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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園天使I悠長假日廢園天使I悠長假日
飛浩隆、丁丁蟲

2.打倒蜘蛛的女人、留在最後的男人、東海灣的實幹家們

“流玻璃”。

全能的視體。

夢幻編譯器。

天意控製器。

沒人知道它究竟是怎樣的東西,每個人都隻是在私下談論有關它的流言,那是自“大斷絕”之後產生於夏之區界的一個傳說。是的,在大斷絕之前,夏之區界根本沒有視體,但也沒有人知道視體的出現是否真與大斷絕有關。不過AI們的感覺是,作為失去訪客的補償,他們得到了視體。

大斷絕是一場空前絕後的衝擊。數值海岸本身隻是一個為了向訪客提供休閑服務而存在的虛擬空間。如果有一天,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預兆,突然間一個訪客都不來了呢?有傳言說,這是因為訪客已然死亡滅絕了;也有人猜測說,是休閑地的經營者破產了;還有人說,這個區界本來就是違法的存在,被當局發現之後查封了。

然而,不管哪種說法都沒有證據。與其說是猜測,倒不如說是空想。訪客所生活的真實的物理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AI們其實一無所知。不管哪種解釋,都無法回答一個最基本的疑問:這個區界為什麼能夠繼續存在?如果這裏已經被放棄了,又是誰在給這裏調配“電力”呢?

不過,無論如何,視體總是一個閃光點,尤其對於漸漸習慣了沒有訪客到來的AI而言。

對於AI們來說,再無訪客到來這一變化,同時帶來了解放與失落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感受。就某種意義而言,訪客的缺席是一件非常可喜的事,但不能將之單純地稱為幸福。因為AI的精神構造本就是全麵依存於訪客的。

這樣一種失落,即便是得到視體的喜悅也不可能補償。然而,視體的出現,終究是一個收獲。

第一個發現者是孩子。據說那個視體被發現的時候,正靜靜地躺在院子的雞窩裏。視體為鵪鶉蛋大小,很可愛,像珍珠色的蠶繭。這塊視體被收藏在鎮公所的玻璃盒裏。

第二塊視體過了很久才被發現。某天有個人心血來潮整理自家塵封已久的化妝盒,發現在珍珠首飾裏混有一塊純藍的視體。

接下來,AI開始接二連三地發現視體,就好像整個夏之區界忽然成了一座寶島。

道路邊、草叢裏、樹梢頭,大家都在聚精會神地尋找;爐灶的草木灰裏,圖書館的書頁間,海風呼嘯的山崖洞穴中,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地尋找。在時間無窮無盡的“永不終結的夏日假期”中,還有什麼活動能比這種猶如采集昆蟲一般的行為更加令人愉悅嗎?

沒人高價購買,也沒人特意收藏。這些事情毫無意義。不論哪個AI,在這件事情上,就如拿著捕蟲網的男孩子一樣,僅僅是想要找到它,在人前炫耀。他們僅僅為了這個單純的目的尋找視體。他們讚美彼此的尋獲物,交換各自喜歡的視體,贈送給圖書館和學校。學校裏的地理、美術、生物老師,還有圖書管理員,將這些視體分類展示,為它們製作目錄,漸漸地,使用視體的技術成熟起來。

視體最大的礦脈便是海岸。特別是海灘邊的沙石,AI們曾在其中發現過優質的視體。

帶著孩子的媽媽,熱戀中的情侶,兩鬢斑白的夫婦,一個個就像趕海一樣,都喜歡趁著涼爽的早晨,去海邊探尋寶石。

對了,新的視體總是在早上被發現。由於這個緣故,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AI中開始流傳一個新的說法,說是鳴沙孕育了視體。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視體就在沙石中成長。

也就是在這個時期,不知從哪裏誕生了“流玻璃”的傳說。

這個傳說的出處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大家隻記得,自己是從家人、好友或者戀人那裏聽來的。不管怎麼追溯源頭,問來問去最終也隻能得到同樣的回答:“啊,我也是聽什麼人偷偷告訴我的。”

