族,對銀行我隻有輕蔑,這樣一來就隻剩下敵人了;而他們眼下這種狀態,根本無法就任何事情做出理性的抉擇。從任何角度看這都不是理想的情況,但這就是我們如今的處境。就如巴溫提烏斯在《繩子》中所說,如果你在海裏要淹死了,又不會遊泳,那麼往下沉的時候幹脆順手抓條魚。”

“事實上這是《兩兄弟》裏的話。”院長豎起一根手指,表示會議正式結束。但誰也沒動彈。“我建議我們就此散會,兩天後再聚。我並不認為到那時事情會有任何改變,不過總還是可以祈禱麼。”

仍然沒人動彈,於是院長就收拾好自己的文件走出門外。他穿過院子、爬上十七樓自己的小房間,癱坐在椅子裏按摩膝蓋。每天都更困難一點點,哪怕隻是走路、爬樓梯這樣的尋常小事。相比之下,那些非同尋常的大事,比方說以和緩的動作引導一個國家的命運,那不過是孩童的遊戲罷了。他伸手去拿放在書桌另一頭的墨水瓶,稍一遲疑,又轉而拿起自己那本《更高的虔敬》。這是他十四歲那年親手抄寫的,如今就嫌字太小了。不過書裏的每個字他都銘記於心,所以看不清也沒關係。他背誦了五篇次要短禱、奇異懺悔,外加針對遲疑不決的兩段祈禱詞。然後他掀開用鉸鏈連在墨水瓶上的瓶蓋,提筆開始寫字:

辛巴圖斯,蒙薩瑟爾之院長,救贖中的知己,寄語

布雷納爾特·塔佩茲烏斯議員,向你致意。

他猶豫不決,便抬起頭,稍微仰起脖子看向窗外。窗戶修在牆上很高的位置(這是為了防止閑散和分散注意力),而且又對著馬廄的房頂;要想看到背後的小山,你得站在椅子上才行,而這件事院長已經整整五年不敢嘗試了。窗戶兩旁掛著古老的聖像,早已被過去幾個世紀所點蠟燭的煙熏黑。清潔聖像是不對的。你隻需要知道神聖的形象存在於灰塵和油脂底下就夠了,要是當真看見它們,人可能會被它們的美引入歧途。院長歎了口氣。當初是他硬纏著父母要加入修會的,因為他熱愛素描和繪畫,喜歡看美麗的圖畫。他在繕寫室待了九年,他抄寫裝飾的迷你《彌撒經》至今仍被認為是世上最完美的版本。然而這時他卻被調去了財務室學記賬,免得他的靈魂被美徹底玷汙、無法挽救。結果他在記賬上竟比繪畫更有才能,這當然完全是意外。奇怪的是,替修會節省和賺取大筆銀錢,倒並不被認為是通向傲慢的致命誘惑。

毫無疑問你能解釋。

他停筆。塔佩茲烏斯議員出了名的虔誠,可他畢竟還是議員,大概不會樂意被人教訓,哪怕對方是他在無敵驕陽中的神父。他把那張紙放到一旁——以後可以用它給書的封皮做襯裏——另起一頁。

聽說我的表親赫雷克·卡努斐克斯完全償清了他欠銀行的債務,也不再有任何抵押。這一消息自然令我歡喜;同時我也略感困惑,因為聽說不會追究他延遲分期付款所欠的利息,也不會處以罰金。你跟我一樣清楚——比我更清楚,因為你是顯赫的政治家,我隻是一個完全與世隔絕的修道士——假如我們想要和平,就必須控製住鷹派;而對於軍事貴族,唯一可能控製他們的手段就是債務和留置權。我那位表親赫雷克十分富有,他借著大戰發了大財,又用這些錢改善自己的產業(科學種植之類的),他也因此擁有許多資產,現金卻不多。他是可以、也應該通過延展性債務加以控製的,而這一能夠左右他的方法現在是失去了。

當然,我倒並不認為我那親愛的表親是天生的危險分子,事實上我還相當喜歡他。我們一起長大,在擊劍、單棍、射箭和摔跤上他從來都是我的手下敗將;如今我們是極少會麵了,但每逢有機會見麵,我總不忘提醒他。拳擊他比我強,但隻是因為他的臂展稍長一點。現如今,作為無敵驕陽的勤勉仆人,我在總體上譴責他的血腥職業,同時卻也讚賞他在保衛國家和真神方麵扮演的角色。另外下象棋我也時常打敗他,這件事他自然不願讓太多人知道,畢竟他可是名聲卓著的戰術家。

關鍵在於維護大原則。其他貴族成員想必也會對你的委員會提出類似的清償請求,下次做決定時你無疑會牢記我剛剛提到的問題。

現在來講講另一件更加要緊的事。去年你好心贈我的玫瑰竟十分適應我們這裏貧瘠的土壤,應昂·謝爾辛的牧首一再要求,我已經切了一株送給他。他是極稱職的園丁,因此我很有信心,在我們有生之年,塔佩茲烏斯玫瑰將散播到整個西帝國全境,被全帝國的人欣賞。

