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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算者計算者
亞曆山大·格羅莫夫、胡楊怡欣

第十二章 一

在第二天逐漸熄滅的暮色中,厄溫爬到了岩岸,他費力地登至比最高潮汐線更高的地方,倒頭便睡著了。有生物在他周圍徘徊,但並沒有貼到他跟前。不時從夢中醒來陷入另一段睡眠的厄溫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聽到它們的爪子在石麵上發出沙沙的聲音,聞到陌生的氣味。有獸群——那更好。動物就是食物。這是不同於蝌蚪的好東西,他已經吃膩了蝌蚪,膩味到想嘔吐。厄溫又陷入了睡夢中。堅硬的花崗岩被日照曬得十分暖和,一晚過去也未見冷卻,在這上麵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暗夜裏,沒有誰敢襲擊他,而破曉時,他發現有幾隻身上覆蓋著鱗片的小獸正好奇地看著他,不帶惡意,也不帶恐懼。他一鞭結束其中一隻的生命,剩下的跑遠了一些,但並不打算就此落荒而逃,而是吐著舌頭,在一段距離外坐成一排,看這個人類是怎麼準備早飯的。直到篝火升起的煙轉向它們熏來時,它們才不樂意地四散開來,消失在灌木叢中。

自從走出大陸海角的警戒網,厄溫就沒有吃過比木棍上烤著的這隻小獸更美味的食物了,而現在他覺得,這是他自出生以來吃過的最美味的食物。他流著口水,等不及烤熟透,就撲向了還冒著煙的半生不熟的肉,像是條貪婪的食人魚。他狼吞虎咽,不時發出咆哮和號叫。他被肉噎住了,不住地打嗝,不時惡狠狠地四處張望:是不是有誰想要奪走他的食物?他甚至不會像維護這死於他手並被他啃了一半的小獸一樣激烈地維護自己。一個人走到這裏多好啊!如果這裏還有誰——就必須要分享了。

吃飽了“兔子”——他決定這麼稱呼這種自己不認識的動物——他又睡著了,這次他睡得安穩,沒有夢境打擾,也沒有早早醒來,一直睡到心滿意足為止。在沼澤裏流浪的時候,他有多少次夢想著自己吃飽睡足啊!——而現在,他一次就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兩樣東西。如果夢想不能實現,生活又有什麼意義呢?一文不值。所以它們應該被實現……

無論如何,為了那些聰明又頑強的人。

厄溫睡著時,那隻小獸的殘骸不知去向,但他並不擔憂:沒有戒心的小動物隨時都能逮到,想捉多少就能捉多少,“兔子”在岸邊的叢林裏到處都是,並且毫不畏懼僅僅離它們幾步之遙的人類。它們似乎從未見過人類。

厄溫克製著自己內心灼熱的渴望,他想現在就盡可能多地獵殺愚蠢的“兔子”,以保障自己一周所需的最低分量的食糧。不用著急。在那之前,應該細察新的領土。

現在,他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標,而他的肌肉不願好好工作了。他吃力地爬到了一座不高的小山山頂,不得不在溫暖的石頭上坐了一會兒,但即使坐著,他也能看到遠處的海洋。他能在一天內走到海岸邊,中途需要爬過幾座小山崗和幾片開闊的丘陵。厄溫不想立刻啟程,冷靜的計算告訴他,無需倉促。馬尾藻沼澤的噩夢已被拋在身後,現在沒有必要匆匆忙忙。

下到窪地,他發現了一條小溪,於是一番痛飲。讓他驚訝的是,水是溫熱的,且是礦物質水。他頻頻停歇,順流而上,找到了一座天然溫泉。不少未知物種閑躺在淺水處,怡然自得。

厄溫用石頭趕走了它們,他想,自己找不到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從海洋吹來的暴風刮不到這裏,這裏也幾乎聞不到沼澤腥臭的瘴氣。他在靠近泉眼的地方生活了五天,每天都久久地浸在溫泉裏,迅速地恢複了體力。他身上硬成殼子的泥塊被刮了下來,流膿的眼睛逐漸痊愈,濃密的頭發和長長的胡須變得柔順,鼠蹊部的癬痂也除掉了。他睡在一堆苔蘚和幹燥的樹枝上,如果天要下雨,他就搬到自己建在樹下的小窩棚裏,那棵樹枝繁葉茂,掛滿了令人驚歎的鮮美多汁的果實。

