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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刃開刃
K.J.帕克、胡紓

2

卡努斐克斯將軍被人稱作“澆灌者”是在他摧毀佩爾米亞的第二大城市弗羅斯·維爾讓之後,那是在大戰的第三十七年。卡努斐克斯接過指揮權時,圍城已經持續兩年之久,軍中爆發了三次疫病,人員大減;加上弗羅斯·維爾讓位於由三道山脈形成的山穀中,圍城的軍隊很難獲得穩定的補給。凡此種種,使得軍隊總參謀部下令召回剩餘的部隊,把之前五年作戰贏得的土地完全拋下。

卡努斐克斯花了一個月時間全力圍捕當地平民,拚湊出一支近兩萬人的勞工隊,男人、女人、小孩都有。有四條大河從山裏彙入普雷塞爾湖,這些勞工的任務就是改變河道。卡努斐克斯跟俘虜的銀礦礦工學到工程新技術,最終在堅硬的石頭裏挖出很深的水道,將河水引下維爾讓山穀。工程完成,大壩被衝垮,接踵而至的洪水將城市完全淹沒,直至今日它仍然沉在水底。

世上大概少有比你自己的血更令你愁苦的景象了。他左側的褲腿完全濕透,仿佛遭遇了夏季突如其來的猛烈暴雨,盡管持續時間不過一分鐘上下,卻能把你從裏到外澆透。隻不過是血水而非雨水。等到達某個臨界點,失血太多,人就救不回來了。這是一個醫學生告訴給他的,不過當時他沒留心聽。在到達那個點之前的一小段時間,也可能是之後,你開始產生微醺的感覺;注意力難以集中,你真的很想閉上眼睛打個盹兒,雖說你很清楚自己多半再也醒不過來。據那個醫學生說,那感覺雖說算不上開心,但也不是要命的驚恐。並不怎麼疼,而且主要是你壓根兒不在乎。

之前或者之後的一小段時間。他放鬆下來,任腦袋靠在鐘房牆上。如果我死了,他心想,至少不必再對自己做的事負責。我可真不想來那麼一遭,忍受旁人的大驚小怪,害自己又不快又尷尬。想到這裏他微微一笑。他們會跟著那足足一英裏1長的血跡追過來,匆匆忙忙地衝上鐘樓的階梯;他們會一腳踹倒大門然後發現我已經完蛋了——差不多跟逃掉了一樣好。否則他會被捕,跟醉鬼和街上的粗人一起被關進牢房,度過悲慘恥辱的一晚;他會公開受審,檢察官會極具畫麵感地描繪出他所做的那一切蠢到極點的蠢事,他會瞥見旁聽席上父母的臉,並為此心碎;他會在關押死囚的監牢裏經曆難以忍受的漫長等待;當行刑的那個早晨到來,當第一縷陽光透進窗戶,他還會感到巨大的驚恐,幾乎控製不住要大小便失禁。能逃過所有這一切幾乎跟完全逃脫懲罰一樣好。他咧嘴一笑,低頭看腿上那片濕漉漉、亮閃閃的紅色。來啊,他說,再流快點。

最少最少,如果他死了,就不必再麵對父親的質問:他究竟以為自己在搞什麼名堂?到底是中了什麼邪?這總歸是挺不錯的。好吧,爸爸,是這樣的。我去了講堂,不是去聽我該聽的課,而是因為想認識姑娘的話,那地方最好。我認識了許多姑娘。不是靠機緣巧合,是專門去找的。我遇到姑娘就像胡昂表兄和他那群貴族兄弟在樹林裏遇到野豬:帶著精心訓練的獵狗,目標明確。講堂的走廊真是好地方——請別把這話當作建議,爸爸,我可不願你也落得和我一樣下場,死在哪兒的鐘樓裏。總之,你在講堂走廊遇到的姑娘簡直完美:出身上流社會、聰明、迫不及待要挑戰傳統。家裏允許她們獨自出門,而你隻需要做一件事:留心她們剛剛上的是哪門課。如果是文學,你就跟她們聊晚期矯飾主義詩歌中對意象的運用;如果是自然哲學,就對薩洛尼努斯的非實體原理做一個詳盡的批判。隻要預先讀一點基本的背景知識,小菜一碟。

爸爸,我遇到了一個姑娘。這人其實挺有趣的,她對塞吉美如斯農業改革中的社會因素有很多看法,而且我還挺喜歡她關於百分之十土地稅的意見。不過聊歸聊,正事總得辦,於是我就縮短學術討論去了她家,因為她父親肯定要等議會散會才能回來。多謝你一直拿政治煩我,我對此倒也有幾分了解,所以我知道他們要辯論產權法修正案。這題目比火山還燙手,他肯定要辯上一整晚,不到天亮不會回家。完美。