他寫完信、撒上細沙,將它放在那一摞待封印的信件上。他還有別的信要寫(總有寫不完的信、讀不完的報告、查不完的賬目和無數等他同意或駁回的請願書),然而隻是寫這一封信他就已經筋疲力盡。他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隻是籠統地想想。也許他正以一種隱秘的、有尊嚴的方式慢慢死去,死於某種完全可以接受的病症。這種事該去問醫師兄弟,但他當然不能問。或者他可以去圖書館查查醫書,但他同樣放棄了這個念頭:要查書他就得請圖書管理員替他找到相關書籍再帶來給他,這等於是向全教團宣布他出了毛病。最後他決定,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假定自己時日無多,同時熱切盼望等來驚喜。盡管存在種種證據,但經過通盤考量,他還是推測自己不會馬上就死。無敵驕陽(這個與他相伴一生的神祇顯得那麼熟悉,同時仍然基本無法理解)顯然還有更多的工作要交給他完成,但又覺得有必要給本已經十分困難的任務進一步增加難度,所以又給他添了身體虛弱這一負擔。稱頌祂的名,見鬼。

晚禱時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可整個問答期間他都心事重重,還是副院長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意識到儀式結束了。他沒有與修會的兄弟們一起在飯堂用餐,而是要了麵包、奶酪和黑茶帶回自己的小房間。為了讓頭腦清明,他任爐火熄滅,脫下長袍隻穿襯衣坐著,直到渾身冰冷、雙腳失去知覺。然而這並沒有什麼用處。於是他像打濕了毛的狗一樣把心事甩掉,拿了些日常的報告翻看。有一份文件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議會外交分委會的會議記錄。他把之前忘吃的麵包和奶酪吃下去,茶已經涼了,於是他喝了點水了事。

在他書架的第二層有一本《模仿神聖》,又老又舊,模樣很是淒慘。自製的木板書盒和豬皮封麵多年裏修過好幾次,而且修書的那些人顯然並非以裝訂書籍為業。在封麵內頁按農民的做法記著家譜,他父親一脈九代人的出生、婚姻和死亡都記錄在上頭。最早的記錄是用橡樹癭沾了油燈的煤灰寫的,如今已經變作淡棕色,幾乎難以識別。最後加的條目位於書頁最靠右的位置,是他本人精妙的連筆草書,黑色墨水,大寫字母是紅色。由他添上的是赫雷克·卡努斐克斯的四個兒子:

斯法克特裏烏斯(生於AUC1577年)

柯爾特曼度烏斯(生於AUC1579年,死於AUC1598年)

斯特勒喬(生於AUC1581年)

奧都勒森圖魯斯(生於AUC1590年)

他掰著手指頭做算術。小奧多今年該有——怎麼,已經二十四了嗎?對於他所打算的事,這年紀倒是正好合適。他上次見到奧多是在十二年前,奧多的半生之前。他記得那是個瘦弱、憂傷的男孩,雖然覺得冷卻不肯表現出來;象棋下得不錯;如果家裏人允許他繼續學習,或者能成為不算太糟的音樂家。一張尋常的貴族麵孔,很容易遺忘,典型的貴族家庭小兒子。

啊,他暗想,可惜了,但也沒辦法。無論如何,至少還剩下斯法克特裏烏斯(他對他一無所知)和斯特勒喬(在鬥雞和賽狗的圈子裏很出名),他倆可以把家族的姓氏傳下去。如果我自己有兒子,我會派他去;可我沒兒子,所以隻好拿小奧多湊合。再說了,一旦赫雷克決定了要做什麼……

(院長自然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但他時不時會夢到弗羅斯·維爾讓被淹沒的情形。水傾瀉而下,速度之快、水量之大,哪怕城市並未被圍成鐵桶一般,也沒時間疏散任何人。據保守統計,當時死掉的人有七萬之眾,然而那種估算方法並未把赤貧的市民、流浪漢、從周邊鄉下逃難來的人——基本上就是一切沒有登記投票又不屬於某個行會的人計算在內。夢中他站在集市的廣場上——他從未去過弗羅斯·維爾讓,但不知為什麼卻能清楚描繪出它的模樣——他抬頭看群山、看天上的雲,隻不過那並不是雲,而是大片大片的水。水緩緩朝他落下來,就好像無數雙沒有形狀的、扭曲的手,在威脅他的同時也在哀求。每回做這個夢他都會命人替亡者專門做一場追思彌撒,點上蠟燭,啟用完整的禮儀隊,兩支合唱團同時上場,外加雙倍的救濟金施舍給窮人。他不大確定做這些是不是真有用處,隻能祈禱無敵驕陽能將所有這些事後的彌補轉換成某種積極的結果。)

我們家族早該盡自己的一份力了,院長如此下了決心,然後又寫了一封信。

經過三周的治療,學院的醫院宣布季若特·布銳埃紐斯傷勢痊愈、可以出院。他遵照人家的命令前往擊劍行會的會堂,有人在那裏等他。一個打扮利落、穿行會號衣的年輕人領他去了他的房間,那是一間位於三樓的小屋子,隻有一扇又長又窄的窗戶,地上放了一張床墊,白牆很幹淨。床墊旁放了一摞衣服,他認出那是他自己的衣裳。衣服頂上是一把嶄新的刺劍,一看就很貴。

他暗想,她是動真格的。他開始琢磨要不要拿著刺劍殺出去逃掉,不過隻片刻工夫理智就占了上風。隻有傻瓜才會想要殺出擊劍行會,再說就算出去了他又能去哪兒呢?

