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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園天使I悠長假日廢園天使I悠長假日
飛浩隆、丁丁蟲

1.無人之夏

到鳴沙之濱撿視體去。

那天早晨,朱爾·塔皮在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便做了這個決定。

從枕邊的窗戶望出去,夏日的天空萬裏無雲,沒有一絲微風。這樣的日子,海灘上應該可以找到很漂亮的漂流物。少年一躍而起,將頭探出窗戶。清晨的空氣拂過少年的臉頰。

一條堅實的紅土路從家門前經過,往前延伸一小段便轉成碎石鋪就的小道,然後又逐漸變為堅固寬廣的石板路,一直向小鎮延伸過去。

向漁港小鎮的方向眺望,密密麻麻的紅色房頂排列得毫無規律可言,再往前則是一片藍色的大海,平靜而浩渺。海麵上空堆積著巨大的積雨雲。天空中還殘留著些微晨曦的痕跡,在它的映照下,雲朵隱約帶上了一些玫瑰色的光芒,仿佛大理石雕成的紀念碑一般,堅固、莊嚴、不可動搖。

然而朱爾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雲是由飄浮的細微水滴集聚而成。它的構成物質無法固定不變,形態因此變幻不定。與其說它是一種凝固的事物,不如說是一種變動不居的現象。

朱爾仿佛嗅到了鳴沙之濱上吹拂的海風氣息。

今天會撿到什麼樣的視體呢……

說不定能撿到“流玻璃”?毫無來由的預感讓朱爾的心怦怦直跳,就像十二歲的少年身上經常發生的一樣……就像他真的隻有十二歲一樣。

那天早晨,便是那樣美麗。

而眼前的小鎮更美。

仿照南歐風格設計的港口小鎮,沐浴著隻在夏日清晨才會出現的明媚陽光,如此美景恰好能完美地體現區界的獨特創意——在古典氣息濃鬱而又交通不便的小鎮上享受夏日假期。

朱爾將汲水罐裏的水倒進臉盆,對著牆上的鏡子洗過臉,走下樓梯。額前纖細的金色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發梢的細小水珠閃爍著點點光芒。

下樓後,小小的餐廳中彌漫著早餐的甜美芳香。

小裝飾櫃裏擺放的是朱爾在國際象棋大賽中贏回的獎杯。

國際象棋大賽每年夏天都會舉行,地點在這個小鎮檔次最高的礦泉旅館裏。大賽曆史悠久,參賽者的名字可以同本地名流的名字寫在一起。朱爾九歲時第一次參加大賽即獲勝。從獲勝後的隔天早晨開始,這座獎杯便被擺放在裝飾櫃裏,默默承受千年之久的歲月塵埃。

“早啊,朱爾。”

媽媽背對著自己的孩子打了聲招呼,然後端上了早餐。

文蛤湯裏撒著從飄窗的花盆裏采來的香草。未經發酵就用石灶烘烤出來的麵包放在桌上。番茄色拉裏,帶有香醋和混合了大蒜香氣的橄欖油的氣息。

朱爾喜歡早晨從媽媽布置的餐桌旁走過。

手紡的粗布上放著木桶和瓷碗。

牛奶罐、胡椒粉。

刀、叉、湯勺、餐巾環。

平底鍋上殘留著麥粉的香氣和細密的刮痕。

蓄積在色拉碗底的汁水,比任何一家店裏能買到的番茄汁都要美味。

文蛤湯裏飄起的熱氣,在夏日的陽光中勾勒出美麗的圖景。

椅子也在閃閃發光……對麵的椅子,父親的椅子。然而,那張椅子上沒有坐人。

也不會有人坐在上麵。

父親不在這裏。

早在一千年之前,父親便離開了這張桌子、這間餐廳、這個房子、這座小鎮、這季夏天。

“我今天要到鳴沙之濱去,茱莉可擅長抓那些退潮後留在沙灘上的螃蟹了。”

“好呀,別去危險的地方哦。”

媽媽像往常一樣回答,臉上帶著溫柔的笑,但又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代我向茱莉問好,她總是替我陪你玩。”

朱爾非常喜歡媽媽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浮現出的大大的魚尾紋。

“好吃嗎?”媽媽問。

不用擔心,我沒事的。不去學校也可以很開心,也可以比任何人學得都好。或者,媽媽,你是在擔心我和茱莉的事嗎?你是擔心她的品行?在整個夏之區界,媽媽,隻有你一個人會擔心這個吧。

“很好吃。”朱爾像往常一樣,隻回答了這一句。他咀嚼著麵包,靜默不語。

“你要經過西邊的石頭地吧?是的話,幫我順路去一下老爺爺的店裏吧。”

媽媽說的老爺爺,是在西邊的石頭地開了一家露天小店的老人。小店不對觀光客開放,店裏的魚蝦貝類都很新鮮,價格也非常便宜。媽媽經常讓朱爾去買。

可朱爾怎麼也沒辦法喜歡那個老人。

“你和他說,家裏要燉魚,讓他幫忙挑一條就行了。”

“嗯……”

媽媽在朱爾的牛奶裏滴了幾滴咖啡。和咖啡混合在一起,牛奶更顯出它的香甜。人類的味覺竟是如此敏感。

早餐,一日之始。從一千零五十年前“時間管理者”第一次啟動時間開始,朱爾他們便日複一日地在這個餐廳裏用餐,此後也將一直繼續下去吧。少年和媽媽兩個人對坐在沒有父親的餐桌旁,吃著各自的早餐。

直到那天早晨,少年依然深信,隻有他和媽媽兩個人的早餐將如神的意誌一般不會動搖。

“別忘記帽子。還有,中午之前回來。”

“知道啦。”

朱爾收拾了一下,走出玄關。

如同玩具一樣整潔、精巧的家。

出了玄關,朱爾剛剛伸手扶了扶麥秸帽,便有一個活力十足的聲音在呼喚自己。

“朱爾!”

聲音來自頭上。朱爾回頭仰望,隻見茱莉正筆直地站在玄關屋簷上方的橘黃色瓦片上。

是的,筆直地站在上麵。

茱莉一身雪白。

她身上套著一件麻衣,一頭金黃色的短發猶如少年一般,在夏日的陽光裏呈現出鉑金般的色澤,手腕和腳踝上都戴著貝殼串成的白色飾物。

相比於迄今為止所經曆的長達千年的少年時代,朱爾今後還有著更為漫長的人生。然而那天早晨茱莉的身影,那如一棵筆挺的小樹般佇立在黃瓦青空之間的一襲雪白,不論經曆多少歲月,朱爾都無法忘懷。

“喂,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茱莉大聲說道。

一陣輕風吹起麻衣的下擺,茱莉的衣服下麵什麼都沒穿。在她的雙腿之間,有一片比頭發顏色稍深的暗影徑直闖入朱爾的視線。

“茱莉!你那樣子可——”

茱莉大笑起來。一口皓齒比她身上的白衣更加耀眼。

“下巴都要掉了,表弟。”

“茱莉!”少年滿臉通紅,“太過分了吧?”

