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遭遇戰

八十七天前，火星，水手穀。

二十二輛智能重卡排成兩列，走在火星一望無際的荒原上。智能重卡的車頭側麵，都印著歐米伽重工的標記。

這種重型卡車高十七米，長二十一米，在火星環境下，載重可以達到兩千噸。

即使穿著身高將近五米的動力機甲，站在重型卡車旁邊，都會覺得這台巨大的機器是一頭巨獸。

羅恒駕駛著帕丁森VII型防衛機甲，走在車隊的最後，重型卡車巨大的輪子碾過火星表麵的塵土，將震動傳遞到全封閉的機甲中，仿佛巨獸在身邊打鼾。

“大川，有什麼發現嗎？”羅恒問道。

同樣穿著帕丁森VII型機甲的大川走在車隊最前麵，負責警戒和觀察。

“能有什麼發現，除了沙塵什麼都沒有。”大川看了看火星上藍色的太陽，遠處的地平線上，威爾斯工業基地標誌性的立體多麵鑽石型玻璃穹頂反射著閃亮的光。

這一隊重型卡車要把礦洞中開采出來的礦石送去歐米伽重工的精煉廠，兩地之間原本有軌道連接，由核動力列車來往兩地之間，每次可以運送十幾萬噸的礦石。

可是那幾條軌道在這幾年裏遭到持續性的破壞，歐米伽重工修複了多次，但還是防不住有人故意損壞。最後，歐米伽重工不得不放棄了軌道運輸，采用成本更高的重卡來運送礦石。

不隻是歐米伽重工一家企業遭到襲擊，近些年來，在火星上暗暗滋生了許多反抗組織，專門對火星上的大型企業進行破壞。

這些反抗組織的組成人員都是火星上的流民，其中大部分是被企業榨幹後拋棄的底層工人。他們找不到新的工作，不被各大氣泡城接納，又攢不夠足夠的錢返回地球。他們被困在火星上，就像冰箱夾縫裏的蟑螂，隻能憑著頑強的生命力勉強活下去。

其中有不少人，將這種悲慘生活的原因歸結於巨頭企業的無情，然後展開報複。

但是反抗組織的力量畢竟有限，隻能做一些破壞運輸線路之類傷害性不大的爆炸襲擊。這樣的損失對於企業來說，會增加一些成本，但還不足以拿到董事會上去嚴肅討論。

於是雙方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反抗組織持續破壞，企業想辦法在安防工作上縫縫補補。

這就是羅恒和大川所在的安保部門的功能了，對礦石運輸隊進行武裝押運，就是對反抗組織的一種威懾，告誡他們，最好不要過來惹麻煩。

這種方式確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人來騷擾歐米伽重工了。

從礦場到精煉廠有兩百多公裏的路程，單獨駕駛防衛機甲的話，一個多小時就能趕到，但是重型卡車的速度極慢，這一趟要走四五個小時。

漫長的旅途令人昏昏欲睡，羅恒早有準備，他打開機甲內部的播放係統，開始播放早就下載好的綜藝節目。

羅恒把機甲設置到跟隨行走狀態，他換了個姿勢，屏幕上的七八個身價不菲的偶像明星竭盡全力做出各種搞笑動作，羅恒也十分捧場，在機甲的駕駛艙裏笑得前仰後合。他們是地球上最流行的偶像團體“鈷藍”，羅恒的六歲的女兒最喜歡看他們的節目，為了能和女兒在超距離通話中有共同語言，羅恒抽空也會補補課。

“下班了去打球嗎？”大川問道。

“打球？”羅恒把綜藝節目的聲音調小，他想了想，“我就不去了，我約好了和羅靜打視頻電話的。”

“我去我去，川哥帶上我吧。”說話的是新加入安保部門的傑裏米，他還年輕，迫切地想跟老同誌們搞好關係。

“行，沒問題。”大川說，“你適合打什麼位置？”

