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賽拉斯獨自坐著,透過厚厚的玻璃看進育嬰室。費裏克斯正在新的限製區域嬉戲,賽拉斯拿個剪貼板做記錄。
最先想到硬紙板盒的人是本傑明。這主意是那麼簡單,但獲得的成功卻遠遠超出他們的期望:那個行動遲緩、無精打采的小東西變成了他眼前這股閃亮的黑色旋風。看來它過去是太無聊了。它跟其他孩子一樣也想玩。
眼下它忙著把盒子變成散落一地的硬紙片。它很有拆解物體的天賦,仿佛這就是它真正的使命。
賽拉斯像個分類學家,哪怕遊戲時也下意識地對它進行評估。然而無論他怎樣努力,小東西就是不肯被分門別類。盡管它是人工設計,身上仍然應當有些東西會透露出它本性的根源,該有某種特征可以給人以提示,讓人知道,沒錯,費裏克斯(1)是貓科動物衍生的,或者是類人猿或鳥類的衍生物。然而賽拉斯沒有這份運氣。每回看見它他都感到不安,他眼前的東西似乎是個徹頭徹尾的異類。
賽拉斯放下剪貼板,走到冰箱前,拿出一大罐牛奶和一個方形塑料容器,裏麵裝的是脫水的肉食。他用沉甸甸的木勺攪拌牛奶與幹肉,直至黏稠度大概合適才停下。
小費裏克斯可算是讓生化學家有了一展身手的機會。在全套的新陳代謝檢查之後,他們發現這個有機體可以消化利用的食物範圍非常之廣,從穀物一直到生肉都不在話下。他們估計單靠狗糧就能滿足它的需要,但最後還是自己動手為它配製飲食,吃的時候還會往這混合物裏加進一大杯全脂牛奶。效果似乎很不錯。小東西長得很快,眼下第二排尖牙正往上冒。
賽拉斯用左手打開育嬰室的外門,注意別讓右手碗裏滿滿的食物灑出來。他聽到門閂在身後哢嗒一聲響,這才打開內門,走進育嬰室。消毒劑和潮濕硬紙板的氣味撲麵而來。
小東西高興地尖叫,它很快跑到賽拉斯腳邊,吵吵著索要晚餐。又細又長的胳膊使勁往上伸,想搶過賽拉斯手裏的碗。
“少安毋躁。”賽拉斯朝房間另一頭走,還得當心別被它絆倒。他把碗放在房間中央的地板上,滿意地看著它狼吞虎咽。他暗暗提醒自己應該再次加大食物投放量。這東西的食量堪比大象。
小東西的活力讓他驚歎。薄薄的短翅膀從它寬闊的後背上方伸出來,因進食的愉悅而有節奏地上下跳動。灰色大眼睛始終停留在碗沿上方一點點,交替看著食物和賽拉斯。賽拉斯喜歡它這樣。如果角鬥士把人類與得到食物聯係起來,訓練時就會事半功倍。他們專屬的馴獸師反複強調過這一點。
小東西吃完碗裏的食物,坐下舔舔嘴巴,厚厚的舌頭在粗短的黑色口鼻外側來回扭動,灰眼睛看向賽拉斯的棕色眼瞳。
他們就這樣對視著,賽拉斯不禁好奇對方腦子裏在想些什麼。活動在那雙眼睛背後的是怎樣的大腦呢?
賽拉斯起身走向房間中央。他彎腰想撿起空碗,費裏克斯發出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古怪聲音。賽拉斯遲疑了。這是全新的行為。小東西的耳朵貼在頭皮上,後背弓起。不是貓那種樣子,一點不像。它拱起後背的樣子更像憤怒的狒狒——但同時也像別的什麼。某種與狒狒截然不同的東西,某種賽拉斯想不出來的東西。
它開始往前走,守衛自己的碗。
“退後。”賽拉斯厲聲道,“退!”
他拍拍手,那東西向後退卻了幾英尺。
它還小,賽拉斯提醒自己。盡管塊頭很大,但才剛剛脫離嬰兒期呢。在這個歲數,哪怕貓科的掠食動物也仍然是溫馴的玩物,人類可以摸,可以跟它們玩耍。
“快點,退後!”