“好了,讓開!”

話音未落,茱莉就從屋簷上下來了。

她順著排水管往下滑,滑到一半的時候又跳到旁邊高大的樹叢裏,輕輕鬆鬆地下到地上。她的行動比消防員更加勇敢,又像晾曬在微風中的衣物一樣輕盈飄逸。

茱莉擦著朱爾的鼻尖落在地上。

“這衣服怎麼樣?媽媽給我做的。”

茱莉向天空伸直雙臂轉了一圈。手臂根部的凹陷處隱約顯出顏色稍深的栗色暗影,讓朱爾難以移開自己的目光。

“是嗎?”朱爾裝作有些吃驚的樣子說,其實他本來就知道茱莉的衣服都是她媽媽給她做的。

“是啊。”

“很適合你呀。”

“真的?”

剪裁和針線都很簡單,反過來更襯出茱莉身體的曲線。

“很適合。”

“真的?你真是在看衣服?”

茱莉的嘴角露出笑意。朱爾不禁想起那兩片嘴唇的甜美觸感。

“是在看衣服啊。”

“真的嗎……沒騙我?”

茱莉墨綠色的雙眸好似兩枚熟透的橄欖一般,窺視著朱爾的內心。

茱莉的全身上下隻有眼睛不是白色的。她那毫不設防的感情——如幼犬一般的依戀,如母貓一般的冷淡,如少女一般(啊,不,她就是少女,因為她隻有十六歲)的堅決——總是會從眼睛中一點點向外滲透。

“好吧好吧,反正我說不過你。”

茱莉說著,輕輕攏起頸上柔軟如絲的短發。

茱莉從來不覺得少年是個“天才”,她隻把他當作自己的一個表弟,微不足道的表弟。

茱莉想和任何人上床,對想和她上床的男人(有時候也會有女人)來者不拒。在這個小鎮上,誰都知道茱莉是一個對性缺乏自製力的女孩子。

然而,正像茱莉不在意朱爾的天才一樣,朱爾也不覺得茱莉這一點有什麼不好。

比起這一點,更重要的是,他們今天會在鳴沙之濱找到什麼。

“快走吧。”

“別急別急。”少女故意擺出一副要掏耳朵的樣子。

“去晚了搞不好就要給別人撿走了,視體啊。”

“不可能的。那可是秘密之濱,一千年了都沒人發現,今天也不會暴露的。”

“可是等會兒就要熱起來了,趁現在還涼快,快點兒吧。”

“我說,你說起話來怎麼跟媽媽的口氣一樣啊。今天是很熱,這個我知道,可我就是喜歡天熱,熱得哧哧冒煙才好呢——喏,看見沒?熱氣從腦門往上冒。”

兩個人終於動身向大海走去。他們沒有走碎石鋪就的小道,而是抄近路鑽進樹林。林中散發著果樹的清香,四下裏隱約傳來蜜蜂飛舞時的振翅聲。

“今天晚上怎麼說?”茱莉問,“參不參加?”

“參加啊,當然參加。反正總是我贏。”

“這倒也是。”

每年的這一天晚上,照慣例礦泉旅館都會舉辦國際象棋大賽。

茱莉為何要明知故問?

其中的緣由,朱爾也很清楚:茱莉不希望自己去參賽。但朱爾並不想棄權。可以說,他之所以要去參賽,恰恰是為了讓茱莉產生希望自己棄權的想法。

“就算我拿蜘蛛絲捆住你,你也要去?”茱莉嘟囔了這麼一句。這是她的口頭禪。

不過,茱莉所說的蜘蛛,不是大眾熟知的節肢動物,而是一種隻在這個虛擬度假區、這片廣闊無邊的數值海岸中通用的專有名詞。

是誰為朱爾和媽媽修繕他們住的老房子?是蜘蛛。是誰保護著這片青翠欲滴的果樹園免受害蟲侵害?也是蜘蛛。從延伸至小鎮的石板路到遍布地下的下水道,還有驅動卡車行駛的發動機,在這座被稱為“夏之區界”的小鎮上,所有一切必不可少的維護工作,都是由名為“蜘蛛”的機器人來完成的。到處都可以看見蜘蛛的身影。它們無所不在,正是它們令這個區界保持常態。

“啊,看那兒。”

距離紅土小路不遠的地方堆著一捆剪下的樹枝,周圍聚集著許多蜘蛛,數量之多,連下麵的草地都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成群的蜘蛛並不罕見,不過這一回的數量未免太多了一點。

“發生什麼事了?”

誰都知道,區界的蜘蛛與一般意義上的蜘蛛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不過,兩者給人的感覺非常接近,大家不由自主地就給它們起了“蜘蛛”這個名字。

蜘蛛的外形千差萬別,不過一般而言,蜘蛛都有很多腿,動作靈活,並且都會吐“絲”,這些算是它們的共同之處。

茱莉又開始撫弄頸上的柔軟發絲,手鏈發出清脆的聲響。

蜘蛛圍住的是個巨大的“洞穴”。洞口直徑超過四十厘米。

洞口是個非常完美的圓形,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張巨大的黑膠唱片(顯然,這個區界中並不存在非接觸式的音樂媒體),斜靠在堆成小山的樹枝旁邊。洞穴裏什麼都沒有,好像被完全挖空了。洞口邊緣異常齊整,像是用某種極其鋒利的銳器割開的一般。洞裏麵漆黑一片,不管怎麼凝神細看,都看不見任何東西。

雖說區界差不多算是個完美的虛擬度假區,不過偶爾也會產生諸如此類的缺陷。這東西就像畫布上的一粒塵埃,基本上沒什麼危害,而且一般情況下,蜘蛛轉眼之間就應該能將其修複。

“你們這是怎麼了?”茱莉伸出腳,用涼鞋鞋尖戳了戳蜘蛛,“這麼沒精打采……”

蜘蛛非常勤勞。

一般情況下,它們會在洞穴尚未擴大的時候就將其團團圍住,飛快地用一層毛毯一樣的絲線蓋在上麵。要不了一天,絲線就會融入周圍的事物,洞穴也就像愈合了的傷口一般完全封閉。蜘蛛每天便是如此不停地忙碌,精心嗬護著這個區界。