大川和傑裏米聊起了籃球，羅恒繼續看綜藝節目。火星的平原上又起了一陣風，所幸風不大，很快就停了。

眼前仍然是一片黃茫茫的土地，不遠的前方，路的左側是大名鼎鼎的水手穀，火星上的標誌地貌。水手穀長四千多公裏，最寬的地方超過六百公裏寬，最深的地方超過八千米，火星上的陽光永遠照不到水手穀最深的底部。

路右側是高兩百多米的提拉環形山，這兩處地貌的形成機理完全不同，至於是誰先出現在火星地表上的，科學家們還沒有給出一個定論。但在羅恒的軍事嗅覺中，這裏可是搞伏擊的最佳場所。

每次經過這裏，羅恒的後背就有一種刺癢的感覺。他在駕駛艙裏坐直，關掉喜劇節目，把注意力放在外部環境上，尋找著可疑的跡象。

大川同樣警惕起來，通話頻道裏隻剩下傑裏米在自顧自地說著他自己感興趣的話題。

走著走著，身邊的重型卡車像是失去了動力一樣，緩慢地降低了速度。羅恒向前看去，不隻是身邊這一輛車，而是整個車隊都減慢了速度。

羅恒立刻警覺起來，他從重型卡車旁邊快速離開，高大的卡車像一堵牆一樣遮擋了他的觀察範圍，他要獲得更寬闊的視野。

“蜘蛛俠！發生了什麼事？”羅恒吼道，蜘蛛俠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程序員，他正坐在車隊當中的一輛卡車上，像一隻蜘蛛一樣，通過控製係統的網絡操縱著整個智能車隊的前進。

“不知道。”蜘蛛俠說道，聲音裏帶著一絲急迫，“有人劫持了操作係統。”

“快給我搶回來！”羅恒喊道，“大川、傑裏米，保持警惕。”

大川在羅恒下達命令之前就進入了戒備狀態，年輕的傑裏米還暈頭轉向的，不知道敵人來自何方。

“老板，我們來朋友了。”羅恒接通了歐米伽重工的安保部門，把當前的情況彙報給上司艾德蒙多。

“有多少人？”艾德蒙多問道。

“不知道。”羅恒回答，空中出現了幾個黑點，是無人機。

“幹擾機，”大川說道，他發現最前方的重型卡車偏離了預訂路徑，想要去往其他的方向，“他們劫持了導航係統！”

“準備戰鬥。”羅恒撥動開關，開啟了機甲的武器係統。機甲肩部護板張開，兩門30mm口徑聯裝機炮翻折出來，掛載到機甲雙臂。羅恒抬起雙臂，在空中尋找幹擾機，但目標太小，自動係統無法鎖定。

“不要反抗。”艾德蒙多在通信係統裏說。

“你說什麼？”羅恒驚訝道，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不要反抗。”艾德蒙多重複。

“我不明白。”羅恒在部隊訓練多年，其中最不可動搖的習慣就是服從長官下達的命令。隻是，艾德蒙多的要求太過離奇，羅恒的工作就是守衛歐米伽重工公司的財產，如果不許反抗，那還怎麼守衛？

“切換到11頻道。”艾德蒙多說。

羅恒照做了，11頻道是私密頻道，對話的雙方隻有羅恒和艾德蒙多兩個人。

“長官？”

“羅恒，不要反抗，你們幾個人立刻撤回，留下幾輛卡車給他們。”

“我不明白。”羅恒說。

“你傻啊，”艾德蒙多說，“咱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遭到襲擊了，上麵那幫傻帽認為和平已經到來了，正計劃砍掉我們一半經費呢。謝天謝地，反抗組織可算來了。”

“長官，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就讓反抗組織的人搞破壞吧，你們不要管，把彈匣裏麵的子彈打光，就說敵人太強大了。”艾德蒙多大聲說，即使隻聽聲音，都可以感覺到他的興奮，“回來我負責寫報告，讓上麵再批一筆錢，到時候給你們換新裝備，還有，漲工資。不要反抗，聽到沒有？不要反抗。”

“長官……”羅恒想要反駁，但是從艾德蒙多的角度來說，似乎又有一定的道理，“那個……”