“流玻璃”包含了一切視體的力量,並具有超越一切視體的力量。

能夠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改造乃至重組這個區界的一切事物與現象的夢幻編譯器。

連創造區界的基本設定都可以訪問、能夠幹涉整個世界基本定律的天意控製器。

沒有人知道它究竟是大是小,是黑是白,也沒有人知道它是不是和一般的視體具有相似的形狀。

沒有人見過它。

重複了千年的無人之夏。延續了千年的街與人。難怪所有人會如此熱衷於趕海。

至少在海岸邊,還有可能出現沒有任何人見過的東西。大家是在沙粒之中撿拾自己的夢想。

然而,海岸邊的視體漸漸變得稀少。當年人們在某處退潮之後的水窪裏拉出“水晶吊燈”時那滿載著興奮與歡喜的呼喊聲,已經很久沒在夏之區界出現了。

發現“水晶吊燈”的時候,大家都以為這就是“流玻璃”了。不過因為沒人知道“流玻璃”到底是什麼樣子,大家也都沒能確定,而最後人們發現,“水晶吊燈”並不是“流玻璃”。

這是AI對視體狂熱的頂峰,從那之後,AI的興奮逐漸消退,但無論如何,對視體的愛戀並沒有改變。

AI在想,我們失去了訪客,取而代之得到了視體。

還有,每個人都想知道,為什麼那個傳說中的視體被稱作“流玻璃”。

安努·卡什邁爾的兩條手臂絕不比任何一個漁民遜色,不管是陽光灼曬的肌膚顏色、匠心獨具的刺青圖案,還是臂膀上壯碩的肌肉。

安努坐在卸貨場的水泥地上抽著煙,身上穿著圓領襯衫,袖子一直卷到肩膀。早上回來的漁船已經收拾停當,她一邊歇息,一邊眺望天空中巨大的積雨雲。晨曦映照的那片雲層,有著異常美麗的火焰般的豔紅顏色,即使隨後被染成了玫瑰色,那份美麗也同樣令人難忘——雖然沒有上過學,但隻要是女人,就一定會說那是“令人陶醉”的美麗吧。

安努抽著煙,雙眼微閉。

刻在眼角的皺紋加深了。安努很少會去保養自己的肌膚,在太陽和海風麵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她的鼻翼與臉頰上,密密麻麻地布滿堪稱捕魚生涯勳章的斑點與疤痕。

直到剛才為止,這座卸貨場裏還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每個人都急著把卸下的海魚往外運,然而此刻卻變得一片寂靜,四下裏幾乎看不見半個人影。

唯一的熱鬧來自安努身邊的孩子。那是安努的孩子,他們在嬉戲玩耍。最大的是個八歲的女孩,小一點兒的是六歲的男孩,接下來是四歲的雙胞胎——都是男孩,然後是三歲的女孩,兩歲的也是女孩,最後一個還在吃奶的嬰兒也是女孩。總共七個都是安努的孩子,不過沒有一個是她親生的孩子。

這些都是養子,沒有一個是她自己生的。朋友的朋友生下來又拋棄了的孩子,死於暴風雨的同伴的孩子……不知不覺間就聚集了這麼多。從一千零五十年前開始,這些孩子就已經把安努當作自己的母親了。

安努本身未婚。人生已經到了這個階段,何必再去自尋束縛,非要找個男人結婚呢?——這是她的口頭禪。

最大的那個孩子正背著吃奶的嬰兒,雙胞胎在同兩歲和三歲的孩子玩。這些孩子都受著老天爺的照顧。安努又點上一支煙,心情愉悅。她從襯衫口袋裏拿出一本浸透了汗水和潮氣的小書,盤著腿開始閱讀。這好像是從前某個偉大的詩人寫的東西。有個小她二十歲的男人總是勸她多讀些書,那個男人和安努一樣沒上過學,但他讀書、下棋都非常拿手,棋力大概算是整個小鎮第二強的吧。

安努雖然讀不懂複雜的字,但她很喜歡優美的詞句。那些中意的部分不知讀過多少次,每句話都能背下來了,可她還是會常常去讀一讀。說起來,這也正是安努的風格。

他們選擇了大海,再也不會回來。

縱然回來了,你又怎會認出他們的容顏。

他們再也不會回來,因為他們選擇了大海。

縱然偶爾回來,那真的是回來了嗎?

忽然,安努沿著詞句滑過的手指停住了。雲朵遮住了太陽,照到書頁上的光線也被擋住了。

安努心生忐忑,於是抬頭仰望,隻見天空已經變得一片陰沉,布滿汙濁的雲朵。安努雙手按住膝頭,站起身來,起重機吊臂一般粗壯的雙腿將安努巨大的身軀支撐起來。她的身高超過一米九,肩膀寬大,頸項頎長,頭發如糾結的銅線,肌膚如百煉的精鋼。

安努疤痕密集的鼻翼周圍顯出細密的皺紋。眼前的變化絕不尋常。她把書飛快地放回口袋,朝孩子們大吼:“小心,都過來,帶著小家夥們過來!”六歲的男孩正在拿魚叉當玩具,安努狠狠罵了他幾句,搶過魚叉要把它扔回小屋,不過一轉念又覺得說不定等下會用到這個東西,於是沒往回放。就是在這一刻——

“唔”的一聲,就像是蒼蠅飛過時發出的嗡鳴一般——然而那蒼蠅足有狼狗般大小——某種東西掠過半空繞到她的身後,安努閃電般迅速轉身舉起魚叉,但就在那一刹那,最大的那個女孩子的頭已經被蜘蛛吃掉了。