此情此景之下,他卻仍然很想抽出劍來查看一番,不過他抵擋住了誘惑。他轉而拿起衣服一件件疊整齊,然後就坐在床墊上等著。他等了好久,什麼也沒發生。真希望手頭有本書,哪怕隻是《聖歌集》呢。

過了好久才有人來,不是之前那個年輕人,不過那人穿著相同的號衣。對方領他原路返回,下了兩層樓,來到一個寬闊的大理石平台。那人替他打開一扇鑲板門,於是他走進門裏。

門後的房間裝飾極其精美,他這輩子見所未見。他猜想這裏過去大概是小禮拜堂之類。牆上滿是濕壁畫,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都是常見的主題:驕陽的榮光、人成聖、最後的審判、第二次大分裂。假如他集中注意力,多半能識別出作畫的藝術家都是誰,但此刻這樣做似乎毫無意義。天花板是在金色背景上嵌的馬賽克,露出無敵驕陽那毫無瑕疵的完美麵容;日神的目光穿透他,看著某種比他更有趣的東西。屋裏總共有五扇寬大的高窗,窗簾是紫色錦緞,繡著各種紋章。打磨光亮的橡木地板上鋪了梅尊廷和東帝國的地毯,他簡直不忍下腳;隨便一張地毯都能買下一片不錯的山間農場,連農場裏的牲畜和穀倉裏的一切全部包含在內。屋裏還有四張椅子,椅子的腿和扶手細到極點,鍍了金,配紅絲綢軟墊。一把椅子空著,另外三把上分別坐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姑娘,哪一個他都不認識。

其中一個男人約莫三十歲,比常人略高,胸膛厚實,細軟的淺色頭發垂到肩頭,頭頂處已經有些稀疏。他長著一張好看的方臉,下巴則顯出性情中軟弱的一麵。他一隻手上有道閃亮寬大的傷疤,從拇指和食指交會處向內延伸一英寸。另外那個高瘦的年輕男子與季若特年齡相仿,正坐在椅子上低頭看自己的手。此人深色皮膚,臉孔很窄,鼻子特別長而且直,還長了一雙大耳朵。季若特進門時他抬頭微笑,笑完就又低下頭去。那姑娘大概是三人中個頭最高的,上身長、肩膀寬、臉孔線條銳利、長相普通、沙色短發攏在耳朵後頭。她穿著男式騎馬裝,衣服稍稍小了些,細瘦的手腕從袖口支出來,一雙大手手指挺長。她先是衝他怒目而視,仿佛認定許多事情都是他的錯;接著她又將雙臂緊緊環抱在胸前,目光轉向一扇拉著窗簾的窗戶。

年齡稍大的男人緩緩站起身,就好像騎馬太久雙腿發僵似的。“我猜你是季若特·布銳埃紐斯吧。”他說。他的長元音帶點口音,活像是鍍銀底下露出了青銅的光。

季若特點頭,“這就是擊劍隊嗎?”

那人咧嘴笑,“就是我們了。我是蘇伊達斯·德澤爾,這位女士是伊瑟姿·布林伽斯,那邊那位是奧都勒森圖魯斯·卡努斐克斯大人。”

高個年輕人嘟囔道:“請叫我奧多就好。”說完又轉開了眼睛。他穿著美麗的灰色天鵝絨外套,左側的翻領上有塊印記,似乎是不久前灑了什麼東西在上頭。

“坐。”蘇伊達斯指著空出來的那把椅子說。季若特暗想,也許他以為自己在馴狗吧。他坐下來等著。蘇伊達斯皺皺眉,然後接著說道:“這事兒的來龍去脈你清楚嗎?”

這問題可不好回答。“我們是國家擊劍隊,要去佩爾米亞巡回比賽,”他說,“大致就這些。”

蘇伊達斯點頭。“我們了解的情況也差不多,”他說,“隻除了一點。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但我們三個其實都不算是誌願參加的。你呢?”

季若特看著對方。他當然聽過這人的大名,不過從沒見過他擊劍。德澤爾是西帝國的姓,但他的口音純是都城人。看上去,這人的可靠程度跟一座搖搖晃晃的繩橋差不多,不過鑒於如今的形勢,季若特倒並不因此就反感對方。

他說:“我是被人鼓勵加入的。”

“他殺了一個議員。”那姑娘說話了。她嗓音低沉,但毫不含糊,“不是嗎?”

季若特張開嘴,不過似乎發不出聲來。

“所以據我猜想,”那姑娘繼續說道,“不來你就得上絞刑架。你選沒選對現在還不好說。”

蘇伊達斯滿臉茫然,隨後就好像沒聽見她說話一樣接著往下講:“我是隊長,算我活該。我還不知道你是使什麼的。是劍盾嗎?”

季若特搖頭,“刺劍。”

“噢。那我們就是兩個刺劍、一個長劍、一個女士小劍。”他聳聳肩,“水準如何?”

季若特想了想。“唔,”他說,“反正是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姑娘說:“否則也不會讓他來了。”

季若特看得出來,蘇伊達斯越來越煩那姑娘了。蘇伊達斯問:“我倒不記得在比賽裏見過你的名字。”

“我沒參加過,”季若特回答道,“父親不準,說是會害我無心學業。”

“所以你其實沒有比賽水準的經驗?”

“沒有。”

“好吧。”蘇伊達斯點點頭,“越來越妙了,算了。”他發現自己站著,似乎意識到並沒有這個必要,於是重新坐下,“她說的是真的嗎?”

