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們從客運飛船上經過隧道一起走了下來,手牽著手。奎因的行李袋在她的肩膀上晃蕩著,邁爾斯用另一隻手拿著飛行包。在這個軌道中轉站的候機大廳裏,人們都轉過頭來。當他們悠閑地漫步經過時,那些男人們的眼睛裏流露出躲躲閃閃的、嫉妒的神情,邁爾斯用眼角得意洋洋地掃了一眼他的女同伴,我的奎因。
今天早晨——是早晨嗎?他應該核對一下登達立艦隊的時間
——奎因顯得特別漂亮。她把自己那滿是口袋的灰色製服褲子折起來,塞進紅色的鹿皮靴子裏,上身配一件小小的紅色緊身背心,儼然一副引導時尚的神氣模樣。紅色的緊身背心和那短短的黑色鬈發,使她潔白的皮膚越發引人注目。她這身鮮豔的裝扮分散了人們的注意力,使他們無法注意到她超強的體力。這一點還真難發現,假如人們不知道她的那個行李袋究竟有多重的話。
她那清澈的棕色眼睛使她顯得很機智,但是,在一瞬間就能讓男人們目瞪口呆的魅力,卻隱藏在她那完美的、呈現雕塑般線條的麵容裏。這無疑是一個非常昂貴的麵容,因為它是一個天才的外科整容藝術家的傑作。一個粗心的看客可能會認為那個與她手挽手的畸形男人付了她的整容費,同時也會認為這個女人是一個娼妓。這個看客根本想象不出她究竟為自己的這張臉付出了什麼代價:她過去的那張臉在塔瓦德的那場戰鬥中被炸毀了。那幾乎是內史密斯將軍軍旅生涯中的第一次失敗——距離現在該有十年了吧?我的上帝。邁爾斯認為這種粗心的看客無疑是一個蠢貨。
這一類人的近期代表人物是一個富裕的行政官員,他的外表讓邁爾斯聯想到他那金發碧眼的表兄弟伊凡,隻是比伊凡更加文質彬彬一些。這個人在從薩爾格耶到埃斯科巴這兩個星期的旅行中,一直被錯誤的猜測所誤導,所以總是糾纏著奎因,意圖引誘她。邁爾斯用眼角的餘光瞥到這個人正把自己的行李放到一個氣墊上,並且在離開之前,發出了最後一聲充滿失敗感和挫折感的歎息。除了讓邁爾斯聯想到伊凡之外,邁爾斯對這個人並沒有什麼厭惡,事實上,邁爾斯幾乎為他感到難過,因為奎因的幽默感非常糟糕,就如同她的吸引力一樣,能夠給人以致命的打擊。
邁爾斯轉過頭來看著那個埃斯科巴人,低聲問道:“親愛的,你最後究竟說了些什麼才終於擺脫了他?”
奎因的眼睛閃動著去尋找那個男人,然後,她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如果我告訴你,你會覺得很尷尬的。”
“不,我不會的,告訴我吧。”
“我告訴他你舌頭上的功夫很厲害,他一定是覺得自己在這方麵沒有競爭力吧。”
邁爾斯的臉紅了起來。
“如果我不是懷疑他可能是某種間諜,我會讓他有機會接近我的。”她很抱歉地補充說。
“你現在不懷疑了?”
“是的,真不走運,否則要有趣得多了。”
“我可不會覺得有趣的。我已經準備好去一旁休息休息了。”
“是啊,你很樂觀啊。”
“我真喜歡這種夫妻出雙入對的旅行方式,”他表白說,“這對我很合適。”他深吸了一口氣,“既然我們已經度過了蜜月,為什麼不再配上一個婚禮?”