“媽媽……”這聲呼喚依然浮在半空,蜘蛛卻已逃出安努的視野。安努猛甩魚叉杆,將大女兒的身子擊飛出去——為了不讓她身上背著的嬰兒也被蜘蛛吃掉——接著順勢將魚叉杆壓低橫掃了一圈。孩子們明白母親的意思,全都匍匐在地。最大的男孩子撲到姐姐身上保護嬰兒,他的對麵就是蜘蛛。

狼狗般大小,鱷魚般的大嘴,短短的五條腿。

隻有這些。

到這時候為止,剛剛過去了一秒半的時間。

安努低低地發出“嘿”的一聲。借著這一聲,蓄積在咽喉、胸口、肩膀、上臂的力量釋放出來。魚叉越過最大的男孩頭頂,直刺蜘蛛。然後……蜘蛛厚厚的表皮彈開了魚叉的尖刺。即使強壯如安努,也沒能對蜘蛛造成半點傷害。它停在原地,紋絲不動。也幸虧是安努,若換作旁人,恐怕連魚叉都要脫手了。

至此又過了一秒。

安努恍惚間覺得蜘蛛張開巨口笑了起來。張開的巨口中赫然是大女兒的頭,上麵裹著黏黏的半透明分泌物。頭上被弄得汙穢肮臟的頭發是昨天安努剛梳洗過的。因為自己的頭發粗糙難看,安努非常喜歡大女兒筆直烏黑的長發。“媽媽,別給我亂塗油膏喲。”昨晚的話猶在耳邊,說這話的雙唇卻已然褪盡了血色,再不會發出任何聲音。

安努想要呼喚孩子的名字,驟然間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頭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哢嗒一聲斷開。安努瞬間下了一個決定,她越過孩子們,將魚叉筆直刺向蜘蛛張開的大口之中。

貫穿了長女頭顱的魚叉,勢頭不減地深深插入蜘蛛的咽喉。安努在手臂上貫注了全身的力氣,將魚叉往回拉。蜘蛛距離自己仿佛有兩百公裏般遙遠。她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鼓起,差不多有普通男人大腿的粗細。她一麵拉,一麵以投擲鏈球的方式掄動魚叉。等轉到第二圈的時候,她整個身子向地麵斜倒下去,將蜘蛛重重砸到水泥地麵上。然而,手上感覺到的彈力讓安努意識到蜘蛛並沒有受多嚴重的傷,她立刻握住魚叉跳起來,再直直壓下去。魚叉加上了安努上百公斤的體重,在蜘蛛的咽喉處插得更深。

安努努力不把目光從女兒的臉上移開。女兒太可憐了,一旦移開目光,自己絕對無法再看第二次。

這個舉動救了安努的命。

女兒的臉上忽然顯出圓圓的孔洞,就像是在照片上用打孔機打出來的平滑圓整的孔。

安努急忙跳開。

那是“饑餓”的攻擊。

蜘蛛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安努繞到它的背後,跳上蜘蛛的身子,從兩側的腰間拔出兩把結實的腰刀。安努的腰間總是掛著革質刀鞘和刀,從她還是個喜歡打架的孩子開始就是這樣了。

魚叉的尖刺從蜘蛛的背後穿出來,將周圍的表皮割開口子。外置的控製麵板扭曲變形,接口處都開裂了。安努將兩把刀從那裏猛地插了進去。

蜘蛛翻滾起來,力氣大得足以弄翻倉庫小屋,但安努按住了它。她腿上的肌肉繃得極緊,穿了橡膠靴的雙腿仿佛生了根似的紋絲不動,全身的肌膚越來越紅。蜘蛛掙紮得越厲害,裂口便開得越大。安努沿著裂口繼續用刀往裏插,不管蜘蛛如何掙紮,手上的氣力絲毫不減。蜘蛛越是掙紮,越是加速自己的毀滅。最後,它外殼上的麵板終於掉落下來,白濁的液體開始從體表各處的裂口向外流淌——這恐怕就是蛛絲的原液了。

蜘蛛發出瀕死的聲音,已經無法再維持模擬生命的外表形態,逐漸顯露出單純的區界工具的本質。

蜘蛛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漸不可聞。安努知道蜘蛛已奄奄一息,但手上依舊不減半分氣力,反而加了一把力。這股力量能持續如此長的時間,也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安努將刀留在蜘蛛身體裏,雙手探入外殼的縫隙之間,像撕螃蟹一樣用力把蜘蛛扯成兩半。

然後,她緊繃的神經突然鬆懈下來,咚地坐倒在地上。

安努大汗淋漓,全身塗滿了蜘蛛的分泌物和自己的血。

她還壓抑著自己的情感。

“媽媽。”雙胞胎從兩邊靠過來,握住養母的手。

“謝謝。”安努扶著他們的手站起來,起重機一般的腿猶如灌了鉛一樣沉重。她的精神有點恍惚,畢竟剛剛她做的事情相當於徒手拆解了一輛汽車。

“啊……”

