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個中士拉扯著他的袖子。“快出去,大人。”他急迫地說,聲音幾乎被四周的叫喊聲和武器相擊聲蓋了過去,“他們來了,您不趕快離開的話會被殺掉的。”
卡納迪博士盯著他,把抓住他的手腕。觸感足夠真實。“這不對,”他低聲說,“我不該在這裏。”
“快出去!”中士大喊道,掙脫了卡納迪,順著走廊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中途還撞倒了書櫃,書卷散落一地。從另一個方向傳來叫喊聲,越來越近,聽起來像是一個筋疲力盡的軍官正在發號施令,但他聽不清命令的內容,也不知道它來自敵人還是己方。
“這不對,”卡納迪輕聲地重複,“我根本不在這裏。我在這一切發生前就離開了。”
離他幾碼遠的一扇窗板被猛地推開,一個男人的腦袋出現在窗外,被橘紅的光從身後照亮。那張臉像是噩夢的產物,陌生而危險,卡納迪本能地退縮躲避。最符合邏輯的舉動應該是拔腿就跑。勉強排得上第二位的選擇是抓起地上散落的武器,搶在這個入侵者爬進窗戶之前殺了他。卡納迪哪一樣都做不到。在腦海邊緣,大腦記錄著極度的恐懼對他這種慣於閑坐的和平主義者的影響:肢體癱瘓,膀胱失控,對眼前這一刻的感受無限延長,仿佛時間停止或者不複存在。
“這不對啊,”他提高聲音,但聲帶不管用了,“城市陷落之前我就逃離了。我根本不在這裏。”
“那就到法官麵前說去吧。”敵軍士兵一邊把左肩擠進窗框一邊嘟囔,“你是不是還要把媽媽寫的請假條拿出來?”
敵軍士兵說話不該帶著明顯的城市口音,或者使用城裏的慣用語。但另一方麵,佩裏美狄亞難民、此刻居住在沙斯特的卡納迪博士也不該身在此處聽他說話。這不公平,有人破壞了規則,他想。但如果他被殺掉,誰還會知道呢?
尿液順著腿流下的肮臟不適感,從窗戶透進來的燃燒的骨頭的氣味——這一切還能更真實一點嗎?我真的在這裏,該死。
“求你了。”他說。敵軍士兵又嘟囔了一聲,一條腿跨過窗框,踩上地麵。
“繼續啊,”他說,“跑啊,怎麼啦?”
“對不起,”卡納迪回答,“我做不到。我好像沒法動彈了。”
敵軍士兵聳聳肩,伸手到背後取箭。我不在乎,他的眼神像是在說,怎樣都行。你愛跑就跑吧,不然我直接殺了你也可以。反正你活不成。卡納迪閉上雙眼。眼睜睜看著箭射向自己實在是太可怕了。在這種時間被無限拉長的時候,他確信自己能看到它在空中飛行的樣子,也能親眼觀察到傳說中名叫弓箭手悖論的現象——在放箭的一瞬間,箭身會向弓彎曲。一位真正的科學家會想見證那一幕的。
我做不到,他大聲說,但是話語失去了作用,我不明白,除非這是元理的運行過程中的糟糕錯誤,意味著我沒有向未來前進,反而被扯回了過去,也許是回到了我本該待的地方。是這樣的嗎?我們本以為能夠找出元理中的裂隙,在未來重大事件發生的時間點撬開它們,插入我們的幹涉行為。但萬一這一切是雙向的,而裂隙正在朝我合攏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全是亞曆克修斯的錯,我則是錯在根本不該插足。也許——
不知是什麼促使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那個敵軍士兵正盯著他,和他相似的恐懼扭曲了他的麵龐,他的胸口插著一支先前不在那裏的箭。
“洛雷登。”他轉過身。拱門下站著一個男人,手持一把黑色短弓。讓人惱火的是,他的臉藏在陰影中。沒錯,這人是洛雷登。但是是哪一個呢?現在沒危險了,這倒不怎麼重要。他知道洛雷登有兩兄弟,一好一壞。年長的那個高大些,並且是個光頭,眼前的這個卻無法辨認。
洛雷登向前走了一步,嘟囔了一句什麼,大概是某種警告。來得太遲了,因為卡納迪已經看見了向他射來的箭,在空氣中優雅地繞著箭身的軸線旋轉——
這麼說我最終還是死在這兒了,多諷刺啊。
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猛然驚醒。那是個女孩,他的學生之一,雖然潛力不算最大,但學習熱情卻很高。她一臉微笑,似乎很高興看到一個老人坐在椅子上寧靜地打瞌睡。
“卡納迪博士,”她說,“我來接受單獨輔導。日子是今天,不是嗎?”
他仍然滿腦子睡意,暈頭轉向地回答:“大概是吧。剛才都變成過去了,這會兒又變回了現在。”
“卡納迪博士?”她用迷惑又擔心的眼神打量著他,看起來挺漂亮。
“我很抱歉!”他歎了口氣,伸展開雙腿,感到一陣針紮般的刺痛。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夢到那支箭。“都怪這可恨的椅子太舒服。每次一坐上去我就會馬上睡著,想不睡都沒辦法。”他的頭也疼得要命。
“如果您想的話,我可以晚些時候再來。”噢,她神情多失望啊,麵對挫折還想努力表現得勇敢一點——他這輩子有對什麼東西這麼熱切過嗎?
“沒事,”他說,“不用的,你可以留下。我現在清醒了。請坐吧。”
她坐姿尷尬,隻挨著椅子的邊緣保持平衡,好像生怕把椅子坐壞,或者椅子真正的主人隨時會出現似的。她叫——他覺得自己不可能在剛醒來的狀態下記起她的名字——瑪基拉。
竟然記起來了。
“提醒我一下,”他說,“這周你在練習什麼?”
她的背挺得更直了,簡直像靜止的鉛垂。“投影練習,”她說,“照著您給我們演示的那樣。”
哈!太諷刺了。你最好少碰投影練習,小姑娘。它們可不安全。事實上,它們可能會要了你的命。
“我明白了。”他十指合攏,做成寶塔形狀,想顯得胸有成竹。真相是,他教給學生的那些著名的佩裏美狄亞秘密投影練習,隻不過是對於之前歪打正著的拙劣模仿。但他之所以得到這份好工作,靠的就是這個。城市還沒陷落的時候,他和亞曆克修斯成功地進行過數次投影。雖然意外成功,但影響卻是災難性的。他現在教的這些投影練習的唯一好處就是它們毫無作用。至少,他真心希望它們沒用。不然的話,他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我可以開始了嗎……?”她小聲地問,看起來很窘迫,像不得不在醫生麵前脫下衣服的病人。卡納迪點點頭,“你準備好了就行。”
“好的。”她在椅子裏縮起身體,雙眼緊閉,好像在下雨天沒穿雨衣似的。他簡直可以感覺到她精神上付出的極大努力。當然,過分努力隻能起到反作用——這再好不過了。
不過他還是開口指導:“放鬆,盡量——”要怎麼描述呢?他毫無頭緒,“盡量讓一切盡可能正常。說到底,你要做的隻不過是在房間裏或者街上安靜地站著,這是再平凡不過的事。唯一的區別是你會進入過去,而不是此刻。你很可能根本不會察覺到任何區別。這不是魔法,記得嗎?隻是完全自然的正常現象,就像做夢一樣。”
她放鬆了——放鬆得相當用力——卡納迪差點沒忍住笑出聲。“啊,”她說,“噢,我看見了。是的,我覺得起作用了。”
肯定不可能。“你確定?”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看看四周,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我不確定,”她喃喃自語,“我從沒來過這兒。我能想到的和這裏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這兒有——”她抬起頭,緊閉的雙眼正對上他的眼睛(但他在她閉眼之後挪動過位置,她怎麼知道他在哪裏呢?),“卡納迪博士,您在——”
她突然尖叫起來,痛苦又尖銳的可怕聲音似乎和腦袋裏攪得他頭疼的神經產生了共振。他跳起身,抓住她像溺水的貓一樣在空中胡亂揮舞的雙手。但她抽出手來,朝卡納迪臉上用力一推,他一屁股摔倒在地,咒罵出聲。
“卡納迪博士!”她盯著他,眼睛裏帶著恐懼和羞恥,瞪得像投石機的石彈一樣大,“我都做了什麼?”