他吃了很多。除了果實和漿果,島上跑著、爬著、長著一切能喂飽饑餓的流放者的美味。獵“兔”總是以成功告終。大型的走禽,肉質細嫩但帶著點肥膩,能毫不費力地徒手捉住。慵懶的蜥蜴,素以低潮帶的沼澤藻類為食,豐富了菜單。島上似乎既沒有大型的獨居猛獸,也沒有小型但數量危險的群居動物。厄溫很快不再在睡覺時采取防備措施。甚至連有翼生物——馬尾藻沼澤的噩夢——也不知為何沒能飛越陸地。他,島上唯一的人類,占據著此地食物金字塔的頂端,對此他十分滿意。完全無須費神。

第六天,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健壯,能夠進行長途跋涉了。傍晚,他穿過了島嶼,從沼澤來到了海邊。朝沙質海岸翻湧而來的海浪讓他激動起來。在水麵前,這塊由裏到外都平坦且布滿沼澤、名為“大陸”的唯一大陸是多麼渺小!賦予這顆星球貶義名稱“深淵”的人類又是多麼渺小,深陷於無休止的奔波和喧囂,沉浸於利益和虛榮的爭鬥,他們能夠去看,卻已經忘記如何去洞悉!

厄溫掬起一捧鹹鹹的海水泡沫,洗了洗臉,笑了起來。

克莉絲蒂是對的:對於被定罪的人,不是惠賜以迅速的槍決,而是將其流放到馬尾藻沼澤,仁慈地將他逐入地獄——這是合乎人道的。讓罪人走過地獄,抵達天堂——這很荒謬,但不得不說,也是合乎人道的。

他找到了一個能避風浪的小海灣,盡情地暢遊一番,洗幹淨破爛的衣服,然後在滾燙的沙灘上將它烘幹。實話說,囚服和不合身的褲子僅剩的布料剛好可以考慮:是該將這破舊的碎布穿在身上,還是該將它們纏在腰胯上呢?當這團破布完全腐爛的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思維被這個問題占據了一會兒,隨後厄溫大笑起來。不用怎麼辦!在這個緯度沒有冬天,不穿衣服也可以度過。不必感到難為情,這裏沒有別人,之後也不會有。

他一個人來到了幸福群島,獨自一人!其他人都沒能做到,而馬蒂亞斯——他們之中最聰明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沒有必要拖長結局、久受折磨。盡管他明白了這些,又有什麼區別呢……誰,誰能到達呢,如果讓這九個人再進一次沼澤的話?尤斯特?也許吧,這個頭目可能到最後一天才咽氣,前提是他有所有的資料,甚至多少得會從中學習。喬布跟瓦連京?永遠不會。老人奧伯邁爾,無所不在的主的教會傳教士?不。至於矮胖的瑪利亞,完全無從說起。萊拉?恐怕也一樣……

他不願想起克莉絲蒂。

毫無疑問,他是幸運的——但即使有接連不斷的好運,他也幫不了其他人!

他到了!他贏了!走到、爬到、拖著吧嗒吧嗒的步子來到這裏的可能性幾不可見,而在大陸上的時候,實際上完全沒有可能;到腐爛淺灘之後,成功的機會隻增加了一丁點,但他珍視每一點可能性,將它們收集並保存起來,就像守財奴積攢每一枚銅幣,而最終證明他是對的,因為他贏了。

計算出最為合理的行為方針,絕不偏離預設好的軌道——這難道很難嗎?

至於他自己的行動方針,他在囚車上就已預先算好。他一步步觀察那些偶然跟他一起被遣送的人,並在警戒網外的岸邊把計算變得更精確。那時候他就知道該跟其他人分開:這些被審判的廢物裏出了一個做事簡單粗暴的頭領,而厄溫想要做得更巧妙、不引人注目。要有一個高尚的蠢人在岸邊跟他發生爭鬥,讓他在取勝的情況下,慢慢地變成一個吸引仇恨的對象。分開之後,確保距離不遠不近、能夠被看見,要作為一個有引誘性的範例,讓尤斯特憤而失控,變成聽話的兩腳工具——而這個範例不僅要有運氣,還要有人性,而人性作為資本,價值千金。然而,提前挑起對頭領的反抗是不值得的:要從腐爛淺灘突圍,強大的戰士絕不礙事……