這時，提拉環形山山口處，又出現了多個目標，順著山體陡坡迅速滑降。

真正的敵人出現了。

“大川、傑裏米，兩點方向有目標，自由開火！”

“羅恒！不要反抗！撤回來！”

羅恒感到一陣煩躁，“長官，有幹擾，聽……”羅恒切斷了通信，向著迅速靠近的敵人迎了過去。

對方共有二十二台機甲，都攜帶著武器，從環形山陡坡一邊下降一邊居高臨下地射擊。

防守一方隻有三台機甲，雖然帕丁森VII型是專業的防衛機甲，無論是機動性、防禦力還有攜帶的武器都遠高於反抗組織自行組裝的雜牌機甲，但是雙拳難敵四手，羅恒幾人立刻被壓製住了。

“尋找掩護！”羅恒下令，快步繞到卡車後麵，躲避對方的攻擊。

卡車再度移動起來，並且開始轉向，敵人控製著卡車，顯然不想讓羅恒他們借用卡車製造掩護。

“蜘蛛俠，快奪回控製權，保護我們！”羅恒說道。

“不行，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的，如果想要封住他們的信道需要……”蜘蛛俠頓了一下，“再給我十五分鐘。”

“哪有那麼長時間，八分鐘。”羅恒說道。

“老羅，這些家夥不像普通的反抗組織啊。”大川說。

“是啊，他媽的，這些人受過專業的訓練。”羅恒說道。

“小傑，那小子在哪？”大川在通信器裏呼叫。

雷達係統顯示，傑裏米和他的機甲還在外麵，並沒有用卡車掩護，躲藏起來。

“這個傻小子。”羅恒罵道，“大川，我去把他拽回來。”

羅恒靠近卡車邊緣，伸出手臂，用手臂前端的攝像頭對外窺視。傑裏米的機甲還在外麵，但是……

它已經倒下了。

“傑裏米！小傑！”羅恒喊道，但是傑裏米沒有任何回複。

在戰爭中，最先感受到的，一定是聲音。槍炮的聲音，爆炸的聲音，戰友們的呼喊……之後才是火光和空氣灼燒的味道。

但是在火星，這裏空氣稀薄，槍炮的聲音無法傳遞得很遠，跟地球上的戰場相比，在火星上的戰鬥安靜得過分。羅恒看到地麵上碩大的彈坑，爆炸激起的塵土彌漫開來，耳朵裏隻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這一切是那麼不真實，好像幻覺。

傑裏米的機甲倒在地上，胸口處出現了一個洞口，那裏是駕駛艙，傑裏米就坐在裏麵操縱機甲。

羅恒不確定那是不是幻覺，敵人的機甲配備的都是小口徑的機槍，根本無法造成那麼大的破壞。他在卡車後探著身子，想仔細地看看傑裏米到底發生了什麼。

眼前有什麼東西一閃，卡車的一半車頭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削掉了。羅恒猛地退回來，看向身後。不知道什麼東西穿過卡車，打在他身後的土地上，巨大的衝擊力掀起一大片煙塵。

“大川，他們還有狙擊手？”羅恒喊道。

“小傑怎麼樣了？”大川說。

“小傑被擊中了，我去把他救回來。”羅恒說，“你掩護我。”

大川從掩體裏閃出來，向蜂擁而來的敵人開火。環形山陡坡到卡車陣之間沒有任何掩體，敵人拚湊出來的機甲根本扛不住30mm的機炮。

大川點射了一輪，打倒了四台機甲。

對方的狙擊手注意到了大川，向他射了兩槍。幸好大川始終保持著移動，兩槍都打在了旁邊的卡車上。一輛車被打在車頭，車頭瞬間消失了一半。還有一發子彈打在卡車的中央部分，直接將重型卡車從中間打穿，中彈位置的金屬由於高溫在火星稀薄的空氣中燃燒起來又迅速冷卻，最後凝固成一段閃光的金屬藝術品。像是海浪，又像突然綻放的花朵。

“火星紅塵啊，他們從哪弄來的電磁軌道炮！”大川驚歎道，他閃到另一輛卡車後麵，還打倒了兩台機甲，“這不是一般的反抗組織。”