恐怕我是永遠沒機會知道辯論結果了,爸爸——也許你可以寫張小紙條燒給我,就像神殿裏為死人祈禱那樣——不過我猜貴族派應該在第十六條上妥協了。真諷刺不是嗎?作為衝動的年輕激進派,這結果正好遂我心意。但假如辯論經過真的如我所想,那麼正是他們太早妥協害我丟了性命。這麼說來我算不算是為公平分配公共用地的事業犧牲了性命呢?真要這樣倒好了,不過我覺得應該不算。真可惜。在我人生中某些無可救藥的浪漫時刻,我會說這一事業是值得為它去死的。我猜這取決於你如何解讀“事業”這個詞。事業的意思是首要因素,沒錯,但這並不會為我在革命英雄萬神殿贏得一席之地。當然了,我之所以成為衝動的年輕激進派,也不過是為討講堂遇到的那種姑娘歡心罷了。

總之呢,爸爸,關鍵就是她父親提前回了家,而我倆當時正幹得起勁兒。最可悲的地方就在於她這人其實毫不出奇。她又是呻吟又是哼哼,可我看得出來她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頭,於是我想,管她呢,趕緊結束我好回家。於是我就把她翻了個身,又把節奏加快了一點點。就在這時,門開了。

我能想象她父親會怎麼想。她號叫的聲音肯定整棟房子都能聽見,在他聽來準像是有人發出了非常驚恐和痛苦的尖叫,於是他快步跑上樓,發現聲音來自他女兒的房間。他一腳踹開門,隻見我壓在她身上、抓著她的手腕;我的動作活像添煤的燒火工,她的叫聲活像有人在謀殺她。那可憐的男人還能怎麼想?

我所看到的情形是這樣的:門砰的一聲開了,門口出現一個又高又壯的大胖子,他盯著我,就好像我是個叫人難以置信的怪獸,長了角、尾巴和獠牙的那種。有那麼幾分之一秒我倆就那樣死盯著對方,然後我聽見一聲清脆的輕響,是刺劍與劍鞘尖上的包銅相互摩擦的聲音。

你還記得在學校學擊劍嗎,爸爸?他們最先教的是敬禮。你朝著對手彬彬有禮地鞠躬,從頭上拿起帽子,用左手舞個花胡哨——在這方麵我一直無可救藥——接著你站直了,用緩慢、高雅的動作把劍帶到起式。當時可不是那樣。一聽到劍出鞘的嘶嘶聲,我立刻從她身上跳下來——蹲著跳,跟青蛙一樣。他衝上來的時候我正在半空,劍刺中我左膝上方大約六英寸3的位置。劍刺進肉裏我並不覺得痛。人家都這麼說,你不會相信,但事實確實如此。我能感覺到劍在我身體裏,我落地時還感到它被抽出去。我記得自己當時想,完了,我死了,就好像我完全放棄了似的。可我的雙手在到處亂抓,而右手正好摸到了先前扔在地板上的褲子。

還記得嗎,你教過我達維雅努斯式撥擋——左手拿披風纏住對方的劍,為自己爭取一點點時間。原來用褲子也一樣有效。他發出一種好像是咆哮的聲音,把劍回撤,我的右手摸到了我刺劍的劍柄——先前我把它連皮帶一起搭在椅子上的。我從劍鞘裏抽出劍來,正好撞翻椅子、又正好在他第三次衝上來時擋了他的道。我趁機向後兩次兔子跳,為自己創造出一點空間。他第四次衝上來,衝到一半時他就死了。我看見他眼裏的光熄滅、看見他臉上驚奇的神情,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完成了教科書一樣標準的半轉身。你,就是側移避開對手的進攻線路,同時反刺一劍。那一劍正好刺穿了他的腦袋側麵。就像祖母過去常說的那樣,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你想象一下那場景吧。我渾身光溜溜,鮮血湧出來順著腿往下流,手裏拿的劍消失在一個男人的腦袋裏——徹頭徹尾的陌生人,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又從他腦袋的另一頭鑽出來。大約三十秒之前,我還在百無聊賴地跟一個姑娘做愛,而她之所以跟我搞,似乎主要是為了看看自己能叫多大聲。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間,大部分情節都像是活喜劇,而我的人生就此永遠改變——現在看來不僅是改變,還差不多要結束了。

另外我們也別忘了我的對手。對於悔恨之情我一直持嘲諷的態度,再說那混蛋想殺我呢。然而即便如此,我向你保證,我當時的感受主要就是被這可怕的事驚呆了。一部分是因為我不必停下來思考也知道會有嚴重後果,但主要還是對暴力導致的死亡感到極端的厭惡。天啊,把一個人從耳朵刺個對穿,多叫人惡心!法律上有個術語,叫嚴重猥褻行為。我剛剛的行為完全符合這一描述,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行為配得上這名號。