然而,此時的蜘蛛卻沒了平日裏的精神,就算被茱莉的涼鞋戳到,也隻是微微扭一扭身子便再沒了動靜,看起來已經束手無策了似的。其中一隻纏到茱莉的腳踝上,茱莉伸手把它撿起來,隻見它的形狀和一塊法國奶酪差不多,身上塗著迷彩色,有二十條腿,背上和腹部都裝有內藏式的眼睛,似乎是為了保證身子翻轉的時候也能正常工作。雖然蜘蛛不可能抱有任何感情,但這一隻看上去已經對修複眼前的洞穴徹底死心了。

“怎麼辦?沒辦法。”茱莉像是在和蜘蛛說話似的,“放著不管倒也不行,讓姐姐來想想辦法吧。”

茱莉放下蜘蛛,騰出雙手。手鏈上串的白色貝殼中混著一塊視體,形狀很不規則,看起來也比較陳舊,像一塊藍色玻璃珠的碎片。

茱莉將另一隻手搭在手鏈上,伸直手臂,用食指指向“洞穴”。

叮的一聲輕響,洞穴的邊緣閃耀起紅光。

“洞穴”被紅光包裹住了。隨著漆黑的洞穴不斷縮小,紅色的光芒也愈發強烈。最後,洞穴留下一股刺鼻的臭氧氣味,消失了。

“搞定了。”

“嗯——哎呀,蜘蛛不太對勁。”朱爾把手插進腳邊的蜘蛛堆裏,撈出其中一隻,結果跟著拎起來的有將近十隻。蜘蛛們像念珠似的連在一起——不單是腿,連它們的身子都融合在一起了。蜘蛛用微弱的聲音吱吱呻吟著,述說它們遭受的苦痛。

“太過分了,怎麼搞成這樣?”

“是蛛絲吧。”

蜘蛛分泌的細絲牢牢地粘在它們身體彼此融合的部分,就好像是蛛絲融解了蜘蛛的表皮和內部結構,將其同別的蜘蛛粘在一起似的。朱爾覺得好像是蛛絲的修複能力被用錯了地方。剩下的蜘蛛也都是被粘在一起的。

“好吧,姐姐給你們分開。”

茱莉抱住那群蜘蛛。這一次可以清楚地看到,茱莉手鏈上的藍色視體內部散發出光芒。融合部分的接合麵被分開來,蜘蛛恢複了健康。

“好了,”茱莉輕輕拍了拍蜘蛛,“剩下的你們自己弄吧。”

蜘蛛落在地上,去修複其他融合在一起的蜘蛛了。

“這回沒事了吧。”

“視體怎麼樣了?剛才發光了啊。”

“啊?”

茱莉看了看手腕。視體如同被加熱過頭的寶石一樣變得黯淡無光,好像是消耗得太厲害了——剛才工作的負荷比預想的大很多。

“哎呀,我很喜歡這塊視體呀。”茱莉纖細的肩膀沉了下去,“居然為這種事情用它,我真是個笨蛋。唉,都怪你們不爭氣。”

茱莉朝蜘蛛踢去。小程序紛紛逃走,像極了剛孵化出來的小蜘蛛散開時的模樣。

“對不起,再見。”茱莉一邊給蜘蛛的動作配台詞,一邊把它們趕開,連最後一隻都不放過。

在區界,視體等同於魔法石。

與現實的世界一樣,區界裏的事物與現象,相互之間都具有作用力,伐木也好,打架也好,都因此才成為可能。此外,像種植作物會使土壤貧瘠這樣的事,也和現實世界一樣。因此,在現實世界中不可能出現的超乎尋常的力量,在區界中同樣也是不可能的。

隻有視體是例外。

視體以其他所有事物都無法做到的方式,作用於區界的物體及現象之上。具備相應才能的人,通過充分的修煉,便可以完美地控製這種作用力,就像剛才茱莉所做的一樣。

“好像用不了幾次了。”茱莉說。

“那再變點什麼出來給我看看?”

“好。”

茱莉用視體殘存的力量變出一隻蜻蜓。

她將手臂朝內側彎曲,就像看手表一樣,視體正好位於相當於手表表盤的位置。從視體裏伸出數道細長的藍線,猶如紡織時拉出的絲,相互纏繞,編織出優雅的蜻蜓胴體。四片透明的膜翅猶如刀片般自胴體展開,微微震顫。蜻蜓在半空懸停了片刻,隨即飛離茱莉。

“到你喜歡的地方去吧。”

茱莉集中視體僅剩的一點點力量,給蜻蜓加上最後的點睛之筆。線框結構的蜻蜓霎時所有細節都變得極為豐滿,緊接著分裂成雌雄兩隻,朝果樹的方向飛去。

優質的視體有許多,不過很少有人能像茱莉這樣盡情享受使用的過程。她得意地哼了一聲。

“什麼時候我也能這樣就好了。”朱爾說。

“嘿,光靠頭腦是沒用的。”

“肯定有辦法的。”

“嗬嗬,是啊。加油!”茱莉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哎呀,我覺得自己渾身是勁。”

茱莉大踏步向前走去,耳朵上一隻小小的銀色耳墜隨著她的步伐搖晃不停。

魚形的耳墜。一對中的一隻。

看到這耳墜,朱爾的身子刹那間僵住。隨後,他想起今天晚上還有一場國際象棋比賽。

鎮上很熱鬧。捕魚的船剛剛入港。中央廣場上到處都擺著貨攤,小販扯著嗓子使勁吆喝,顧客則微笑著側耳細聽。朱爾和茱莉走過石板鋪就的廣場,在烤魚的香氣中穿行,鑽入一條昏暗的小巷,來到最裏麵的一家小小的自行車店。

“大叔,又來借車了,借兩輛。”

胖胖的店主坐在店裏麵沒動,隻是點了點頭。兩個人出了店門,分別跳上一輛自行車。騎車鑽出昏暗的胡同,外麵的陽光亮得刺眼。

“那個大叔,你覺得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孩?”

“這我怎麼知道?!”