“你還有完沒完?”她的語氣是輕柔的,但他挽著的她的手臂卻突然退縮了回去,他意識到他的話讓她很痛苦,不由得暗暗自責。
“我很抱歉,我曾經保證不再提起這個話題的。”
她聳了聳那隻沒有背行李的肩膀,同時鬆開了手臂,讓它順著自己的腳步甩動起來。“麻煩就在於,你不想讓我成為內史密斯夫人,登達立的將軍夫人,你想讓我成為貝拉亞的弗·科西根夫人。那是一個降低了的身份。我是出生在太空中的,即使我真的嫁了一個清潔工,要到某個重力地帶去工作,並且再也不上來……貝拉亞也不是一個我要選擇的地方。我不是瞧不起你的家鄉。”
為什麼不?其他的人都願意。“我媽媽喜歡你。”他討好地說。
“我也很敬仰她。到現在為止,我已經見過她四次了,每一次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越是印象深刻,我越是覺得憤怒,她的才能被貝拉亞可恥地浪費了。如果她願意待在貝塔殖民地中,她肯定會成為一個非常出色的科學家——或者她可以做任何她喜歡做的其他事情。”
“她喜歡做弗·科西根伯爵夫人。”
“她喜歡被你的父親所迷惑,而且,我承認,你的父親是夠迷人的。她對那裏的其他人一點兒也不在乎。”在走進埃斯科巴的旅客監察員視聽範圍之前,奎因停下了腳步,邁爾斯也站了下來,“盡管她是一個天才,但是她在那裏被弄得疲憊不堪,貝拉亞吸空了她,貝拉亞是她的癌症,正在慢慢地殺死她。”
默默地,邁爾斯搖了搖頭。
“對你也一樣。弗·科西根伯爵。”奎因陰沉地補充說。這一次是他不再那麼堅決地反駁了。
她感覺到了這一點,昂起頭說:“總之,內史密斯將軍是同我一樣瘋狂的家夥,而弗·科西根伯爵則相反,是一個沉默的、馴服的、黏黏糊糊的人。我看到過你在家裏的樣子,邁爾斯,你就好像不是你自己似的。那時的你被束縛了,不知怎麼顯得弱小了,即使是你的聲音也變低了。真是非常奇怪。”
“我沒有辦法……在那裏我必須隨大流。僅僅在大約幾十年之前,一個擁有像我這樣的身體的人會由於具有生物突變異種的嫌疑而立刻被殺死。我不能夠做得太過火、太快。我很容易成為攻擊的靶子。”
“這是否就是皇家安全部指派你執行這麼多需要在外星球完成的任務的原因?”
“這是為了有利於我作為一個軍官的成長,開闊我的視野,豐富我的經驗。”
“但是有一天,他們會把你永遠地從這裏帶走,帶回家鄉,然後擠幹你所有的經驗來為他們服務,就像擠一塊海綿一樣。”
“我現在就在為他們服務,埃莉。”他溫柔地提醒她。他的聲音是如此黯然和平靜,她不得不低下頭去聽,“現在,以前,而且永遠如此。”
她的眼睛悄悄地移開了。“是的,哦……那麼,如果他們把你拖回貝拉亞,我要你現在的職位。有朝一日,我想成為奎因將軍。”
“我沒有意見。”他殷勤地說。這個職位,當然沒有問題。應該是重新成為弗·科西根勳爵的時候了,他很想重新恢複那個身份。他必須停止同奎因進行這種自虐式的關於婚姻問題的談話,無論如何,奎因就是奎因,他不願意改變她,即使為了……弗·科西根勳爵,他也不願意。
當他們來到巨大的中轉站時,盡管產生了片刻的令人壓抑的自我反省,渴望重新回到登達立的念頭還是使他加快了步伐。奎因是對的,他可以感覺到內史密斯的靈魂重新注滿了他的肌膚,遍布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從心靈深處一直到他的指尖。再見了,沉悶的邁爾斯·弗·科西根中尉,貝拉亞帝國安全部裏一個默默無聞的間諜(而且是一個遲遲沒有升職的家夥);你好,神氣的內史密斯將軍,太空雇傭兵和神通廣大的幸運戰士。
或者是一個不走運的家夥。當他們來到排列在顧客大廳旁的那排通信艙前,走向裝了玻璃的大門時,他放慢了腳步。
“讓我們先去看看紅色小分隊現在怎麼樣了,看看他們是否已經休整好了。我想親自下去,讓他們高興高興。”
“好的。”奎因卸下她的行李袋,幾乎砸了邁爾斯那雙穿著涼鞋的腳。她走進最近的一間通信艙,插入她的卡,在鍵盤上鍵入一個密碼。
邁爾斯放下自己的飛行包,坐在奎因的行李袋上,在通信艙的外麵看著她。他從旁邊的那個通信艙的玻璃門上麵看到了自己那被切割成許多碎片的反射鏡像:黑色的褲子和寬鬆的白色襯衫,這套衣服似乎既顯示出自己的身份,又同旅行外套很相配,顯得很普通,很休閑,很隨意,還不錯。
他曾經穿過像烏龜殼一般的高級防護服,就好像他的身體是一些脆弱而珍貴的東西組成的。那種防護服似乎在向他周圍的人聲明:別惹我,我是有人保護的。他什麼時候開始不再那麼強烈地需要那種防護服了呢?他不很清楚。
談起身體,什麼時候他開始不再痛恨自己的身體了呢?那應該是兩年之前,從他最後一次受重傷之後,那是在一次執行解救人質任務的時候,恰好是在同他的兄弟在地球上不可思議地遭遇之後。他完全康複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他矯正了自己的手,做了全部的骨移植,並且已經完全適應了這些新骨頭,在那這前它們總是咯吱咯吱亂響。他的骨骼已經有幾個月沒有任何毛病了。我一點兒也不感到痛苦。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憂鬱地笑了笑。這不完全是奎因的功勞,雖然奎因確實……非常令人安慰。我在年老的時候會保持清醒的理智嗎?