然後他就往側麵倒下去,他從劍上滑落時差點害我手腕脫臼;而我根本沒思考,我跑了。我從他身上連滾帶爬往外跑,好像還踩了他的臉。我一心隻想逃出去,逃離那恐怖的景象。我衝出門外,發現自己站在某個樓梯平台上,我能看到樓梯頂,還有個老頭正從底下往上爬。我把他撞倒了,當時心裏竟還很不安。我跑下樓梯,前門開著。我跑到街上。

如果你看見這麼一個流著血的裸身男人,一手抓著褲子、一手拿著出鞘的刺劍,看見他從人行道朝你衝過來,你會怎麼辦?沒有不尊重你的意思,爸爸,不過你的答案大可以自己留著,因為它肯定是錯的。我來告訴你吧:你會站著一動不動,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眼看著裸男從你身邊衝過去。他們就是這樣的,那些誠實體麵的同胞,他們無暇思考眼前這一幕究竟是喜劇還是悲劇,於是呆立在原地動彈不得。至於我呢,我還從沒赤腳奔跑過,至少自打我長大有記憶以來從沒有過。說起來還挺叫人吃驚的,赤腳的摩擦力其實很強呢,我記得自己還注意到路麵是多麼暖和。總之,長話短說,我望見了修正派殉道士之塔,我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掙紮著爬上樓梯,朝鐘樓跑。我以為到那兒就安全了。對,沒錯,實在很蠢。可當時我真心覺得這主意不錯。

總之,爸爸,這就是我死的地方。對此我非常高興,主要原因在於,等他們把這一切都告訴你,等他們告訴你說你兒子犯了強奸和謀殺罪,但趕在人家逮捕他之前就死了,那時你就可以不相信了。你不必看我承認說沒錯,我確實做了這些無比愚蠢的事;當然,實際上並不是強奸,技術上講也並非謀殺,但相比我真正犯下的罪,也就是我那純粹的、極致的愚蠢,這兩項小過錯你應該是很容易原諒的。你可以帶著信心走進墳墓,相信事情另有隱情,相信存在某種完全合理的解釋,能證明我是完全無辜的,隻不過沒人知道罷了。所以我真的不介意,爸爸。真的,相信我,這樣更好些。

他抬起頭。他聽到了靴子踩在樓梯上的聲音。

“你知道那個幻想吧。”富蘭特澤士字斟句酌道,“你沒有穿過玉米市場回家,而是抄近路從奴隸市場走,正好看到一個美貌的年輕姑娘被出售,你馬上就愛上她了。”

柯爾布羅微笑道:“啊,那一個。”

“對。你把她買下來,放她自由;而她說我不要自由,我覺得我愛上你了。於是你們就結婚。你的餘生都教她欣賞藝術、文學和古典音樂,而她天生就喜歡這一切。”

柯爾布羅說:“你娶了你的奴隸,是不是?”

“隻是幻想罷了。”

“即便如此——”

“事實上,”富蘭特澤士打開玫瑰木的匣子,拿出一把黃銅算籌,“並不完全是那樣。”他把算籌分成五個一堆,“不過其中確有相似之處。”

除了下象棋的時候,這還是他頭一次讓柯爾布羅啞口無言,哪怕隻為這個也值了。他在算板上排出三排算籌,柯爾布羅說:“繼續。”

“嗯,首先嘛,她不是奴隸。”

“啊。”

“過去曾經是,但那是很久之前了。另外我猜她也不是什麼姑娘了,她三十七。”

柯爾布羅皺起眉頭,“不是奴隸也不是姑娘。那她是什麼?”

富蘭特澤士又放下三個算籌,兩個在千位那行,一個放在百位那行。他說:“她曾經當過妓女。”

“曾經?”

“退休了。已經退休好一陣了。”

“原來如此。”

“如今她在辦公室幹活。”

柯爾布羅放下筆,“妓院的辦公室。”

“對,但總歸是辦公室。她負責記賬,還兼管家務方麵的事。你知道,采購酒啊、蠟燭啊,衣服送洗之類的。”

“在妓院。”

富蘭特澤士歎氣,“我跟她相識,”他略有些心浮氣躁,“是在音樂會上。”柯爾布羅爆發出短促的大笑,但富蘭特澤士沒理他,“是在新神殿救助難民的慈善音樂會。布林伽斯大人家的樂團,演奏的是《奧爾霍邁諾斯長笛奏鳴曲》。”

“管它演奏什麼,”柯爾布羅說,“她跑去音樂會做什麼?”