但那東西沒有移動,隻是匍匐得更低了些。賽拉斯輕聲道:“你可真是個怪東西。”
他跺跺腳,想把它嚇退,但它並不退卻,隻抬頭瞪著他。
賽拉斯有些惱火,轉而用商量的語氣道:“這碗我有用。”
那東西發出嘶嘶聲作為回答。聲音介於貓的嘶嘶和土狼咯咯的吠聲之間。
“夠了。”賽拉斯彎腰去拿碗。
一開始,他並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
疼痛。
仿佛腦袋被踢了一腳。
那東西像一道飛快的黑線,打著旋跑開了。
賽拉斯往後一縮,血濺到地板上。一開始是雨點似的血滴,隨後鮮血噴湧而出。
賽拉斯用另一隻手緊緊抓住傷口,本能地想把疼痛壓下去。
“你這是幹嗎?”震驚像血一樣,止也止不住。
他往後退,伸手去開門,血一路滴在地磚上。他拍下開門的按鈕,那東西伏在地上,狹長的灰眼睛眯成一條縫,不住打量他。它的臉被憤怒扭曲,口鼻往後扯,露出滿口牙齒。
賽拉斯往打開的門外退出一步,那東西一躍而起,幾大步跨過雙方之間的距離。賽拉斯猛地一退,踩在自己的血上,腳下一滑,從門裏摔了出去。他肩膀著地,趕緊用腳踢門,想把門關起來。那東西向前猛衝,在大門剛剛關上的瞬間重重撞上了血淋淋的玻璃。
隨著一聲肉乎乎的啪嗒,角鬥士落到地板上。
賽拉斯從門前滾開,遠離從玻璃另一側瞪著自己的狹長眼睛。
他掙紮著站起來,抓住實驗室長凳的邊緣保持平衡。
直到這時他才看見自己少了一根手指。
他右手的小拇指從第二個關節上方消失了。
醫院。賽拉斯從來恨這地方。
手術花了一個鐘頭多一點。
醫生的原話是:“我們得把骨頭鋸短些。”
賽拉斯覺得這簡直違背常理,可一大群護士都保證說這樣做絕對必要,否則皮膚蓋不住傷口。
其中一個還說:“找不到手指真是可惜。”
“噢,我很清楚它在什麼地方。”
一根手指。比一磅肉要少,但仍然不可小覷。感覺就像是償債。
他們給他體內注滿IV抗生素,又打了破傷風針。知道他是被動物咬傷的以後,他們還建議他注射狂犬疫苗。
賽拉斯跟換班時新來的醫生解釋,說他們沒法拿造成事故的動物做腦組織切片,“說實話,它比我值錢多了。他們多半想把我的腦組織切個片,好確保我沒傳染給它什麼病呢。”
第二天早上,電話從九點開始源源不斷,探視的人緊隨其後。馴獸師泰特與小組幾個成員一起出現在醫院裏。在表達過慰問之後泰特說:“該換擋了。”
賽拉斯表示同意。
“已經換了。”他說,“我們已經正式結束了項目的新生哺育階段。訓練階段明天開始。”
“真是非常抱歉。”泰特說,“如果我早知道它這麼小攻擊性就這麼強……”
賽拉斯坐在病床上,竭盡所能地聳了聳肩,“你倒是說過,角鬥士把人類與得到食物聯係起來是好事。”
泰特有些畏縮。
賽拉斯微微一笑:“意外罷了。”
“你現在當然這麼說。等麻藥的勁兒過了,看你還能不能事不關己。”
泰特離開後,賽拉斯給本傑明打了幾個電話。對方本已經在來醫院的路上,現在隻能返回實驗室。幾個鐘頭之後他出現在醫院,手裏拿著各種東西。
本傑明把賽拉斯要求的文件堆在病床上,然後癱倒在床邊的椅子裏。
賽拉斯看看本的表情,“這麼糟?”
“完全失敗。”本傑明答道。
“完完全全?”
“沒有一個匹配的。”
“該死。”賽拉斯快速翻閱那堆文件,這是他的首席細胞學家差不多兩周的工作成果。DNA指紋與已知物種的DNA沒有一個匹配的。
“你還好吧?”本問,“很疼嗎?”
“咱們別忙著操心我,先操心操心項目吧。”
“好吧,我是黔驢技窮了。”本傑明道。
賽拉斯靠在椅背上,他也同樣一籌莫展。他剩下的手指在腦後交叉,漫不經心地打量著自己的朋友,右手一抽一抽地痛。
本的長相非常特別。這種人大多出自斯堪的納維亞,皮膚裏完全不含黑色素,以至皮膚底下的血管成了某種情緒廣播係統。難為情的時候他會一直臉紅到耳根。憤怒時,臉頰的凹陷處會形成兩個深紅的橢圓。如果僅僅是覺得熱,一片玫瑰紅會從他臉上一路擴散到前額。這樣的交流係統是賽拉斯全然陌生的,他對此無比著迷。
眼下年輕人的臉變成了帶斑點的粉紅,賽拉斯斷定自己需要記錄一種新的情緒:挫敗。“我覺得我們應該換個角度。我們一直想由內而外了解費裏克斯,現在不如反過來試試。”
“我真不明白你。都進醫院了還想著工作?”
“我還有九根半指頭呢。現在我們需要的是數據。”
“這個,工作量可不小啊。”
“正是。”
“我覺得我倆說的不是一件事。”
“我們要盡可能多地了解那東西。”
“全在這兒了。”本指指文件,“一直到原始的編碼都不缺,可我不明白你到底指望能找到什麼。”
“也許等看見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我們已經從頭到尾查過一遍了。”
“我知道,但視角不對,用的人也不對。我們一直在找與已知物種、已知模式的相同點。如果這真是個全新的機體,我們就必須把形態與功能聯係起來,否則不可能知道該期待什麼。”
“你意思是找些新人來?”
“這主意也許不太糟。”
“我們自己就能做。我們有好幾隊解剖學家正在使勁研究它呢。”
賽拉斯想了想。他想起那東西朝自己發出嘶嘶聲的樣子,那聲音如此古怪、奇異,“不,那個角度仍然不對,傳統的解剖學同樣是紮根於生物分類學的。”
“整個生物學都一樣。”
“那倒不然。”賽拉斯道。
他掀開筆記本,目光往下掃,因為在說下麵那句話時他不願看著本,“我覺得我們需要一個異星生物學家。”
賽拉斯聽出了本傑明聲音裏的笑意:“挺熱門吧,那領域?”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理論異星生物學。”
“這能對我們有什麼幫助?”
“多一雙眼睛,多一個角度。”
本點點頭,“好吧,你說了算。我猜也不會有什麼壞處。”
“我需要你去查查看誰是最棒的。”
“沒問題。”
“還有一件事,本。”
“怎麼?”
“這事兒得保密,不能讓人察覺。”
“別擔心,這一條我早猜到了。”
(1)名字的來曆見後文,發育出角鬥士的胚胎編號F+雙螺旋項目的名號Helix=Fe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