突然被茱莉這麼一問,朱爾有點糊塗,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踩動踏板,自行車平穩前行。輕風迎麵吹拂,冷卻了他發熱的雙頰。海風的氣息越來越濃,海鳥在頭頂盤旋。他們騎過一個街區,在一家冰激淩店旁邊左拐,趕往西海灣。這裏是個漁港。

這座小鎮是由海產和觀光兩大產業支撐起來的,也就是說,是由這片大海支撐起來的。

岩石地帶錯綜複雜的線條,配上平緩綿延的海濱沙灘,構成了富於變化的海岸線。作為臨海的休閑勝地,這座小鎮無可挑剔。小鎮的港口中最大的便是西海灣,它的形狀和水深都很適合用作漁港,豐富了各家餐桌的大海的饋贈也都是來自這裏。

另一邊的東海灣規模稍小,不過那裏有著緊鄰大海的美麗山丘,山上鑲嵌著一座座別墅,山下的海灣便是這些原住民的船塢。山丘擁有質地異常優良的礦泉,礦泉旅館便坐落在那裏。

朱爾一邊欣賞左邊大海的景色,一邊沿著連接兩個海灣的道路前行。直抵海岸的巨大岩山將小鎮分成兩塊,隻有一條小路盤繞在岩山的半山腰。這條小路被當地人稱作“貓行道”,寬度勉強夠一輛汽車通行。朱爾右邊是近乎筆直的懸崖,崖下便是湛藍的大海。兩個人坐在自行車上,迎著海風搖搖晃晃地往前騎。

在海灣的岩石地找一個位置坐下來垂釣,和拉網捕魚一樣,都深受旅館客人的歡迎。

然而不管問誰,都不知道鳴沙之濱。這是茱莉和朱爾兩個人獨有的秘密。

兩人來到作為路標的樹墩旁邊,正要折上一條沒有經過修整的狹長小道時,有個聲音向朱爾招呼。

“喂,小家夥。”

朱爾停下自行車,回頭看去,隻見一個老人正坐在路邊的樹蔭下,他的臉上帶著不明所以卻又令人生厭的笑。媽媽剛才還囑咐過,讓朱爾去光顧他的小店。

“這是要去哪兒呀?還帶著小姑娘,本事挺大的嘛……”

看見老人身上穿的衣服,茱莉也有點發愣。這時候正是盛夏,可這老人卻穿著一件帶風帽的黑色大衣。雖說衣服像是用麻布做的,可能比乍看上去要涼爽……這個老人看起來就像一隻衰老的鴨子,縮著翅膀蹲在那裏。

“今天不開店嗎?”

“捕魚的日子不做生意。我脾氣怪。”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搔了搔鼻尖。

他鼻梁的右邊,缺了一隻眼睛。本該是右眼的位置上橫著一道古老的傷疤,像是被一把銳利的刀子剜去了眼珠似的。看得出他的顴骨曾經斷裂過,雖然早已愈合,但已經變了形。扭曲的傷疤侵蝕了老人的整張麵孔。

老人眯起剩下的那隻眼睛,那眼神仿佛是在兩個人的臉上舔舐一樣。再聽他說下去自己就要受不了了,朱爾暗想。

“抱歉,我們趕時間。”

朱爾跳上自行車。茱莉撲哧一笑,追了上去,來到朱爾身邊,和他並排騎著,湊到他耳邊小聲問:“你這是逃跑了吧?”

“什麼呀!”

“你那麼害怕那個老爺爺?”

“我是怕海濱暴露好不好。”

朱爾嘴上逞強,但心裏知道茱莉說得對。他很怕看見那個老人的身影,害怕聽到那個老人的聲音。那個老人總會讓他情不自禁地去想某件事情。

兩個人在半路上停下自行車,用雜草蓋住藏好,隨後折進一條湮沒難辨的小路。路上的雜草幾乎比人還高,他們撥開草叢往前,走了好一會兒,眼前忽然變得豁然開朗,腳下不遠處已經是湛藍的大海了。筆直陡峭的斷崖距離下麵的海麵足有三十米,兩人就站在斷崖的邊緣。今天早晨朱爾看到的玫瑰色雲朵已經比原先大了一倍,此刻幾乎就壓在頭頂上。那雲層毫不退縮地聳立在灼熱的陽光下,散發出純白的光芒。

“好舒服的風呀!”

迎麵吹來的海風熏人欲醉,茱莉打結的發絲也在隨風起舞。她大聲讚歎著,那聲音隨風飄向遠方。

“好大好大的風啊,喂——”

“該下去啦。”朱爾提醒說。

“你脾氣真急,我可不喜歡。”

不遠處有個很大的枯樹樁,旁邊有一道深深的裂縫從岩石表麵延伸下去,順著這道裂縫可以爬到斷崖下麵。那道裂縫本來近乎垂直,不過茱莉已經借助視體的力量弄出了一些方便攀緣的支點。朱爾領頭從裂縫爬下去,一路上小心翼翼,注意著不讓石塊剮破衣服。越往下爬,裂縫越顯狹窄,爬了沒有多遠,他們便進入黑暗之中。

爬在前麵的朱爾感覺到茱莉的腳碰在自己的脖子和背上,她的氣息也很近了。朱爾減慢了攀爬的速度,於是,等茱莉追上來的時候,她便一點點鑽入朱爾的後背與岩壁之間的空隙裏。隔著單薄的衣物,茱莉富有彈性的肌膚和柔軟的乳房都緊貼了上來。

朱爾想起了以前來這海灘時發生的事,喉頭不禁一陣發熱。那一天,遊完泳後,茱莉要朱爾將她全身的海鹽舔舐幹淨,他便照她的話做了,做了很久很久。他想起了愛撫時她發出的喘息,想起了她胸口起伏不定的雙峰,還有舌尖傳來的火一般的灼熱。

“在想什麼呢?”上麵傳來茱莉的聲音。

“沒什麼。”

“是嗎?”聲音裏帶著一絲笑意。

“是沒什麼。”

“今天我把視體做的舌釘串在舌頭上了。”

朱爾不由自主地回頭。黑暗中,茱莉的舌尖像是惡作劇般遊走於雙唇之間。舌尖上固定著一塊視體,看上去好像一顆小小的近乎融化的薄荷糖,隻剩下最後薄薄的一片。

“等下我會吻你。”茱莉說。

朱爾不能再看下去了,連忙移開視線。

“聽我說個事好不好?”茱莉接著說。

朱爾加快了速度,同時說:“決定要去就一定會去,決定要參賽就一定會參賽。我不會改變主意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朱爾近乎撒氣般往下猛闖。

“好——知道啦,我不說就是了。”

還剩最後一米的時候,朱爾一躍而下,然後伸手去拉茱莉。沙石被衝上斷崖,落在凹陷的地方,形成了這片小小的沙灘。不管從斷崖的路上還是從海麵上看,都看不到這處沙灘。

這裏便是鳴沙之濱。清一色都是細致均勻的白沙。

兩個人抬腳踏上這片沙灘,腳下沙沙作響。

“聲音”在腳下擴散綿延。

“聲音”。

那不是聲音。

它是一種振動,是一種雖然不是聲音、卻隻能用聲音去形容的振動。

振動從朱爾的腳下開始,向整個沙灘蔓延開來,強度依次減弱。在那種特定的振動之中,仿佛包含了朱爾所有的一切。

沙石靜悄悄地振動,以此識別朱爾的身份,就好像嗅到了獵物氣息的野獸,正在自己的記憶之中搜尋獵物的模樣一般。

緊接著,茱莉落腳時的聲音同朱爾的混合在一起,也和他的聲音一樣擴散蔓延。

沙石嗅出兩個人是常來的訪客,於是安心了。它們歡迎無害且友好的訪客。整個沙地隱隱升騰起夾雜著安心和歡迎情緒的問候。朱爾、茱莉、鳴沙之濱,三種聲音諧振共鳴,到達頂峰後慢慢消退。每當此時,朱爾總會看到,由沙地生出的他們兩人的反射像,轉瞬之間化作海市蜃樓般的幻象,稍作停留之後旋即消逝。

朱爾有些陶醉,同時也為自己的這種感覺感到羞怯。

“奇怪,”茱莉皺起眉頭,“朱爾,和平時的聲音不大一樣呀。”

“是嗎?”

