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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胄之殤甲胄之殤
K.J.帕克、葉林

先死後葬,曆來如此;但對你,我們可以破例。

主巷道坍塌的時候,巴達斯·洛雷登正跪在新辟的支道裏。他聽到木梁受壓發出的吱呀聲,聽到連串劈劈啪啪的斷裂聲。一聲悶響將他掀翻在鬆軟的泥土裏,隨後一切複歸平靜。

他靜靜地躺在地上,凝神傾聽。或許不是即刻,但這條支道隨時有可能跟著坍塌,關鍵是看位於主巷道和這條支道之間的拱形架構是否完好。如果那裏受損,那麼除了拱頂的殘留剪力以及一排貼著牆麵的承重木板以外,支道上方的重量得不到任何支撐,既有可能一下子全部塌陷,也有可能緩一緩,讓壓力和重量持續累積以後再爆發,正如學校裏的差生常年承受緩慢而痛苦的壓力,終於意識到自己壓根兒就不該在這裏。如果是後麵這種情況,他首先會聽到木梁發出惆悵的呻吟,然後拱頂的麵板將在重壓下開始彎曲、開裂,幾撮泥土從麵板之間的裂縫漏下來。自然,這一切都是理論推演。事實上,坍塌的主巷道堵住了他的後路,前方則是一堵堅實的泥牆,他已經陷入了絕境,無路可逃。除非有人能在可供呼吸的空氣耗盡之前設法挖通堵塞的巷道,將承重結構重新架設起來,再將塌方物運出去,還得盡快找到通向這條支道的入口——否則他就死定了。

先死後葬,曆來如此;但對你,我們可以破例。

這是數月以來,他頭一次意識到周遭的黑暗。攻守雙方在艾普-埃斯卡托伊的城牆下挖了無數迷宮般錯綜複雜的通道。他在這些地道裏待了三年之久,常常一口氣在裏麵過上好幾周卻完全沒意識到周圍的黑暗。隻有在類似此刻的驚恐狀態下,想看清周圍環境的本能才重新冒出來。

想要亮光?沒轍。他的手裏滿是鬆軟細碎的泥土,同時感覺到自己的臉頰貼著泥地,冷冰冰的、死氣沉沉的。他厭惡那種觸感。有意思的是,盡管在地道裏待了三年之久,他仍然會對某些特定的事物產生強烈的情感。他敢發誓,他還以為自己早就擺脫了這類困擾。

好吧,沒有退路了。他估計剩下的空氣還夠支持倒一輪班次的時間。照目前的形勢看,這算是個喜憂參半的消息。麵對塌方導致窒息死亡的結局,哪怕是早已喪失了畏懼能力的人也難免驚恐不安。沒有後路,待在原地不動又行不通。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是繼續向前,寄希望於他們一直想挖通的敵方地道已經近在咫尺,而他能夠憑借一己之力(這裏隻有他一個人)在這裏的空氣耗盡之前打通隧道。

換句話說吧,他麵臨的選擇是:繼續挖還是什麼也不做。思忖片刻後,洛雷登決定開挖。就算不成功,這個舉動也能盡快將空氣耗盡,早死早超生。

大帝麾下的工兵沒過多久就意識到常規的工具和挖掘技術應付不了艾普-埃斯卡托伊下方的重黏土層。為了對付這層黏土,他們心力交瘁,挖禿了不少鏟子。直到大約三個月之後,一個在補給列車上遊蕩的老人將正確的方式告訴了他們。他說自己在戰前是個掘土工,是打通黏土層開挖隧道的專家。他曾經花三十年時間幫助艾普-梅賽(在戰爭打響的第一年就被帝國的軍隊攻陷,在六天內被夷為平地)挖掘下水道。隻要涉及在地上打洞,沒有他搞不定的事。

他告訴大家,要挖開黏土層,需要一根厚實的長方形木柱,有點類似於農場的門柱,在離柱底六寸的地方固定一塊橫板。將這根木柱(行話管它叫十字柱)以對角線的方式斜向後卡在隧道的頂部和底部之間,木柱的底部與黏土層截麵的距離相當於腿的長度。然後你可以將屁股挪到橫板上,背部平直地貼在木柱上,腿腳同時用力將鏟子踢進黏土層。一旦鏟麵切進泥層,膝蓋猛地向上一提就能將堅實的泥土鏟出一點。之後,將這些泥土帶出來,倒給身後的清渣工。清渣工用長柄鐮鉤將泥土清到出渣車裏——這是一種帶輪子的小推車,再通過滑輪和繩索將泥土運往主巷道。在那裏,清出的泥土倒進一種輕便的雙輪小車,經由全天候上下運轉的升降梯運出。在挖掘工和清渣工之後是木工。木工的工作是切割尺寸合適的木板,鋪設在坑道的地麵、牆麵以及頂部。除了鋸木板以外,這裏的每一項活計都必須摸黑完成,因為地道裏常會出現氣阱,裏麵充斥著從溝渠中滲出的爆炸性揮發氣體,即使是密閉的燈籠都有可能點燃它。