昏暗的天空中,成百上千的蜘蛛飛舞而下,有的如牛犢般大小,有的如房屋般大小,還有的如船舶般大小。

西海灣被包圍了。蜘蛛們從山脈那邊延綿而下,已經開始蠶食小鎮了。

被蠶食的不僅是樹木,山體本身也開始消失。

這時候的安努還不知道“饑餓”這個名字,但是她知道,有一股潮水般的壓倒性力量,類似於把女兒的頭弄得千瘡百孔,卻遠比它巨大的力量,已經開始毀滅這個小鎮,甚至整個夏之區界了。

從卸貨場可以看到遠處鎮公所的鐘塔。那是整個西海灣最高的建築物。此刻,那座鐘塔正在緩緩傾倒,最後消失在層疊的屋頂下。

安努望向自己的養子們。

有什麼方法能帶著這些孩子一起逃走?

這還用問嗎?

一分鐘之後,一艘距離卸貨場最近的漁船啟動了發動機,駛向東海灣。

向著寶石般的小鎮,向著礦泉旅館和優美的別墅群,漁船駛出了港口。

這時,漁船上的安努才終於嗚咽起來。

整個夏之區界的電話不足二十部,其中一部現在正在東海灣分警署的分署長室裏鳴叫。那是從鎮公所打來的電話。分署長聽了一會兒電話,臉色變得煞白,把電話交給剛好來分署麵談的副鎮長巴斯坦,然後又讓在場的部下去把分署的主要人員都召集過來。

直到接過電話之前,副鎮長巴斯坦還未了解到事態的嚴重程度。東海灣的天空還和往日一樣,晴空萬裏,毫無異狀。他和同在一個房間的原公所職員貝尼耶對望了一眼,剛拿起聽筒,就聽到位於西海灣的公所裏傳來混合著恐慌與悲痛的聲音,告訴他西海灣發生的異常事態。就在巴斯坦努力分辨電話對麵的聲音、試圖弄清對麵到底正在發生什麼的時候,署員們紛紛集中到了分署長室。

“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目前還不是很清楚。”分署長說,“總而言之,根據公所的消息,本署已經沒有了。據說是被怪物吃掉了。”

署員們完全無法理解這話的意思。這也在情理之中吧,分署長想,自己也是一樣,一頭霧水。

巴斯坦說:“分署長,公所好像也……”說著,他把已經沒有聲音傳來的聽筒舉向署員們,“……斷掉了。”

分署長和副鎮長把他們在短短的通話時間內聽到的信息整合在一起,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西海灣——夏之區界的中心地區,被大群蜘蛛模樣的怪物襲擊了。還有,“警署被毀”“居民被折磨致死”“山體從頂端開始逐漸被吞噬”。

有人從這間位於二樓房間的窗戶往外看了一眼,隨即發出一陣呻吟。

天空開始變得陰冷。

“那麼,”分署長用力咬牙總結道,“大家都從西海灣逃來這裏了,我們要去保護他們,消防隊也要通知一下,然後去搞清楚西海灣到底發生了什麼。”

“啊,鎮長呢?”巴斯坦旁邊的貝尼耶說。貝尼耶是和鎮長、副鎮長同一年進入鎮公所的,三人是朋友。巴斯坦要主持今天在旅館舉行的象棋大賽,退休的貝尼耶也一同過來幫忙。“羅傑怎麼樣了?”

巴斯坦搖搖頭。剛才打電話來的正是鎮長本人,不過那電話是在慘叫聲和建築物倒塌的聲音中中斷的。這種事到底還是說不出口啊,巴斯坦暗想。

“那我們就把這裏當臨時官署。”分署長說。

“小了一點吧……”巴斯坦在心裏理了一遍東海灣可以信賴的居民名單,回答道,“這裏太小了。”

“的確有點小。”分署長說。警局分署隻有最基本的警力及相應數量的房間,畢竟這裏是個休閑之地。“那去哪兒好呢?”

“去旅館吧,那邊有很多能開會的房間。”

“對啊,旅館裏是有不少會議室。”

巴斯坦點點頭,然後挺了挺胸膛。他雖然個頭不高,但很健壯。一定要多加小心,更不能垂頭喪氣,他暗暗對自己說。

“貝尼耶,你這把老骨頭還能扛得住嗎?這可是個能壓斷骨頭的活計哦。”

“這還用問?過了一千年沒勁的日子,人都要瘋了。”

巴斯坦抬頭去看外麵的天空。蜘蛛還沒有降落,這既讓人急不可耐,也讓人惴惴不安。

這之後,在東海灣展開的持續整整一天的攻防戰,就這樣注定在礦泉旅館的舞台上上演了。

然而,這是否真能說是巴斯坦的選擇?