“聽音樂,”富蘭特澤士回答道,“她很喜歡音樂。”

“當真?”

“對,當真。”富蘭特澤士卷起右手的袖子,免得掃到算籌,然後開始計算,“我遲到了,去座位時踩了她的腳。”

柯爾布羅歎氣。這口氣歎得很長,最後的三分之一純為製造效果。“這讓我聯想到,”他說,“帕拉戴蘇斯關於園藝的警句。”

“是什麼來著?”

“你可以領妓女去學文化,但你沒法子強要她思考。”4

富蘭特澤士彈了彈舌頭:“反正呢,幕間休息時我為踩到她腳向她道歉,而她非常和氣,我們就聊起來。”

“然後?”

“然後就沒了,”富蘭特澤士說,“可後來我又在希茲瑟姆的後矯飾主義畫展上遇見了她。”

“還是個藝術愛好者呢。”

“對。我們一起看展覽。我得說,關於宙克西斯對光影的運用,她的觀點非常有趣。”

“那還用說,”柯爾布羅說,“然後你們就上床了。”

“根本沒有。”

“那就是之後上的。”

“好幾周之後,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

“免費嗎?”

富蘭特澤士歎氣。柯爾布羅扮鬼臉:“抱歉,”他說,“不過請你原諒,我希望保留一點點置疑的權利。你多少歲來著?”

“五十一,”富蘭特澤士厲聲道,“比你小兩歲!”

“啊。”

“但身體比你強多了。我每周遊泳三次,大多數日子還去銅門的學校擊劍。劍術老師說我狀態保持得很好。”

“他們解開提貝裏亞斯三世木乃伊的繃帶時也是這麼說的。”

“她並不嫌我太老。”

“她自己也不是什麼春天的小雞仔了。”

“年齡並不重要,”富蘭特澤士說,“隻要兩個人對彼此有著深刻、真摯的感情。”

“完全正確。”

“我不指望你能明白,”富蘭特澤士寫下計算結果,接著便把算籌一股腦掃回匣子裏,“在我這個年紀,過了這麼大半輩子,而且說實話日子還挺苦,我覺得我也該得到點幸福了。”

“那是自然,”柯爾布羅轉開眼睛,“隻不過這或許不是獲得幸福的最佳方法。”

“見鬼,你又知道什麼?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你一直過得很悲慘。”

柯爾布羅聳聳肩——雖說肩膀大幅度擺動,卻絲毫不帶否認的意味。“我是你最老的朋友,”他說,“更不必說還是你的生意夥伴。在這種情形下,悲慘是我的責任。”

富蘭特澤士扭頭怒視他,“你是擔心她會掌握我那部分股份。”

“對,”柯爾布羅回答道,“還有別的。”

片刻冰凍般的僵持,然後富蘭特澤士咧開嘴。“不用擔心,我跟你擔保,她是個可愛的姑娘。你會喜歡她的。”

“我盡量。但我可不跟你保證什麼。”

“你盡量就好,我也不能要求再多了。”富蘭特澤士打開藍色的大賬本,在一頁紙的頂端寫下日期,“她明晚要為我們做晚餐。願意的話你可以帶上讚茜。”

“去妓院?”

“不是,蠢貨。去我家。”他從罐子裏撚起一撮細沙撒在濕的墨跡上,“你覺得讚茜會來嗎?”

“等我把事情告訴她以後?”柯爾布羅的笑容猶如日出般燦爛,“世上再沒有什麼力量能攔得住她呢。”

“如何?”

柯爾布羅脫下外套掛在門後的掛鉤上。“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他說,“我認為你的選擇非常聰明。”

富蘭特澤士望著他重複道:“聰明。”

“聰明。甚至可以說是明智。”

“明智……”

柯爾布羅點點頭,他在自己的凳子上坐下,“我認為她代表了一種可靠的中到長期投資,回報相當可觀,同時風險因素較低,處於可接受的範圍內。”

富蘭特澤士翻個白眼,柯爾布羅摘下手套,將兩隻手套疊在一起放在桌沿上,然後擰開了墨水瓶的蓋子:“真的,”他說,“起先我還抱著懷疑的態度,不過——”

“明智,天啊。”

柯爾布羅聳聳肩。“你是個中年單身漢,有自己的一套習慣,對女人毫無經驗。突然間你決定要戀愛了。雖說我個人並不建議這類行動,但假如你覺得自己非如此不可,那麼你確實選對了戀愛對象。”最後他又補充道,“我覺得是。”

“你覺得。”

柯爾布羅看看筆尖,伸手從口袋裏掏出削筆刀。“對,”他說,“而且讚茜也同意。事實上她覺得你很走運。她還有個建議,”他把手伸進另一個口袋,“這東西你也許用得著。”