“是!”那姑娘大聲應道。

季若特點頭,又補充道:“其實也算是自衛。”

“算是,”蘇伊達斯跟著念了一遍,“好吧,反正不關我的事。”說完他堅定地修正道:“不關我們的事。似乎等會兒會有人來告訴我們些什麼。他們應該不怎麼著急,因為我們已經在這兒很長時間了。”他望著天花板皺起眉,“依我看,既然要做隊友,那我們就應該盡量互相了解了解。”

那姑娘大聲地問:“為什麼?”

蘇伊達斯做個鬼臉,“我知道剛開始的時候你會覺得她煩人,”他說,“不過一旦你稍微多了解她一點,你會發現她煩不煩人都一樣。那麼從我開始吧。我是蘇伊達斯·德澤爾,我三十歲——”

姑娘喝道:“我們都知道你是誰!”

“行吧,”蘇伊達斯緩緩轉身,“那你來。”

姑娘說:“見你的鬼去。”

“謝謝,很有幫助。你?”他看著那個瘦削的年輕人,季若特發現他在努力阻止自己皺眉,“唔,說說吧。”

瘦削的年輕人作勢起身,旋即改了主意。“我是奧多,”他說,“我父親——”

蘇伊達斯打斷他:“我們知道他。”

“對,當然。那個,我二十四歲,我有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大戰時戰死了。我似乎要負責使長劍,不過我其實不怎麼行。我哥哥斯特勒喬——”

“就沒人覺得奇怪嗎,”那姑娘徑直打斷他,像針穿過布那麼容易,“為什麼他們要派澆灌者的兒子參加親善使團?要麼是開玩笑,要麼他們其實是想挑起另一場戰爭。”

奧多臉漲得通紅把頭轉開,蘇伊達斯瞪著眼沒說話。接下來是漫長而痛苦的沉默,怎麼看都像要永遠持續下去似的。最後那姑娘說:“好吧,反正我是覺得奇怪的。你們剩下的人也不是什麼多機靈的最佳候選,一個謀殺犯、一個醉鬼——”

“還有一個你,”蘇伊達斯說,“的確。看得出來,咱們肯定能相處愉快。也許我們最好還是靜靜坐著等人來吧。”

“隨你高興。”那姑娘斥道。她拿出一本書,季若特發現她看書時幾乎伸直了胳膊。蘇伊達斯歎氣,靠在椅背上閉起眼睛。奧多背對著所有人。季若特將雙手放在膝蓋上,努力想研究牆上的畫作,然而他的注意力總是滑開,活像光滑的鞋跟踩在冰上。

過了仿佛永遠那麼久,門開了。一個長胡子的光頭男人走進來,他穿著某種袍子,像是出席特定場合的正式著裝。他走進門,看看他們四個,然後(季若特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表情變了)明顯地蔫下去。但此人顯然擁有堅定的意誌,他清清嗓子,微笑著說:“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擊劍行會。”

蘇伊達斯明顯認識他,奧多多半也見過他,那個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則完全當他不存在。他往前走了兩步,發現自己沒有椅子可坐。奧多立刻跳起來去牆邊站著。新來的人略一遲疑,然後走過去坐下,他還把椅子挪了挪,好讓自己隔開幾英尺距離麵對其他人。季若特斷定這人是天生的教書先生。

“我的名字,”新來的人說,“叫基弗雷茲·巴達內斯,我是行會主席。當然,你們中有些人是認識我的。”他躲避蘇伊達斯目光的動作像舞蹈家那麼利索,“首先我想感謝你們參加這個計劃,我代表行會感謝你們,說實在的,也要代表共和國感謝你們。”他說這話時滿臉一本正經,季若特對他的敬意大幅攀升,“你們將要著手的工作,它的重要性再怎麼強調都不為過。毫不誇張地說,未來的和平就在你們手中。它就有這麼重要。”

毫無疑問,這恰好就是最不該說的話。蘇伊達斯衝著天花板眉頭緊鎖,奧多的一張臉白得像鬼,而布林伽斯家的姑娘則把書翻到下一頁。季若特竭盡全力保持紋絲不動。

“我本來希望能把你們的教練兼領隊介紹給你們認識,”主席接著說道,“可惜眼下是辦不到了,所以目前你們隻能先拿我湊合。喏,我敢說你們都有很多問題,我會竭盡全力為你們解答。”

他停下來四下看看。自打世界誕生的那一刻起,恐怕還從沒有過這樣徹底的寂靜。

富蘭特澤士結束工作回到家,發現有個警備隊的隊長坐在自己最喜歡的椅子裏,椅子背後還站了兩個武裝衛兵。隊長沒有起身,斯帕吉雅不見蹤影。

“吉勒姆·富蘭特澤士?”

“是我,沒錯。”

“你被捕了。”隊長豎起一根手指,兩個衛兵就像象棋的棋子一樣往前移動,站到與富蘭特澤士並肩的位置。

“請你再說一遍?”

“作為公民,”隊長看著富蘭特澤士的肩膀上方開始背誦,“你有權向裁判官提起申訴。假如三十天內你的申訴未被處理,你有權向本市行政官提起申訴。你必須如實回答我可能提出的任何問題,否則將被指控妨礙司法公正。明白?”

富蘭特澤士盯著對方,“我做了什麼來著?”

隊長點點頭,仿佛剛剛收到了行動信號。“持有淫穢刊物,違反AUC1471年之《性犯罪與褻瀆法案》。”他伸手從身後拿過一本書,是柯爾布羅送給他的結婚賀禮。

富蘭特澤士問:“這個?”