他爬起來,幽默地假裝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沒事,”他說,“重要部位都沒摔壞。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可是,卡納迪博士——”
他坐回椅子上,看著她。“告訴我,”他輕聲地說,“你看見了什麼?”
她從袖子裏拿出一條手帕,在手裏擰來擰去。“卡納迪博士。”恐懼的神情中滲出一絲驕傲,幾不可見,“我好像看見了城市的陷落。您知道的,我是說佩裏美狄亞。而且——”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氣,仿佛準備從高崖上往下跳,“我覺得我看到您被殺掉了。”
卡納迪點點頭。“我明白了,”他說,“告訴我,你的腦袋有什麼感覺?”
她摸了摸後腦,“您是覺得我撞到了頭才看到那些東西嗎?我很確定——”
“你的腦袋有什麼感覺?”
“還好。不過,”她低頭看著雙手補充道,“我覺得有點頭疼,但除此之外——”
“我是怎麼死的?”卡納迪問。他平靜地坐著,聲音波瀾不驚,隻有緊握的手心在冒汗。“沒事,”他說,“我不會被冒犯的。”
“您被射中了。”她小聲回答,“一支箭射中了您的臉,直接穿了過去——”她停下話頭,發出一長串令人心驚的嗚咽。卡納迪匆忙跑去找了一隻平常用來裝水果的銅碗,又及時趕了回來。
“沒事,”他說,“壓力使然,人有時候會有這種反應。我本該提醒你的。”
她抬起頭,下半張臉埋在手帕裏。“您真的相信我?”她說,“噢,我真高興——噢,說什麼傻話,我的意思是——”
“我懂。如果能讓你好受點,”他撒謊道,“我第一次成功後也吐了,而且我甚至沒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
“卡納迪博士——”她站了起來,然後坐下,又重新站起身,“我——拜托您,讓我幫您把碗洗幹淨吧,我真的很抱歉——”
及不上我一半的抱歉。終於把她趕走以後,卡納迪想道,災難就像香腸匠的狗,一直跟著我轉……這個天賦者可以隨心所欲侵入元理。如果我是個明智的人,就該跟到她的寢室,割斷她的喉嚨。可惜我不是。
“該死。”他喃喃著翻身上床,把腿蜷起來。閉上眼睛的時候,他想到了以前的同僚亞曆克修斯。大概是某種奇跡在起作用吧,他仍然活著,待在遠離戰場的一座島上,應該是安全的。有好一會兒,他考慮著用投影的方法聯絡他——你是瘋了嗎?給木材場滅火的方法可不是點燃你鄰居的油庫。雖然心神不寧,他還是很快睡著了。他做了一些栩栩如生的夢,醒來時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第二天晚上,他們在一座被毀棄的農舍旁找到一棵長得筆直的白蠟樹。
“不理想,”他說,“湊合能用。”
巴達斯·洛雷登任由韁繩從手中滑出去,盯著廢墟看了一會兒。石材從薄薄的積雪下露出來,像從磨損的袖管中露出的手肘。看樣子這裏是被大火燒毀的,大概發生在五六十年前。就算過了這麼久,火燒的痕跡還是看得出來。在這樣的深山裏,一貫以掩蓋人類的錯誤為己任的苔蘚和常春藤等植被似乎無法完全覆蓋磚石建築。隻有幾撮細草從砂漿的裂縫中鑽出來,兩棵山梨樹苗倔強地在硬土和殘垣斷壁中生長,還有就是這棵他準備砍伐的優質成熟白蠟樹,高高佇立在本該是房間中央的位置。如果他是個迷信的、沉湎於過往榮辱的人,他大概會在房舍的倒塌和樹木的生長之間找到某種聯係。但他不是那樣的人,而這棵樹是他兩天來看見的唯一筆直的木材。
運貨馬車廂裏,男孩不耐煩地挪了一下身子。
“這不是白蠟樹嗎?”他說,“我們不是在找紫杉木或者桑橙樹嗎?”
“湊合能用。”洛雷登重複道。
男孩跳下馬車去照應馬匹,洛雷登在樹底下轉著圈,打量它的枝幹,嘴裏低聲地計算著。男孩歪頭看著他。
“你不是說這種玩意兒是垃圾嗎?”他評論道,“吃力不討好,你之前就是這麼和我說的。”
洛雷登皺起眉頭。“我可能說得比較誇張。”他回答,“去生火吧,然後來給我搭把手。”
他從車廂裏拿出那把大斧子,用拇指試了試斧刃。摸上去有些鈍,他用磨石磨了幾下,然後脫下外套,挺直脊背,準備砍第一下。
“我生不了火,”男孩抱怨道,“所有東西都潮乎乎的。”
洛雷登歎了口氣。“別管了,”他說,“伐倒樹之後我來生火。拿了你的斧子嗎?好,你到對麵去,試著一下一下跟著我砍,用力要均勻。看在老天的分上,拿著斧子的時候小心一點,要穩住氣,別亂揮。”
他調整了一下雙手的位置,左手在斧柄底部,右手握著斧頭下方,然後把目光集中在落斧的位置,砍了下去。衝擊力震得他肩膀生疼,背部也傳來一陣刺痛,警告著他減輕力度。
“別傻站著,”他低聲說,“該你了。”
男孩揮斧砍了下去,明顯是想顯示自己有多強壯,和所有拿到了大斧子的男孩一樣。他動作野蠻,不受控製,斧頭錯過了目標,斧柄擊打在樹幹上。不用說,斧頭飛了出去,以令人不安的近距離擦過洛雷登的手肘,掉進一叢蕁麻中。
“白癡。”洛雷登這麼說著,語氣卻很寬容。他想起自己小時候也做過一模一樣的事。當然,那時他比這男孩更小。長到男孩這個年紀時,他已經掌握了跟砍樹有關的所有知識,而不隻是自以為什麼都懂。
“把斧頭找回來。”
“它掉進蕁麻叢裏了。”男孩回答。
“我知道。”
他繼續砍著,以緩慢而簡潔的韻律揮動斧子,讓斧頭本身的重量帶動自己。砍了二十下左右之後,他繞到樹的另一邊重複動作,然後繼續換邊。最後,三麵的切口都砍到了樹幹中心。他停了下來,倚著斧柄休息。
“找到了嗎?”