那座小屋建在能夠享受到怡人海風的地方。何塞·範·多梅爾在選擇建房地點時考慮的條件之一便是,不論夏日怎樣炎熱,都能讓打魚歸來的自己涼爽入眠。從外觀上看,這座隻有一個房間的小屋很不起眼,不過房間裏卻像頭等艙一樣舒適。

何塞洗過澡,躺上床,攤開頎長健碩的四肢迷迷糊糊地打盹。若是平日裏,他早就該睡著了,可今天不知怎的忽然醒轉過來。何塞那張年輕的麵龐上,迷離的雙眼怔怔地盯著牆壁看了很久。

很久很久以前,那堵牆邊放有一個展示視體藏品的櫥櫃,如今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書櫥。書櫥裏擺放的都是何塞一點點收集來的書。書櫥之中,有好些地方都是空的,就像牙齒脫落之後剩下的空隙一樣。本來放在那些位置上的書都被借出去過,還回來的時候都被鹽分和水汽弄得書頁粘在一起,沒法兒看了,於是書架上空著的地方也就一直空了下來。“買了還你。”借書的她總這麼說,但從來沒有實現。

再也不會補上空隙了——不是那些借出去的書,而是整個書櫥都將消失——何塞的腦海裏忽然迷迷糊糊浮現出這種完全沒有邏輯的想法。

突然間,何塞坐起了身子。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醒過來:因為那異樣的聲音。他如獵豹般挺身而起,一個箭步跨到房間另一邊,透過窗口看到天空的異變,便立刻給自己裸露的上身披上一件襯衫,轉頭衝出房門。外麵依舊是往日裏住家稀少的郊外田園小路,然而也許是因為天空陰暗,看上去和平時大不相同。何塞沿著這條小路往前趕,奔向連接西海灣與東海灣的大道。

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從天空中飛落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但是,他知道該做什麼。

頭頂上響起轟炸機一般的恫嚇聲,一隻蜘蛛飛在天空中。何塞隻覺得背上汗毛直豎,他一邊飛奔,一邊回頭觀察,但眼中看到的景象卻令他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地麵正在開裂,仿佛拉鏈正在拉開一樣。田園風景當中,有一道黑色的狹長裂口正在延伸。那不是天崩地裂的混亂,而是平滑無聲的開裂。裂口裏麵一片漆黑,連本來應該看到的大地斷麵也不存在。那裏麵僅僅是一片黑暗,甚至連應有的深度感都沒有。裂口處仿佛是被銳利的長刀切開一般筆直齊整。在何塞眼中,裂口的接縫處正在解體為紛紛揚揚的白色官能素——構成這個世界的極細微的單位。

裂口的最前端有一個黑影,那是剛才何塞看到的蜘蛛。裂口追隨著蜘蛛的飛行蹤跡,或者說,蜘蛛是在給這道裂口導航。

何塞觀察著蜘蛛的動向,跳出小路,沿著不會被卷入裂口的方向繼續奔跑。天空中的蜘蛛不止一隻,它們的數量正在增加。往後看,裂口越來越寬。何塞想象著從遙遠天空俯瞰自己的模樣。那是自己無緣得見的景象,然而何塞的腦海中依然可以清晰勾勒出那幕場景:數根蜿蜒的黑色線條侵蝕大地,還在一點點變粗;自己的小屋慢慢傾頹,緩緩沉入寬闊的黑線之中。但此刻已經沒有回頭去看的餘暇了。前方視線所及的海上也有蜘蛛飛舞而下,海麵上也有它們拖出的黑色線條。

蹚過小河,大道放眼可見。

街道上稀稀拉拉的都是從小鎮逃出來的人。何塞的心仿佛裝了鉛塊一般沉了下去。人數太少了。其他人都在哪裏?都沒能逃出來?小鎮的情況嚴峻到這種程度了嗎?

“何塞!”有人在喊。聽到這個名字,許多人也跟著喊了起來。

“何塞!”

“何塞!”

呼喊聲越來越多。柔弱的少女、漁民的家小、精壯的男人……在場的每個人都是走投無路的表情,恐懼慌張,亂成一團。轉瞬之間,何塞便被圍了起來。高個子的何塞,在人群裏明顯高出一頭。

大家七嘴八舌地描述起西邊發生的事,他們都忍不住急著要把這些告訴何塞,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經曆過的事告訴何塞。整整二十秒,何塞什麼都沒有說,隻是聽著,最後才短短地說了一句:“別慌,快,往東走。”

刹那間,寂靜猶如石子投入水中後形成的波紋一樣蕩漾開來。高出人群一頭的何塞朝自己認識的一個年輕人招呼道:“卡繆,幫我召集幾個人!”