“據法案第七條,它屬於被禁止的文檔。”隊長臉上毫無表情,富蘭特澤士幾乎確信對方是在強忍著不笑出來,但他知道不是。

“可是誰都有——”富蘭特澤士說到一半停下。“不是我的,”他說,“從沒見過這東西。肯定是某個仆人的。”

隊長露出略不讚同的神情,“我們扣留了你的用人質詢,”他說,“另外還有你妻子。”他停頓片刻,給對方時間理解這話的含義,“我真心希望你會對我們的調查予以充分配合。”

富蘭特澤士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恐懼——說起來,上一回還是在大戰期間呢。他立刻識別出了這一情緒,他知道它會讓他的音調變高、很可能還會讓他渾身冒汗,症狀類似輕微發熱,隻不過進程快得多。他絕對無法撒出令人信服的謊話。他說:“是我的。”

隊長再次點頭。“當然是了,”他說,“你的生意夥伴作為新婚禮物送給你的。他在襯頁上題了字。我必須請你陪我一起去警備隊,你會在那裏被正式起訴。”

他們讓他坐進密閉的馬車,誰也沒說話。等到了警備隊(他壓根兒不知道那是在哪兒,真可笑,明明他在都城生活了一輩子),人家先搜身,雖然非常禮貌,卻也十分徹底。他們收繳了他那把象牙手柄的迷你削筆刀,然後領他走下一層石頭階梯,來到一個兩旁排滿牢房的長走廊。他能聽到有人在不斷砸門,大概是某個犯人吧,可其他人都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他們把他關進一個白色的小房間,房間像個紙盒子,有石頭窗台,可是沒有窗戶。

牢房裏冷得要命。肯定就是因為冷他才渾身發抖,隻不過這似乎很難解釋他為什麼還在出汗。

他坐到窗台上,後來另一個隊長開門叫他跟自己走。他由隊長和三個衛兵押著回到走廊,爬上四層樓,通過一條天花板很低的通道,走進一扇門裏。

那個房間跟他的牢房一樣白,一樣沒有窗。屋裏擺了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穿修士服的老頭,正借著放大鏡讀書。他抬頭微笑,很客氣地向隊長道謝,仿佛把對方當成侍應生。隊長走出門外,隨手關上門。

“吉勒姆·富蘭特澤士,”老頭說,“快請坐。我就不站起來了,請你見諒,如今我的膝蓋不怎麼好使。我叫辛巴圖斯,是蒙薩瑟爾的院長。”

富蘭特澤士遲疑了一秒鐘。那人又老又虛弱,而且屋裏隻有他倆。有那麼半秒鐘工夫,他琢磨著要不要卡住那老傻子的脖子,把他當成人肉盾牌逃出去。這主意簡直蠢到無法形容。他坐下來。

“你的事交由我處理,而不是世俗的法官,因為從技術上講,性犯罪和褻瀆屬於教會管轄的範疇。”院長說,“當然,一般情況下我們會把自己的權威下放給世俗力量。他們讓你等了很久嗎?”

富蘭特澤士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院長點頭。“我的錯,”他說,“他們派了馬車來接我,不過如今我行動起來是慢得很了。那麼多樓梯,”他扮個鬼臉,“不過現在我來了,你也來了。我猜你大概奇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吧。”

“是的。”

院長微笑著合上手裏的書,是富蘭特澤士那本《臥房的奧秘》,柯爾布羅送他的那本。“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這本書了,”院長說,“先父有一本。我還記得有一次走進房間,他正好在看。他臉色通紅,還大聲斥責我進房間之前沒有先敲門,過了好久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用食指把書推到桌子中央,“說實話,我都忘記它的內容多麼溫和了,跟如今自命為文學的那些東西真是沒法比。一半篇幅都是對無敵驕陽三個麵向之個體性所做的嚴謹辯論——其實寫得很不錯呢。有時我真想在布道時引用裏麵的話,而且不說引文來自哪裏,看看哪些淵博的兄弟知道它的來處,不是很有趣嗎?當然了,過去的人總是這樣,無論寫什麼都會往裏頭加進大段大段的神學。”

他停下來。據富蘭特澤士看,對方模仿昏聵的老頭子還挺像那麼回事的。他保持沉默,最後院長終於看了看他。

“很不幸,”院長繼續說道,“由於某些可笑的疏忽,這本書仍然在禁書名單上,真是荒唐。”他微笑著補充道:“因為都城幾乎每個識字的人都曾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擁有過這本書,雖說我猜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大失所望呢。我們不可能因為你持有這本書就起訴你,我們會被哄笑聲趕出法庭的。真要這樣做的話那完全是浪費時間,同時還會害得執政官辦公室難堪。”

富蘭特澤士繼續沉默。他確信人家指望他這時候會說點什麼,所以他閉上嘴巴等著。

“所以呢,”院長接著往下講,“本來你根本不會有任何麻煩,假使你沒有當著兩位證人對警備隊隊長撒謊的話。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犯罪呢,我相信相應的處罰是無限額的罰款、最高三年的監禁,或者二者同時。而且檢控方無須在公審期間陳述原本的案件的細節,他們隻需私下作證,能取信於法官就行。所以他們可以審判你,判你妨礙司法公正,而誰也不必知道最初之所以盤問你,原因其實是……嗯,其實有點像個笑話。要我說的話,這一法律實在是惡法,很容易被濫用,可有什麼辦法呢,我又不是立法者,所以我說了不算。我真是替你感到抱歉,”他說,“不過看來你是給困住了呢。”