“有個奇怪的棘波混在裏麵,不會是有人來過這裏吧?好像是不認識的人。那聲音還留在這兒呢——哎呀,弄不好現在還在。”

朱爾手搭涼棚,抬頭朝雲層望去。映著灼熱的陽光,雲層宛如巨大的岩石山體一般厚重。在光影交錯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

朱爾眨了一下眼睛,剛才的色彩變幻都消失了。

“是嗎?”

茱莉使勁踩了踩沙石,發出沙沙的聲音。她在確認回聲的狀態。這一次朱爾也留神細聽,但依然什麼也沒聽出來。

“奇怪,聽不出來了。”茱莉詫異道。

“本來就什麼也沒有吧,好了,該走了。”

朱爾脫得隻剩下一條褲衩,赤腳跑了起來。茱莉依然穿著衣服,信步跟在後麵。沙石還不是很燙。海水清澈透明,在岸邊揚起晶瑩的水花。朱爾的雙腳浸在水裏,一邊感受著沁人心脾的涼意,一邊沿著海岸向前走。就在這時,他的大腳趾踩到了細沙之下的一個東西—— 一塊淺藍色的玻璃半露在細沙之外。

“果然今天很幸運呀。”

這塊玻璃直徑大約一厘米,形狀像是淚珠,如同海水一般清澈透明。這塊視體該是剛剛出生不久吧,與其說是年輕,不如說是年幼。它還沒有長到可以串進茱莉手鏈的年紀。

但不管是多年輕的視體,都有著不同於其他視體的魅力。朱爾撿起沾濕的玻璃,舉過頭頂,迎向陽光,眯起一隻眼睛觀察。

大海。

雲朵。

茱莉。

看上去宛如萬花筒中的圖像一般,輪廓鮮明,卻又似乎異常遙遠,而且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海浪也罷,隨風舞動的發絲也罷,全都沒有一絲動作。視體捕捉了朱爾所見的一瞬,就好像相機攝下的靜態畫麵一樣。

光線被禁錮在玻璃的內部。

再過一會兒,靜止的光線開始一點點彌散分解。

令所有細微的光粒聚合在一起組成整幅畫麵的結合力逐漸減弱,光粒四散分解,或閃爍,或震顫。然而,一顆顆光粒依舊保持著色彩的純度,即使圖像彌散,畫麵的鮮豔度也沒有半點損失。即使在彌散的光粒中,也可以立刻發現茱莉的所在。正如她擁有自身獨特的“聲音”一樣,在視體中,也可以通過茱莉特有的色彩與光芒找到她的所在。

沙石和視體,本來就極其相似。

鳴沙之濱吸收“聲音”,視體則是截取光線(以及光線之外的所有要素)。視體將光線抽象化,從中抽選出對視體本身來說最為重要的精華。視體正是通過“光”來觀察他們,就像沙石透過“聲音”來識別朱爾兩人的存在一樣。

眼下的這塊視體,似乎偏愛印象派繪畫的光線重構技法。不過,各個視體的個性實際上是多種多樣的。比如,有的視體會將光線轉變為天鵝絨或織錦般的紋理,有的則會從光線中導出節奏或者旋律之類的聲音屬性。還有個比較罕見的視體,它會將接收到的任何光線都轉換成礦泉旅館老板家日久褪色的全家福。隻有仔細觀察照片,才會發現真實場景被隱藏在視覺偽裝之下,就如一幅錯視畫。

視體是一台視覺的——或者說,不僅是視覺,同時也是各種感官的——抽選機與合成器。人們可以透過視體,借用它的視角和對世界的感知,享受各個視體所獨有的樂趣。

這是視體的首要價值。

朱爾繼續觀察手中的視體:“今天果然很幸運,這麼快就出現了。”

“了不起……讓我看看。”

“也許是這個小家夥找到了我。”

“真是意味深長的話……喂,借給我看一下,好嗎?”

“嗯,這個很厲害……哎呀,你別幹擾我。”

“哦,好吧。”

茱莉突然開始脫衣服。

轉眼之間,她的身體便擺脫了白色麻布的遮擋。隨後,她又從剛脫下的衣服上隨意抽下一小塊布條纏到身上,像泳衣一樣恰到好處地遮住了胸部和下身。茱莉看著朱爾驚愕的表情,得意地小聲道:“行了,給我吧。”同時伸手把玻璃拿了過去。

“到那邊去吧。”朱爾提議說。

兩個人沿著沙灘走到頭,前麵是一片小小的岩地。

岩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頭,石頭後麵是一個極深的洞穴,直通海麵以下。因為恰好被石頭擋住,所以從海麵上很難看到。

這個洞穴正是視體的寶庫。

大約是因為洞中的環境適宜視體成長,朱爾他們在這裏發現了很多高純度、極富個性魅力的視體。而且,他們一找到新的視體也會帶進這裏來。

兩個人並排坐在巨石邊上,茱莉仔細觀察了一下剛才的玻璃。

“哎?”

茱莉盯著玻璃,用手肘輕輕捅了一下身邊的朱爾。

“喂,它的色彩很不安呢,是你的不安吧?新生的視體一定要好好照顧,不然會出問題的。”

朱爾張了張口,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他的手指與視線接觸了視體,所以影響了它。

沙石吸取地上的腳步聲將之擴散開,視體則臨摹朱爾的內心,凸顯獲取到的內心特征。視體本來正是這種抽選情感的機器。而在此刻,視體中的景致是蒼白的。

其實,在朱爾的腦海中,那個老人的形象一直揮之不去。

剛剛誕生的視體異常脆弱,一旦接觸到強烈的感情,甚至會有受損的危險。

“那怎麼辦?”朱爾問。

“唔……交給我吧。”

茱莉將蒼白的視體放到直射下來的炫目陽光之下。

“很熱呢,是吧。”茱莉並沒有對朱爾說話,而是說給視體的,“淌點汗就好了,多淌點吧!”