他拿出一本書,很老了,封皮開裂,邊也卷起來,書脊中部用羊皮紙仔細修補過。富蘭特澤士拿起書,眯細眼睛看看書名,看完揚起眉毛。

“最初的所有者,”柯爾布羅說,“是我父親。”

“啊。”

“很對。即便如此,”柯爾布羅接著往下說,“我估摸著在這個題目上,大致的標準是沒多大變化的。當然了,我本人並沒有讀過。”

“當然。”

“你就稍微看看,隨手翻幾頁。裏頭有圖。”

富蘭特澤士紅了臉,“我也不完全是生手,你知道。我曾經有過——”

“我信,”柯爾布羅說,“沒想暗示不是這樣。但是讚茜說,而且我也同意——那什麼,經驗上的差距可能會帶來問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從事任何新活動都是如此。一點點背景閱讀總歸是有用的。”

富蘭特澤士看著那本書,仿佛擔心書會咬自己一口。然後他一把抓起書塞進抽屜裏。“謝了。”他說。

“別提了。”

“我不提,”富蘭特澤士鄭重回答道,“永遠不提。你也一樣。”

大家一致同意,總的說來婚禮相當迷人。新娘穿的是端莊樸素的藍裙子,還戴了深色麵紗,讓幾乎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她沒邀請任何客人。她坐有遮蓋的老式轎子從自己的住處去到神殿,四個轎夫穿的是“銀匠/鐘表匠”行會的號衣,但誰都沒好意思打聽這是為什麼。

柯爾布羅和讚茜以一支埃斯坦比舞開場,小個子男人和大塊頭女人動作十分優雅,不單配合默契,幾乎可說是心有靈犀。好一會兒工夫大家都站在原地呆看,最後虧得檢測實驗辦公室的艾斯提亞吉斯夫婦領頭加入進去,從那往後地板上就連落腳的地兒也不剩了。第二支舞由富蘭特澤士和他的新娘開啟,是緩慢而正式的四對方舞。他的任務大體就是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所有了解他的人都認為這非常合理;她則表現出絕佳的舞蹈才能,對此誰也沒覺得驚訝。

跳完舞是音樂,由喀耳切多尼亞演奏;再接下來是第二學院的西斯塔梅努斯大師表演書法。不過壓軸的還是一場單手刺劍的表演賽,對陣雙方是去年“金百合”的決賽選手:格斯·耳寇邁-布林伽斯和蘇伊達斯·德澤爾。對於新郎這完全是意外之喜,他事前毫不知情。比賽由柯爾布羅一手安排,擊劍行會很樂意將它列為正式比賽,以此向曾經的三冠王致敬。比賽采用開刃的劍(是新娘送給新郎的禮物,一匣碗狀護手的上佳刺劍,來自古老的梅尊廷)。比賽每局三分鐘,頭六局兩位選手都無懈可擊,到第七局德澤爾終於在耳寇邁-布林伽斯右手的手背上劃出一道半英寸的口子,借此贏得比賽。優勝獎是繡著行會徽章的絲手巾,外加五十枚諾米斯瑪塔金幣,由即將卸任的協會主席頒給獲勝者。主席還發表了簡短而詼諧的演講,說假如富蘭特澤士年輕二十歲,這兩位參賽者誰也別想出頭,等等。來賓報以禮貌的掌聲,仆人拿來食物給兩位劍手吃。

之後富蘭特澤士為主席斟酒,他說:“當然了,那全是胡說八道。即便在我巔峰時期,這兩個小壞蛋也能輕鬆解決我。這是變老的好處之一:再也不必跟年輕一代認真較量。”

主席睿智地點頭,“自打我們那個年代到現在,比賽是變得多了。當然大家嘴上都抱怨,但我覺得這不是壞事。想想看,自從我們取消業餘選手資格之後,步法進步了多少啊……”

“我同意,”富蘭特澤士說(他注意到妻子臉上露出甜美的耐心表情,於是明白自己跟主席聊天的時間太長了),“這事沒法兩全。擊劍的水準比十年前進步了十倍,唯一的危險隻有一個:如今大家光看,不願親自下場了。我們這個國家正在變成——”

“親愛的,”他妻子打斷他,“議員像是準備要走了呢。”

於是富蘭特澤士隻好去跟議員道晚安,他一走派對就迅速降溫,大家三三兩兩起身告辭。柯爾布羅和讚茜在外頭等自己的轎子抬過來,柯爾布羅對讚茜說:“有件事可真不好意思承認,但我至今不曉得那討厭女人的名字。儀式的時候我仔細聽了半天,可不消說,他自然是嘟囔過去的,而現在我當然不好再問他了,可我也不能一輩子管她叫‘你的好夫人’吧。也許你恰好有聽到……”

讚茜說:“斯帕吉雅。”

“什麼?”