巴達斯·洛雷登個子太高,不算理想的挖掘工。將腿縮起來準備踹向鏟子上方的橫梁時,他的膝蓋幾乎要頂到下巴了。這活兒適合個頭矮小、身材粗壯、體形像圓木桶的人來幹,不適合又高又瘦的前擊劍手。不幸的是,除了他,沒人願意幹這個。他扶穩鏟子,將闊葉狀的鏟尖輕輕抵在前方牆麵上,然後狠狠地踹下去,這樣骨頭因震動受到的衝擊可以經由腳踝傳向頸部。

當然,挖掘工通常不是獨自一人完成工作。挖掘工用靴子將鏟出的泥土踹落下來之後,將大量夯實黏土運出去的繁重工作就交給了手持鐮鉤的清渣工。但和洛雷登配合的清渣工被埋在身後某處塌方的地道裏,壓在幾百噸重物之下,無法上工。這曠工的理由即使在帝國軍隊也是合情合理的。這就意味著,每鏟三四下,他就不得不扭動身子從十字柱上爬下來,麵朝前趴著跪在地上,用兩條腳將渣土扒拉到身後,活像一隻在花壇裏掘洞的兔子。

放棄吧,巴達斯,幹脆放手吧。別學鼴鼠打洞了,體麵地窒息而死吧。說真的,這一切顯得如此荒謬。他是一隻拚了命想啄穿大理石蛋殼的堅韌小鳥;他是吝嗇鬼中的翹楚、守財奴中的大王(指的是自掘墳墓。能自己解決,為什麼要付貴得離譜的費用給教堂執事?);他是一條藏在碩大無比的櫟癭中的微不足道的小蟲子;他是一個正在垂死掙紮的人。

忽然之間,觸感發生了變化。之前的感覺有點像屠夫手持大刀切向纖維分明的腐肉,有一種鮮明的層次感。現在的感覺是撞上了某種障礙物,有可能是一堵由夯實黏土鑄就的地道壁。比之前更為強烈的震蕩和衝擊沿著他的踝骨和脛骨傳了回來。有變化了,任何變化都是令人鼓舞的。他使勁彎著膝蓋,直到它們觸及自己的嘴角,然後踹了下去。前方不再是一堵一動不動、等待鏟子切入的實體。那障礙物先是鬆動起來,然後開始倒塌。他顧不上清理渣土,不停地踹著。坍塌的泥土阻礙了去路,但他一門心思往前,顧不上按照正確的做法一步一步來(你總是這樣,巴達斯,總有一天你會死在這上頭)。終於,隨著他的腳後跟狠狠一跺,鏟子往前插了個空。他也跟著向前打了個趔趄,脊椎骨尾端被撞得生疼。

終於打通了,老天保佑,我終於找到了這條該死的地道。真是走運。不用說,這裏同樣漆黑一片,隻是氣味發生了不同尋常的變化。芫荽,他剛打通的這條地道聞起來滿是芫荽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將左腳探進剛鏟開的空洞裏,靴子底部碰觸到了一塊平坦的木板。他忍不住咧嘴笑了。萬一剛才把這塊木板踹飛了,整個頂部塌下來,把他埋在下麵怎麼辦?死在這個節骨眼,那可真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芫荽的味道。這是因為敵方的烘焙師在做麵包時以芫荽為輔料,帝國的麵包上撒的則是蒜鹽和迷迭香。在地下潮濕的空氣中,身在五十碼1開外就能聞到別人嘴裏的口氣是芫荽味還是大蒜味。這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到達目的地,以及辨別自己身在哪一方地道的唯一方式。對於軍官而言,聞到芫荽和胡椒香腸的氣味就代表著即將麵臨死亡或危險。而迷迭香和大蒜味則讓人聯想到家、救援,或者正沿著地道爬過來替你輪班的工友。洛雷登將靴底平貼著木板,緩慢而平均地施出力道,直至感覺到釘子從板條上紛紛脫落。打通了地道,卻一頭撞進充斥著芫荽味的坑裏。真是禍不單行。

他用腳跟試探著前方,屁股挪動著,慢慢地挪過缺口,直到臀部觸到了地板。這動靜不小,不過應該沒什麼大礙。直到現在他才顧得上思考為什麼巷道會坍塌。巷道發生坍塌是常見事故,隻不過有時候是因為遭到了敵方的蓄意破壞。敵方可以在巷道的正下方挖一條自己的地道,鑿出一個被稱為地下爆炸坑的空間,在裏麵堆滿一桶桶一罐罐的脂肪油以及腐臭的牛脂——全都是勁爆的易燃物。火焰將空間的頂部烤幹,黏土收縮,巷道的地麵層忽然之間失去了支撐,於是整個巷道的物質就如水池裏的水被排走一樣傾瀉下來。巷道坍塌,任務完成。

好吧,事已至此。就算帶著芫荽味的敵方人員就在他們自己挖的某條地道深處,他們也不太可能在巷道裏麵來回走動。身上帶著蒜味的人在不小心撞上某個多管閑事的家夥,被他抹了脖子之前,還是有機會悄悄地潛行一段路的。

“天知道,”(有說話聲傳來,是“芫荽”方的人。還有膝蓋和手掌落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兩個正在匆匆爬行的人。)“說不定咱們的地道離他們的太近了,以至於我們這邊的牆壁也隨之坍塌。要是這樣的話,如果不趕緊加固我們的牆,我們很快就會被大量敵軍包圍。”