富蘭特澤士看著對方。他感到一股洶湧的憤怒,但它來得快散得也一樣快;緊接著就是深深的恐懼,它盤踞在他心頭久久不去。現在哪怕他想開口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可以先告訴你,”院長抱歉似地說,“你妻子,她顯然跟這件事毫無關係,據我所知她被扣留在至高啟示女修院。那地方陰沉得很,不過都是些正直體麵的女人——就修女的水準來說。她不會有事的,不過我猜她大概非常焦急吧,替你擔憂。關鍵在於,”院長看見富蘭特澤士抓緊了椅子的扶手,他接著說道,“在於盡快讓你擺脫如今的處境。你說是吧?”

“我究竟有什麼,”富蘭特澤士緩緩問道,“值得別人打我主意的?”

院長稍微坐直些。“在大戰期間,”他說,“我相信你曾在卡努斐克斯將軍手下任職。他是我的表親,”院長的聲音裏多了某種東西,不是驕傲,更像是溫情,“他對你的管理才能評價很高。”

“我不過是書記員。”

“哦,不止吧。書記員是不會升任少校的。”

“我組織補給運輸隊,”富蘭特澤士抗議道,“選擇路線、預估路上所需的時間之類的。隻不過是文書工作,沒別的。”

“而根據我那位表親赫雷克的說法,你非常出色。他這人可不容易被打動,這你自然清楚。”

“他一直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傻瓜。”

院長微笑起來,“那不過是他的習慣罷了。我記得他從小就特別的自命不凡。他曾經對園丁說教,直到人家忍無可忍把他趕走,然後他就跑到玫瑰花叢裏藏著。對了,這事兒千萬別跟人講,他會氣死的,而且他肯定能猜出是我漏了他的底。話說回來,”院長接著之前的話講下去,“戰爭結束後,你在全國大賽贏了四塊金牌。”

“三塊。”

“抱歉,三塊。但仍然很了不起。我相信這一紀錄直到最近才被打破,不過我得承認,我並不關注擊劍。我們這類避世的修會是不該關注這種事的,不過如今的年輕人才不管,他們都對擊劍感興趣。當年我剛開始在蒙薩瑟爾當副院長時,他們定期拿冬季聯賽下注賭錢。我禁止了這項活動,結果害自己變得非常不受歡迎。”

富蘭特澤士瞪大眼睛,“跟擊劍又有什麼關係?”

“請耐心些,”院長說,“就快說到了。你跟你的朋友柯爾布羅合作的生意,現在如何了?”

“不差吧,我猜。”

院長撓撓頭。“你們把生羊毛出口到西帝國,再進口成品。請你原諒,”他接著說道,“我不過是個神父,對於國際貿易之類的東西實在絲毫也不懂。我推想你在公司的股份是繼承自你父親,對嗎?”

“對,”富蘭特澤士突然有種想說話的衝動,就好像說話能對他有好處似的,其實他心裏明白多半不會,“生意是他和柯爾布羅的父親搞起來的,那是大戰之前的事了。我父親死了,柯爾布羅的父親退休了,就由我倆接手。我們一輩子都在幹這個,當然,我倆去參戰的那段時間除外。”

“所以你認識柯爾布羅已經有?”

“從小就認識。”

“你跟他一直相處愉快?”

“我猜他就跟我的親兄弟差不多。自然,他娶了讚茜以後我們的關係稍微有些變化,但也沒變多少。”

“啊,對,”院長點頭,仿佛兩人剛剛來到了某個有趣的關鍵點,“她是朗伽貝家的人不是嗎?貝納特·朗伽貝的小女兒。”

“沒錯。”

“對於商人來說,這門親事是很不錯了。”

富蘭特澤士聳聳肩,“他們家在大戰裏損失了很多錢,我感覺他們似乎挺樂意把她嫁出去了事。當然,柯爾布羅和讚茜彼此非常相愛。”

“你知道,朗伽貝的兄弟,就是那位議員,不久之前被殺了。”

富蘭特澤士點頭。“大家都很震驚,”他說,“倒不是因為讚茜跟她叔叔有多親近。不過那樣一個人,竟然在自己家裏被人刺死……”

“為了保護他女兒的榮譽,”院長皺起眉頭,“依你看應該如何處置殺死他的年輕人呢?”

富蘭特澤士聳聳肩。“我真的說不好,”他說,“吊死他也不能讓議員起死回生啊。”

“你讓我吃驚。我還以為你希望看到正義得以伸張呢。”

“這個麼,反正已經抓住他了。”不知為什麼,富蘭特澤士覺得自己應該小心斟酌接下來的話,“我相信他會得到公正的審判,相信法庭會盡力而為。”

“你對我國司法係統的信心著實令人感動。”

“呃,我確實對司法係統有信心。或者曾經是有的。聽著,抱歉打斷你,可這一切跟我有什麼關係?請告訴我你想讓我做什麼,我會做的。我隻想離開這兒。”

然而院長似乎並沒有聽他說話,也可能他有點耳背。“米赫爾·朗伽貝是激進派,”他說,“你同意他那些計劃嗎?”