於是視體砰地一震,噴出一些東西。

那是朱爾帶去的不安被分離排放出來。視體將這些不安具象化為淺藍色的蒸汽,就和抽煙時吐出的一口煙差不多。蒸汽化作一層薄紗,輕柔地升騰,消散在直射的陽光裏。

視體可以像這樣把曾經留在體內的東西變形後排出體外。

視體的這種變容能力,可以作用於外界對象。

接觸者精心操控視體的變容能力,足可以根據自己心中的形象令外部世界發生變化。若是一個技藝嫻熟的高手配上合適的視體,便可以變化世間的存在,實現心中的期望,就像此前茱莉創造出的那對蜻蜓一樣。而且,這還僅僅是視體力量最單純的表現而已。

朱爾躺到岩石上。

有一個想法始終縈繞在他腦中。

那個老人會不會是我父親?

這個念頭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腦中生根的呢?

不知道。

朱爾思考著……

我是這個區界、這個虛擬度假區中的原住民,是從一開始就被編入這個區界的NPC之一,僅此而已。

我的思維、我的記憶、我的身體,這一切都是經過事先的精密設計、運行於區界係統中的目標對象。

但父親不是。

他是“訪客”。

數以萬計的人擁有這個度假區——數值海岸的會員權限。他們平時居住於現實世界,通過行使會員權利訪問區界。這無數人中的一個,便是父親。他從無數區界裏選中這個區界,預約了一個所謂“我的父親”的空缺角色,來到我家裏。區界裏本來就被設置了許許多多諸如此類的空缺角色,隻要沒有被人預約,就可以隨意扮演,不論扮演者本身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所以,在那張餐桌旁坐下的父親一日一換。

我們同這些父親在夏之區界一起玩樂。

然而,那個老人顯然不是訪客。為什麼我會產生那樣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一種近乎血緣至親的親近感?

“走啦!”

茱莉的聲音打斷了朱爾的思緒。她從岩石上縱身躍進洞中,潛入水底。朱爾跟了上去。

海裏的石頭呈台階狀,像漏鬥一樣,越往下越狹窄。每層岩階上都積著厚厚的鳴沙,難以計數的視體便躺在鳴沙鋪就的床褥上,任時間靜靜流淌。

茱莉把剛剛撿到的視體放在其中一個岩階上。新加入的小家夥開始享受透過海麵灑落的溫暖陽光。漏鬥口開向天空,恰好可以讓陽光均勻照射下來。茱莉說這對視體的成長很有好處,但到底是真是假,朱爾無從知曉。

茱莉一邊巡視岩階各處,一邊逐層下潛。她應該是在無聲地呼喚自己給視體起的名字,與它們一個個打招呼吧,就像對待自己的寵物一樣。“早上好呀,‘冰爽馬丁尼’。”“‘北齋絹’‘破鏡’,今天天氣不錯吧?”有的視體正在打盹兒,有的正在內部進行超高速運算。“今天的心情怎麼樣啊,‘紫苑律’‘手搖鈴’‘耳蝸’?”茱莉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注意觀察是否有沒見過的視體——是否有剛出生的小家夥。

快到漏鬥底部的時候,茱莉停了下來。她拿起一塊視體,莞爾一笑,朝頭上朱爾的方向豎起拇指。朱爾潛下去靠近了細看,隻見茱莉手中的那塊視體美麗得令人訝異。它足有雞蛋大小,即使在水裏,看上去也沉甸甸的。

視體猶如蛋白石一般,乳白基色中,各種顏色複雜交織。迎著海麵照射下的陽光觀察,可以看到視體的表麵生有細微的白色絨毛,就像初生的哺乳動物蜷縮著身體睡在手心裏一樣。

兩個人帶著這塊視體浮上海麵,躺倒在沙灘上大口喘氣。此時的陽光比先前更加強烈,不過鳴沙沒有怎麼變熱,反倒讓人有一種舒適的清涼感。

“幾天沒見,變這麼大了呀。”朱爾伸手摸了摸茱莉手裏的視體。

茱莉給這個視體起的名字叫“尾巴”,疼愛得不得了。

“尾巴”的絨毛隨風搖曳。茱莉將手指伸進絨毛裏,頓時從指尖傳來如樹蔭般舒適的“聲音”,就像觸摸到活生生的小動物一樣。

“天真可愛的小家夥啊,”茱莉的臉上綻開笑容,“讓我來逗逗你吧。”

茱莉抓起一把沙石,沙沙地淋在“尾巴”上,細微的鳴沙如同白色的涓涓溪流一般。“尾巴”發光的絨毛驟然僵住,好像初生的幼犬突然淋到了冷水,然後又像真正的小狗一樣,哆哆嗦嗦地抖掉沙粒,絨毛的柔光與沙石的閃光交相輝映,閃爍出無數細小的虹彩圓圈,隨即又像蘇打水的氣泡一樣消弭於無形。“尾巴”令人驚異的表現讓茱莉他們笑了起來,笑聲轉為“聲音”,在清涼的沙灘上蔓延開來。

“朱爾,你也逗它玩玩吧。”

茱莉把“尾巴”放在朱爾的肚子上,撒下一把鳴沙。朱爾頓時感到無數的“聲音”在自己肌膚各處綻開,那是一種痛快的舒適感,就像是在原本厚重的沙地上暢快前行的輕盈感一樣。“尾巴”的“聲音”——那是一種近乎小動物的叫聲——絨毛的拂動、沙粒的流淌,這一切令朱爾不禁閉起眼睛,輕聲呻吟起來。

茱莉手中的沙粒剛流盡,她又伸出了雙手,捧起滿滿的沙粒,白色的涓流從十指之間傾瀉而下。

鮮烈的刺激再一次由朱爾的小腹上升騰而起,少年忽然間意識到,這一次的感覺竟是如此接近於性的快感。

觸電般的戰栗激走全身。

沙粒涓流傳達的信息中包含了茱莉對性的渴望。

朱爾睜開雙眼,看見茱莉傾瀉沙粒的十指正在逐漸透明,慢慢顯現出閃爍著熒光的輪廓。朱爾的小腹上也能看見同樣的熒光。這是AI程序的人格邊界正在動蕩。對AI而言,所謂皮膚,其實是外緣程序的隱喻,它定義了AI人格邊界的範圍。現在,這層邊界被沙粒暫時轉換成可穿透的狀態,AI內部的知覺和更為精妙的深層感覺、感情暴露出來。這才是AI真正的“內在”。一般情況下,僅僅通過外力的作用,隻能看到AI體內的血肉。對於區界的AI來說,那些不過是裝飾。真正的“自我”,是一種唯有在邊界被穿透之時才會展現的、以精密的光之織物形象呈現出來的視覺化現象。也正因為如此,此刻朱爾心中才會升起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就仿佛有人正在觀察赤身裸體的自己,仔細研究自己胯下高昂的性器一樣。