羅恒從槍火中搶回了傑裏米的機甲，機甲正麵中了一炮，彈丸直接貫穿了整個駕駛艙，裏麵的狀況慘不忍睹。

“他媽的，大川，小傑犧牲了！”羅恒在通信係統裏喊道，“我們去幹死這些反抗組織。”

大川在卡車的掩護下又換了個位置，趁機觀察戰場局勢，根據卡車、傑裏米還有身後彈坑的位置，推測出對方的狙擊手就隱藏在提拉環形山的頂端，在這麼強大的火力覆蓋下，對方還有五六台機甲已經到了很近的位置，礦車隊也損壞得七七八八……

“老羅，不能出去，我們得撤退了，這根本不是民間的反抗組織，這他媽是一支軍隊。”大川說道，“蜘蛛俠！別縮在車裏了，穿上防護服，準備撤退！”

“操！”羅恒罵道，他強迫自己壓製住心中的憤怒，羅恒知道自己是個暴脾氣，總愛幹些衝動的事情，雖然吃了不少虧，但總是改不了。幸好大川總是在他身邊，那個大個子雖然看起來粗魯，可是頭腦清晰，隨時保持冷靜。

既然大川說要撤退，那麼肯定有他的理由。

羅恒再次看向傑裏米的機甲，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沒有任何挽救的餘地了，他向機甲微微點頭以示哀悼，然後借著車隊的掩護向蜘蛛俠所在的卡車靠過去。

他不能靠得太近，如果讓對方的狙擊手看出他的意圖，也許會一炮把蜘蛛俠乘坐的那輛卡車整個轟掉。歐米伽重工隻是老老實實地挖礦，對工人的壓榨是狠了一些，但是什麼樣的組織要用這種方法來對付一個公司呢？

卡車的門打開，穿好防護服的蜘蛛俠從車廂裏跳下來，他左右看看，向羅恒這邊跑過來。

“傻瓜！站在原地別動！”羅恒喊道，立刻操縱機甲跑過去接程序員。

狙擊手果然發現了羅恒，又是一發電磁軌道炮射過來，正好打在羅恒和蜘蛛俠之間的卡車車廂上。被動能高溫熔化的金屬液滴飛濺，有幾片甩在了蜘蛛俠的防護服上，立刻融出了幾處破洞。

“天哪！我被擊中了！羅恒，快救我！我要死了！”蜘蛛俠倒在地上打滾，這是個正確的選擇，高熱的金屬液滴都被他的動作給甩掉了，沒有造成更多的傷害。

羅恒加快速度，從地上撿起蜘蛛俠。火星上還有稀薄的大氣，他不會立刻因為防護服的漏洞而死。

“大川，逃跑路線！”羅恒呼叫大川。

“狙擊手在環形山山頂，方圓十公裏都在他的射程之內。”大川說，“我們隻能從水手穀走了。”

“跳下去嗎？”羅恒說。

“跳。”

“好。”

羅恒再次移動到傑裏米的機甲旁，“對不起了。”他說，然後把報廢的機甲扶起來，推到卡車車尾的邊緣。

大川立刻明白了羅恒的意圖，他在通信器裏說：“我觀察了，狙擊手射擊的間隔時間是四分鐘，太有規律了，而且整個射擊的過程中沒有轉移，是個新人，隻是仗著武器強大。”

“不管那麼多了，總有一天我們會找他們算賬的。”羅恒說，“看準時機就跑。”

“明白。”