巴達斯· 洛雷登不禁讚許地點點頭。此人對己方的地道頗為了解,正是那種你想和他排在同一個班次工作的人物。可惜他是敵方的人。那兩個人還在繼續接近。難道他們鼻子不靈?正覺得困惑,他忽然想起來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當班期間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沒吃麵包,就沒吃蒜頭;沒吃蒜頭,就不會因氣味而暴露身份。看來絕食才能得永生。

“甭管是怎麼回事,總之這就是樁麻煩事。”另外一對膝蓋的主人說道。巴達斯的手摸向露出靴子外的刀柄。如果在前麵的那個人嗅覺不靈的話,要幹掉他易如反掌。但跟在後麵的那個就會把巴達斯幹掉。有時候,為了除去對方的馬,不得不犧牲自己的車。隻不過若你自己就是那個被犧牲的車,那就不怎麼好玩了。唉,管他的。士兵的天職就是搜尋並消滅敵人。既然如此,就直接動手吧。

他放過第一個說話的人,等到第二個聲音快要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去夠對方的下巴尖或者下頜。這一招是他的拿手好戲。他的指尖拂過那人的胡子。胡子很長,以至於他的手指可以順利地合攏抓牢。那人還沒來得及出聲,巴達斯已經將匕首朝上刺向他脖子和鎖骨之間的三角凹陷處。要幹掉一個人,刺這裏比刺其他部位更快見效,而且動靜更小。短匕首在地道裏頗為流行(短匕首、矮個子、短鏟子、短命,反正在地道裏什麼都長不了)。匕首刺進拔出,動作幹脆利落,驚動另外一個人的概率很小。

盡管如此,轉動匕首將刀刃拔出時,巴達斯還是喃喃地道了一句“謝謝”。在地下,如果一定要有人犧牲的話,向代替你死去的那個人道謝是個不可打破的規矩。開口說話無疑暴露了他自己的位置,但他仍然占據優勢。在這狹窄的巷道中,位於前方的“芫荽”男無法轉身。他要麼原地不動,努力用腳後跟像騾子一樣往後踢蹬;要麼就以小孩竄到桌子底下的速度,用手和膝蓋迅速爬行,在敵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找到一條支道爬進去。到那時自然攻守易位。不好玩,還是別出現這樣的情況才好。

巴達斯·洛雷登嫌惡地低聲咕噥了一句,爬過剛被他幹掉的“芫荽”男的屍體,感覺到自己的手掌和膝蓋骨陷進死人柔軟的肚腹和臉頰中。他像臭鼬一樣用嗅覺來追蹤定位自己的獵物,接著聽到木屐底和石頭摩擦發出的聲音——不遠也不近——於是他像兔子似的兩腿一蹬,兩手張開,一躍而起,直到他的臉距離對方的腳後跟隻有幾寸遠。他彈跳的方式,與其說是貓科動物,更像是蛙跳。他重重地落下來,手肘砸在對方的肩胛骨上。完事之後,他向對方道了謝。

現在該怎麼辦?自然,對於自己目前身在何處,他一無所知。如果是在自己那方的地道裏,他要辨明方向簡直易如反掌。那由水平巷道、豎井以及各種支道組成的蜂巢般的結構,他從未親眼看見,卻了如指掌,在腦海裏形成了一張完整的地圖。在地道裏往前爬行的時候,他用不著數自己的膝蓋挪了幾下,就知道支道的入口在哪裏,或支道和主巷道交彙的地方在哪裏。就像雜耍藝人閉著眼睛也能耍把戲一樣,他憑直覺就能給自己定位。然而,在“芫荽”方的地道裏,他卻兩眼一抹黑,毫無把握。在這裏,他好像回到了初次進入地下、失去光明的那天,周遭的黑暗對他而言是真正的漆黑一片,他甚至能感覺到低仄的頂部以及兩側牆壁之間的狹窄空間帶來的壓迫力。

常識,常識很重要。如果他處在一條水平的主巷道中(這裏的空間又寬又高,不可能是支道),有很大的可能這巷道的一頭是帶升降梯的豎井,另一頭是采掘麵——問題來了:哪頭是豎井、哪頭是采掘麵?他到底該朝哪個方向走?避開敵方人員當然是首當其衝的問題,但也不能越走越深、徹底陷入敵方陣營呀。據他所知,自己那方——也就是“大蒜”方和敵方地道唯一的交界就是他剛剛鑽過來的那個洞,因此不能走回頭路。而繼續向前的話,無論走哪個方向,他遲早都會闖進敵方的軍營或工作井。到那時候,他再有能耐也不能將那些敵人都殺光。