“沒。”
“眾神啊。你真磨蹭,天都要黑了。”他說,“好了,先別管那個,把繩子拿過來。”
他們一起在樹枝上係上繩索,把另一頭緊緊綁在留存在廢墟中的門框上。“往後站,”洛雷登警告道,“別擋著我。”
他完成了最後的工作。最後一點還沒有砍透,但樹本身的重量扯斷了殘餘的心材,樹幹向一側傾倒,被繩索拉住,從斷樁上滑下去,倒在洛雷登計劃好的位置。
“這樣,”他向後退了一步,“就是砍樹的正確方法。如果你用了心,說不定能學到點有用的東西。”
“你叫我去找斧頭了啊。”男孩回答,“再說砍樹有什麼大不了的?一直砍,砍倒就完事了。”
洛雷登慢慢地呼出一口氣。“對極了,”他說,“把鋸子拿來。趁天光再幹點活。”
男孩打了個哈欠,拿出那把兩人用的弓形鋸。他們一起把木材上斧頭砍過的地方鋸下來,留下一個能看清年輪的平滑圓切麵。
“今天就這樣吧,”洛雷登說,“我們明天繼續下一步,那才是重要部分。趁我生火的時候,你去把斧頭找回來。”
“我的胳膊都被紮傷了。”男孩垂頭喪氣地說。
“用鐮刀把蕁麻叢割掉,”洛雷登耐心地說,“然後你就能找斧頭了,也不會紮著自己。”
男孩嘟噥著。“你早點告訴我啊。”他說。
洛雷登在柴火堆旁抬頭微笑起來。“我本來希望你能自己琢磨出來。”他回答,“快動手吧,我們沒那麼多時間。”
日落後一小時,他們來了。五艘放低了帆的黑船,從海灣口的兩塊岩石間穿過時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五艘戰船在暮光中駛進一個狹窄入口,顯示出高超的航行技術。船員的動作也十分熟練,胸有成竹。
他們迅速而安靜地靠岸,各司其職。軍官們將他們分為兩隊,帶領他們登上海灘。沒有盔甲和武器的碰撞聲,沒有皮帶的拉扯聲,沒有對話和粗心大意的腳步聲。從埋伏的地方高戈斯數不清人數,但他估計至少有兩百人,可能多達兩百五。對於一次簡單的回收抵押物行動1來說未免過於興師動眾。但如今,回收抵押物不再是簡單的事了。
“比我們預料的多。”旁邊的人悄聲地說,聽上去嚇壞了,這很自然。
“我們對付得了,”高戈斯輕聲回答,“閉上嘴別動。”
話說得倒是篤定,他心想。一打三的局麵可不妙啊。他抬眼向山坡上的農舍望去,按照他的命令,那兒的塔樓上點著燈火。一條路從海灘一直延伸到農舍前門。按照一般邏輯,這幫人會順著小路前進到離柵欄大概一百碼2外的地方,然後兵分兩路,一隊人在前,另一隊繞到後麵。換成他,他就會那麼做。對他們來說很自然,而且沒有其他選擇。
小路兩旁全是岩石,突襲者的身影很難辨認。多虧高戈斯鎖定了目標,才能勉強看見。借著岩石的掩護,在這裏幹掉他們。這種打法很簡單,問題在於對方的戰線拉得太長,他的人無法攻擊對方全體。如果對方殿後的人保持冷靜,沒有逃竄,他就有麻煩了。另外,這地方實在太適合伏擊,他們肯定會提高警覺。
第一隊人的首領越過了高戈斯先前測量過的離自己五十碼的標記。現在他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們的腦袋和四肢,而不再是一團團模糊的深色人影。他意識到,這很像他小時候在森林裏潛伏獵鹿。技巧就是耐心,起身放箭之前等的時間越長越好,但也要知道埋伏的時間越長,不小心挪動或者發出聲音暴露自己的可能性就越大。從前他一直沒有耐性,獵物剛進入射擊距離就立刻放箭。幸好他已經得到了教訓。
這隊人走出岩石密布的區域,步伐仍然從容流暢,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如果他們有戰鬥經驗,走出適合伏擊的岩石群後應該都鬆了一口氣。現在,離目的地隻隔著一塊平坦開闊的空地。他們大概覺得自己和到了家一樣安全吧。
高戈斯站起身,大喊:“放箭!”
他選的伏擊點很好。小路位於一條低矮得幾乎讓人意識不到的山脊,他的人則藏在兩邊的低矮處。向上射擊的角度剛剛好,還能避免流矢誤傷另一邊的自己人。距離隻有五十碼,即便光線昏暗,也沒有理由射不中,而他已經把手下的箭術訓練得很出色了。第一輪齊射的效果讓人相當滿意。
敵方首領倒下了,於是沒有人立即下達可能會扭轉局麵的命令。大多數突襲者僵在原地沒了主意,這給了他們足夠時間發起第二輪齊射。高戈斯意識到自己剛才搭的箭還留在弦上,於是隨意選了一個敵人,右手拉弓,左手向前推,順著箭杆瞄準。感覺到右手食指觸到嘴角後,他鬆開手,不過沒有花時間去看箭的去向。敵方的軍官正在叫喊:向左轉,向後轉,全體收緊隊形!他想一鼓作氣解決敵人,所以一刻也不能浪費。搶先放了兩輪箭,這大概有助於抹平人數的懸殊差異。他叫道:“上!”
在黑暗中搏鬥挺尷尬的。眼前這人大概誤以為他是己方士兵,壓低了盾牌開始說話。他沒機會說完了。高戈斯在四碼之外射中了他,聽見箭杆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折斷。那人一聲不吭地倒了,高戈斯快速地打量四周。他也分不清周圍人是敵是友,這令他感到不安。他迅速搭上另一支箭,開始拉弓,準備好在下一個目標出現時立刻放箭。這次他沒等太久。有人向他衝過來,應該是敵人。這麼近的距離不能冒險。他應著弓的拉力擴張胸口,然後感到有什麼東西斷了。
有那麼一秒鐘,他不確定發生了什麼。有個東西同時重重地擊中了他的臉和腹部,驚恐之中他覺得敵人擊中了他,他馬上就要完蛋了。但他本來瞄準的那個人和他擦身而過,跑出幾步,猛地倒在地上。然後高戈斯意識到拉滿的弓折斷了,那兩記狠擊來自弓臂。他激動地罵了句粗話。沒丟掉性命當然值得高興,但拉斷了最愛的弓又讓他氣憤不已。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它今天是在幹什麼?他惱火地想著,扔下斷弓去摸索自己的刀,怎麼這麼不走運……
麵前一尺遠的地方站著一個人。高戈斯拔出刀——該死的東西勾住了刀鞘,差點沒拔出來——狠狠刺了過去。那人發出一聲低號,蜷起身體倒下,刀刃隨之從他身上抽出。對方滑到地上時,高戈斯才看清他確實是個敵人。
他再次環顧時,發現一切都結束了。有人拿著火把從柵欄那兒跑下山坡——那是他的後備部隊,來得太晚,沒了用處。他猛地反應過來,趕緊搶在手下人誤傷戰友之前下達命令,停止作戰。這種事今晚大概已經發生了幾次了,跨過剛剛殺死的那個人時,他意識到,總會發生的,黑暗中沒人會知道,也沒必要因此憂心。
火光照亮了的景象讓他很滿意。大概七十名敵人扔下武器坐在地上,剛中埋伏就放棄了抵抗。剩下的都死了,大多數是在兩輪齊射中被解決的。他自己損失了七個人,另有二十來個傷員,傷勢嚴重的隻有五六個。有個人肺部中了一箭,看樣子活不成了。真是不幸,因為敵人中間沒有誰帶著弓箭。他看到另一個人的臉從顴骨到嘴唇被割了個大口子,臉頰的肉向外翻出來,露出牙齒和下頜骨。敵人中也有受傷的,但上麵對此有明確規定,給他省去了做決策的麻煩。
“好了,”他大聲說,“看來可以收工了。大家睡一覺,明天早晨埋掉屍體。”他環視一周,找到那個開始時埋伏在他身邊的年輕的銀行職員,“把傷員轉移到農場去,弄點幹淨的水和繃帶。最好把他們安排到主屋,剩下的人去穀倉。”
年輕人點點頭,匆忙跑走了。他看起來嚇得不輕,這是他這種孩子第一次親曆戰鬥後的正常反應,給他分派任務有助於轉移注意力。高戈斯跪下來,撿起兩根被蠟線連在一起的木棍。
“那是你的弓啊。”頭頂上有個聲音說。他點了點頭。
“沒錯,”他說,“這婊子打到一半時斷在我手裏了。真可惜,用了這麼多年。”
先前說話的人,是替他工作的高級職員,在他旁邊的地上坐下來,“行動挺順利。”
“還好,”高戈斯回答,“不過還有一件頭疼事。我最好現在就去和那農夫談談,畢竟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他。”
他站起來,拿著斷掉的弓走開了。出於某種原因,他怎麼也做不到狠心扔掉它。
農夫和他的家人都在主屋裏。他在往火裏添柴,妻子忙著照顧著一個頭皮受了點小傷、但血流不止的傷員。幾個孩子拿著水罐、毛毯和做繃帶用的亞麻布條跑來跑去。高戈斯突然間沒了接受讚美和感謝的心情。但這次行動的目的就是向這些人證明,他有能力保護他們,所以他必須做做樣子,說些套話: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我的榮幸,我們的責任就是這個,是時候讓那些混蛋知道厲害了。他平時很擅長說這些,今晚卻隻想盡快洗澡睡覺,明天一早回自己的房子,回到家人身邊。