“斯帕吉雅,”她慢慢重複道,“斯——帕——”

“老天爺。”

“這是瑟萊忒人的名字,”她說,“意思是‘玫瑰’。或者如果你把‘帕’的音拖長,就變成了‘血腸’。我猜他肯定已經給她想出愛稱了。非有不可,不是嗎?”

他們的轎子出現在上轎的踏腳木旁。兩人爬進轎子裏,這時柯爾布羅問:“剛才那個不是卡努斐克斯家的孩子嗎?”

“對。奧多,最小的那個。”

“天哪,我都不知道富蘭認識這種人。”

“擊劍認識的,”讚茜解釋道,“你從不擊劍實在可惜,否則咱們說不定也能認識幾個體麵人,而不隻是你那些討厭的生意夥伴。見鬼,”她的一隻腳從踏板滑落到一攤冰水裏,“看,全是你害的。”

蘇伊達斯·德澤爾早早離開婚禮徑直回了家。路上他經過了壯哉驕陽、阿卡狄奧斯之美妙啟示、仁慈與貞潔酒館,可他甚至沒有停下來聞聞門上的味兒,在婚禮上他也滴酒未沾。

“怎麼樣,”他開門進屋,她劈頭就問,“你贏了嗎?”

他點頭,“五十諾米斯瑪塔。”

“謝天謝地。”

他一屁股坐進唯一一把能坐的椅子裏閉上眼睛。“開刃的劍,”他說,“他們要我們用見鬼的開刃劍比賽。我真看不出來這種事情有什麼必要。太野蠻了。”

“錢。”她提醒他。

“什麼?哦,沒錯。”他把手伸進口袋,最先拿出來的是手帕,他朝手帕皺眉頭,把它扔到地板上;接著他掏出裝著諾米斯瑪塔的錢袋遞給她。她一把抓過去,輕輕地解開繩子後立刻開始點數。

他說:“都在裏頭。”

“你數過?”

“那些是體麵人。”

“沒有這種東西。”金幣嗒嗒地攏在她手掌裏,“五十。”

“我怎麼說來著。”

“現在下一步。”她在地板上坐直,用銀行家一樣嫻熟的手法把諾米斯瑪塔分成幾摞:“付房租十塊。給塔度錫安十塊——咱們欠他十五,不過讓他見鬼去。三塊付人頭稅。十二塊是上個月欠傭人的錢。十四塊給你表兄哈默——哪怕隻為讓他別煩我也值,每回我從門裏往外探個頭他都要撲上來,我受夠了。”她拿起一枚諾米斯瑪塔,“而這就是我們過活的錢,直到你能掙到更多錢為止。”

他瞪大眼睛,“你開玩笑吧。”

“一個諾米斯瑪塔,”她沉著臉確認道,“哪怕你隻看一眼酒瓶,我也要殺了你。明白?”

他歎口氣說:“我還以為咱們日子過得不錯。”

“噢,是不錯,”她回答道,“至少照咱們的標準是不錯的。整整一個諾米斯瑪塔,真他媽富得很呢。當然我們還欠著煤錢、水錢和窗戶稅,不過這些人我還能再拖個一星期。”

他苦哈哈地說:“對不起。”她沒應聲,隻是從地板上爬過去撿回手帕。

他說:“你喜歡就拿去。”

她查看一番,“能賣出九個特拉齊。”

“它值——”

“九個銅特拉齊,”她說,“對於住在布勒米奧的我們它就隻值這麼多。”她把手帕翻過來,用指甲摳手帕的鑲邊,“主席去了嗎?”

他點點頭。

“你跟他說了沒有?”

他回答時帶著防備:“我稍微暗示了一下。”

“你跟他說了沒有?”

“沒直說。”他拉下臉,“那是社交場合,好吧?大家喝酒閑聊、走來走去,這種時機場合不適合求情找活兒幹。”

“你沒跟他說。”

“我明天就去他辦公室,”他怒道,“行了吧?”

“隨你便。”

他十分誇張地歎氣,靠回椅子裏掃視房間。其實沒什麼可瞧的。除了椅子和床墊(床架被治安官的手下拿走了),屋裏隻剩建在牆裏的爐子和空的無花果木箱,箱子上放著三英尺高、有三個把手的純金獎杯,借給每年斯科利亞共和國的擊劍冠軍保管一年。她用它裝擦屁股的白菜葉子。

他說:“你也可以回去工作的。”

她看著他,怒不可遏。“相信我,我倒挺願意呢,”她說,“至少身上能暖和,好過凍死在這冰屋裏。可惜他們現在不雇人。也許明年春天。”

他睜大眼睛,“你問過了?”