先死後葬,曆來如此……要是能聞到新鮮空氣,他就能判斷出哪一頭是升降梯井。可惜,除了一股時時縈繞鼻端的腐臭的芫荽味以及從屍體上沾染到他的衣服及手上的那股濃重的血腥味之外,他什麼也聞不到。如果不盡快采取行動,他很快就會陷入恐懼,動彈不得。他見過那樣的人,“芫荽”方的,用手緊緊地捂著耳朵,蜷縮著身子貼在牆邊,徹底失去行動能力。那就左邊吧,他選擇向左走,因為如果此時他還在己方地道中的話,要到達升降梯井,就得向右走——但這個決定從邏輯上仍舊完全說不通。管他的,反正也沒人反對。至於為什麼該去升降梯井,他也不知道。就算他有辦法偷偷躲進一個裝滿渣土的籃子,避開眾人的耳目出了地道,一旦到達地麵,他就將置身於敵方的城市之中。想想看,一個臟兮兮、滿身血汙的人在充斥著敵方香草香料味的城市裏會是什麼下場。但如果往另一個方向走,去采掘麵——那麼,采掘麵會在哪裏?多半是在支道的盡頭,他們設置地下爆炸坑的地方——很可能他會兜了個大圈又回來了。不過,要是(假設一下)這條“芫荽”方的支道與“大蒜”方的地道並排貼著的話,他還是有機會打通壁壘回到己方的巷道中。當然啦,即使是這樣,他來到位於塌方點後某處的概率也相當大,那他就又像剛才一樣被堵在裏頭了。到底哪個假設是正確的,隻有一個驗證方法,那就是他選擇向右走,看看結果如何。

“關鍵時刻,不是嗎?”一個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這個聲音不是真實的,他心知肚明。有好些年沒聽到這聲音了。

“你說呢,”他壓低了嗓音,悄聲說道,“你才是這方麵的專家。”

“是啊,大家都這麼說。”那聲音感慨地回答,“我一向認為自己不過是買了台昂貴的新機器。我知道怎麼用它,卻對它的運作原理一無所知。”

“啊,”洛雷登心不在焉地回答,“不管怎麼說,你懂的總比我多。”

一聲歎息傳來。這聲音隻存在於想象中,並非真實的存在,類似孩童時期幻想出來的朋友。“我認為,此時正是關鍵時刻之一。” 那聲音重複道,“一個關係重大的抉擇,一個節點——這麼說對嗎?在一連串事件中的節點,也可以說是轉折點——三十年來我一直在談論它,卻對它的真實含義不甚了了。但它顯然是元理運行不可或缺的因素。”

“行吧,”洛雷登嘟囔著擠過一段因一塊側板鬆脫而變得更加逼仄的空間,“節點就節點。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還繼續幹我自己的。”

“你總是那麼多疑。”那聲音說道,“這也不怪你。盡管我寫了本關於這個主題的書,但很多內容就連我自己都不能信服。”

洛雷登歎了口氣,“你本人可沒這麼煩。”

“對不起。”

在地下待上一段時間後,幾乎每個人都會聽到虛幻的聲音。有些人聽到的是侏儒和地精的聲音,它們是善良的生物,會警告大家即將出現氣阱和塌陷。有些人聽到的聲音來自過世的家人和朋友。壞人聽到的聲音則來自被他們謀殺、強奸或傷害的人。有些人如孩童照顧刺蝟般拿出一碗碗麵包和牛奶招待他們;有些人用唱歌或大聲嚷嚷的方式驅趕那些聲音,直到它們消逝遠去;還有人長時間地和這些聲音聊天,認為這麼做有助於打發時間。每個人都知道這些聲音是虛幻的,隻不過在四下漆黑一片的地道裏,無論是真實還是虛幻的人,都隻是無所依托的聲音,因此人們在辨別真實和虛幻時顯得沒那麼武斷。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巴達斯·洛雷登聽到的聲音是前佩裏美狄亞教長亞曆克修斯的。幾年前,他們有過一段短暫的來往,現在他多半已經過世了。當然,在這裏不一樣。在這裏,活人被埋葬,死人卻像殘疾人似的,靠著麵包和牛奶的供養繼續存在。

“換作是我的話,”亞曆克修斯道,“我會往左走。”

“我正打算這麼做。”巴達斯回答道。

“哦,那就好。”

他轉向左邊。這裏的巷道較窄,地板未經戴著手套的手和戴著護具的膝蓋來往磨擦,顯得有些粗糙。空氣很熱,預示著這裏或許有揮發性氣體。

“至少我沒察覺到。”亞曆克修斯說。

“很好。我手頭要應付的事已經夠多的了。”

“不過,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教長繼續說道,“在你前方大約七十五碼處有個人——抱歉,我不能描述得更確切些,但我不是什麼也看不到嘛。我想他正停留在那裏修理什麼東西,多半是一塊鬆脫的木板。”

“好,謝謝。他麵朝哪個方向?”

“很難說。”

“沒事。他也是個節點嗎?”