茱莉是在以沙粒為媒介,向我傳達她的感情啊……

那樣一種難以言喻的感情。

或者說,誘惑。

既非語言,也非肢體的誘惑。

那是一種對邊界的刺激,蘊含著愛撫與交合的欲望。從這種意義上說,也可以算是接吻吧。

朱爾沐浴著沙粒的涓流,同時也舀起一把沙粒,待手指的邊界轉化為可穿透的狀態之後,再將沙粒從茱莉的肩膀上撒落。沙粒的涓流由肩至胸,勾勒出閃爍的曲線。兩個人熱情地擁吻起來。茱莉舌尖上的那顆視體舌釘碰到朱爾的牙齒,發出輕輕的觸響。兩人感覺此刻已然融化,湧動的激情以舌釘為觸點,開始在兩人間遊走激蕩。

可是,就在茱莉激烈搖擺的時候,一道耳飾的銀光突然躍入朱爾的眼簾。

那是茱莉耳垂上的魚形耳飾。

朱爾的亢奮驟然退去。

嘴唇分離,手臂鬆弛,兩人都離開了彼此緊貼的胸口。一陣劈啪輕響,仿佛靜電的聲音。茱莉垂下視線,似乎是在躲避朱爾的目光。朱爾訕訕無言,正想開口說些什麼來打破眼前的尷尬。

就在此時,“聲音”,強力的“聲音”,破壞性的“聲音”,猶如地震最初的一擊,由兩人的正下方筆直頂起!兩個人的邊界此時依舊處於可穿透狀態,那“聲音”一氣直抵他們的內核。衝擊與劇痛激蕩開來,像是有把鈍刀蠻橫地洞穿了他們的軀體。兩個人反射性地封鎖邊界,翻滾在地,無法呼吸,無法出聲。

不過兩個人心中明白。

這是警告。

是滿地沙石傾注全力的怒吼。

憤怒與吼叫,不安與恫嚇。它們感覺到莫大的威脅。

那是什麼?

是……

兩個人爬起身,踏行在沙地上,每走一步,沙粒的溫度與濕度都不相同。沙地覆滿了細小的飛沫,仿佛暴雨侵襲的水麵。

朱爾用力眨眨眼,抬頭仰望天空。

天空突然變得一片陰暗。

厚實的白色雲層先是變得猶如潰爛的傷口般烏黑,然後像朽壞了似的逐次崩潰,化作飛旋的碎片,淹沒了整個天空。

這天空……成了這般模樣,還是天空嗎?

看不出半點天空的模樣,雲朵像荒蕪的岩山自天空向大地傾頹。那是冬日的灰與黑,朱爾他們從未見過的顏色。

那不屬於這個區界,朱爾想,那是自外界強行撬開夏之天空、擅自闖入的東西。雲朵似乎是由某個看不見的入口流入天空似的,越積越多,翻騰不休,一點點吞噬了整個天空。

夏日正被劫掠。

“喂……看。”茱莉輕呼了一聲,雙唇慘白。

“我在看。”

“不是,是那邊。”

茱莉指向的地方,雲層的一角正朝地麵垂落,宛如崩塌的斷崖。那該是蘊含了過量水分的積雨雲,終於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化作暴雨傾瀉而下吧。朱爾眯起眼睛,隻見那裏有無數細小的蜜蜂似的黑影直落而下。

但那隻是錯覺。實際上,每個黑影都相當巨大,遠遠超出一個成人的體積,有些甚至有房屋大小。

“那邊也有,對麵也是。”茱莉說。

在她手裏,“尾巴”蜷起發光的絨毛,驚懼不已。

“來了。”

“什麼?”朱爾問。

鳴沙之濱的地表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落下來了,這小家夥說。”茱莉答道。

細小的黑影突然改變了飛行的方向,猶如成群的蚊子。它們不再筆直下落,而是以自身的動力控製著下降的速度和方向。

“快!”

茱莉大叫一聲,朝斷崖跑去,腳下的沙石猛然間泛起無數泡沫,但茱莉依舊試圖強行穿過。

突然間,朱爾福至心靈,叫道:“別去!”

泡沫是警示的信息,是沙粒的信號:別過來。

可是已經晚了,茱莉恐怕已經觸動了那家夥布在沙地中的感覺網。

一塊巉岩孤零零地矗立在沙灘上,那是沙粒感官的死角。那家夥便從巉岩的陰影處現身。

蜘蛛。

巉岩鋒利尖銳,恐怕足有五米高,需要抬頭仰視。朱爾他們一直把這塊巉岩視作沙灘的標誌物。

但蜘蛛比那塊巉岩更高。

嚴格說來,在這個時候,還沒有人知道是否應該把這東西稱為“蜘蛛”,大家真正開始用這個名字稱呼它們還是將來的事,是不久之後在東海灣,那場真正的戰爭打響之後的事。

然而,朱爾知道那就是蜘蛛。他的直覺告訴他,他所熟知的、區界裏可愛可親的修理工,同眼前這個龐然大物之間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關聯。

其實,在某種更加隱晦的意義上,將這東西稱作蜘蛛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那不僅僅是對外形的聯想。它們是一種捕捉一切物體,給獵物帶去死亡的存在。除了“蜘蛛”,再沒有任何詞語能夠如此貼切地形容它們的本質。

蜘蛛用十條長腿站立。或者該說,它本就是由腿構成的。

十條細長的腿豎立在沙地上,長腿的頂點連接在一起,此外什麼都沒有:沒有頭,沒有眼睛,沒有軀幹,沒有嘴。長腿帶有七個以上的關節,上麵覆蓋著一層幹巴巴的痂殼般的銅綠色分泌物。

蜘蛛發現了朱爾,似乎對他生出了興趣。這家夥沒有頭和眼睛,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朱爾的存在。

蜘蛛動了動腿,清理了一下礙事的巉岩。

它的幾條腿猶如手指般靈活,輕輕一動便抓住了岩石。被抓住的岩石沒有融解,也沒有破碎,隻是忽地消失了,剩下的岩石斷麵如同打磨過一般光滑。

岩石消失的一刹那,朱爾真切地感受到了蜘蛛強烈的食欲。蜘蛛最為原始的欲望透過鳴沙傳到了他的心中。

剛才的岩石被蜘蛛吃掉了。蜘蛛沒有嘴,它用的是別的方法。石頭就這樣從這個區界徹底消失了。

蜘蛛擺動黑黢黢的長腿,跨過岩石斷麵。朱爾感到蜘蛛的食欲愈發強烈。它想吃掉我們,但即使吃了我們它也得不到滿足。朱爾明白,驅動蜘蛛的與其說是食欲,不如說是饑餓,永遠無法填滿的、深不見底的饑餓。這隻蜘蛛不管吃下多少東西都不會滿足吧……

