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夜,馬特傑克(1)又從夢中溜出,去見偷兒。
夢中,他身處一間書店。書店黑暗汙穢,天花板很矮,一架搖搖晃晃的樓梯向上通向小閣樓。積灰的書冊壓彎了書架。裏屋傳來濃烈的熏香味,混雜在空氣中的灰塵味和黴菌味中。
借著昏暗的光線,馬特傑克眯眼細看手寫的書架標貼。這些標貼跟他上次來的時候不一樣,都是深奧古怪的題目:吞火雜耍藝人,人體炮彈,百毒不侵者,死亡騎士之牆,多種精神奇跡,逃跑專家。
他的脈搏加速跳動。他伸出手,取下一冊小書。這本書的書脊上用彎曲的金色字母寫著《紮其尼大炮秘史》。在夢中,他喜歡在這裏讀到的故事,但醒後卻毫無記憶。他翻開書,讀了起來。
炮彈人從沒愛過她,盡管他無數次對她說過愛。他唯一的真愛是飛行。巨大的鐵嘴把他猛地噴出來——那才叫刺激。那東西是祖父鑄造的,據說原料是天落石中所含的金屬。他想要妻子,因為他該有個妻子,這也是保證他和大炮這一對了不起的組合順暢運行的工具。但這並不是愛……
馬特傑克眨了眨眼。這故事不對,牽不出偷兒來。
有人在他身後咳嗽一聲。他嚇了一跳,啪地合上書。要是他轉身,會看見瘦高的店主坐在櫃台後麵,穿著一件沾有汙漬的襯衫,灰色的胸毛鑽出紐扣洞眼,沒刮胡子,一臉凶惡,惡狠狠的眼神不高興地盯著他。接著,他就會醒來。
馬特傑克搖搖頭。今夜,他不能隨便做個夢就行。他有任務在身。他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回書架,沿著樓梯朝上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體重都壓得樓板嘎吱作響。他覺得身體沉重,樓梯扶手在手中忽然變得很軟——必須小心,不然就會沉入另一個更深的夢中。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樓梯盡頭,角落的書架裏,灰色的書冊中夾著一抹藍色。
樓下,店主又咳了一聲,聲音嘶啞,還帶著痰音。
馬特傑克伸出手,踮起腳尖,用指尖鉤住那本書藍色的書脊一拉。書跌落下來,還帶出其他好幾本。騰起的灰塵刺激著他的眼睛和喉嚨,他咳了幾聲。
“你在上麵幹嗎,小子?”響起了嘶啞的嗓音、突兀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樓板的嘎吱聲。
馬特傑克跪下來,把跳蚤馬戲團和唱歌老鼠的書扔到一邊,翻開藍皮書。藍皮書的書皮破了,還有凹痕,露出裏頭棕色的紙張。但封麵上銀色的星星、月亮和清真寺宣禮塔仍然閃閃發亮。
有東西沿著樓梯上來了。那東西散發著熏香和灰塵的味道。不是店主,而是某個可怕得多的古老東西,正發出紙張似的沙沙低語——
馬特傑克雙眼緊盯書本,翻開。書裏的文字朝他撲來,就像在黃色紙頁上爬行的黑色昆蟲。
在古人的曆史中,有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從前,在印度和中國的群島間,有個薩珊(2)國王。他手下有軍隊、衛兵、侍者、家仆,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兒子……
文字旋轉。紙張和字母鼓脹成黑白相間的手指,從書中探出。
積灰之物咳嗽低語。有什麼東西輕拂馬特傑克的肩膀,癢得厲害。他用盡力氣緊緊抓住從書中伸出的手。字手鋒利的邊緣割破了馬特傑克的手掌,他忍住疼痛。手把他拉進了麵前的書中。他忽然置身於廣闊的語言海洋,文字在他身邊翻滾,就像——
波浪。冰冷的泡沫溫柔地一推一拉,戲耍著他的赤足。溫暖的夕陽懸在空中,白沙沙灘就像一彎微笑。
“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偷兒開口。他溫暖的手掌緊握著馬特傑克的手。他是個小個子男人,穿著白襯衫和沙灘短褲,眼睛藏在太陽鏡後麵,太陽鏡和夜之書是一樣的藍色。