“這我可不能透露。可能是節點,也可能純粹是個突發事件。”

“好吧。”

他放慢速度,隨著每一次膝蓋向前挪動小心翼翼地移動重心,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氣味則是另一回事。他渾身散發著血腥味,沒準兒還有汗臭味。那個男人則散發著胡椒和芫荽味。

“成了,你瞞過他了。現在,要萬分小心。”

因為距離太近,巴達斯沒有回答。我剛才需要有人說話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此時此刻,他可以聽到那人的呼吸聲,還有他工作時,膝蓋上的皮護具發出的輕微的嘎吱聲。

“他背對著你。”

我知道。現在別吵,我忙著呢。他挪得更近了一些(此時他與對方的間距不會超過一碼),伸手去摸露在靴子上方的匕首柄。有時候,刀刃擦過後臀部的布料時會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幸運的是,這次沒發出任何聲音。

完事以後,他道了謝。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亞曆克修斯困惑地問道,“老實說,我覺得這種做法很變態。”

“是嗎?” 洛雷登聳聳肩(在黑暗中做這個動作毫無意義,即使是想象出來的人也看不見),“就我個人而言,我倒覺得這是個優良傳統。”

“優良傳統。”亞曆克修斯重複道,“就像過春節的時候采摘黑莓或在門楣上懸掛報春花串一樣。”

“是的,”洛雷登堅定地說,“就像用裝滿牛奶的碟子招待你這類人一樣。”

“拜托,別拿我說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在酸牛奶中浸得軟塌塌的麵包。”

“哎呀,你不是想讓我們浪費好東西吧?”

他爬過那具屍體。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搞懂那個人之前到底在那兒安靜而認真地做些什麼,但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用不了多久,他就該到達采掘麵了。

(“如果你整個是我想象出來的,”他之前問過一次,“那你怎麼可能告訴我諸如前方有敵人或者氣阱之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而且你說的還幾乎全中?”

亞曆克修斯思考了一會兒。“可能是這樣,”他說,“你下意識地收集了些平時你根本不會注意到的微小線索,比如在無意識中聽到的微弱動靜、聞到的淡淡氣味之類的,然後你憑空想象出一個我來替你傳達信息。”

“有這個可能。”他回答道,“但是,承認你確實存在不是更容易嗎?”

“也許,”亞曆克修斯回答,“隻不過,可能性極大並不代表一定是事實。”

有時候他試圖在腦海裏勾勒地圖,根據城市、大帝麾下軍隊的營地、河流以及入海口的相對位置來確定自己的實際位置。他仍然相信這些虛無的聲音,幾乎可以說是全心全意,盡管有時候他的信仰會經受嚴峻的考驗。也許時不時地給他們留碗牛奶能幫助他堅定信心。

他能聽到遠處傳來挖掘聲。四個人,也許是五個。他能聞到各種氣味:芫荽味、汗臭味、鋼鐵的氣味、新挖開的黏土味、一絲極其微弱但並不構成威脅的沼氣味、皮革味和濕衣味,還混雜有尿騷味,以及從他自己的手上膝蓋上散發出的血腥味。不知怎麼的,他在估測距離時遇到了困難。有可能是因為他已經接近采掘麵,前方堅實的黏土牆吸收了一些聲波,又或者是這裏的頂比尋常的頂高,於是產生了回音。五個挖掘工,每個挖掘工配有一個清渣工以及至少兩個木工。但他沒有聽到清渣工的鐮鉤發出的聲音,也沒聽到使用木工工具的聲音。這意味著他們剛剛開始幹活,也就是說不用多久就會有人沿著巷道過來,拉著繩子將清渣車拉出去。他凝神傾聽,但亞曆克修斯不在(不出所料,你總不能老是仰仗腦海中的聲音渡過難關)。他按捺住心中的焦慮,小心翼翼地摸索著牆壁,尋找一條支道、一條供休憩用的岔道或巷道中的一段足夠寬敞之處,讓他可以藏起來避開拉繩索的工人——萬一失敗了他也能在此地掉頭往回走。如果最糟糕的情形出現,他將不得不倒著往回爬,但這是萬不得已的舉措,畢竟這麼做要冒著與朝著他這方向來的“芫荽”人狹路相逢的危險。

幸運的是,他找到了一處開闊地。為了建造這條巷道,人們不得不炸穿一塊岩石。木工們懶得在被炸開的石頭牆麵上鋪木板,而開路工使用的火和醋2給牆麵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縫。這道裂縫的寬度足以讓他擠進去,如果不介意呼吸困難的話。

沒等多久,他就聽到繩索在一個人身後拖動的聲音。緊接著,他聞到了這個人的氣味。他讓這個人過去了一小段路才動手,完事之後向他致謝。如果任何人沿著巷道過來,說不定會撞上他,從而鬧出足以讓人警惕起來的動靜。對他而言這次算是僥幸占了便宜。而在地下,你哪怕占了一點便宜都該領情。

四個挖掘工、兩個清渣工外加一個木工。他能聽到鐮鉤和一把鋸子的聲音。顯然這裏人手不足——因為過度擴張,無法在各處配備足夠的熟手。不論是“大蒜”方還是“芫荽”方都有這個問題。木工的位置最靠後。但如果木工的鋸木聲忽然中斷,他的夥伴肯定會警覺起來。清渣工無法掉頭,要幹掉他們不難。倒是挖掘工比較難對付,因為他們可以通過翻轉十字柱轉身。

他完全忽略了清渣車,直到手碰到車子才想起來(這有點說不過去,他可是一直沿著繩子往前的)。翻越清渣車是一項緩慢而艱巨的任務。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平躺在車子裏,通過拖拽車後方的繩索將自己拉向采掘麵。但車輪發出的聲音會讓對方產生警覺,對他不利。如果將車子留在原地,車子就會變成另一個能給他發出警示的崗哨。