“這一切多虧你們,”農夫的妻子說,“都是你們的功勞。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你們冒著生命危險——”
“這沒什麼,”他稍微有點敷衍地回答,“就像之前說的那樣,這是我們的職責。把這個告訴你的鄰居們就行了。”他又想起一件事,“現在需要一塊地來埋屍體。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們就直接在交戰的地方挖坑了。我的手下想盡早離開,不想明天一大早出發時還要搬運死人。”
農夫顯然不喜歡這個點子,高戈斯也能理解。現在是農閑時間,但交戰地點是塊平坦的好土地,作物產量應該很不錯,就這麼浪費掉實在可惜。他設想了一下自己的父親聽說有人想在他的田地裏埋下兩百具屍體,差點笑出聲來。“就這麼定了,”他說,“我們明早動手,不麻煩你了。”
農夫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高戈斯猜得出他在想什麼。重新挖開兩百座墳墓,把腐敗的屍體搬進船裏再駛到海上拋屍可不是易事。要花上幾天甚至幾周的工夫才能把那片地清理出來再犁好,還會害他們推遲耙地播種冬季大麥的時間。他想得沒錯,這不公平。“我又想了一下,”他說,“我們還是把它們用推車運到海邊吧,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農夫高興起來,點了點頭,明顯是個不善言辭的人。他的妻子正好相反,又滔滔不絕地表達了一番感激之情。高戈斯忍著沒打哈欠,轉身向穀倉走去。
也許他們習慣這種事情了,他走過前院時想。這地方確實是典型的農場,每一寸空間都有各自的用處,沒有裝飾,全是實用的東西,但和他從小住的那種又不一樣。這兒的柵欄是十二尺高的木樁,牆壁和大門十分厚重,本該是農舍的地方建著堅固的塔樓,好像每日勞作還不夠辛苦似的。為什麼人們要彼此攻擊、彼此防備呢?這問題沒什麼意義,因為這裏一直都是這樣。“他們大概樂意這樣生活吧。”他對那個職員朋友說。
“我不這麼認為,”高級職員回答,“他們隻是習慣了而已。你從小這麼長大的話,壓根兒不會注意到有什麼不對——這才是讓人驚奇的地方。我們家的農場和這裏沒什麼不同。當然,比這兒大得多,”他很快補充道,“修得很體麵,但大體格局是一樣的。隻不過建築用的是石材,既有門樓又有塔樓。有一次,在我曾曾祖父的那個時代,我們被圍困了整整六天。”他聽起來很為此驕傲,高戈斯沒有過問。
“這種生活方式真蠢,”高戈斯回答,一頭倒在一堆稻草上,“反正不對我的胃口。”
“你說哪種,打仗還是務農?”銀行職員微笑起來,“肯定不是說打仗,畢竟那是你的工作。你不是告訴過我,你是在農場長大的嗎?”
高戈斯打了個哈欠。“兩者分開是沒問題的,”他回答,“但合在一起就受不了了。你想想,要是莊稼在收割之前很可能被一幫混蛋放火燒掉,你還能每年一次次犁田耙地播種嗎?想想就讓人發瘋。”
銀行職員聳聳肩。“害蟲總會有的,”他心平氣和地回答,“莊稼總會被田鼠、兔子、烏鴉和鴿子糟蹋,還有士兵。你收割的永遠是剩下的東西。如果這一年你損失大,下一年就多借點錢,從頭來過。”他皺起眉頭,看向別處。“就是這麼開始的,”他輕輕地說,“也會一直這麼持續下去。幸好有我們這樣準備改變這一切的人。”
“沒錯。”高戈斯翻了個身,回答道,“現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準備睡覺了。”
職員笑了起來。“你是因為那把好弓折斷了覺得難受吧。”他說,“很正常。”他補充道:“我懂的。”
高戈斯想了想。“你說對了,”他說,“確實是這樣。我說過,它跟了我很多年,從小用的就是它。事實上,這是我弟弟給我做的。”
“哪個弟弟?你有好幾個。”
高戈斯露出微笑。“我用這把弓射中過不少目標,”他說,“記不清它幫我逃過多少麻煩了。當然,也讓我惹上了不少。但那不怪弓,完全是我的錯。”他拿起斷掉的弓臂,靠近油燈的黃色火光。“弓腹裂了,真不敢相信。”他說,“就在這兒,角片層裏,裂縫就是從這裏出現的,一直穿過木材,裂到弓背的筋絲裏。”
“真的嗎?”職員興趣缺缺地回答,“唉,那可真是……”他沒費心把話說完。高戈斯把弓的殘骸在自己身邊放好,雙手墊在腦後。
“我得讓他給我做一把新的。”他說。
“董事很快就會接見您。”那個男人朝一張看起來冰冷堅硬的石凳點頭示意,然後走開了。
亞曆克修斯想到自己的痔瘡,心裏一陣抱怨,在凳子上坐了下來——和他想象的一樣冷硬。也許站起來還好些,但他又想起了自己的風濕病,決定不那麼做。他思考了一番,認為總體來說,這把年紀已經不適合待在辦公室外光禿禿的倒黴候見室裏,準備麵見董事之類的人物了。話說回來,不論在哪個年紀,他都不適合做這檔子事。
這地方其實還不錯,頗有點氣勢恢宏。前廳開闊,天花板很高,屋頂是懸臂托梁式的,粗大的石柱用的是表麵粗糙的粉色花崗岩。室內沒有裝飾,連白石灰都沒塗,但從建造方式可以看出,這一切背後的勢力擁有充足的金錢和資源——這種感覺也是符合事實的。那位他根本不認識的董事輕而易舉就把他從島民手中買了下來,用一艘氣派的快船將他運到這裏。而他在島上有錢有勢的朋友甚至什麼都沒來得及做。至於這些人究竟是誰,拿他有什麼用處,他毫無頭緒。這地方的主人看上去也不像是喜好收集的哲學家。
時間流逝,石凳卻並沒有變得更舒服。亞曆克修斯吃力地站起來,不顧雙腿的抗議,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剛來時穿過的大門。這門倒有點眼熟,屬於對佩裏美狄亞大氣風格的拙劣模仿,顯然出自從來沒去過佩裏美狄亞城、也沒親眼見過佩裏美狄亞建築的工匠之手,看起來頗為怪異,幾乎有點可笑。
他意識到,這地方最讓他感到不安和被冒犯的,就是一切都太新了。他不是這方麵的專家,但從那些利落、整潔、鋒利的石料邊角以及鮮豔的色彩來看,整座建築最多不過落成了五年。空氣裏甚至縈繞著新灰泥潮濕的黴味,以及石粉獨特的氣味。看樣子,他心想,這兒的人不僅有錢,還是個暴發戶。這讓他惱火。他試圖平複心情,但成效甚微。作為佩裏美狄亞公民,他受不了新建築。從前,城裏的露天廁所都有四百年曆史,還是用拋光過的玄武岩建造的。
好吧,暴發戶也有做正經生意的。諸如發現一條銀礦脈,找到通往南邊的新海路,等等。或者他的錢來自海盜勾當、革命或內戰。也有可能這是一個新王朝,屋裏坐的是篡權成功的軍閥。但這樣的話,他現在等著見的就是一位君主,而不是董事了。董事這詞和某種生意相關。想到要見的是富商巨賈,他稍微安心了一點。但一般發家的商人,肯定會把自己的大宅裝飾得豪華俗氣,亂燉一般擺滿從五塊大陸搜刮來的珍寶,以及各種題材混在一起的雕塑和畫作。眼前這種苦修般冷峻的風格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他覺得有那麼一絲眼熟——看著像個注重冥思的修會,或者成功從教會分裂出來的異端。空曠簡潔的裝潢,讓人不適的家具,以及揮金如土的建築風格,加在一起,讓他想到了他過去的學會。另一方麵,裝飾性物品的缺席也可能意味著某種針對圖像的宗教禁忌,要不就是極度貧乏的想象力。總之,肯定離不開學術或宗教影響。
遠端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不是先前帶他進來的那位,但樣子差不多。不等亞曆克修斯有機會清嗓子,他就消失在視野中。看來是個忙人,也就是說,做的是經商或者行政方麵的工作,但他沒有文職人員標誌性的華麗袍子和發福的肚子。他就是董事嗎?那男人看起來更像士兵,脊背筆直,行動敏捷,樸素的深褐色衣服像戰場上穿在盔甲底下的那種。亞曆克修斯搖搖頭,再次坐了下去。他覺得又冷又餓,困惑不解,小便的欲望越來越強烈了。他不太喜歡這個地方。
我是個哲學家,應該在這兒好好沉思一番,而不是滿腦子想著屁股疼。要是有本書看就好了。這地方唯一可讀的就是董事的門上用古怪的字母刻成的一行字,就算他不是什麼語言學家,也明白上麵寫的是:非要事請勿入內。他交疊雙手,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能夠睡著。
讓人驚奇的是,他做到了,因為他發現周邊的環境變了樣,自己正站在某個作坊裏,盯著一個男人的後腦勺。他所處的地方光線昏暗,但光線從敞開的門射進來,罩住了那個男人。他站在工作台前,正在刨一塊細長的木料。空氣中充滿了漂浮的灰塵,在光柱裏清晰可見。
這是巴達斯·洛雷登上校,那個法庭劍士。他在這裏幹什麼?