卡繆條件反射似的抬起頭。

“我要在這兒留一會兒。雖說有點強人所難,但跟我一起留一會兒吧。不管怎麼說,總要有人指個方向才行。”

“我跟你一起!”

“啊,勒內老爺子也在嗎?他的船廠還有能出海的船嗎?”

“我去打聽!”卡繆飛奔而去。

何塞指示剩下的人——主要是女人、孩子,還有上年紀的老人——結成若幹小組,每組幾個人,由認識貓行道的人做向導。誰會用視體?有幾條船能用?身體孱弱的人就用船送走。

從西麵小鎮逃來的AI人流,在這裏經過何塞的梳理,由混亂變為有序,隨後朝東而去。

在這個十字路口,何塞等人一直堅持到再也堅持不下去——堅持到黑色線條的侵蝕愈逼愈近,再不走就走不了為止。

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吧,直到最後,何塞他們也沒有遭遇到蜘蛛的襲擊。

蜘蛛從破碎的天空傾瀉而下。

不計其數……

一個陌生的少年沿著朱爾家門前的小路慢慢走向小鎮。

朱爾那玩具般精致的家已經破損殆盡,熊熊烈焰夾雜著滾滾濃煙從廚房冒出來,隱約可以看見裏麵焦黑的AI屍體。咻咻聲響起,細長的青灰色蜘蛛從少年的麵前掠過。

如此輕易……真是簡單……

少年本想穿過果樹園,卻在半路停下了腳步。

今天早上,少年來到這個區界時挖開的洞穴,也就是那個差不多唱片大小的洞穴,已經被堵上了。本來他已經在上麵設置了蜘蛛無法修複的機關。

那修補洞穴的就隻能是這裏的AI了。這種程度的手藝,這個區界的AI還是能做到的吧。

對了,一定是用了視體……

少年笑了起來。

還真是容易啊……

全都在按照預想的進行。

他們一定都等在礦泉旅館了吧……

少年又開始不急不忙地往前走。是的,不必著急,完全沒有著急的必要。

桌子相當於普通辦公桌兩倍的大小,彩色玻璃罩的台燈,奢華的真皮桌墊。在這張桌子的對麵,是道尼·普雷讓溫厚和善的臉。

巴斯坦和貝尼耶走進礦泉旅館財務部最裏麵的經理室,桌子對麵坐著的道尼看見他們不禁露出訝異的表情。

一定是因為我們臉上都帶著無路可逃的神色吧,貝尼耶想。道尼一定是在驚訝,究竟出現了什麼樣的事,才會讓巴斯坦這樣一個天才實幹家那張永遠沉著冷靜的臉上,出現如此絕望的表情呢。

這時候,道尼習慣性地摸起了自己精光鋥亮的腦袋。道尼的頭上,除了耳朵周圍的部分,其他地方都禿得幹幹淨淨,和白熾燈泡一模一樣。平素他這麼一摸頭,大家都會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警戒心也好,緊張感也好,都會稍稍緩解。

然而,巴斯坦和貝尼耶隻是無言地坐在桌子前麵的沙發上,保持著前傾的姿勢,眼光死死地盯著麵前的玻璃煙灰缸。道尼繞過桌子,麵朝兩個人坐下來。

“很糟糕?”

“可以這麼說。”

巴斯坦以冷靜的語調,簡潔地描述了迄今為止發生的事情,講述中明確區分了確知之事與推測所知。隨後他說,希望“接管”這家旅館。

“做什麼用?”

巴斯坦解釋說,要將礦泉旅館作為臨時官署,以及整個戰鬥期間的司令部使用。

“若是如此,”道尼笑了笑,“完全沒有接管的必要。礦泉旅館建造的目的本來就是向所有人提供一切資源,這裏本來就是大家的地方。”

礦泉旅館的正式名稱是“奧特魯·德·克萊蒙旅館”,也就是說,它是用這家旅館的創業者的名字命名的。不過沒人這麼叫它。大家還是喜歡不加修飾的別名——礦泉旅館。

礦泉旅館建在克萊蒙家的一片開闊地上,麵山背海。旅館主樓有四層高,兩翼的配樓環抱美麗的中庭,正麵前庭中的草地一直鋪展到遠方。周圍的美麗森林也屬於旅館,旅館背後還有專用船塢,優雅的帆船桅杆並排而立,海上還建有寬闊的木質平台。來旅館的客人可以沐浴著海風啜飲免費飲料,還可以欣賞鑲嵌於山體斜坡上的別墅、植物園、美術館,以及濃綠的森林。

道尼和公所的兩個人走到接待處。這時候還沒到中午,接待處頗顯空閑。其實,自從大斷絕以來的一千年間,便再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客人訪問過這裏,聚集在礦泉旅館的隻有AI。這裏已然變成了AI的俱樂部,每日隻有這些滯留在被顧客拋棄了的(實際上就連是否真的是被拋棄了這一點都不清楚)虛擬度假區的AI在談論自己的話題。

但是,經理的眼睛依然盯著每個角落,不讓任何一處沾染塵埃,每個應該閃閃發光的地方都必須得到細致的擦拭。實木與黃銅的厚重色彩遍布室內的每個角落,到處都洋溢著古典的氣息。

三個人走過拐角,這裏的牆壁上懸掛著數十張照片,拍攝的都是旅館過去的歲月。他們沿樓梯走向二樓。

“警察呢?”