羅恒再次對傑裏米說“對不起”，然後把機甲推出去，讓它露出掩體。

狙擊手立刻發現了探頭探腦的機甲，一分鐘之後，羅恒感覺到自己的機甲手臂上傳來一股大力，傑裏米的機甲被再次射中。

“跑！”羅恒喊道，轉身衝出掩體，他將蜘蛛俠夾在左臂下麵，右手的機炮向對方的機甲胡亂射擊，同時大步向水手穀的懸崖跑去。

大川同時也跑出來，向著敵人射擊。

敵人被突然衝出來的兩台機甲打蒙了，不知道該鎖定哪一個對手。

羅恒和大川在一片混亂中跑到了懸崖邊，羅恒不知道下麵有多深，但是大川說跳，他就跳了下去。

大川緊隨其後，就在大川的機甲一腳邁出懸崖的時候，最後一發軌道炮彈擊中了大川的機甲，兩條機械腿被瞬間削掉。彈丸的動能讓大川的機甲劇烈旋轉著落入懸崖。

好在水手穀這部分並不深，而且下麵有一個緩坡。羅恒的機甲先落地，然後是大川的半個機甲。

敵人達到了目的，沒有繼續追過來。

他們在穀地稍做休息，幫助蜘蛛俠臨時補好防護服。大川在墜落的時候受了些擦傷，但沒什麼大礙。

羅恒一手扛著蜘蛛俠，一手拖著大川的半個機甲，徒步返回歐米伽重工的總部。

這次行動讓歐米伽重工損失了整個車隊，十幾萬噸礦石，兩台防衛型機甲，還有一個年輕人的生命。

“加上在維和部隊那次，羅恒算救過你兩次命了。”聽著大川的講述，羅伊斯說。

大川看了羅恒一眼，是啊，“這個傻瓜救了我兩次命，為了報恩，我打算給他養老送終了。”

羅恒白了大川一眼，“別胡說八道。”

“你們兩個是因為這次作戰被開除的？”羅伊斯問。

“當然不是。”羅恒說，“這次受到的損失太大了，安保部門瞞不住，事情很快就被捅到了公司的董事會。”

“董事會很氣憤，非要找一個人為這件事負責。”大川補充，“那些傻瓜，如果說這次失敗有什麼不足的話，隻能說沒有預料到反抗組織會有那麼強大的武裝，任何一個公司自己的安保部隊都打不過那些人。可是……”

“可是你們的部門主管讓你來承擔責任？”羅伊斯問羅恒。

“是啊，那個賤人，跟董事會說這件事完全怪我。他還特意提到了阻止我和敵人交手，和我通話的時候就留了錄音，人證物證齊全，我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

“從某方麵來說，如果執行了艾德蒙多的命令，局麵不會這麼慘。”大川說。

“呸，誰能料到那些人帶著重型武器來劫持礦車。”羅恒撇了撇嘴，“我們做的是保安工作，保護公司的財產是天經地義的。遇到劫匪還沒打，艾德蒙多就讓我投降，這誰受得了。況且，我們放棄礦車直接跑回來，就沒人找碴兒了嗎？”

“你們就是因為這個才辭職的嗎？”

“不是，其實董事會也知道責任不能全怪羅恒，但象征性的懲罰還是要有的。”大川解釋，“艾德蒙多拿這個理由來給羅恒穿小鞋，工資停發，下礦三個月，一切表現良好才能複職，總之就是想侮辱他。”

“呸。”羅恒說，“我揍他的時候下手還是不夠狠。”

“襲擊你們的是什麼組織？”羅伊斯問道，“後來查出來了嗎？”

“我托人打聽了一下，是一個叫‘螢火’的組織。”羅恒說。

“有趣，我們和螢火打過幾次交道，他們崛起的速度很快，而且有很多資源。上次尼克爾森的隧道爆炸案也是他們做的。”羅伊斯說。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從現在來看，製造聲勢，吸納力量。”羅伊斯說，“火星上已經有兩三股這樣的武裝勢力，但是他們的行為模式很怪，目前沒有表現出什麼樣的意識形態來，大部分時候，隻是發泄自身的憤怒。”

羅恒和大川對視一眼，大川開口說：“最後一個問題，薪水怎麼樣？”

羅伊斯說了一個數字，是他們在歐米伽重工工資的七倍。

大川在羅恒說話前踢了他一腳，然後說：“我們回去考慮一下。”

“對，”羅恒說，他又看了看羅伊斯的名片，“我們考慮好了就會和你聯係的。”

“很好，希望我們可以合作。”