亞曆克修斯試圖開口說話,但他的聲音似乎在這裏不起作用。天啊,肯定又是未來。我還以為這檔子事已經結束了呢。他注意到洛雷登耳朵上方的頭發中有了幾抹灰色。距離上次見麵已經過了兩年,而亞曆克修斯對自己兩年來的衰老十分清楚。他試圖去看洛雷登的臉,但是挪不了位置,隻能盡力伸長脖子。仍然沒用。四周彌漫著一股糟糕的氣味,他聞出那是在燒骨頭。身後的炭火上煨著一口鐵鍋,煙霧緩慢上升,從茅草屋頂的一個洞飄了出去。
一個男孩出現在門口,短暫地擋住了日光,洛雷登叫他讓開。
“對不起,”男孩回答,“但你不是說……”
“好吧,”洛雷登嘟囔,“放在台子上就行。”
男孩走過去,放下手裏拿的東西,那是一個托盤,上麵放滿挽成小團的細絲,每一束都隻有手指大小。“我做的還對吧?”男孩懷著希望問。
“挺好。”洛雷登頭也不抬地低聲說,“現在把它們擺開,擺在我能拿到的地方。我得趁膠水冷卻之前把活幹完。”
男孩聽話地沿著工作台邊緣排好細絲。洛雷登放下刨子,用手指撫摸木料表麵,然後轉過身。亞曆克修斯看見了他的臉——
——然後覺得腦袋猛地往下一沉,原來是他靠著的那個肩膀挪開了。他睜開眼睛,嘟噥了一聲。
“對不起,”身旁的人說,“我不是故意驚嚇你的。”
並排坐在冷石凳上的是一個女人,也就是剛才被他當成枕頭的肩膀的主人。她觀察了一會兒亞曆克修斯窘迫的神情,然後笑起來。
“我誠心道歉。”亞曆克修斯說,他仍然因為睡意和頭疼而頭昏腦漲,大概是剛才睡覺時的姿勢不對,“我沒意識到——”
“沒關係,真的。”女人說,仍然麵帶微笑。她的個子應該比看起來還要高,體形豐滿,一張圓臉上長著光滑的胖臉頰和小巧的下巴。頭發是灰白色的,這個發色似乎早來了五年左右,梳著一個整潔的圓發髻,上麵插著一把沒有多餘裝飾的鯨骨梳。發髻把頭發拉得很緊,看起來就像犯人的雙手被捆到了背後。她穿著一條簡單的灰色罩裙,右側肩膀上有個衣蛾蛀洞,被一雙巧手縫補得很好。“我的祖父和你一樣,他傍晚總是打瞌睡,和他一起坐在高背凳子上的人就得一動不動等他醒來。”她打量了他一下,微微皺眉,“說真的,你看上去很疲憊。你還好嗎?”
“還好。”亞曆克修斯回答,稍微挺了挺腰背。
“不需要解手?”
“不,謝謝你。”亞曆克修斯堅決地說。“原諒我,”他繼續道,“你知道董事有沒有在辦公室嗎?我坐了很久,已經不大相信裏麵有人了。”
女人點了點頭。“我剛從那裏出來,”她說,“裏麵沒人。”
亞曆克修斯歎了口氣。“那你覺得我現在離開不要緊吧?”他問。“天應該已經晚了,我還得找個地方過夜。把我帶到這裏來的士兵沒透露多少,但我猜那位董事召我來並沒打算提供住宿,”他繼續道,“或者可能會給我一間客房,或者把我關進牢裏。”
“你是來這裏見董事的。”女人的語氣有些奇怪,既不是疑問,也不是陳述,“沒錯,已經挺晚了,看起來你應該上床休息。”她站了起來,走到對麵,在辦公室門口停下,“你想吃點或者喝點東西嗎?”
亞曆克修斯考慮了一下。“想啊,”他說,“如果不麻煩你的話,我想喝點水。”
“一點也不麻煩,”女人說,“要吃點什麼嗎?”
“一會兒再說吧,看我還要在這兒坐多久。”
女人聳了聳肩。“沒問題,”她說,“這樣的話,我們最好快點開始。我們進辦公室吧,裏麵更舒服點。”
“你就是董事?”亞曆克修斯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女人沒有立刻回答,她推開門,走到一張巨大結實的桌子後麵,一屁股坐進一張巨大結實的椅子裏——就算房頂塌下來,這些家具肯定也毫發無傷——挪動身體找到最舒服的姿勢。亞曆克修斯跟著進了屋,在桌子對麵一張同樣厚重但塊頭稍小、造型更端正的椅子上落座。屋裏光線很暗,女人摸索著用火絨盒給一隻簡樸的陶土油燈點火。
“這樣好多了。”她說。寬敞空蕩的房間裏隻有這盞孤燈,光線散射開來。亞曆克修斯從前見過的走廊、儲物間和檔案室的照明都比這裏強。“好啦,”她微笑著,臉頰上出現了兩個酒窩,讓人想起雪地裏鳥類的足跡,“歡迎來到思科納島。”
“謝謝你。”亞曆克修斯回答。他的頭現在疼極了,就連油燈微弱的黃色光芒也刺得他難受。“我很抱歉,”他繼續道,心裏也知道話說得越多越難堪,“我之前不知道你就是董事。我還以為……”
“不要緊,”女人輕快地說,“我叫尼莎·洛雷登。我是這座銀行的所有者。”
亞曆克修斯點點頭,想不出怎麼聰明地接話。他注意到她的耳垂上有小小的瘢痕,是以前的耳洞重新愈合留下的。“我應該認識你弟弟,”他說,“巴達斯·洛雷登。”
她表情不變,點了點頭。“我想你也見過我的另一個弟弟,高戈斯。”她說,“他提起過你。”
“是的,”亞曆克修斯說,“沒錯,我和他見過一次。時間很短。”
她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仿佛亞曆克修斯是她為晚宴購買的一塊昂貴的肉,而她正在考慮拿他做成什麼菜。“當然了,我還有另外兩個弟弟住在中邦,你不認識他們。噢,”她補充道,“我都給忘了,你的水。”
沒等亞曆克修斯開口,她就離開座位,拿起一個木製水杯,從一隻浮雕裝飾的巨大黃銅水罐裏接水。水罐看著像是一件戰利品,或者是鄰國君主贈送的國禮。水杯卻像是自家做的,不是車床上的產品,而是用鑿子費心費力掏挖而成。杯沿上有個小小的裂縫。亞曆克修斯接過杯子握在左手裏,不確定接下來該做什麼。在她對自己說話時大口喝水會顯得很無禮嗎?但不趕快喝掉她親手倒的水會不會冒犯她?他突然注意到,這房間太幹淨、太整潔了。她的表現就像剛租下這裏,對所有家具都小心翼翼,以免弄壞了什麼東西之後賠錢。那水罐是南邊出產的,應該有配套的陶瓷杯子,不知她是不是隻肯拿給貴賓用?他腦子裏浮現出女人忙碌地收拾打掃房間的場麵,這可真是夠古怪的。以前家裏每次來客人之前,他母親就會這麼做。說不定她就是趁剛才那會兒才把這地方收拾出來的,所以才會讓他坐在外麵那張冷硬的石凳上可憐巴巴地等著。亞曆克修斯舉杯抿了一小口。“好吧,”他問,“我能幫你做什麼嗎?”