“去街上了。好多人逃到了東邊,需要警察保護。”

“是嗎……那些蜘蛛一樣的怪物也過來了嗎?”

“嗯,它們可能也通過街道過來了。”

“但願沒事。”

“那麼,那個——”

“特別房間就在博彩房對麵。”

鑲著彩色玻璃的大門是博彩房的入口,門上的玻璃五顏六色。本來這裏今晚應該召開象棋比賽大會,不過此刻顯然不能期待大會了。至少,去年的優勝者,少年朱爾不正是西邊的孩子嗎?

博彩房的對麵就是特別房間。

兩扇厚重的大門左右對開。如果說博彩房的大門確實營造出了一種奢華氛圍的話,那麼特別房間的大門就是在刻意營造厚重的感覺。這裏本來是為特別尊貴的客人準備的VIP房,不過在大斷絕之後便被換作別的用途。

道尼和貝尼耶把門向兩邊拉開。

房間裏一片昏暗。

沒有窗。幾盞燈散布在房間裏,但也隻有微弱的光線。黯淡的燈光在數麵玻璃上映出無數重影。

這是一間類似寶石店的房間,或者也可以說是陳列小工藝品的美術館一樣的地方。房間裏擺放著好幾個齊胸高的玻璃陳列台,供人鑒賞的東西陳列其中。

房間裏麵還有一個人。

在房間一角,一個體形富態的女人坐在小椅子上。

女人的手上正做著編織蕾絲的活計,但她身邊沒什麼光亮,她就坐在幾乎沒有任何光線的地方編織精巧的蕾絲織物。在貝尼耶看來,那個女人仿佛已經在那裏坐了許多年。

伊薇特·卡羅爾。這是她的名字。

“打擾你了啊,”道尼說,“有點急事,抱歉。”

“沒關係,”伊薇特溫和一笑,“哪兒的話。是我非要任性地跑到這裏做事情。”

“在這裏能安心嗎?”巴斯坦問。

“嗯,非常安心。”

“反正愛嘮叨的家夥也不在。哎呀,不是,我說錯話了。”旁邊插話的貝尼耶趕緊反省。

“沒什麼,你說得對。”伊薇特站起身來,“好了,我也該回自己家了。”

“啊,還是別去的好。”巴斯坦勸道。

“怎麼了,副鎮長先生?”

“可能會比較危險,而且這裏也有事情需要你幫忙。”

“唔……”

“等一下我會詳細解釋。不過之前要先把這個房間裏的東西核對一下。”

道尼打開皮革封麵的大賬本。

賬本裏有這個房間裏的收藏品列表。

視體。

數以百計的寶石級別的視體。

從夏之區界的各個角落收集來、經過精挑細選的視體,都保存在這個特別房間裏。

“用不著賬本。”伊薇特·卡羅爾莞爾一笑。乳白色的臉頰,栗色的眼眸,但那雙眼睛裏並沒有瞳孔,隻有虹彩。依照數值海岸的角色設定,這是表現眼盲的方式。

“因為我全都知道。”在視體的運用上,整個區界再無第二人可以同伊薇特比肩。

“我們就想借助你的力量。”巴斯坦說。

“就算你們不說,我也多少知道一點了……視體從剛才起就在竊竊私語。好像不是什麼好事。”

“對。”

伊薇特站起身。她穿著一件合身的夏日針織長裙,雙手輕輕抱在胸前,那姿勢仿佛修女一樣充滿了自信和威嚴。貝尼耶有點感動。

“隻要有我能出得上力的地方,請盡管吩咐。”

就在此時,旅館職員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貼在道尼耳邊說了些什麼。

道尼微微睜大了眼睛,然後點點頭:“諸位,有條船停到了我們旅館的船塢裏。你們聽到來者的名字一定會吃驚的。”

“誰啊?”