出了雨林餐廳，走過馬路，羅恒回頭看向剛才坐著的餐廳樓頂平台，綠色的藤蔓將平台包裹起來，從下麵看不到羅伊斯的身影，也許他又在等下一個客戶了。

“你怎麼想？大川。”羅恒問道。

“你都有答案了，還用問我？”大川聳聳肩。

羅恒拍拍大川的肩膀，“要是工資真的給那麼高，我都可以在首都買一棟自己的公寓了。”

“反正我光棍一條，去試試唄。”大川說。

“咱們也別太急，顯得沒有底氣。”

“那就讓他等咱們三天。”

羅恒站在首都的街頭，環視周圍的建築和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在首都服役多年，但是活動範圍僅限於營區附近，還從來沒有這樣在街頭行走過。

“我感覺，這座城市已經開始接納我了。”羅恒笑著說，“接下來咱們去哪？”

“我要去馬克博士那裏一趟，檢查檢查手臂，”大川說，“看看他那有沒有升級版的，等岩鐵流的工資發到手，我換個更好的。”

“你都開始幻想拿工資了。”

“說得好像你沒有幻想一樣。”

馬克博士的實驗室在尤利西斯不夜城，正好在首都返回威爾斯工業區的路上。

尤利西斯不夜城是火星上最後建成的一座氣泡城，這裏最初是首都和威爾斯工業基地之間的服務站。有維修點、小型工廠、充能區之類的設施，當地球和火星之間的交通逐漸常態化之後，除了來火星尋找新世界的淘金客，還有想來火星旅遊的富豪們。

尤利西斯的位置正好處於奧林匹斯山、塔爾西斯山脈和水手穀之間，這幾處是全太陽係出了名的景點，風景壯觀，獨一無二。

為了推動火星的旅遊經濟，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玩得痛快，尤利西斯從一個小型的服務站逐漸擴建，發展成了擁有豪華酒店、賭場、妓院、競技場、遊樂場的小型城市，這裏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不夜城。

尤利西斯不夜城是火星上的拉斯維加斯，而且比拉斯維加斯更加百無禁忌。

整個城市沒有任何正式的官方組織，是被尤利西斯的六大幫派把持著。這麼多年來，六大幫派把這裏打理得井井有條，幫派之間幾乎沒有大型的衝突，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原則，火星人不打火星人，要想辦法賺地球人的錢。

除了娛樂產業發達，尤利西斯還是火星上乃至太陽係最大的黑市。這裏沒有法律，隻要遵守幫派的戒條，任何東西都可以在這裏買賣，包括武器，還有人類——整體或部分。

為了方便交易，六大幫派甚至自己籌錢建立了一座太空港，開辟了四條火星到地球的私人航線。

有的地球人，為了完成地球法律不允許的買賣，不惜億萬公裏專程到火星來完成交易，然後再乘飛船返回地球。

在這個不法之地，除了有形的資產，還吸引了更多無形的東西。

比如知識。

有許多實驗，在地球人是違反倫理而被禁止嘗試的。而在火星則沒有人會多管閑事，這也使尤利西斯吸引了一部分科學家來這裏建立實驗室。

比如為大川接上義肢的馬克博士，他的初衷是想讓殘障人士恢複行動能力，出發點很好，但是實驗過程過於痛苦。在早期的研究中，那些相信了馬克博士的計劃，接受手術的殘障人士中，有四成因為無法忍受直達大腦的痛苦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剩下的人活了下來，卻也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隻有三個人勉強算是和傳承係統成功契合，當馬克博士打算繼續試驗時，倫理協會叫停了他的項目，並且鄭重宣布，如果他繼續使用人類進行實驗，將以謀殺罪追究責任。

無奈之下，馬克博士逃到火星，這個無法無天的地方。在這裏，他遇到了最理想的實驗對象，大川。

在大川的後腦頸椎處，鑲嵌著一個三厘米見方的小黑盒子，從盒子裏伸出無數條比頭發還要細許多的導線，刺破大川的皮膚，深入到脊神經的深處，來接受電信號。

大川獲得了一條與常人無異的機械手臂，他付出的代價是輕微的偏頭痛、排異反應和植入導線處的紅腫發炎。

對於大川來說，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火星上，礦山事故時有發生，經常有人被礦石砸斷了腿和手臂。馬克博士的傳承係統一旦完善，會有很大的應用市場。但是從目前來看，侵入式的神經植入成功率不高，副作用還不小。大川是馬克博士第一批三十六個受試者中，與傳承係統結合得最完美的一個。