她又微笑起來,臉蛋活像烹飪用的那種蘋果。“你是想問,”她說,“為什麼我讓人把你從半個世界之外硬拽到這個你可能隻聽說過兩三次的地方,還把你扔在候見室那麼長時間,是不是?這個問題合情合理。後半部分的答案是,我很忙。你要是餓了的話一定告訴我,好嗎?”
亞曆克修斯點點頭,深吸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怕她。她比他年輕三十歲左右,卻讓他想到自己的祖母。“前半部分呢?”
“噢,我以為你已經猜出來了。”她邊回答邊目不斜視地從一隻陶土淺碟裏拿出一把葡萄幹來吃,“我想讓你幫我施點魔法,拜托。”
亞曆克修斯再次深呼吸。不久之前,他還有一套針對這種場合的演說,可以簡潔地闡明抽象哲學家與魔法師之間的區別。但那是專門為學生和達官顯貴的太太編寫的。這位董事並不是這兩種人,他決定即興發揮。
“很抱歉,”他說,“但我不是魔法師,就算想施魔法也沒有那樣的能力。事實上,我認為沒人能做到。我研究的是一種半科學、半形而上學的概念,叫作元理,和時間的結構密切相關。這些年來,我們的研究偶爾會產生不受控製的奇怪副作用,而這些副作用讓人誤以為是魔法。但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這種現象究竟是——”
“當然了,”尼莎·洛雷登有些不耐煩地說,“這就是最讓人惱火的地方。你們對它一無所知。”她把胖乎乎的手指交織在一起,透過這個動作,亞曆克修斯意識到這女人確實是個在銀行業做成巨頭的能人。“你不理解魔法,但能夠施法。我理解它,但不能施法——至少不能達到我想要的效果。我想和你做個交易:我教你,你幫助我。怎麼樣?”
很久以前,亞曆克修斯曾有個開鋸木廠的叔叔。叔叔鋸木頭是一把好手,其他方麵卻不怎麼樣,但他的妻子(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四歲)卻有著出色的生意頭腦。她教了年輕的亞曆克修斯一些談判的竅門。第一,如果對方滔滔不絕,一定要簡單地總結他們的意思。第二,最好開門見山,盡快切入正題,討論交易本身。第三,讓對方知道一些你的弱點。第四,讓對方覺得你已經摸清了他們的底細。第五,永遠不要嘗試讓對方無利可圖的生意。巧合的是,他那位姑姑也是矮胖身材。
“你說你理解魔法,”他說,“這很有趣。我們——我所屬的學會和學者們——承認世上有天生就能理解甚至操縱元理的運行的人。我們叫他們‘天賦者’。一般來說,他們似乎不會意識到自己的能力。你是說你也是天賦者嗎?”
尼莎·洛雷登彈了彈舌頭。“我的話你也聽到了,是吧?”她責怪地說,“你們口中的‘天賦者’並不理解魔法,但是能夠使用它;我正好相反。你我二人之中,天賦者並不是我,教長大人,而是你。”
亞曆克修斯剛想回應,但緊接著,他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安靜下來。
“你說得沒錯,”尼莎·洛雷登繼續說,“你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你自己的能力。拜托,仔細想想。關於我女兒和我弟弟巴達斯的那件事,你可是用了挺強的魔法。我打賭你沒法告訴我你具體是怎麼做到的,對不對?”
亞曆克修斯猶豫片刻,這才開口。“對,”他說,“我確實不能。好吧,我能夠非常籠統地解釋,但是沒法描述每個步驟是怎樣的。”他皺著眉說道,“你是說你能解釋?”
尼莎忍住一個哈欠。“哦,當然,”她說,“道理又簡單又複雜。打個比方,舉起一塊巨石的方法非常簡單,但隻有力氣極大的人才能做到。我知道怎麼舉起東西,但沒有那份力氣,沒法到處舉石頭玩。魔法也是一樣的道理。”她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繼續道,“我看得出你對我的用詞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出更合適的詞了。我想你大概可以管它叫‘與元理操縱相關的異常物理現象’,但我覺得太拗口了。你拿定主意了嗎?想還是不想學?”
亞曆克修斯想起了他叔叔的妻子,“你是想讓我買我沒看見過的貨物。”
“不。”尼莎回答,“我提出的交易是:我們互相同意對方的條件,然後你得到貨品,之後你再付錢。畢竟,在你學會我要教給你的東西之前,你是做不成我想讓你做的事的。”
“好吧,”亞曆克修斯謹慎地說,“先告訴我你想讓我做什麼。”
回答之前,尼莎再次瞪視他。這應該是為了讓他不自在。效果立竿見影。“並不比你為我女兒做的事更難。”她說。
亞曆克修斯搖搖頭。“雖然我不太確定,也不太明白,但我認為佩裏美狄亞城之所以被攻陷,部分原因正是我為你女兒做的事。至少,它引起了一係列麻煩,還讓我大病了一場。我不想再被卷進那種事了,就算這意味著我無法學到你想教給我的東西。反正,”他以一種他姑姑準會欣賞的方式聳了聳肩,補充道,“我對此也沒什麼興趣。”
“很好。”尼莎說,“我告訴你一些我家族裏的事吧。你已經知道,還住在中邦的時候,我弟弟高戈斯想讓兩個城裏來的有錢年輕人強奸我,事情敗露後,為了掩人耳目,他又殺了父親和我的丈夫,還試圖殺掉我和巴達斯。高戈斯逃走後,幾個弟弟把這一切都怪到了我的頭上——沒錯,我確實曾和那兩個小夥子眉來眼去,想讓他們把我帶去佩裏美狄亞。高戈斯把他們也殺了,也就是說他殺了我女兒的生父。盡管如此,”她輕輕搖頭,“高戈斯和我現在關係仍然很不錯,至少,我們是彼此僅有的家人了。克利法斯和佐納拉斯因為巴達斯的原因,拒絕和我們倆和解。
“說到高戈斯,他真的很相信家人這個概念。我不怎麼在意,有沒有都無所謂。我把女兒鎖進了牢裏,因為她腦子出了毛病,一直不停地發起威脅,嚷嚷各種可怕的事。高戈斯覺得我這麼做很糟糕。但她的威脅大多是針對巴達斯的——高戈斯很寵巴達斯,一直如此——他隻能承認我做了正確的選擇。你看,高戈斯和我都是有生意頭腦的人,我們知道怎麼減輕損失,怎麼拋棄過去,也知道齊心協力才能開創一番事業。我們也做到了。”
尼莎停頓了片刻,讓亞曆克修斯消化她的話。“我想,我們兩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一心一意和講求實際。我們對生死、愛恨和對錯都很理智。對待那個被你冠以冗長名字,被我們叫作魔法的東西也一樣。我們就是這樣的人。如果你覺得自己還能選擇幫不幫的話,”她微微一笑,“那我隻能說,作為一個老人,你很天真。”
亞曆克修斯點點頭。“你是想讓我為你殺人吧,殺很多人。”他說,“隻殺一個人沒必要用魔法。”
“噢,不是,”尼莎說,“你又沒好好聽了。仔細點,動動腦子。我們不是想讓你殺人,實際上正好相反。想殺巴達斯的人,是之前的你,記得嗎?是我們阻止了你。至於現在,”她愉快地繼續說,“我們想請你讓巴達斯重新愛上我們。這其實是為了高戈斯,而不是我,但我也會高興的。是時候讓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重新成為家人了。而且,”她補充,“我們的生意也用得上他。你是巴達斯的朋友,你就不想看到他和他最親近的家人重歸於好嗎?”