在你力所能及的時候,盡情地享受吧。他二十八歲,顯然在體能上正達到某種頂峰。他能夠感覺到它。那種注定要來臨的下降還有一段時候才會到來。
通訊頻道裏傳來的聲音把他帶回到了現實之中。奎因接通了另一端的桑迪·赫勒爾德,正對她說:“嗨,我回來了。”
“嗨,奎因,我正盼著你呢。我能為你做什麼?”桑迪又把自己的頭發搞成奇怪的樣子了,邁爾斯甚至從他所站的位置也注意到了。
“我們剛從躍遷飛船上下來,目前正在航空中轉站,準備繞道回去。我需要首先下去把紅色小隊的剩餘人員帶上,然後回到勝利號。他們目前的狀況如何?”
“等一下,我一會兒就能查到他們的信息……”赫勒爾德中尉開始在她左邊的閱讀器上查找一些數據。
在擁擠的顧客大廳裏,一個身穿灰色登達立服裝的男人走過來,他看到邁爾斯,遲疑而謹慎地對他點點頭,似乎不敢確定這位將軍的便服是不是某種偽裝。邁爾斯對他揮揮手,對自己的身份表示肯定,這個男人微笑了起來,然後繼續大步向前走去。邁爾斯的大腦裏打開了一個綜合信息數據庫。這個男人叫特拉維斯·格雷,他是一個剛加入遊客號的基地技術員,大約有六年工齡,是通訊設備方麵的專家,他收集地球上古典的和前衛的音樂……邁爾斯的頭腦裏現在攜帶了多少這樣一類人資料?幾百條?幾千條?
更多的信息又傳遞過來。赫勒爾德轉過身來,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艾夫斯獲準在下麵休假,博伊德已經回到勝利號去接受進一步的治療。貝阿齊尼的生命中心報告說,德拉姆、威凡、阿茈已經能夠出院,但是他們希望在走之前同某位負責人談談有關他們的情況。”
“可以。”
“關於基和澤拉斯基……他們也想談談。”
奎因的雙唇緊閉了起來。“可以。”她淡淡地同意了。邁爾斯的心裏有些不安,隻有一點點。他預料到那將不是一場愉快的談話。“告訴他們,我們正在路上。”奎因說。
“是,奎因上校。”赫勒爾德在她的圖像顯示器上移動著文件夾,“我會告訴他們的。你想要哪一種航空飛行器?”
“勝利號上的小型私人飛行器就可以了,除非你需要從貝阿齊尼飛機場裝載貨物。”
“不,沒有什麼貨物需要裝載。”
“很好。”
赫勒爾德查看著她的圖像顯示器。“根據埃斯科巴的飛行調度,在三十分鐘之後,我可以把2號航空飛行器安置在J-26進站對接口,然後你可以立刻去下麵。”
“謝謝。請傳達一個通知:等我們回來的時候,將舉行全體上校和艦長參加的簡報會。貝阿齊尼現在是幾點鐘?”
赫勒爾德往旁邊看了看。“九點零六分,那裏一天有26.7個小時。”
“是早晨。太棒了。那裏的天氣怎麼樣?”