他僅用食指和拇指將匕首抽出。這把匕首是唯一被他視為己有的身外之物,他卻從未真正見過它的樣子。他用指尖觸摸著自己在木製刀柄上刻下的淺淺溝痕,確認自己拿捏的位置正確無誤,這才合攏手掌,握住刀柄。隻要先幹掉三個人,再幹掉另外四個,他就控製了整個采掘麵。

當然,在地道裏,一切都有利有弊:能讓你占上風的,同樣也會給你帶來風險;能給你添加助力的,也能構成威脅。包裹著他的膝蓋以及貼在靴底的厚厚毛氈非常有效,讓他行動起來幾乎悄無聲息,木工因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這些厚毛氈也剝奪了他的靈敏觸覺,讓他無法感知地麵的變化,察覺不到木地板已經鋪到了盡頭,而前方盡是鬆軟的黏土渣。

第一名清渣工將鐮鉤向後一拉,長柄的尾端正撞在洛雷登的胸口,暴露了他自己的位置。清渣工察覺到事有蹊蹺,卻根本來不及應對。洛雷登使出了老一套:左手捂住對方的嘴,既能防止他發出聲音又能使他的頭向上仰起,露出最快最有把握一擊致命的切入點:喉嚨和鎖骨之間的三角形凹陷處。完事以後,他無聲地動了動嘴表示感謝,將屍體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地上,就像放置一件剛燙好的袍服。

第二名清渣工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但在洛雷登找上他之前,他隻來得及注意到後方本該有鐮鉤在黏土地上拖動的聲音,如今卻是一片寂靜。盡管如此,他仍有足夠的時間放下鐮鉤,取出匕首。刀刃無意間劃過洛雷登的左手,留下一道又細又深的傷口。沒等弄清剛才遇到的輕微阻力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就被幹掉了。而洛雷登及時接住了對方的匕首,沒讓它落到地上,引起其他人的警覺。

“莫阿茲,莫阿茲,你這混蛋,為什麼停下?”其中一名挖掘工一邊扭著身子從十字柱的一側翻下來,一邊緊張地向後喊道。可惡,洛雷登想,這樣很難找準對方的位置。同樣,對方要找到我也沒那麼容易,而我仍然占據優勢。

他將匕首換到仍在流血的左手。伸手去捂對方的嘴和下巴時,手上的血滴到對方的脖子上就糟了——出於本能,對方會迅速閃避,讓自己失手。一旦失誤,就沒有後悔藥可吃(這是佩裏美狄亞市場的攤販在城市陷落前常說的話。在那場劫難中,他們全都死於非命)。換手帶來的不利之處是,用右手去捂對方的嘴沒有使用左手那麼有感覺。這又是一個值得考量的變數。唉,難道還嫌他要應付的局麵不夠複雜嗎?

“有個混蛋潛進來了。”一個聲音說道,“莫阿茲?列弗卡?看在老天的分上,說話呀。”

洛雷登皺起了眉頭。說話聲暴露了對方的確切位置,這點對他有利。但對方已經預計到攻擊會來自正前方,若是他直接衝上前去,自己就會處於劣勢。從側邊繞過去的話,很可能會撞到其中一根柱子,或是被一堆渣土擋住去路,對他相當不利。想讓那聲音成為自己的助力,他得換一個策略。

“救命。”他叫道。

一陣沉默後,對方說道:“莫阿茲,是你嗎?”

洛雷登發出一聲呻吟,演得活靈活現。

“待在那裏別動。”那人說道,“我來了。你逮住他了嗎?”

說話的人朝著他的方向過來了,動靜很大。他感到幾根張開的手指觸到了他的臉,他推算了一下方位,朝上方刺去。結果毋庸置疑。他這方麵頗有天賦。

“謝謝。”他大聲說道,接著往旁邊一滾,將身子緊貼著牆壁。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另一個聲音響起,“莫阿茲?炎?噢,該死的,誰去點個燈啊。”

“等一下。”又一個聲音響起,“我帶著火匣。”

洛雷登聽到一下輕柔的刮擦聲,火匣的蓋子掀開了。這絕對不是好事。

“等等。”他叫了起來。他竭盡全力測算了一下方位,像遊泳健將一樣兩腳往牆上一蹬,躥了過去。他的判斷相當準確,張開的右手碰到了一隻耳朵。一般說來,有耳朵的地方就有喉嚨,現在的情形正是如此。

如意算盤打得好,但受周圍條件限製,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在拔出匕首的同時,他感到一股勁風斜斜地劃過背部向他襲來,讓他呼吸一滯,緊接著,左側鎖骨有一小塊地方被匕首刺到,一陣劇痛。基於給了他這記重創的人是右撇子的假設,他迅速攥住那隻握著匕首的手,將對方牢牢地鎖住,之後幹脆利落解決了他。幹掉五個了。