所以，大川就是馬克博士的寶藏。

博士多次對大川表示，來實驗室幫忙，不要去什麼安保公司，萬一哪天在戰鬥中被打死了，他就收集不到實驗數據了。

尤利西斯的景色和首都完全不同，穹頂雖然也是由鋼化瓷骨架和超硬玻璃組成的，但是抬起頭來，完全看不到外麵。穹頂上令人眼花繚亂的霓虹燈光遮擋了外麵的天空，夜晚永遠不會降臨到這裏，也永遠不用擔心明天。

羅恒和大川剛從高速列車站出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有兩個妖豔的女人攔住了去路。

“帥哥，想去哪玩啊？”女人嗲聲嗲氣地問。

羅恒指指自己的衣服，又指了指胸前歐米伽重工的標誌，聳了聳肩。

女人立刻明白了，這兩個是歐米伽重工的窮鬼工人，不是她們的目標客戶。女人笑笑，“還要繼續努力，加油哦。”

馬克博士的實驗室在尤利西斯城的另一端，靠近城郊的位置。羅恒和大川要乘坐磁軌公交車從城中穿過，羅恒隔著窗戶看著外麵的霓虹閃爍，他對大川說：“我跟你來這裏檢查了十幾次了，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尤利西斯。”

“怎麼？覺得自己有錢了，有資格在這消費了？”大川瞥了羅恒一眼，又閉上眼睛，靠在公交車的椅子上養神。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就別向往那裏了，就咱倆這個社會經驗，出去了非讓人生吞活剝了。”

羅恒繼續看著外麵的花花世界，他十八歲應征入伍，在火星維和部隊服役了十年，退伍後就加入了歐米伽重工，確實不曾進入過社會。僅有的社會關係就是大川，就連和自己的妻子女兒相處的時間都很少。

他又想起剛才在車站門口遇到的兩個女人，如果自己身上有錢的話，恐怕在一瞬間就會被她倆騙個精光。

大川提醒得對，羅恒咽了一口口水，把目光收回來，他像大川一樣，閉上眼睛養神，這是他們在部隊養成的習慣。

到了馬克博士的實驗室門口，最先迎出來的是一隻大狗。

“嘿，多奇。”大川彎下腰，張開雙臂。

大狗撲到大川懷裏，幾乎和大川一樣高。

多奇伸著舌頭，瘋狂地搖著一條金屬製成的尾巴。

這隻狗是純種的拉布拉多犬，不知道是哪個富商帶到火星上來的，大概是出了事故，腰椎斷了，就被拋棄在尤利西斯這個陌生的城市。多奇僅憑兩條前腿在尤利西斯的垃圾堆裏翻吃的，後來被馬克博士收養了。

現在，它重新擁有了兩條後腿，還有一條可以表達喜悅之情的尾巴。

多奇舔了舔大川伸出的手，然後帶兩位客人回到實驗室。

看到大川進來，馬克博士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便皺著眉頭繼續伏案計算，從背影看過去，博士似乎蒼老了許多，兩鬢的白頭發比以前更白了。

“博士，怎麼……”大川走過去，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味道是從實驗室內部傳出來的，有點鹹，還有些金屬的味道。

是血腥味。

羅恒也聞到了，兩人立刻警惕起來，大川順手抄起擺在門口的噴霧式消毒器，和羅恒兩個人交替掩護著走向實驗室的後邊。

實驗室後邊是一片大而空曠的房間，可以根據需要分割成不同的小房間。大川的傳承樞紐植入手術就是在這裏做的，後麵的一大片地方還可以進行運動性測試。

現在，大房間裏躺滿了人，準確地說，躺滿了傷員，血腥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大川放下消毒器，小心翼翼地走進去。房間裏的景象勾起了大川的回憶，所有的傷員都和大川一樣，缺少了某部分肢體，繃帶包裹著傷口，血跡仍然緩慢地滲出來。