偷兒在沙地上鋪了塊毛巾,旁邊是廢棄的遮陽傘和沙灘椅。兩人並肩坐著,望著夕陽緩緩沉入大海。
“這兒我常來。”馬特傑克說,“嗯,曾經。”
“我知道。這就是我從你記憶中拿來的。”偷兒回答。
忽然,許多個周六下午的回憶填滿了空蕩蕩的沙灘。馬特傑克和父親從技術集市歸來,把戰利品鋪在沙灘上,在水中測試小小的水棲無人機;或者就坐在沙灘上,觀看來往的渡船和噴氣式滑水板。但現在,雖然腳趾間夾著柔軟的沙子,皮膚上帶著太陽、汗水和鹽的味道,沙灘遠處還有嶙峋的紅色岩石,他總覺得有什麼不對。這地方不全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是你偷來的。”馬特傑克說。
“反正你也不怎麼需要這段記憶嘛。而且,我覺得你會喜歡這兒。”
“還不錯。”馬特傑克回答,“但有些細節不對。”
“該怪你的記憶,不怪我。”
這話讓馬特傑克心中不安。“你看起來也不一樣了。”他岔開話題。
“所以人家才抓不到我。”偷兒回答。他摘下太陽鏡,放進胸袋。他的確有些變化。不過馬特傑克敢發誓,他那厚厚的眼皮,那對眉毛,還有輕扯的嘴角,仍跟從前一樣。
“你還沒告訴我,上次人家是怎麼抓到你的。”馬特傑克說,“你隻說了監獄,還有米耶裏怎麼把你弄出來,帶你去火星尋找記憶,好讓你替她的老板偷樣東西。如果成功,她就放你走。”
“接下來呢?”偷兒微笑。他時常露出這種微笑,仿佛聽到了一個隻有他自己能懂的笑話。
“你找到了記憶。但那地方還有個你,想奪走這些記憶。你把他騙進了監獄,隻帶了一個裝著神祇的盒子逃了出來,外加一段告訴你該去地球的記憶。”
“你記性真好。”
馬特傑克突然湧上一陣怒意,太陽穴突突直跳。
“別取笑我。我不喜歡被人取笑。再說你根本不是人,隻是我編出來的東西。”
“你不是上過學嗎?人家沒教過你編造的東西有多重要嗎?”
馬特傑克嗤之以鼻,“隻對契特拉古波塔(3)才重要。而共同盛業(4)是現實,是真實。死亡是真實,敵人也是真實。”
“看得出,你學得也很快。既然這樣,你來這兒做什麼?”
馬特傑克氣得站起來,朝大海走了幾步,“小心我告發你。我可以告訴其他陳(5),說你在這兒。他們會把你清除出去。”
“他們得先想辦法逮住我。”偷兒回答。
馬特傑克轉過身。偷兒正看著他,在陽光下眯縫著眼睛,頭歪著,咧嘴笑著。
“跟我說說你上次是怎麼被逮住的。”馬特傑克說。
“拿出請求的態度來。”
馬特傑克想跟偷兒講,他不過是自己的一段臆想,自己根本不必放低姿態請求。但偷兒身上那興高采烈的勁兒,讓馬特傑克想起了媽媽從前在花園裏擺放的小佛像。於是,他咽下湧到嘴邊的話,深深吸口氣,慢慢走了回去,坐在毛巾上,雙手抱住膝蓋。
“好吧。”他說,“拜托你告訴我,你上次是怎麼被逮住的。”
“這就好多了。”偷兒說。此時,太陽隻剩下地平線上的一絲金色,但偷兒還是戴上了太陽鏡。落日鋪在海中,就像流動的水彩。“嗯,這是個抵抗死亡的故事。你、我,所有人都一樣——所有的故事,都是跟死亡抗爭的故事。有人教過你這個嗎?”
馬特傑克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偷兒朝後一靠,對他咧嘴一笑。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他說,“獵手來找我那天,我正忙著殺薛定諤盒子裏的幽靈貓。”
兩人的四周,夢境擬境開始用落日、沙灘和海水描繪偷兒講出的故事。
(1)索伯諾斯特的創建始祖之一,也是所有始祖中最強大的一個。
(2)此處及上文所提的印度、中國的位置是作者的杜撰,並非真實的地理位置。
(3)本義是印度教神祇,掌管人的善惡記錄。在本書中,這是索伯諾斯特始祖之一的名字。
(4)索伯諾斯特的終極理想:建立一個擁有全新物理原則的新宇宙,人類在其中能複活死者、實現永生。
(5)這裏的陳隻是“原型”的一個拷貝,原型有許許多多拷貝,即下文的魂靈兒。“其他陳”指的是其他拷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