“別幼稚了,蘇伊達斯。”

“我不是叫你回去做那個,”他笨拙地說,“我想的是也許你可以一周出去工作幾天,在商店之類的地方。直到咱們情況好轉就行。”

“蘇伊達斯,”每回她認真生氣的時候聲音總是很輕柔,“我曾經是王宮劇院的第一女高音。就因為在錢的事情上你屁用處都沒有,你以為我就會去商店累死累活嗎?別做夢了。”她停頓片刻,讓他明白自己接下來的話絕不是開玩笑,“如果我回去工作,我就離開你。看你了,你自己選。”

他望著她,“看在老天的分上,鬆莎5,”他滿心疲憊,“你以為我願意咱們過這樣的日子嗎?隻不過……”

他沒把剩下的話說出來,說了也沒用。她下了最後通牒,而且完全合情合理。他從來沒法跟她爭,因為她有個叫人抓狂的本事:她總是對的;而蘇伊達斯擊劍太久了,隻要對方幹淨利落地擊中目標,那他是沒法抵賴的。

“如何?”

“很公平,”他說(聽了這話,她的表情變得晦暗不明),“我明天就去找主席,保證。無論有什麼活兒我都接。”

她想聽的顯然不是這個,所以當晚睡覺時一直背對著他,而他則一夜沒合眼,努力思考除了擊劍自己還能做什麼。可他想不出來。不等天亮他就爬起來,拿杯子當鏡子刮了臉。他另外的那件襯衫被壓在床墊底下保持平整,想拿出襯衫就一定會吵醒她;時間這麼早,吵醒她可不是什麼好主意。幸虧天冷,也就是說頭天晚上他沒怎麼出汗,所以昨天的襯衣勉強還能穿。他扣上佩劍的皮帶,但略想了想又把皮帶摘下來——他怕在街上遇到治安官的手下。

在睡夢中,他聽到有人一遍遍喊他名字:季若特、季若特、季若特·布銳埃紐斯。他睜開眼睛,結果看見了光,這倒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說:“我沒死。”

“的確。”女人的聲音,很可能就是剛才喊他的那個聲音,不過他不確定。“實在沒有正義可言。”

片刻的迷糊;接著是喜悅——自己畢竟沒在鐘樓裏流血至死;然後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可怕回憶,以及對接下來遭遇的想象。

那聲音說:“看著我。”

他轉頭過去,脖子痛。

中年女人,兩鬢已有縷縷灰色;長相普通、神情嚴厲,立刻讓他覺得自己很蠢。她穿著黑衣,身上隱約有玫瑰的香氣。

“你在第二學院的病房,”她說,“你流了很多血,現在仍然很虛弱,但修士們說你會活下去的。”她朝他微笑,笑容像古代雕像一樣冰冷,“或許你想聽的不是這話吧。假如我是你,我情願在他們找到我之前就死掉。”

“抱歉,”他說,“我好像不認識你。”

她臉上的肌肉做出大笑的動作,卻一點聲音也沒發出來。“你當然不認識我了,”她說,“你從沒見過我。你殺了我丈夫。”

噢,他心想。“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她重複一遍,“那感情好。”她從床邊的桌上拿起水罐和杯子,倒了點水遞給他。“別怕,”她說,“我沒下毒。喝吧。”

聽她一提他才發現自己渴得要命。他喝水,水順著下巴往下流。

“我真的很抱歉,”他說,“關於你的——”

“不,你並不覺得抱歉。”她的態度很平靜,仿佛在糾正某個微不足道的錯誤,“你為自己感到抱歉,而且非常難堪。你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向被你殺害的人的未亡人道歉。”她放下水罐,在直背椅裏穩穩坐好,雙手交疊放在大腿上。“我丈夫,”她繼續往下說,“是頭豬玀。他這人粗野無禮,喜歡恃強淩弱,又總跟家裏的女傭人鬧笑話,不顧家到了可恥的地步,在金錢問題上也毫無用處。我嫁給他二十七年了。你之所以在這兒而不是在牢房,是因為我去找了地方的行政長官,請他對你發慈悲。理論上講,你是被轉交給我看管,直到法庭決定如何處置你。實際上呢,你的命運多多少少是交給我來決定了。”

他盯著她。她直視他的眼睛,眉頭微微皺起,仿佛他是她一時衝動買下的什麼物件,買完又不大滿意,還嫌錢花得太多。他又想起一件事,“對你女兒我也非常抱歉。”