絕望攫住了朱爾,他再一次抬頭望向天空,心中隱然知道自己將會看到什麼。

天空中的黑影愈來愈近,已然可以分辨出一個個的個體了。

它們正在降落。

無數的蜘蛛。

形狀各異但本質相同的蜘蛛,正滿載著同樣強烈的饑餓降落下來。

朱爾動彈不得。

我要被吃掉了。

還有茱莉,還有沙灘,還有媽媽,還有房子,還有小鎮,什麼都不會剩下。就連這個區界也會在轉瞬之間被吞噬殆盡,隻留下一個空空如也的內存空間。

這股絕望如烈性麻藥般驟然發作。他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任何事物,就連蜘蛛迅猛刺來的利爪也沒有發現。

朱爾的耳中突然闖進不成詞句的怒斥,某個人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向後拉。他朝後仰身的時候,蜘蛛腿剛剛擦過他的鼻尖。

“發什麼呆!”

朱爾終於清醒過來。適才自己可以說是與死神擦肩而過。

“喂,這邊,慢死了!”

茱莉依舊拽著朱爾的肩膀,繞了個圈跑向蜘蛛,連滾帶爬地鑽到它的腳下,迅速穿過蜘蛛的長腿,繞到蜘蛛的後麵。蜘蛛揮舞的長腿撲了個空,失去了目標。

“到我後麵來!”茱莉叫喊的聲音裏帶著哭腔,膝蓋也在戰抖,但她沒有失去鎮定,“真礙事!到我後麵來!”

兩人背靠斷崖同蜘蛛對峙。“饑餓”撲麵而來,強度比方才更甚。捕食獵物之前的緊張感注滿了蜘蛛的十條腿,自上而下,直到趾尖。

突然,蜘蛛頂端的接合處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裏麵噴出白色的液體。那液體一接觸空氣便凝固成形,自蜘蛛的頂端落下。

是蛛絲嗎?的確,看起來與他們司空見慣的蛛絲沒有什麼不同,就是小蜘蛛吐出的那些修補區界破損處的蛛絲。蛛絲相互纏繞,化作一塊密不透風的大布,朝兩個人覆蓋下來。

朱爾奮力揮舞雙臂,然而蛛絲牢不可破,就像是一塊濕透的床單一樣,壓得朱爾手腳動彈不得。照這樣子,自己隻有束手待斃了。

但茱莉並沒有膽怯。蛛絲迎頭撲下,茱莉不為所動。她集中精神,身子稍稍前傾,雙手將“尾巴”捧到胸前。

“茱莉,你在幹什麼?還不快逃嗎?”

“逃到哪兒去?”

的確,此時已經無路可逃了。身後是斷崖,眼前是蜘蛛。

“對不起。”茱莉小聲對“尾巴”說。“尾巴”發光的絨毛微微搖動,仿佛是在回應茱莉的話。

“對不起,好不容易才長到這麼大,好不容易才能到外麵來玩。”茱莉似乎是想用“尾巴”來對抗蜘蛛,“對不起,把你也卷進來了,讓你遇上這麼可怕的事。”

茱莉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輕。她集中精神,全身緊繃。她正在加強與視體之間的共鳴,以增加攻擊的效果。蛛絲雖然仍在傾吐,但絲毫沒有分散茱莉的注意力。她的精神集中在與“尾巴”的溝通上,同時竭盡全力引導視體與自己產生的共鳴。

“把你的力量借給我,不是一點點力量,而是將全部的力量毫無保留地給我。救救我們。”

茱莉輕柔的聲音摩挲著視體。發光的絨毛悚然而立,好似被逼入絕境的、受驚的幼獸。

“你和我,我們一起趕走那個怪物。別害怕,肯定能行的。”

雲很厚,四周如無星之夜一般漆黑,隻剩下茱莉的掌心裏有一片光亮。在那片光亮的映照下,唯有茱莉的雙眼鮮活明亮。

蜘蛛似乎對“尾巴”的亮光產生了興趣,它呆立了一會兒,隨即像是厭倦了似的抖了抖身子,倏地轉移到了兩人麵前,動作迅捷得難以置信。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至少有以下三件事幾乎同時發生,又在一刹那間宣告結束。

最初,一絲風都沒有,沙粒卻被猛然卷起,它們將布狀的蛛絲撕裂,形成一道旋渦,在兩個人和蜘蛛之間建起一條沙石隧道。卷起沙石的並非風力,而是一股貯藏在沙石之中、驟然爆發的未知力量。通過沙石的動向可以看出那股力量的形狀,就好像通過鐵屑可以看出磁力線的形狀一樣。

接著,“尾巴”行動了。它收起絨毛,體表閃閃發光,將某種東西拍攝了下來。

最後,蜘蛛消失了。就和它自己吃掉岩石的情形一樣,蜘蛛在刹那間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在沙石形成的隧道崩塌的那一刻,一切都結束了。

“謝謝。”茱莉對“尾巴”說。

朱爾非常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恐怕連茱莉都沒有明白蜘蛛是怎樣消失的,但這個少年卻了如指掌。然後,應對蜘蛛的戰術開始在他的腦海中激蕩組合。

必須活下去。從這一刻開始,蜘蛛將會無休無止地降落下來……有什麼可以對付它們的辦法嗎?

“走吧。”茱莉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再不趕緊的話,小鎮就……”

朱爾看了一眼斷崖的上麵。小鎮中心的方向,遠遠地冒出了黑煙。

“媽媽……”茱莉仔細撣平衣裙上的褶皺,那是茱莉的媽媽給她做的衣服,“媽媽會死的吧。”淚水從茱莉的眼中溢出,但她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

“走吧。”

朱爾再一次眺望鳴沙之濱。

沙粒死一般寂靜。大海也正在變為鉛灰色。

不久之後,蜘蛛和它們的“饑餓”,就會像一場永無休止的灰色大雪一樣,將夏之區界徹底淹沒吧……

茱莉突然停下了腳步。

“今晚有場象棋大賽?”

“嗯。”

“你要參加?”

“是啊。”

“一切照舊?”

“當然。”

茱莉用手帕將“尾巴”仔細地綁在手臂上,像是怕把它弄丟了似的。

“咱們走吧。”

於是,少年和少女開始往斷崖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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