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實話,為“學姐”的小說集作序,我心裏是忐忑的。這是因為,學姐出道要比我早,起點要比我高。2017年他拿到銀河獎最佳新人獎的時候,我還是個未上過刊的小透明。於我而言,他是我在年度科幻作品集中學習和激賞的前輩(雖然我的年齡要更大一些,這點不提也罷)。然而出道這麼多年,他的作品還是第一次結集出版,若不是他在寫作上有些散漫,這一篇序,哪裏輪得著我來寫呢?
忐忑之後,是受寵若驚。作為寫作上的後來人,能為喜愛和欣賞的作者寫上幾句話,表達自己的喜愛與欣賞,毫無疑問是一種榮耀。興奮之餘,我又想:學姐為什麼會找我來作序呢?莫非是因為,我倆都有一個女性化的外號,而這外號又勾連著某種相似的寫作氣質?嗯……我自作多情地認可了這一可能性。我們取得各自的外號一開始都是出於偶然,然而它們能夠受到讀者的認同,更可能的原因,也許是我們的作品中都有一種不同於多數男性科幻作者的細膩與柔軟。當然,我們的細膩與柔軟是截然不同的,在細讀過學姐小說集裏的每一篇作品後,我得出這樣的結論。我的小說,慣於用遣詞造句來勾勒迂回與紛亂的情感世界;而學姐的行文則質樸得多,他的細膩與柔軟,來自留白所產生的寂寥與空曠,來自人物命運在方寸之間的模糊與搖晃。
毫無疑問,這是一種更高級的細膩與柔軟。
熟悉學姐的讀者應該都知道,他的小說多以日本為背景,語言也相當“和式”,其細節拿捏和氛圍營造惟妙惟肖,大概會讓一部分不明所以的讀者誤會他的國籍。如此寫法,在我有限的國內小說閱讀經驗中,是很少見的。這種寫法的優點在於,它能為讀者營造一種異域感,從而完成空間和時間的雙重陌生化,使小說帶有天然的吸引力。然而這樣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也必然遭到詬病——畢竟,我們已經接觸到了足夠多的日本流行文化,欣賞過了足夠多的日本小說、電玩和動漫,我們真的需要以中國人的視角去代入鄰邦人民的生活世界嗎?
其實,這也是我最初閱讀這本小說集時的疑問。直到一口氣讀完,我才有了答案:學姐的這種寫法,與其說是語言和敘事背景的選擇,不如說是審美的選擇;而審美的選擇,又與作者本人的性格氣質緊密相連。說回文章開頭的話題,學姐出道已六年有餘,為何直到今天才慢吞吞地出了第一本短篇集?據我觀察,他在寫作上的散漫源於性格上的散漫。千萬不要誤會——在這個萬事萬物都飛速折舊因而變現為王的時代,“散漫”並非貶義,反而彌足珍貴。學姐的散漫不僅體現在他寫作的速度上,也一以貫之地體現在他的行文中。和許多科幻作者不同,學姐並不熱衷於書寫衝突,也很少製造科幻奇觀。他的敘事是從容不迫的,甚至帶著一點孤芳自賞的悠然,因此,也就少有我(以及許多寫作者)在字裏行間難以避免流露出的緊張感和功利心。學姐的小說,總讓我想起鬆尾芭蕉的俳句,安靜、樸素,帶一點宿命論的悲傷。它不急於說服你或者震撼你,而是像一名耄耋老僧,跽坐於殘破的竹席之上,邀你飲茶觀雪……一種安然接受時間流逝的美,一種把不完美視為完美的美。
在日語裏,這種美有個名字,叫“侘寂”。
是的,在對這本短篇集越來越深入的閱讀中,我開始堅信自己的判斷——學姐的寫作,始終在圍繞“侘寂”這一美學命題。在《雪降之歌》裏、在《月球之歌》裏、在《綺月物語》裏、在《響》裏、在《小小的幸福》裏,學姐其實都是在書寫人生在時光中的磨損和朽壞,在書寫人必然要麵對的破碎和失去,然而在這個過程中,讀者總是能體會到一絲纖細而又堅韌的幸福,如苦茶過喉後那一縷不絕的回甘。麵對“熵增”的殘酷,大多數的寫作者或詛咒,或怒罵,或痛斥,或悲歎,然而學姐就如同那位老僧,恬淡悠然,細聽一生中的雪落之聲,並從中體悟生之快樂和死之永恒。
也許,對於還活著的我們,抓住生命中某個注定要褪色的瞬間,便已彌足珍貴。
不揣冒昧地想,也許這才是學姐在落筆時真正想傳達給讀者的心緒。而要完美地傳達這種心緒,就要有與之適配的氛圍和腔調,選擇被侘寂美學浸潤的和風,大概再合適不過。
當然,在我舉例的幾篇小說之外,學姐的獨特審美依然是有跡可循的。以標題作《火花Hibana》為例,它講的是一個普通家庭如何麵對自閉症的故事,裏麵有學姐小說中不會缺席的時間流逝和苦難。關於自閉症,文學中已經有很多書寫,甚至我也一直在構思一篇關於自閉症的小說,在我的構想中,它要比《火花Hibana》現實和殘忍得多——你看,我終究是一個功利心很重的寫作者,喜歡濃油赤醬地烹飪生活。可學姐不同,他將困難輕描淡寫,卻極為耐心地勾勒這家人的日常,勾勒人與人之間、人與AI之間充滿溫情的互動。在學姐的小說裏,苦難不被強調,反而成為背景,它提醒我們,在生活的殘缺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包容與愛。再有,《聖誕夜》中,對於克隆這一重大倫理問題,克隆人與本體的應對卻是相約共享聖誕大餐和外出小酌,“但對於我們自己而言,我們隻是普通人,想要過上普通的、幸福的生活,僅此而已……即使要竭盡全力,即使要在無聊的生活中遭遇命運的詰難,我們也隻能如此度過。”
我感覺,那名老僧一直徘徊在學姐的小說之中。
說了這麼多關於侘寂的話題,我隻是想向讀者提示閱讀學姐時的線索。學姐的審美固然獨樹一幟,他寫作的其他方麵也都在水準之上。在科學方麵,他能夠寫出真實可信的細節;在文學方麵,他“偷襲”讀者的能力也決不遜於任何一位優秀作者——在《愛的話語》裏,當仿生人小百合說出那句“我醉了”,連我這樣的老練讀者都仿佛遭到溫柔暴擊。在這本短篇集裏,像這樣充滿巧思和情感烈度的細節還有很多,讀者在“春賞夜櫻,夏觀繁星”(此句出自《浪客劍心追憶篇》)之餘,不妨細細體味。相信我,這會是一段令你難忘的閱讀之旅,或者說,這會是你人生的一個美好片段,盡管終究要逝去,但拚命抓住轉瞬即逝的幸福,本身就是一種抵抗。
櫻花飄四方,
灑滿鱠魚和醬湯,
樹下樂未央。
鬆尾芭蕉如是說。
楊晚晴
202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