結果亦是如此。

海梅的意外死亡讓基礎計算進行了很大調整。厄溫決定把年輕男孩和克莉絲蒂作為自己和其他人類數組之間可靠的雙重緩衝區。沒錯,所以多半不得不在腐爛淺灘親手把尤斯特殺掉……但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呢?在夜晚的混亂中,實施起來應該並不困難。

海梅死了,尤斯特就不能殺。這樣更好。隻是在這之前,不能背棄尤斯特:一個往日執拗的人的順從隻會讓頭領產生提防。

接下來就容易多了,幾乎是一帆風順。跛腳傳教士和臭鼬的離去不值得可惜——這兩個人也堅持不了兩天的路。用完的廢棄材料罷了。

剩下的三個人剛好夠讓第四個人到達幸福群島。他們原來也能逃出來,如果這條路沒有這麼艱難、這麼漫長的話。

原則上,尤斯特死後,他也可以厚顏無恥地篡位——反正其他人也沒有別的選擇。但如果那樣,陷入極度歇斯底裏的可能不會是瓦連京,而會是喬布和克莉絲蒂。不得不做出抉擇。

厄溫堅信,死者不會出現在他的夢裏,譴責他,糾纏不放。他有什麼對不起他們的?這是一場公平的比賽,而他純粹依仗智慧取得了勝利。他算好了每一步……嗯,幾乎每一步,而他們隻是在走,溫順得像群綿羊,指望著誰也不知道的東西。

難道他們真的像相信救世主一樣相信他嗎?不,當然沒有。但他們很想、很想相信。每一個人的死亡都對他有利,因為豐富了認知,讓他能更準確地計算形勢。

還有,難道他對他們說謊了嗎?說謊和合理地運用真相可不是一回事。他沒有親手殺死任何一個人,也沒有強迫任何一個人違背意願與他同行。尤斯特——當然不是。沒有人說他不會遇到危險。是,他把他們所有人一個一個擺好墊背,踏著他們的骨頭往前走,因為他算不出別的方法,還有,順便說一句,他在大陸上時就知道自己將被迫愛上一個女孩——同樣,有誰阻止他們了嗎?沒有誰,也沒有什麼東西,除了他們自己虛弱的頭腦。

阿門。

經過一個星期,厄溫前前後後地摸透了自己的小島,他估算了到鄰近小島的距離,研究了海峽間水流的強度和方向——並沒有特別的目的,隻是以防萬一。然後,他在傾倒的枯樹下找到當地小獸的巢穴,計算幼崽的數量,大致估算了一下小島生物群落的其他參數,算出了當地食物基地的生產水平——得出的結果是,這座島光是用“兔子”就可以養活十八個人,並且不會造成種群整體數量的損失。他的大腦需要進行這樣的計算,得出結果後,他暫時平靜下來。

野獸還是像之前一樣毫無警惕。對它們來說,人類究竟是什麼呢?

他不喜歡看沼澤,它在午夜的噩夢裏摧殘著他,但從某個時刻開始,在陰雨綿綿、月色暗淡的夜晚,他會在最靠近沼澤的山丘上點燃一團巨大的篝火——點亮一座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見的燈塔。

無論是誰,隨便什麼時候……

漸漸地,他長胖了,他不喜歡這樣。他從小就討厭體力鍛煉和運動。不得不承受的體力負荷是另一回事。或許,為了保持體形,該去旅行一陣?這個島荒無人煙,但為什麼不去別的島上找一找難兄難……幸福的同誌呢?

他決定了:他要沿著島弧1從頭到尾地繞一遍。開始先往北走,如果在那兒找不到人,就回頭往南走。不,他再也不會往馬尾藻沼澤裏鑽了——他受夠了永無止境的沼澤!島與島之間狹窄的海峽可以泅渡,要橫渡更寬的海峽則需要鑿一條小舟,或綁一排木筏。無須吝惜時間——實際上,沒什麼好匆忙的。他還遠遠談不上老,他還有大半生。

三個月後,他到達了群島的最北端,一路上沒有遇上任何人類的蹤跡,有幾天,他睡在廢棄的射擊場裏,那裏長出了一片茂密的森林。小獸又在島上繁衍起來,同樣不怕人。有時在森林裏會看到長滿苔蘚的混凝土建築和鏽蝕得所剩無幾的金屬。偶然遇上破舊皸裂的輪胎,厄溫會久久撫摸,失聲嗚咽。