“很不錯,隻需要穿襯衫就可以了。”
“很好,我不需要換裝了。我們準備好離開貝阿齊尼機場之前,會通知你的。奎因完畢。”
邁爾斯坐在行李袋上,瞪著自己的涼鞋,沉浸在不愉快的回憶之中。那是登達立雇傭兵艱難的秘密冒險活動之一,任務是空投軍事指揮員和設備到馬裏拉克,以協助他們對塞塔甘德人入侵的長期抵抗。從勝利號起航的A-4戰鬥機,在最後一次往來運輸的過程中被敵人的炮火擊中,飛行器上載有全體紅色小隊的成員和一些重要的馬裏拉克人。飛行員德拉姆雖然受了重傷,而且也處於極度震驚之中,但他成功地把自己那架被嚴重損傷了的、正在燃燒著的飛行器停靠在了勝利號的控製夾上,救援小組通過一條緊急隧道登上飛行器,設法把每個人都搶救了出來。他們在飛行器爆炸之前及時地丟棄了它,而且,勝利號自己在塞塔甘德人的複仇攻擊發動之前勉強起程脫身。就是這樣一次行動,雖然開始時簡單而又平靜,卻在一種富有英雄氣勢的喧鬧中結束,邁爾斯開始痛恨它,是痛恨那種喧鬧,而不是那種英雄氣勢。
在經過令人痛心的分門別類之後,傷亡數據出來了:十二個人嚴重受傷;由於勝利號上的醫療條件有限,七個人被低溫速凍起來了,以便將來進一步救護;三個人永久性地死亡。現在邁爾斯將了解到第二組的那七個人之中,還有多少已經死亡。那些臉、名字、無數關於他們的信息,湧上邁爾斯的腦海。他自己曾經計劃乘坐那最後一架飛行器的,但是臨時改乘了早一些的一架飛行器去處理另一個地方的一場森林火災去了……
“也許他們不會那麼糟。”奎因看著他的臉色說。她伸出手來,他從行李袋上努力站了起來,背上自己的飛行包。
“我自己在醫院裏度過了這麼多時光,我無法不同情他們。”他為自己的憂鬱情緒解釋說。一次完美的行動。為了一次完美的行動他什麼都願意付出,一次沒有任何錯誤的行動。也許即將來臨的行動就是這次他企盼已久的完美行動。
貝阿齊尼的生命中心是登達立在埃斯科巴設立的冷凍治療專門醫院。當奎因和邁爾斯走進生命中心的大門時,那種醫院的氣味立即擊中了邁爾斯。這不是一種難聞的氣味,不是任何一種臭味,僅僅是進入空調房間裏所感覺到的奇怪反應。但是在他的體驗中,這是一種與痛苦深深連在一起氣味,他發現自己的心跳加快了。飛行或者戰鬥。他深吸了一口氣,控製住自己那本能的心悸,四下打量了起來。門廊是埃斯科巴一般的技術大廈具有的普通樣式,很幹淨,但裝飾粗糙。大量的金錢都被投資到樓上的那些冷凍設備、再生實驗室和手術室上去了。
醫院的高級組織者之一,阿拉貢斯博士,走過來迎接他們,並且把他們帶到他樓上的辦公室裏。這個辦公室塞滿了各種散亂的信息碟片和雜誌論文選印本等,顯示出它的主人是一個對於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有著深刻而持續的思考的高級專家。邁爾斯也喜歡阿拉貢斯博士本人,他是一個身材高大而且直爽的人,有著古銅色皮膚、高貴的鼻子和灰色的頭發,既友好,又坦率。
阿拉貢斯博士為沒有更好的結果來彙報而感到難過。這傷害了他的自尊心,邁爾斯猜想。
“你給我們帶來了這麼糟的病人,卻期望出現奇跡。”他輕聲地抱怨說,“如果你們期望奇跡,從一開始就應該做好準備,從我的這些可憐的病人接受先期治療的時候就開始。”
阿拉貢斯從來都不稱呼他們軀體,或者任何其他士兵們杜撰出來的、令人不安的綽號。總是說我的病人。這是邁爾斯喜歡這個埃斯科巴醫生的另一個原因。
“一般來說——很不幸地——我們的傷病員並不是有計劃地、按一定順序、一個一個地到來。”邁爾斯稍帶歉意地說,“像這一次,我們有二十八個人同時受傷,而且程度各不相同:嚴重的外傷、骨傷和化學品中毒等等。對他們的分類處理是非常艱難的,我們的醫務人員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他猶豫不決地說,“你認為應該讓我們的一部分醫務人員來接受你們最新的技術培訓嗎?如果你是這樣認為的,你自己願意擔任指導教師嗎?”
阿拉貢斯伸展出雙手,顯出一副沉思的樣子。“要解決這個問題,還需要做一些工作……你走之前去同瑪格拉行政官談談吧。”
奎因看到邁爾斯點了點頭,就在她的電子記事本上做了一個記錄。
阿拉貢斯從他的信息終端上調出了一些圖表。“首先是最壞的消息。對於你們的基先生和澤拉斯基小姐,我們已經沒有回天之力了。”
“我……看到了基的腦傷。對此我有思想準備。”它像一個被砸爛了的瓜。“不過我們恰好有速凍設備,所以我們想試一試。”
阿拉貢斯點點頭,表示理解。“澤拉斯基小姐的情況基本相同,隻不過外表不那麼明顯。她的頭蓋骨內部的循環係統大都被外傷破壞了,她腦部的瘀血曾經被不恰當地清除,速凍液的噴灑也不正確。在凍結的層麵和血腫之間,中樞神經被完全摧毀了。我很抱歉。他們的屍體現在保存在我們的停屍房裏,如何處理由你們來決定。”
“基希望他的屍體能夠被運送到自己的老家與家人葬在一起。讓你們的有關部門準備好,按慣例把他運走。我們會告知有關地址。”他朝奎因點頭示意,奎因又做了一條筆記,“澤拉斯基沒有登記任何家庭成員或非直係親屬—— 一些登達立人不喜歡透露這些情況,或無法提供這些情況,我們也不堅持。請把她的屍體焚化後送到勝利號上,交給我們的醫務部門。”
“很好。”阿拉貢斯關閉了他的電子圖像顯示屏上的那些圖像,它們就好像泯滅的靈魂一樣消失了。他打開了另外一些圖像。
“你們的德拉姆先生和威凡小姐目前都僅僅部分地恢複了健康,他們倆都還患有普通中樞神經損傷和因速凍而引起的失憶症。德拉姆先生的失憶症更加嚴重,因為我們必須清除他的那些中樞神經植入組織。”
“他能夠接受另一次腦部安裝嗎?”