亞曆克修斯用手心摸了摸胡子。“我明白了,”他說,“你想讓我把你弟弟送給另一個弟弟當生日禮物。”
尼莎笑了。“為什麼不呢?”她說,“畢竟,這是他想要的。”
男孩抬起頭,臉被火光照得通紅。
“為什麼要在又冷又黑的時候幹這種活?”他問,“放在夏天,我們一天就能做完。”
洛雷登凝視著火焰,沒有轉頭。“要在樹汁少的時候動手,”他說,“這樣木材更容易幹燥。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要等到地上積雪有一尺深才砍樹。”
男孩看著他。“你不是城裏人吧?”他問,“我是說,不是城裏長大的。”
洛雷登搖搖頭。“我的老家是個你沒聽說過的地方,”他麵無表情地說,“那裏會下大雪,春天的氣候和現在差不多。”
男孩打了個哆嗦。“聽上去真可怕。這裏已經夠糟了。我想我要過很久才會習慣。”他可憐兮兮地說。洛雷登微笑起來。
“必要的話,你能習慣的事情多著呢。”他說,“你現在該做的就是多加點衣服,都這麼大的人了,不該需要我提醒你這個了吧。”
男孩盯著火,似乎想知道洛雷登在看什麼。“你以前就是做這個的嗎,”他問,“在你來城裏之前?”
“不,也不算。我們都是農夫,普通人。但做農夫必須懂很多事。我們從來沒有買過任何能自己做出來的東西。除此之外,我還學了很多其他手藝,也沒覺得有什麼。我是說,”他笑著補充,“這也不難,是吧?”
男孩拉長了臉。“我覺得很難。”他說。
“你當然會這麼覺得。”洛雷登愉快地說,“我猜你也不會釘馬掌,建房子,打鐵釘,鑄鍋,或者編繩索。我都會。當然,技術不是特別好,但也夠用了。不過我承認,我擺弄木材的手藝比大多數人強一些。這活兒很輕鬆,也不枯燥,能賺不少錢。這裏的人們手都特別笨。”
“笨得就像一幫農夫。”男孩說,“噢,抱歉,無意冒犯你。”
洛雷登搖搖頭。“不是農夫,”他說,“是平民。兩者是不同的。我以前不覺得,但事實如此。不過,這不關我們的事。我得說,幸好這兒有軍隊,讓我們源源不斷地有活幹,而且交了貨就能拿錢。”
男孩舔著牙齒。“他們不是要求要用紫杉木或者桑橙樹的木料嗎,”他說,“為什麼我們要砍白蠟樹?”
洛雷登低聲笑了起來。“小夥子,”他說,“那幫人連紫杉樹和芹菜稈都分不清。他們要紫杉木和桑橙樹,也是在某本書裏看來的。隻要我們用生牛皮加固,白蠟樹完全沒問題。”
他往火堆裏扔了一塊木頭,然後躺下來,雙手墊在腦後。山穀裏遠遠地傳來狼嚎。男孩猛地坐起身。
“鎮定點。”洛雷登笑道。
男孩緊張地看著他,“那是狼啊。”
“當然了。趕快睡吧。”
“但是肯定……”男孩環顧四周,好像火光邊緣隨時會出現發光的狼眼一樣,“我們不該爬到樹上嗎?”
洛雷登打了個哈欠。“你想爬樹就去爬,”他說,“如果還能找到樹的話。我們今天應該已經把最後一棵給砍掉了。不管你睡哪兒,都該盡早睡下,明早還有很多活要幹呢。”
男孩明顯沒有被說服。“好吧,至少應該有一個人守夜。”他說,“以防萬一,對吧?”
“你自便,”洛雷登坐起來拿過工具包,墊在腦袋下麵,閉上雙眼,“晚安。”
他幾乎立刻便睡著了。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他發現自己正站在(已經不存在的)佩裏美狄亞城門樓的防禦牆上,目光越過城外草原人的帳篷,望向東邊那條似乎一直延伸到天上的河流。一旁的走道上站著哥哥高戈斯,他們關係和平,差不多算得上是友好。高戈斯正在給他講思科納的戰事,可他並沒有認真聽。別人講的戰爭故事一般都很無聊。
“你應該來思科納。”高戈斯在說,“這座城市大限已到,他們終究會贏,待在這裏沒好處。我在思科納需要你這樣有經驗的人。”
洛雷登看著自己搖了搖頭。“謝謝,不用了。”他說,“我為什麼要奔波大半個世界去替你賣命?眼前不就有一場戰爭嗎?我又不是雇傭兵。”
高戈斯衝他皺了皺眉頭,似乎被冒犯了。“不是那樣的,”他說,“你是我的家人。我們應該待在一起。”
“我要是你的話,就會避開這個話題。”另一個洛雷登回答,“就算離開城市,我也會去一個能靠正當勞動吃飯,沒有人老想要我命的地方。”他聳聳肩,“我甚至可以做回農夫。”他停了停,“我說了什麼好笑的嗎?”
高戈斯咧嘴笑起來。“抱歉,”他說,“我不是故意沒禮貌的,隻是想到你要回農場就忍不住。連貓都會笑的。”
“好吧,”洛雷登說,“我可以靠一門手藝吃飯。我能幹的可多了。”
“說三個看看?”