一年過去了,他坐在小島南邊陡峭的岸崖上,朝著大海哭泣。漫長而艱難的旅途皆為過往。而前方一片荒蕪,隻有一條長長的岩石岬角,從島嶼南端延入海裏。噙著泡沫的朵朵浪花塗抹著馬尾藻沼澤淩亂的邊界線。大陸坐落在地平線外的某個遠處——過於遙遠,讓人無法指望乘著就地收集材料製成的木筏能夠到達。

厄溫哭了。

他不會在任何地方久留,除非他必須細察這個地方,為下一次馬不停蹄地去往南邊做準備。不匆忙,但也不蹉跎——這是他的座右銘。

未受驚擾的野獸在自言自語,但厄溫專心致誌地探索著這一小片土地,從他想要建營地的角落開始。有大火燒過的痕跡,但並非篝火。

他曾差點窒息而死,當時他所在的環境惡劣的小島上火山噴發,他成功地逃出了燃燒著熊熊大火的森林,盡管火舌緊隨其後,天空落下炙熱的火彈,而灼人的火山灰讓他甚至連近處的東西也看不見。他也曾從獸口逃生,在他橫渡一道並不是最寬的海峽的時候,一隻海洋凶獸將他的獨木舟咬成了兩半。還有一次,他坐在替代獨木舟的不甚結實的木排上,被卷進海裏。他從頭到尾地走過了整個島弧,一共三十九個小島,有大有小,有低有高,有的好客,有的不太歡迎他;有的寧靜,有的遍布濃煙滾滾的火山。他睡在落葉堆中,樹枝間,光裸的岩麵上,間歇泉旁溫暖的水窪裏,在古老的岩漿流那因地下傳來的轟鳴而顫動的粗糙脊背上。他自言自語,也沒能和到達幸福群島的逝者們說話。有時他會覺得,他的確愛上了克莉絲蒂,然後又害怕自己喪失理智,遂暴怒而尖刻地責問自己,嘲笑這奇怪的臆想。

有一回也許是神經錯亂,他走回了馬尾藻沼澤,走了半天,又在回程中受盡驚嚇。但實際上讓他害怕的是:如果不是希望驅使他沿著島弧走,他可能會走得更遠——往西走,到大陸去……

幾乎到處都是食物,唾手可得。

他沒找到人。

有一次,地平線上來了一艘船。厄溫在山上點燃了一堆冒濃煙的篝火,一邊跳,一邊在頭頂揮動他衣服的碎布——如今它已經完全腐爛,早已棄用——他大喊至失聲,盡管他完全明白,沒有也不會有任何的船隻靠近幸福群島。這些島嶼不適合船隻停靠。

群島是給那些走到這裏的人的。

更確切地說,是給那個走到這裏的人的。

唯一的一個人。三十九個小島——屬於僅有的一個人類!

實在太多,遠超任何所需。而隨著時間推移,保持神誌清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會想要往回穿越馬尾藻沼澤,而這在正常人眼中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也許……

也許,在明媚的一天,或者同樣不失美妙的一晚,岩岸邊會爬來一個半死不活的、沒被沼澤吞掉的幸運兒?就讓這個奇跡發生吧,即使不是今天,不是明天,甚至要過一年,隻要某一天它能實現。它會實現嗎?有朝一日……

厄溫知道答案:永遠不會。要走到幸福群島,光靠奇跡是不夠的。不如從天上飛過來——這要容易得多!人們還需要學會精準的運算,這與奇跡無關。厄溫走到了這裏,是因為他的計算。不間斷地計算,因為情況一天能變化好幾次,抓到蝌蚪要算,跟克莉絲蒂說話要算,而且往往不會知道,運算結束後的五分鐘之後會不會需要重新計算。

經過一路上所有的計算,經過無數次修正和檢查,厄溫可以毫不費力地算出下一個逃出來的幸運兒出現在幸福群島的時間的數學期望值和方差——他無法讓自己開始這項計算,因為他已經預料到了結果。

除非發生奇跡……甚至是一係列的奇跡,能被稱為持續性的運氣。那個人還該是位獨一無二的計算者,或者有著同樣罕見的直覺。

厄溫知道,在深淵星上,沒有誰的運算能力能與他相比。他向來不信直覺主義者,同樣也不信絕不犯錯的預言家。

但現在他非常想相信。

也許他能預見自己的未來。

(所遴譯)

1 大陸邊緣連綿呈弧狀的一長串島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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