第六個是在試圖從地道狹窄的瓶頸處擠過他身旁時被幹掉的。第七個驚慌失措,因為無法預判巴達斯的動作而無意間轉錯了方向,就此喪命。

任務圓滿完成。

任務完成,一勞永逸。當他嘗試踢打采掘麵時,卻發現這裏的黏土層異常結實。即使主巷道(“大蒜”方的)確實與這條支道平行,兩條地道之間的隔牆顯然也厚得無法靠他的力量打通。他躺在十字柱上,肩膀耷拉下來,心想這一切全都是白費力氣,他該怎麼跟剛才那幾個被他幹掉的人交代呢。

“沒關係。”他們說(他閉著眼睛,這才頭一次看清他們的樣子),“你也不知道結果會是這樣。”

“你們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他回答道。

“你也不過是盡力一搏罷了。”他們對他說,“身逢絕境,誰都會拚盡全力。我們不怪你。”

他們對他露出微笑。“我也隻是掙紮求生。”他說,“僅此而已。”

“我們理解你。”他們說,“換了我們也會這麼做。”

他們並不真的存在,這一點洛雷登心知肚明。為了不傷害這些人的感情,他沒把實話說出來,隻是將他們趕出腦海。發現自己能看到這些人的臉時,他就知道他們隻不過是他思維的投影,是幻想出來的人物。在地下,眼睛能看到的肯定都不是真實的。

“我也不是真的嗎?”

“你也不是,亞曆克修斯。隻不過你又老又醜,將實情告訴你也無妨。”

“哦。那麼好吧,我就不打擾你了。謝謝你的麵包和牛奶。”

“不客氣。再說你也沒有打擾我,有人陪著說說話也挺好的。”

亞曆克修斯笑了,“你知道嗎,這讓我想起我的一個老師。那時候我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學生。這位老師無論到哪裏,整日價總在自言自語。有一天,其他學生攛掇我去問問他,我就問了:‘你為什麼自言自語?’他回答:‘因為要在這裏展開理智對話,自言自語是唯一的方式。’答得真棒,我一直這麼認為。”

洛雷登搖搖頭。“文人的把戲。”他說,“有時候我很好奇,你們這些文人是不是每天都這樣,說話繞來繞去,非把對方繞進精心鋪設的文字陷阱裏才罷休。要我說,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這麼做簡直太古怪了。”

亞曆克修斯點點頭。“幾乎和在狹窄黑暗的地道裏爬來爬去一樣怪。”他回答道,“要比誰更怪,我們到底還是比不過你們。”

“亞曆克修斯。”

“嗯?”

洛雷登睜開眼睛,“我還有可能活著出去嗎?還是說這次我徹底完蛋了?”

現在他看不到亞曆克修斯的樣子,但仍然聽得到他清晰而獨特的嗓音。“怎麼連你也這麼問。”他說,“我一輩子都在解釋:我是個科學家,不是算命的。我怎麼知道。”

“你知道,”洛雷登說,“你的聲音聽起來不像我認識的那個亞曆克修斯。你更年輕。”

“作為幻想人物的好處之一,就是我可以任意決定自己的年齡。我最喜歡四十七歲,就挑了四十七歲。”

洛雷登點點頭。“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他說,“每個人一出生就自帶一個既定的最契合的年紀。這個年齡是天生的。一旦到達這個歲數,我們的心理年齡就永遠保持在這裏。而心理年齡才能真正決定你到底幾歲。就我個人而言,我永遠都是二十五歲。二十五歲是我的黃金年紀。”

亞曆克修斯歎了口氣。“這麼說,幸好你的既定年齡不大,還有大把時間享受。”他說,“要是你的既定年齡是四十七就慘了,因為你恐怕活不到四十七。”

“啊,”洛雷登說,“我今年四十四。”

“才不是呢。你算錯了,你已經四十六歲了。”

“真的嗎?”洛雷登聳聳肩,“我大概是在地下待得太久了。看來,這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省得你的朋友為了你的葬禮又花錢又賠上眼淚。”

“這是實在話。不過我還是希望等我死了再埋。”

“毋庸置疑,先死後葬,曆來如此。但對你,我們可以破例。”

“現在我想去睡一會兒了。”洛雷登故意打了個嗬欠,“我最近都睡得不好。”

“如你所願。”

他再次合上眼睛。他想,一個人能在寧靜祥和的氣氛中去世,身旁環繞著所有的朋友,還有比這更好的死法嗎?現在他們都來了,來送他一程(或是迎接他的到來,取決於你怎麼看待此事)。他們一排又一排,將旁聽席的長凳塞得滿滿當當的,就連法庭決鬥場的四周都坐滿了人。巴達斯·洛雷登從助手遞給他的袋子裏選出一柄劍。他用不著抬頭就知道對手是誰。

“高戈斯。”他僵硬地點點頭,打了個招呼。

“你好,”他哥哥回答道,“好久不見。”

“三年多了,”洛雷登回答道,“隻不過,你沒什麼變化。”

“你過譽了,我認為變化挺大的。上半身比以前瘦了,腰身有點粗。我在中邦吃的全都是澱粉類的好東西。差點忘了,我就好這口。”

高戈斯抬起手中劍。這是一把細長的哈布利斯奇劍,價格不菲。巴達斯發現自己選了古朗劍——他最喜歡的一把法庭用劍,幾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被他弄斷的。這把劍曆史悠久,市麵上很罕見,是一把值得收藏的好劍,隻是價錢遠遠比不上最新係列的哈布利斯奇。

“你確定我們要走到這一步嗎?”高戈斯哀怨地問道,“隻要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我保證——”

巴達斯咧嘴一笑,“怕了吧?”