“目前還難以預測。我可以預測,長遠來看,他們的情況是很好的,但是兩個人都必須在一年之內脫離軍職。關於這兩個病人,如果可能的話,我堅決主張把他們送回家。隨著時間的流逝,熟悉的環境將會有利於促進他們那些尚存的記憶功能的恢複。”
“德拉姆中尉的家在地球上,我們將送他回去。威凡技術員的家在科林基地,我們會想辦法試一試。”
奎因熱切地點點頭,並且又做了一些筆記。
“那麼,我今天就把他們交給你們。在這裏,我們已經盡了我們的最大努力,接下來該是他們度過康複期的時候了。現在……我們再來看看你們的阿茈先生。”
“我的勇士阿茈。”邁爾斯讚同地說。阿茈在登達立待了三年,曾申請並受到軍官訓練,二十一歲。
“但是,阿茈並沒有腦傷,出了什麼事?”邁爾斯問道,“你是說他會成為一個植物人嗎?”
“我恐怕阿茈正是一個糟糕的先期治療的受害者。他腦部的瘀血顯然被草率地清除過,而且清除得不徹底。一些冷凍血細胞裏的壞死部分擾亂了他的腦組織結構。我們清除了那些壞死部分,並且培植了一些新組織,它們成功地替代了舊的腦組織。但是,他的個性永遠地喪失了。”
“一切都沒有了?”
“他或許可以恢複一點零星的記憶,一些夢。但是他無法通過新的腦組織裏的通道重新連接到自己的中樞神經,因為那些腦組織本身已經不存在了。他必須像一個準嬰兒那樣從頭開始一切。他失去了對語言的掌握和其他許多東西。”
“他的智力是否可以恢複?在恰當的時刻?”
阿拉貢斯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猶豫了很長的時間。“在幾年之內,他將能夠學會做一些簡單的事情,以便做到生活自理。”
“我明白了。”邁爾斯歎息道。
“你準備怎麼安置他?”
“他是又一個沒有登記親屬的人,”邁爾斯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說,“把他送到埃斯科巴某個長期護理中心,一個治療條件良好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夠推薦一個這樣的地方。在他能夠出院獨立生活之前,我將設立一小筆基金來支付他所需要的費用,無論他需要住院治療多久。”
阿拉貢斯點點頭,而且他和奎因都做了筆記。
在繼續商談了一些管理和經濟費用上的具體問題之後,會談結束了。然後,在去接另外兩個康複中的病人之前,邁爾斯堅持要先去看望一下阿茈。
“他不會認出你們的。”當他們走進病房時,阿拉貢斯提醒他們說。
“沒關係。”
乍一看,除了那套可怕的病人服之外,阿茈並不像邁爾斯想象的那樣形同僵屍。他的臉上還有一些顏色和溫度,他皮膚裏天然的黑色素使得他沒有呈現出可怕的蒼白。但是,他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身體骨瘦如柴,在被子下麵扭曲著。這個床的兩邊有欄杆,令人不禁想起嬰兒的搖籃或者棺材。奎因靠牆站著,雙手抱在胸前。
“阿茈,”邁爾斯彎下身子輕輕地呼喚著,“阿茈,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阿茈的眼睛看了他一會,緊接著又顯得茫然了。
“我知道你不認識我,但是以後你可能會回想起這一點:你曾經是一個好戰士,聰明又堅強。在艱難的時候你曾與你的同伴並肩作戰。你堅信拯救生命是你的責任。”別人的生命,不是你自己的。“明天,你會去另一個醫院,在那裏,人們將幫助你繼續恢複健康。”在許多陌生人中間,更多的陌生人。“別擔心錢的問題,我會安排好你所需要的一切費用。”他不知道什麼是錢。“我有機會的時候,就會時常來看望你。”邁爾斯許諾道。對誰許諾?阿茈?阿茈已經不再存在了。他自己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聽不見了。