“是爆炸傷。”羅恒低聲說。

大川點頭，不知什麼地方發生了大範圍的爆炸，造成了數量眾多的傷員。大川再次掃了一眼，這裏的傷員都是在爆炸中失去了肢體的，至少有四五十個。其他受了輕傷或者處在爆炸中心受到更大傷害的人的數目，恐怕要遠遠高於這個數字。

大川仍然清楚地記著自己在爆炸中失去手臂之後，傷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在持續地疼痛，和疼痛一起的還有幻肢帶來的不真實感，兩種感覺混合在一起，時刻不停地敲打著大川的神經，一直到馬克博士為他植入了傳承樞紐，給了他一條新的手臂，那種折磨人的痛苦才逐漸消失。

這裏的傷員也遭受著同樣的痛苦，但是傷員們保持著令人驚訝的堅韌，沒有一個人在被傷痛折磨時發出軟弱的呻吟。

在病房裏還有一些人，在傷員之間來回穿梭，為他們提供簡單的幫助。這些人也不是護士的打扮，而是……和之前在車站門口見到的攬客的女人一樣，是妓女。

這些傷員都是六大幫派的人。

看清情況之後，大川和羅恒自知幫不上什麼忙，便悄悄地退了回去。

“博士，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川回到實驗室，博士還在試驗台前忙碌。

博士從工作中轉過身來，在開口之前，他先長出了一口氣，“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塞壬幫頭上，三天前塞壬幫從地球上走私了一批武器，飛船剛落地就被劫走了。”

“我們怎麼沒聽說過。”羅恒說。

“尤利西斯的新聞什麼時候能傳到外麵去？”馬克博士說，“火星人向來隻關注地球上的事，身邊的人發生了什麼，他們根本不關注。”

“那些人都是塞壬幫的？”大川問道。

“不，”馬克博士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塞壬幫已經不存在了。塞壬幫的老大在襲擊中被炸成碎片，其他的五家立刻聯手，趁塞壬幫大亂，把他們所有的地盤都吞並了。”他指了指後麵的病房，“塞壬幫的人最後引爆了他們的總部，打算同歸於盡，那些人都是其他五大幫派的傷員。”

“怪不得他們一個個都繃著臉，原來在這裏都還在較勁。他們到你這裏來幹什麼？”大川問。

“讓我給他們安裝假肢。”馬克博士說，“不過，傷員的數量太多了，我手頭沒有那麼多材料。”馬克博士指著桌麵上放著的一個傳承樞紐，“這是給你使用的型號，神經導線用的是鐵基鉑材料製作的超導線材，導電率和排異性非常平衡。但是沒有辦法給他們所有人都用這種材料，所以，我必須設計一種新的傳承樞紐，在成本和功能上降低一個級別。”

“那樣副作用會很大的。”大川提醒說。

“我知道，我問過他們了，每一個都問過，他們不在乎。”馬克博士說，可以看出他對這樣的方案也很痛苦，“你也知道，在溺水的人麵前，一根稻草都不會放過。”

“我能幫上什麼忙嗎？”大川說。

博士想了想，說：“暫時不用，另外，你最好不要在他們麵前出現，你們使用的傳承樞紐不是同樣的東西，被看出來的話，又得花時間解釋。”

“這個……好吧。”大川明白博士的苦衷，“如果需要的話，通過郵件聯係。”

羅恒跟著大川向實驗室外走，他突然停下，“是誰襲擊了塞壬幫？”

“不知道。”馬克博士說，“他們突然出現又瞬間消失，五大幫派的人都沒有任何頭緒。”

大川和羅恒走出實驗室，在尤利西斯燈光璀璨的夜幕之下，音樂和狂歡的聲浪陣陣襲來，但仔細去聽，就會發現還有微弱的不和諧聲音夾雜在其中，是槍聲和慘叫聲。羅恒和大川對此無能為力，隻能快速離開這座將要陷入混亂旋渦的城市，將一切拋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