洛雷登想了想。“我可以當製輪工,”他說,“或者修桶匠。記得嗎,以前家裏的桶都是我修的。”
“修完還是漏水,”高戈斯說,“你從來都沒法讓新桶板嚴絲合縫。記得那年受潮的玉米種嗎,蓋子一打開,發現它們都在桶裏發芽了。”
“好,不當修桶匠,還有很多其他選擇。我可以當銅匠,那個我拿手。”
高戈斯咬了咬下唇,微笑起來,“想想你背著工具包,在村裏走來走去修補鍋子的樣子。承認吧,弟弟,隻要不是見血的營生,你就做不好。你應該繼續做你擅長的事,和我一樣。歸根結底,什麼工具幹什麼活。我生來是掙錢的,你生來是殺人的。這和對錯無關。”
“見鬼去吧。”另一個洛雷登厭惡地說。旁觀這一切的洛雷登全心感激這場對話從來沒有發生過。現在城市已經毀滅,也不會再發生了。“你這話真討人厭,而且根本不對。你說得好像我是一輛收屍人的馬車一樣,周圍永遠有一群石頭砸不中的烏鴉。而且,不知道你中了什麼邪,覺得自己是個生意人。”他惱火地說,“要說家裏有誰靠殺人出人頭地的話,那應該是你。”
高戈斯用手肘撐著護牆,看著遠方的帳篷。“這一點我不否認。”他說,“這些年來,我做了很多後悔的事。但每次都是為了解決問題,我從來沒有以此為生。如果攤開來說,”他慢慢轉過身,看著弟弟的眼睛,“那我得強調,至少我出人頭地了。你卻一輩子都在狼狽掙紮,每天要麵對新的血戰。當然,你總是贏,另一個倒黴蛋總是會死。但你又得到了什麼呢?至少我每次殺人都有目的,都麵臨無法避免的情況。”他歎了口氣,轉開眼神。“我和你說實話,”他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晚上肯定睡不安穩。”
——而這顯然是某種信號,因為巴達斯醒了過來,看見了第一縷天光,一輪冰冷虛弱的太陽正在灰色的雲層中遊走。男孩在幾尺之外睡熟了。巴達斯微笑起來,用腳尖戳了戳他的肩膀。
“醒醒,”他說,“好消息,狼沒把你吃掉。”
男孩哼哼著翻了個身,拽著毯子。洛雷登把它扯了過來。男孩嘟囔著坐起來,用指關節揉著眼睛。
“把楔子拿出來,”洛雷登說,“去呀,我們有很多活要幹。你最好認真點,今天的活很關鍵。”
男孩咕噥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洛雷登沒聽清他在說什麼,但大概猜得到。他在木材截斷的一端坐下來,查看上麵的年輪。
“我現在做什麼?”男孩問。
“拿把鋸子,”洛雷登回答,“我們得先把樹枝修掉才能做其他的。”
修整完原木的時候,太陽已經高掛在空中了。四周無風,甚至還有一點暖意。“我們可以從這裏削出四條木料。”他說,“如果謹慎一點的話,五條也有可能,取決於它斷得幹不幹脆。好,你坐到原木上,我把第一個楔子敲進去。”
他把楔子的前端壓在畫好的一條線上,單手拿著斧子,輕柔穩健地用斧背敲擊,直到確定楔子已經嵌入木頭。然後後退一步,右手握住斧柄,左手扶著斧柄末端的圓頭。他集中精神,目不斜視,揮起斧子向下砸去。斧背不偏不倚地擊中了楔子,一條裂縫沿著他畫出的線開始延伸。
“看明白了嗎?”他直起背問。
“沒,”男孩回答,“從我這兒啥都看不清。”
洛雷登歎了口氣。“到這兒來看,”他回答,“看到這兒裂開了嗎?”
又敲了十一二下之後,裂縫增加了五寸左右,可加塞一個楔子了。洛雷登從裂口上方小心翼翼地把它敲進去,每次敲擊的力道都和斧頭從手中自然落下差不多。“這很重要。”他停下來。揮幾下斧子就累成這樣,大概是懶了,或者老了。他趁著喘氣的空當繼續說:“別忘了我教你的,讓斧子本身的重量來完成工作。”
“沒忘。”
又敲了兩下,裂縫已經很寬了。第一個楔子掉了出來,洛雷登撿起來,將邊緣壓進裂縫最上端幾寸的位置。“就這樣繼續敲。你在認真看嗎?”
“當然了,”男孩底氣不足地回答,“我在看呢,不騙人。”
洛雷登哼了一聲。“你得仔細,”他責備道,“這比你想的複雜多了。不是劈開就完事,必須劈得利落筆直,不然我們的時間和這棵好樹就都白費了。說起來,你弄丟的斧頭找回來沒有?”
“我一會兒會去找的,我保證。你繼續吧,我在看呢。”
“你最好看仔細點,下一次就輪到你來了。”
洛雷登對工作進度感到很滿意。每一個楔子都把裂縫撐得更開了一點,讓木材沿著他選擇的方向漸漸分開,也讓一個個楔子逐漸鬆動,直到可以毫不費力地取出來。太神奇了,他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享受機械帶來的便利。換成其他人,很容易產生錯覺,覺得自己要什麼有什麼。最後一個沿著對角線敲入的楔子切開了木材剩下的幾寸。兩半原木各自翻到一邊,像代數命題一樣整潔而協調。他點點頭,把斧頭交給男孩。“該你了,”他說,“把這兩半各自劈開,搞砸的話,我讓你走路回家。”
男孩氣憤地看著他,彎腰去撿楔子。“我打賭你第一次的時候搞砸了。”他說。
洛雷登笑出了聲。“事實上,我第一次做得很成功。”他說。男孩跪下去研究木料。“第二次卻把木材毀了,砸爛了楔子,還弄壞了斧頭。那之後我足足兩天沒敢在家裏露麵。”
“哈。”
男孩顯示出年輕人特有的無法堅持太久的高度專注,認真查看著木紋,臉上褪去了笑容。洛雷登似乎在以局外人的視角觀察曾經的自己,跟夢中一樣。他還記得那種令人抓狂的猶豫,以及不允許自己尋求幫助而產生的挫敗感。要找瑕疵,每塊木坯裏都有個弱點,重要的是找到它。但是他沒有說出口。讓男孩自己摸索,才永遠都忘不掉。
“好了。”男孩抬起頭,看見了樹樁,然後把木料推過去,抵在上麵。洛雷登讚許地點點頭,但男孩沒朝他看。這是個好現象。
“這一次,”他說,“看在老天的分上,別把斧子又砍壞了。如果我們得重新做斧柄的話,這一周都得耗在這裏了。”
“知道啦,”男孩不耐煩地說,“別打攪我。”
“對不起,”洛雷登和善地說,“你繼續。”
男孩深吸一口氣,開始敲打楔子。斧頭對他來說太大太重,單手用起來很不方便,楔子敲不進去。第三次嘗試的時候,他敲到了自己的指關節,痛得罵了句粗話。
“要我幫你敲進去嗎?”洛雷登問。
“沒事,”男孩惱火地說,“我能行。”
洛雷登不說話了。在腦海深處,他能看到父親演示的劈開裂縫的另一種方法:站直身子用一隻腳固定楔子,一隻手握著斧柄末端,讓斧頭像鐘擺一樣自然落下,這樣微小而謹慎的力度剛好能把楔子敲進木頭。他記得自己試了無數次仍然以失敗告終,指節破皮出血,滿臉通紅,眼淚就要奪眶而出,還被父親支到一邊讓他別擋路。的確,活是要幹下去的,沒時間讓他做學術研究。“站直了,用腳把楔子固定住,”他說,“這樣會輕鬆一點。”
男孩挺起身。洛雷登看向別處,接著又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手上。他看到了手掌邊緣和前三根手指第一和第二關節之間的繭子,以及左手手腕內側的那塊紫色瘀血處沒有汗毛的皮膚。這些都是這門手藝留下的特有而不可避免的傷痕。在過去的兩年裏,逐漸變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世上每一份職業都會在身體上留下特定的損傷,繭子和瘀血已經算好的了。一個擅長觀察的人能根據這些印記得知他曾經的身份和營生,或者至少能猜出他現在的工作。
斧頭敲擊楔子的脆響讓他抬起頭來。“它進去了。”男孩驕傲地說。洛雷登點點頭。“穩著點,”他回應道,“別亂來。”男孩沒有回答,他正專心致誌地幹活,不需要額外的提點。洛雷登轉過身,從敲擊聲中辨別男孩做得是否正確。聽起來不壞。
“好啦,成了。”男孩說,“你幫我看看合不合格。”
洛雷登嚴肅地察看著他的成果,就像一位上校在檢閱軍隊。“不壞,”他說,“現在你可以敲另一個了。我去準備剝樹皮。”
“噢。”男孩再次拿起斧子,這次不怎麼興奮了。洛雷登走到馬車旁,從車廂裏拿出刮刀。天上的雲已經開始聚集,如果不想在瓢潑大雨中幹活的話,最好現在就動手。他用拇指檢查了一下刀刃,鋒利得足夠刮下大片樹皮。其實對於這個用途來說,刀刃稍微鈍一點更好。他轉身往回走的時候,聽見了斧頭敲進楔子的聲音。
“這就對了,”他大聲說,“誰知道呢,說不定能把你磨煉成一個好弓匠。”
1 後麵的章節會對此做出解釋。下文的“銀行職員”也一樣。
2 1碼等於0.914米。(由於本書為架空幻想小說,所有計量單位都無法與現實精確掛鉤,故模糊處理,為方便理解,隻標注部分換算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