聲音的刺激使得阿茈渾身扭動起來,並且發出了一些大聲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呻吟;顯然他目前還沒有能力控製自己的音量。雖然邁爾斯竭盡全力來辨認他的聲音,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不是一些試圖交談的語言,而僅僅是一些動物式的生理反應。
“好好保重。”他低聲說,然後離開了。有一陣子,他站在走廊上不住地顫抖。
“為什麼你這樣折磨自己?”奎因嚴厲地質問道。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無聲地補充道:你還有我。
“首先,嚴格地說,他是為我而死的;其次,”他試圖使自己的聲音顯得輕快一些,“你沒有發現,在直麵你最害怕的東西的時候,你會感到一種令人著迷的誘惑力。”
“死亡是你最害怕的東西嗎?”她好奇地問道。
“不,不是死亡。”他摩挲著自己的前額,猶豫不決,“是喪失思維能力。我這一輩子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個。”一陣莫名其妙的震顫穿過他的身體。“因為我是一個特別精明的小東西,不僅能夠顛倒黑白,而且能夠一再地證明自己的正確性。沒有了大腦……”沒有了大腦,我就什麼也不是了。他挺直身體,直到腹部感到疼痛,然後努力地對奎因擠出一個微笑。“出發,奎因。”
在見過阿茈之後,麵對德拉姆和威凡就不再有什麼困難了。他們能走路和說話,威凡甚至認出了奎因。他們用租來的地麵車把這兩個人帶回到航空飛船上。考慮到他們剛剛恢複的傷口,奎因沒有像平時那樣開飛車。到了航空飛船上,邁爾斯把德拉姆安排在前排和飛行員坐在一起,他曾經是德拉姆的一個同伴。當他們到達勝利號的時候,德拉姆不僅回憶起這個人的名字,而且還記起了一些飛船的飛行程序。邁爾斯把這兩個正在康複中的病人都交給了到飛船門口來接應的醫務人員,然後他護送他們去病房躺下,以便他們更好地從這次短暫的旅行所引起的疲勞中恢複回來。邁爾斯看著他們離去,感覺稍稍好了一些。
“損失慘重。”奎因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指出。
“是的,”邁爾斯歎息道,“兵員們的康複要占用醫療部門的一大筆經費。我會通知艦隊的會計把這部分費用單獨核算,以免醫療部的財政狀況出現赤字。你能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勇士們都是無與倫比的忠心戰士,我不能對不起他們。何況,”他微微一笑,“貝拉亞政府會支付這一切的。”
“我想,你的皇家安全部老板會支付這筆費用,你的任務計劃說明書裏有這一條。”
“伊林必須為此做出恰當的解釋:為什麼足夠建立一支私人軍隊的費用在逐年減少,而這支軍隊卻根本沒有建成。帝國的某些會計師開始指責他的失職,這讓他很痛苦。”
那個登達立飛行員已經安全地關閉了飛船,然後封閉了飛船的出口。他朝著邁爾斯點頭示意。
“長官,在貝武奇納航空港等你的時候,我在當地的地方新聞網中看到了一條新聞,你也許會感興趣的。不過在埃斯科巴這裏,就是一條不重要的消息了。”這個男人說。
“說吧,拉喬伊中尉。”邁爾斯好奇地看著他。
“塞塔甘德人已經宣布從馬裏拉克撤軍。他們聲稱——什麼來著,現在——‘由於文化同盟的巨大進步,我們已經把維持治安的任務轉交給當地政府。’”
邁爾斯興奮地握緊了拳頭。“這就是說,他們正在放棄他們的傀儡政權!哈!”他的兩隻腳不停地跳動著,然後重重地拍著奎因的後背,“你聽到了嗎,埃莉!我們贏了!我是說,他們贏了,那些馬裏拉克人贏了!”我們的犧牲得到回報了……
在他即將激動地大哭或者做出其他愚蠢的行為之前,邁爾斯努力控製住了自己。“請幫我一個忙,拉喬伊,請向全艦隊的人傳話,就說我說了——‘你們大夥兒幹得很漂亮。’可以嗎?”