富蘭特澤士露出迷惑的表情。他才剛剛被人用捏造的罪名逮捕,又被一個老瘋子盤問了半天,怎麼還能指望他記得清那些跟自己沒多大關係的時事呢?“總的來說同意吧,我猜,”他說,“比方說,禁止奴隸製,感覺很合理。”

“繼續。”

富蘭特澤士想了一會兒,他仿佛一位將軍,麾下的部隊剛剛被敵人大肆屠戮一番,現在要收攏活下來的士兵。“我國有大約兩打的貴族擁有製造羊毛布的工廠,產量高、質量低,”他說,“他們有大約一千名的奴隸使用手搖織布機,幾乎無須支付額外費用,原材料也由他們自己生產,所以他們可以降低毛利,通過大批向西帝國出口賺錢。但是西帝國沒有奴隸,他們有的是機器,可以完成一百個人的工作量,卻隻需要一個人去操作。我們本應該買入那些機器,但是做不到,因為買入這些機器不掙錢,因為那些大地主有他們的奴隸工廠。如果能消滅奴隸製,你就能從貴族手裏拿走羊毛布的生意。事實上,麵對帝國的競爭,這是唯一能將羊毛布生產留在這個國家的方法。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最終我們將無法出售布料,隻能賣出生羊毛,而那是不會持久的,相信我。我們會陷入跟佩爾米亞一樣的困境,說不定更糟。”

“有意思,”院長喃喃道,“繼續。”

富蘭特澤士想停下來,想回憶一下最初的問題究竟是什麼,但現在他已經控製不住自己,就好像溺水的人控製不住要舞動手臂。“還有一點,”他說,“我們有論千、論萬的奴隸,基本上都靠大麥麵包過活,而大麥是從西帝國進口的。這就讓貿易平衡問題更加惡化。放這些人自由、把非軍事區的農場給他們,他們不但可以自給自足,還能生產出可供出售的剩餘農產品,這樣你就朝著解決貿易逆差問題前進了一大步。除此之外,一旦我們有人住進非軍事區,我們就有了很好的理由去防衛它,或許佩爾米亞人就不會老想著要入侵那裏了。眼下那裏空蕩蕩的,幾乎跟沙漠一樣,而我們沒法把自己人送過去——我們在大戰裏失去了太多男丁,連自己原有的農田都種不完,更別提殖民非軍事區了。消滅奴隸製就能一舉兩得,而且不必從國庫花出去半個銅板。”

院長噘噘嘴唇。“很有新意,”他說,“你處理這些問題時完全沒有借助任何道德上的論據。在我這個行當會聽到太多關於善惡的觀點,有時簡直看不清問題的症結究竟何在。謝謝你。”他站起來,身體稍微有些踉蹌,於是伸出一隻手扶住桌子。“抽筋,”他說,“久坐不動對我來說實在難受。”他吃力地緩步走向房門。“我想就這些了,”他打開門說,“目前就這些。”

富蘭特澤士張開嘴然後又閉上。他問:“我可以走了嗎?”

“那倒還不行,”院長回答道,“不過你可以在這邊走廊裏等,而不是回牢房去等。算是前進了一步吧,相信你也同意的。”

一個衛兵走進來站在富蘭特澤士跟前。他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於是乖乖站起身。他的左腳麻了,酸脹的感覺讓他大皺眉頭。他走向門邊,正因為不敢一瘸一拐,所以越發痛得要命。這時他停下腳步,因為有一個問題他非問不可,無論會有什麼後果。他問:“你們怎麼知道能在我家找到違禁品的?”

院長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這個呀,”他說,“真是好問題。再見。”

人家給他們換了個房間。這間屋子曾經充當過武器庫,至今仍有打磨過的橡木地板,閃閃發亮、滿是磨損的痕跡。牆上貼著淺色橡木板,窗戶的位置很高,正好可以讓清晨的陽光射進來。不過有人往屋裏放了椅子,又裝了一個壁爐。壁爐是灰色石頭砌成的大家夥,上麵刻著行會的徽章,雕工相當糟糕。在房間盡頭有一塊大板子,用金色的小字刻了幾十列姓名。季若特猜測那是過去某些比賽的獲勝者的名字,不過他也懶得去看。

因為有了一起受罪的情誼,他們終於度過了陰鬱沉默的階段,隻不過彼此依然不怎麼說話。那姑娘把自己的書(季若特認出書名,那是兩百年前的史詩,寫的是東帝國統治階級中發生的禁忌之愛,裏麵充滿襟懷磊落的肝腸寸斷,作者本人從未去過東帝國)借給了奧多,現在奧多正坐在屋子盡頭的角落讀著。那姑娘找到了一摞書寫用的白紙,她認認真真地把每張紙折成某種抽象的動物,折好後再一點點撕成碎片。蘇伊達斯正在做每天日中的練習,讓人煩透了。季若特又一次琢磨起門外到底有沒有衛兵這件事。可就算沒有衛兵他又能去哪兒呢?再說他又靠什麼掙飯吃?

蘇伊達斯做完了五十個一組的單臂俯臥撐,現在開始做跳躍運動。這似乎終於超出了伊瑟姿的忍耐限度,她喝道:“你非這麼不可嗎?”他停下來瞪她,然後突然咧嘴笑了。

“抱歉,”他說,“隻不過呢,當我感覺一塌糊塗的時候,我就運動。”

“這正好可以解釋你為什麼這樣健康,”伊瑟姿說,“我投票我們出去走廊上找人,要求他們告訴我們到底怎麼回事。如何?”