“當然。”高戈斯鄭重地點點頭,“我怕得要命,生怕傷到你。給我點好處,我就把手中這把可笑的劍扔在地上,讓你殺了我。但你不會動手,是吧?”

“殺一個跪在我腳邊的手無寸鐵的人?通常不會。但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可以破例。”

高戈斯一個突刺,巴達斯正手格擋,劍刃在右上方相交。“我知道你能輕而易舉地擋住這一劍。”高戈斯說,“要是我覺得你擋不住,我絕對不會用這招。”

“別放水,高戈斯。”巴達斯警告道,“在這方麵我比你強得多。”

“當然,巴達斯。我對你的能力充滿信心,否則我們就不會在這裏鬥劍了。”

巴達斯迅速反擊,通過轉動手腕,使出一招下段突刺。但高戈斯從容格擋,手速前所未有地快。

“我一直在練習。”他說。

“看得出來。”巴達斯回道。高戈斯以一記突刺還擊。巴達斯望著刺過來的劍刃,早早識破了對方的佯攻,因此他以大幅度的格擋來應對,防住了各種可能的攻擊。擋住對方攻擊的同時,他右腳向後交叉,改變角度,抖出一記力道十足的短刺,向他哥哥的臉部而去。高戈斯勉強擋住,但古朗劍如針尖般銳利的劍尖在高戈斯耳朵的上方留下了一道又細又短的傷痕。

“這招漂亮,”高戈斯說,“你今天狀態不錯。順便問一下,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尼莎死了?我說的是我的女兒尼莎,不是我們的尼莎。”

“我沒見過她,”巴達斯回答道,“隻見過她的兄弟。”

“不是人禍,是肺炎。”高戈斯說,“她隻有九歲,可憐的小家夥。”

“難道沒人告訴你,在鬥劍的時候聊天很沒禮貌嗎?”

高戈斯撤劍,在巴達斯的腦袋旁嗖地抖了個劍花。巴達斯立地一跳,向後躲避,脫離了攻擊範圍。“放鬆點,”高戈斯說,“這些都不是真的,全是你想象出來的。”

“這不是你行事如此粗魯的理由。要在我的想象中和我過招,你就得遵守我的規則。”

“你總是這樣,隨時更改規則,真是太討厭了。”高戈斯歎了口氣說道。他抓住了一個空檔,可以回擊對手的腹股溝處。一旦他發動攻擊,巴達斯恐怕很難擋住。但他引而不發,留給巴達斯足夠的時間調整防禦姿勢。“就像小時候,”高戈斯繼續說,“一發現自己快輸了,你就會立即整出一個新規則。”

“是嗎?我怎麼記得事實和你說的剛好相反呢。”

高戈斯向前突刺,招式極快,是一記短刺。在格擋完上一招後,他看準時機順手就來了這麼一下。此時此刻,巴達斯已經失去了任何格擋的可能。他感覺到——

從十字柱下傳來的微弱震動,於是猛地睜開眼。有人沿著巷道過來了,速度很快。該死,他想,哪怕你準備得再充分,總會有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

他伸手到靴子上方去拿匕首,但匕首不在那裏。他笑了。在地下待了三年了,之前他從未丟過匕首。這算是巧合嗎?

他閉上眼睛,集中精神。不管來的是誰,他們沿著巷道跑動的速度很快,手和膝蓋迅速交替,好像在參加某種稀奇古怪的趣味賽跑。他忽然想到,如果這些沿著地道過來的人的目的僅僅是殺他,那麼毫無疑問,他們接近的方式相當拙劣。在地下不興騎兵隊那一套。技巧使用得當的話,在聽到殺人者的道謝之前,被殺的人完全不會察覺到任何動靜。這麼說來,如果他們不是衝他來的,那為什麼要往這邊跑呢?如果是來輪班的,他們不會像這樣用最快的速度衝過來。也許,他們這麼跑不是為了趕到他這裏,而是為了躲避什麼東西——比如一支突擊隊,或是即將發生的坍塌事故。

話雖如此,既然他們是朝這邊來的,那麼一旦被發現,他們就會除掉他。他伸手去摸死去的七個朋友之中最近的那個,拔出那人的匕首。一般說來,劫掠死人算不上禮貌,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他相信他們會通情達理的。

“小心!”有人叫道——不是亞曆克修斯,就是七個死人中的一個,反正他分辨不出——此時整條巷道都震動起來,似乎陷了下去。他的鼻子和嘴巴裏滿是灰塵。第二下震動讓他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伴隨著第三次震動,地道的頂部塌了下來,砸在他身上。

地下爆炸!有人說道,威力強大的地下爆炸!我們破壞了他們的巷道,太好了!

“妙極了。”巴達斯大聲說道,塵土像沙漏裏的沙子般從上方瀉下,填滿了這個空間。

1 1碼等於0.914米。(由於本書為架空幻想小說,所有計量單位都無法與現實精確掛鉤,故模糊處理,隻標注部分換算關係以供參考。)

2 原始炸藥的成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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