“是,長官,我很榮幸。”這個滿麵笑容的飛行員高興地敬了一個禮,然後順著走廊跑開去了。
邁爾斯開朗地笑了起來。“你看,埃莉,西蒙·伊林剛剛付出的代價,現在看來似乎物有所值啊!徹底摧毀了塞塔甘德人的星際侵略——首先阻撓他們的入侵——然後使他們進退兩難——挫敗他們——毀滅他們!”然後,他低聲狠狠地說,“我做到了!我成功了。”
奎因也在微笑,但她的一條眉毛卻彎曲成某種嘲諷的樣子。“這很好,但是,如果我的分析是正確的話,我認為貝拉亞國家安全部真正想要的是,讓塞塔甘德軍隊永久地糾纏在與馬裏拉克的遊擊戰之中,從而把他們的注意力從貝拉亞與他們的疆界問題上轉移開去。”
“他們沒有寫明這一點。”邁爾斯的嘴唇顯出凶狠的樣子,“西蒙隻是說,‘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幫助那些馬裏拉克人。’這才是必須執行的命令。”
“但是你很清楚他真正的意義是什麼。”
“四年的血戰已經足夠了。我沒有背叛貝拉亞。誰也沒有。”
“是嗎?如果西蒙是一個比你更加無情的、馬基雅維利式的人物,你的說法又有多少說服力?總有一天,邁爾斯,你會想方設法離開這些人。那以後你會做什麼?”
他笑了笑,搖搖頭,沒有回答。
從馬裏拉克傳來的好消息,使他覺得自己就好像行走在半失重的環境裏一樣。他輕輕地飄上勝利號的艙房門口,悄悄地看了看,發現走廊裏沒有人之後,他擁抱了奎因並深深地吻著她,這一個長吻會使他們回味好久的。然後,奎因回到她自己的宿舍去了。他走進艙房,隨著關門的聲音發出了一聲歎息,終於回家了。
這裏確實是他的家,因為他一邊考慮著這個問題,一邊把飛行包扔到床上,然後徑直走向浴室。十年前,在一個極度絕望的時刻,邁爾斯·弗·科西根勳爵發明了內史密斯將軍這個掩護性的身份,然後神奇地騙取了登達立雇傭軍的臨時指揮權。貝拉亞帝國安全部認可了這個掩護身份的有利之處……他曾經勸說、引誘、證明並強迫皇家安全部承認這個掩護身份的好處。小心點,你假扮成什麼樣子,就會變成什麼樣子的。
從什麼時候起內史密斯將軍不再是一個偽裝了?這肯定是逐漸發生的,但是,主要還是發生於他的雇傭軍司令官上司騰格退休之後。或許早在邁爾斯意識到之前,足智多謀的騰格就已經看出邁爾斯不再需要他的輔佐了。當邁爾斯淋浴的時候,整個登達立自由雇傭軍艦隊的機構組成圖清晰地呈現在他的腦海裏。個人方麵的——器械方麵的——組織方麵的——後勤方麵的——現在,他熟悉每一艘飛船、每一名勇士、每一個航天飛行器和每一件兵器。他知道它們如何才能夠協調起來,第一步該怎麼做,第二步,第三步……如何組織起一支各方麵都符合戰略要求的、精良的軍事力量。隻要看一眼一艘像勝利號這樣的飛船,就可以在頭腦裏勾勒出它的內部結構,了解每一個機械方麵的細節情況,了解每一項優勢和劣勢;就能預測到它的軍事部署,以及那些圍坐在會議桌旁的艦長和艦隊長將做什麼和說什麼(甚至在他們自己了解這一切之前)。我已經登上了頂峰。我終於超越了一切。在這樣一個位置上,我可以控製整個宇宙。他把淋浴的開關擰到“幹”,然後打開暖氣烘幹裝置。當他離開浴室的時候,他的內心裏仍然是非常歡暢的。我喜歡這種感覺。
當他打開他的衣櫥大門,發現裏麵空空如也,他內心的歡暢感受就在一陣困惑之中消失了。難道是他的勤務兵把它們全都拿去清洗或修補了嗎?當他打開其他的壁櫥,發現他那各種各樣的衣服隻剩下了一套舊便服和一些比較差的內衣,他更加驚慌了。這是一個惡作劇嗎?如果是的話,他可沒有心情笑出來。
他光著身子,又急又氣,迅速打開一隻鎖著的櫃子,他的太空盔甲應該在裏麵——空的?!這簡直太令人震驚了。即使什麼人把它拿去校準,或者添加一些戰略程序,或者做其他的安排,他的勤務兵也應該已經把它送回來了,否則萬一他立刻就需要呢?