蘇伊達斯說:“願意的話你盡管去。”

“好吧。你怎麼說?”她並沒有特別朝著任何人發問,“你,”她轉向奧多的方向,“浴紫而生的先生,你怎麼說?”

奧多從書上抬起眼睛。“我們可以去,”他說,“如果你覺得會有用的話。”

伊瑟姿彈彈舌頭,“你呢?抱歉,我沒聽清你的名字。”

“季若特。還有,不,我並不覺得這麼做能有任何用處。”

“行。我們就都坐在這兒等著老死好了。”

“或者餓死,”季若特說,“我不知道你們怎樣,反正我是餓了。”

“那不就得了,”伊瑟姿站起來,“咱們去替年輕的季若特大人找吃的,免得他日漸消瘦。這地方肯定有廚房什麼的。”

奧多說:“我覺得我們不應該不告而取。”

“誰會來阻擋我們?”伊瑟姿哈哈大笑,音調很高,聲音刺耳,“我們是整個共和國最棒的劍手。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一路殺進廚房。”

“現在還不到中午呢,”蘇伊達斯說。“太陽透過窗戶的角度,”他解釋道,“我一直在觀察。據我看現在離中午還有一個鐘頭。”

“隨你們便好了,”伊瑟姿坐下來,手臂環抱胸前,怒衝衝地盯著地板,“他們至少該給副象棋什麼的。”

奧多抬起頭。“請原諒,”他說,“你下棋?”

“下啊。怎麼?”

“我口袋裏有一套。你知道,那種小的旅行裝。”

季若特有些吃驚。象棋是東帝國一個邊遠省份製作的,白棋用象牙,黑棋用的是某種硬度不可思議的木頭。你可以把全部棋子放進一隻手的掌心裏。每個棋子底部都有一根小木頭,可以插進方格中央的小洞。這樣的象棋倒也能買到二手的,價錢比都城中心區域的一棟房子略便宜些,隻不過它們在市場上並不常見。

伊瑟姿衝他瞪眼,幾乎控製不住要暴跳如雷,“見鬼,你怎麼不早說?我們跟傻子一樣呆坐了那麼久,本來可以下象棋的。”

“我沒想到會有人願意跟我下。我的棋藝不大好。”

“好極了,我不喜歡輸。”

蘇伊達斯說:“我來跟贏家下。”

“可以。不過得有點彩頭。五枚諾米斯瑪塔怎麼樣?”

蘇伊達斯皺眉,“抱歉,我沒有五枚諾米斯瑪塔。”

“沒關係,你可以欠著。你呢,季若特?你來嗎?等我幹掉這兩個之後?”

季若特想了想:“五枚諾米斯瑪塔?”

“對。”

“行。”

伊瑟姿隻用十二步就解決了奧多,不過季若特覺得他並沒有認真下。他從一個沉甸甸的綠色真絲錢袋裏數了五枚諾米斯瑪塔出來。蘇伊達斯拒絕參加,讓伊瑟姿非常憤怒。為了維護和平,季若特挺身而出。他坐到迷你棋盤前,他的對手擺出標準式開局。

他想把這盤棋拖長,但欺騙從來不是他的強項。等他吃掉她的後(是為了自衛才吃掉的;她缺乏技巧,卻很有攻擊性),她已經明顯要輸了,但她還是繼續戰鬥;最後季若特忍無可忍,使出一招簡單明了的將軍。她看著他,她的臉像牛奶一樣白,嘴唇抿成細到極點的一條線。她把奧多的五枚諾米斯瑪塔推到桌子對麵給他,然後起身去窗邊站著。

大家沉默良久。後來蘇伊達斯說:“願意的話我來跟你下,不賭錢。”

管他呢,他喜歡下象棋,而且精於此道。他發現蘇伊達斯棋藝很高明:他極其謹慎,有時候速度慢到令人發狂,但他的防守很難破解,盡管季若特好幾次靈光閃現,使出了自己意料之外的妙招。到最後他故意輸掉了。蘇伊達斯感謝他跟自己對弈,但從他說話的方式就能聽出他並不打算再來一局。兩人把棋盤留在桌上,奧多完全沒有想去把它收起來的意思。

季若特肯定是睡著了。醒來時他一陣驚恐,有片刻工夫,他確信站在門口的人肯定是劊子手,至少也是等著聽他臨終告解的牧師。然而新來的人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那是個老頭子,靠一根拐杖撬動身體往前走。季若特不假思索就能做出的動作,他卻需要那麼多的努力和決心才能完成。他暗想,換了我的話,我會願意費這麼大的力氣,隻為讓自己前進五碼嗎?

“女士們、先生們,”那人的音調又高,聲音又幹又清脆,他說話很輕柔,為的就是讓聽話的人必須閉嘴才能聽見,“你們不認識我,我叫辛巴圖斯,是蒙薩瑟爾的院長。”季若特看見奧多抬起頭來。“你們即將參加的這場巡回比賽,我是發起者之一。不必擔心,”他繼續說道,“我不會跟你們布道的。我來是想介紹你們認識吉勒姆·富蘭特澤士,他好心同意擔任你們的教練兼領隊。”

1 即《借人以圖》(收錄於《紫與黑:K. J. 帕克短篇小說集》)中主角所在的學院。

2 拉丁語ab urbe condita的縮寫,意為自建城之日起紀元。

3 碼為英製中的長度單位。1碼合0.914 4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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