“哦,她啊,”她聳聳肩,“我從她嘴裏套出了真話。她從來騙不過我,雖然她老要嘗試。我早知道不該允許她去大學,可她父親固執得很。”她停頓片刻,仿佛在花時間讓自己的決定正式生效,“如今我身處一個很有趣的位置,”她說,“我可以決定接下來會怎樣。一旦我選定事件的某一個版本,大家就會把它當作真相接受下來,誰也不會去質疑它。我可以決定那究竟是強奸和謀殺還是愚蠢的誤會以及過失殺人。通常情況下,隻有無敵驕陽才能在事後改變曆史的走向,但這一次,祂似乎將這一能力下放給了我。你肯定能想象,為此我已經考慮了好一陣子。”

她再次停下來看他。她在製造懸念,完全是出於壞心眼,隻因為她有這個能力。最後她稍微將身體前傾——她的坐姿裏帶出點母性的感覺,就好像準備念故事給他聽似的。“我倒很有幾分願意讓我對先夫的厭惡影響我的決定,就這樣放過你。”她繼續往下說,“要是知道殺死自己的人可能逃脫懲罰,他肯定要氣急敗壞,而他生氣時總是那麼浮誇。但另一方麵呢,我們在這座城市也是有頭有臉的家族,要是讓人覺得可以隨意殺害克裏索斯托馬斯家族的族長,同時還不必遭受懲罰,那也是不行的。另外,”她彎腰從地上的天鵝絨包裏拿出刺繡的小繃子,“還要把你也考慮進去。”

她又不說話了,利用這段時間把一根紅絲線穿進針眼。他母親也這樣。她老在做針線活,如果不繡點什麼簡直沒法思考。

“我跟你父母談過了,”她接著說,“你母親有些歇斯底裏的傾向,至於你父親……倒提醒了我。”她從包裏拿出一張疊起來的紙,“他讓我給你的。拿去,讀吧。”

他接過紙展開。不是他父親那難看到極點的筆跡,是由專門的文書所寫的正式文件。

鑒於吾子季若特·布銳埃紐斯以他邪惡和不可原諒的行徑永遠地玷汙了他自己和他的家族,並鑒於遵照吾父吉羅姆·布銳埃紐斯之遺囑及後述列出的其他各家族信托,上述吾子季若特將繼承此明細中詳述的某些產業,此契書證明我,唐克雷·布銳埃紐斯,徹底剝奪上述吾子季若特對一切現存或未來獲取之動產與不動產之繼承權與所有權,此動產與不動產原本——

“你願意的話,”她柔聲說,“等過段時間他平靜一點,我可以替你說說情。但事實仍然沒有變,”她接著又說,“就連你自己的父母都同意說你基本上是個無用的人。我覺得你父親怪他自己,而你母親怪他,不過這當然跟我無關。關鍵在於,”她停下來,一絲不差地找準下針的位置,“你對社會可能毫無價值;而我丈夫呢,雖說有那許多缺點,卻是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也許不關心時事,但他其實是贖罪派的精神領袖,非常激進,而且還相當理想主義,這點很不一般——隻可惜他每晚回家的時候從不把他的啟蒙思想帶回家。但事實就是事實:從政治的角度講他是個好人,甚至有可能算得上偉人,多半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一直忍受他。而你把他給殺了。”

接下來的沉默太壓抑,他覺得非說點什麼不可,盡管無論說什麼大概都會讓他更難受。“對不起,”他說,“這些我都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就算你知道也不會有任何區別,因為那時候我丈夫正舞著劍想殺你。男人就是這樣,”她補充道,“從來不管最佳解答,隻管尋求最簡單的回應。”她把繃子拿到嘴邊,咬斷最後一英寸的線,動作幹淨利索,活像老鷹,“就因為你,土地改革法案、奴隸法案,很可能還要加上濟貧法案,這些法案在這次會議期間全部無法通過,也許永遠無法通過了。我猜你也許不在乎,但我在乎。這就是為什麼,”她舔舔下一根絲線的線頭,“你要去佩爾米亞。”

他睜圓眼睛。“請原諒,”他說,“但你的意思肯定不是——”

“正是。”她表情不變,而他突然如墜冰窟。“恭喜,”她接著說道,“你被選中代表共和國。”

他聽不明白,“作為外交使節嗎?”

她露出貨真價實的微笑,不過這並沒讓他好受些。恰恰相反。“老天爺,當然不是。”

1 英裏為英製中的長度單位。1英裏=1.609千米。

2 英文中的cause既指某種事業、使命,也指引發某事的原因。

3 英寸為英製中的長度單位。1英寸=2.54厘米。

4 英文中的“園藝”(horticulture)與“領妓女學文化”(whore to culture)同音。同時整句話(You can lead a horticulture, but you can’t make her think)也是個文字遊戲,模仿了諺語“強按牛頭不喝水”(You can lead a horse to water but you can’t make it drink)。

5 蘇伊達斯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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