趕快,他的部下應該已經集合好了。他穿上原來的襯衫、褲子和便鞋。他不再需要一套製服來提高自己的威嚴,以便在會議室裏掌握支配權。不再需要了。
在去開會的時候,他在走廊裏遇見了桑迪·赫勒爾德下班回來,就向她友好地點點頭。她轉過身,倒退著,邊走邊吃驚地說:“你回來啦,長官!可真快。”
他可不能說自己去貝拉亞帝國首府為期幾個星期的旅行是一次快速旅行。她可能是指他們去下麵的行程。“隻用了兩個小時。”
“什麼?”她的鼻子皺了起來。她仍然在倒著走,已經走到了走廊的盡頭。
會議室裏有一屋子高級軍官在等著他呢,他揮揮手,然後轉身走進了升降管道。
會議室裏有一種熟悉的氛圍,排列整齊的麵容圍繞著那張烏黑閃亮的桌子,看上去非常舒服。勝利號的機長奧鬆,遊客號新提升的機長埃蕾娜·伯沙瑞-傑薩克,她的丈夫巴茲·傑薩克,艦隊的工程師,在邁爾斯外出期間全權負責埃斯科巴軌道上登達立艦隊的所有修理和改裝事務。這夫妻兩個都是貝拉亞人,他們倆和奎因,是少數幾個知道邁爾斯雙重身份的人。此外,還有遊擊者號的機長特拉茈羅等十幾個人,都是真誠而值得信賴的。這就是他的部下。
羚羊號的貝爾·索恩遲到了,這可不太正常。索恩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之一就是好奇心強,布置新任務的大會對於這個貝塔兩性同體人來說,是絕對不容錯過的。在等索恩的時候,邁爾斯轉身同埃蕾娜·伯沙瑞-傑薩克閑談。
“你在埃斯科巴有沒有機會去探望你母親?”
“我去了,謝謝。”她微笑了,“很……不錯,隻待了一會兒。我們談論了一些事情,一些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沒有談論的事情。”
這對她們倆都有好處,邁爾斯想。在埃蕾娜的黑眼睛裏,那些一直存在著的緊張神情似乎在逐漸消失。“很好。”
當門吱吱打開時,他抬頭看過去,但進來的隻有奎因一個人,手裏拿著那些保密文件。她已經換上了全副女軍官的軍便服,看上去一副很舒服、很能幹的樣子。她把文件遞給邁爾斯,然後他把它們加載到通訊終端裏。貝爾·索恩還不見人影。
談話的嘈雜聲消失了。他的部下都注視著他,流露出“讓-我們-開始-吧”的神情。他想最好先把索恩的問題搞清楚再說。在打開通訊終端的顯示屏之前,他詢問道:“索恩機長為什麼遲到?”
他們先看著他,然後麵麵相覷。貝爾不會出什麼事情的,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早就得到彙報了。但是,他仍然覺得心裏一陣緊張。“貝爾·索恩在哪裏?”
通過眼神,他們挑選出埃蕾娜·伯沙瑞-傑薩克來回答這個問題。這絕對是一個不祥的征兆。“邁爾斯,”她遲疑地問,“貝爾本該比你先回來嗎?”
“回來?貝爾去哪裏啦?”
她奇怪地看著他,就好像他頭腦不正常一樣。“三天前,貝爾跟你一起乘羚羊號離開的。”
奎因的頭猛地抬了起來。“這絕對不可能。”
“三天以前,我們還在回埃斯科巴的途中。”邁爾斯解釋說。問題更加複雜了,他好像沒有能力把握現在的局麵了,事實上,這個會議室似乎失控了。
“你帶上了綠色小隊,貝爾說,是去執行一次新的任務。”埃蕾娜補充道。
“這才是一次新任務。”邁爾斯打開通訊終端。邁爾斯的腦海裏開始得出一個可怕的結論,他感到極度不安。桌子周圍的麵孔也分別出現了兩種不同的表情:少數一些人曾經於兩年前在地球上遭遇過那場混亂——哦,他們此刻正在同樣的混亂中——他們現在全糊塗了,而大多數人對此毫不知情……
“我說我要去哪裏?”邁爾斯問道,他的聲音,就他自己來說,似乎很溫和,但是,卻把好幾個人嚇了一跳。
“傑克遜聯邦。”埃蕾娜直瞪著他的眼睛,就好像一個動物學家試圖分辨出某種標本的真偽,突然沒有了任何信任……
傑克遜聯邦,這下糟了。“貝爾·索恩?羚羊號?陶娜?應付傑克遜聯邦的險惡環境?”邁爾斯發出驚恐的叫聲,“我的上帝啊。”
“但是,如果你是邁爾斯,”特拉茈羅問道,“那麼三天前的那個人是誰?”
“如果你是邁爾斯。”埃蕾娜陰沉地說。那些剛剛看出一點問題的人都流露出不滿的表情。
“是這樣的,”邁爾斯對房間裏的這一部分人解釋說,他們-在-說-什麼-該死的-東西?“有些人擁有一個邪惡的雙胞胎兄弟,我沒有那麼運氣,我有一個白癡雙胞胎兄弟。”
“你的克隆人。”埃蕾娜·伯沙瑞-傑薩克說。
“我的兄弟。”他機械地糾正道。
“小馬克·皮埃爾,”奎因說,“哦……真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