“有個女人帶著孩子來了。她沿著海路從西海灣逃到了這裏,而且,好像還帶了讓人震驚不已的禮物。”

“別賣關子了。”貝尼耶不禁催促道。

道尼伸手摸了摸他電燈泡一樣的腦袋。

“安努·卡什邁爾小姐抵達本旅館。她的船上堆滿了怪物的屍體。”

三個老姑娘大汗淋漓地沿著山坡向上爬,朱爾和茱莉跟在後麵,樹木和叢生的雜草讓他們看不到前方的路。

老姑娘們——哎呀,喊她們“老姑娘”,她們恐怕是要發火的。這三位都才五十多歲——身上穿的豔麗印花長裙都是同一個樣式,大小也是一樣,唯一不同的隻有顏色。她們連體形都一模一樣,都是矮矮的個頭,從肩膀到臀部,身體的圓周差不多都是同一尺寸。由於這個緣故,要是她們光站著不說話,就跟裝了果醬、泡菜之類的食品罐頭差不多(實際上,她們做那些罐頭特別拿手,足以以此為生)。

“哎喲喂,你們啊,好生看著腳底,別滑了。”

“拉好那邊的樹藤,抓住那塊大石頭。”

“那片葉子擋住眼睛了,當心點。”

三個人時不時回頭看看朱爾和茱莉,然後用幹巴巴的聲音訓斥他們幾句。朱爾和茱莉一邊點頭,一邊費勁地跟在她們後麵。老姑娘們腳力強勁,跟年紀一點也不相稱。

“我們可是經常鍛煉哦。”

“吃的東西也很好。”

“飯後還要煎藥喝。”

“對頭。”

“對頭。”

她們一齊大笑。笑聲一模一樣。

三個人都鬢發斑白,圓圓的臉上戴著圓圓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顯得很大,肩膀健壯結實,脖子短短的。三個人是姐妹,靠做罐頭、刺繡,偶爾還替人做芳香治療掙錢過日子。三個人都沒有結婚。長女安娜,次女多娜,三女盧娜。當然,外人根本分不出來她們誰是誰。

五個人在山裏走,但沒走貓行道,走的是完全不能稱之為路的“路”。朱爾和茱莉根本弄不清現在到底走在什麼地方。

“不用擔心。”老姑娘們笑道。

“你們還沒上學的時候我們就在這山裏玩了。”

“采果子,摘草莓。”

“還去秘密花圃。”

“還掏過鳥蛋。”

“閉著眼睛都能把你們送到礦泉旅館,肯定沒問題。”

“你們救了我們的命。”

“不報恩可不行啊。”

茱莉擊退了襲擊三姐妹的蜘蛛。六條腿的炭黑色蜘蛛,和在鳴沙之濱時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時,兩個人從海濱爬上斷崖,回到路上,騎上自行車朝東海灣前進。之所以向東,是因為隻要抬頭看看天空,就知道西麵——也就是兩個人過來的方向——正有數不勝數的蜘蛛飛落。兩個人雖然擔心自己的家人,但說實話,他們根本挪不動腿。他們太害怕了,無論如何都不敢回去。就這樣,去東麵的路上,他們撞上了正遭到蜘蛛襲擊的三姐妹。

“好不容易做的草莓醬啊,全完蛋了。”

“曬幹的牛肝菌也可惜了。”

“剛做好的木頭胸針都還沒來得及賣出去啊。”

和嘴上說的相反,三姐妹看起來一點都不遺憾,而且還在毫不鬆勁地繼續攀登。她們在前方帶路,領著朱爾和茱莉以最快速度前進。五個人的攀登逐漸形成了一定的節奏。在氣都喘不上來的攀登途中,朱爾和茱莉甚至忘記了西鎮,忘記了果樹園,忘記了自己的家,忘記了接下來還要麵對怎樣的局勢。爬著爬著,朱爾意識到自己已經忘記了恐懼與悲傷,不禁心生感激。

“嗯?”

“啊?”

“唔?”

突然間,三姐妹停下了腳步,扭過大汗淋漓的臉望著朱爾和茱莉,她們的眼鏡都被汗水蒙上了一層霧氣。

朱爾也無言地望著她們。

“怎麼辦?好像迷路了。”

落在西海灣廣場的蜘蛛數量最多,說這裏是散播“饑餓”的最佳場所也不為過。美麗而喧鬧的廣場連同它周圍的小鎮一起,是整個夏之區界的中心地區,卻轉瞬間便被“饑餓”吃得一幹二淨。

蜘蛛的形狀千差萬別,有的像汽車,有的像塔式起重機,有的像兩隻鱟背靠背貼在一起,有的像一根繩子上係著三個球體(通過依次向前投擲球體而移動),還有的像是在風中飛舞的花瓣。

蜘蛛的材質似乎也各不相同,有的像貼了金箔,有的像製作陶藝用的黏土,有的像翡翠色的磷粉,有的像黃黃的門牙,諸如此類,五花八門。

它們僅有的共同點,就是都具有“蜘蛛”的行為,以及都載有“饑餓”,僅此而已。

花瓣蜘蛛的一片貼到少女的臉頰上,少女便從它貼著的地方開始被蠶食。剛一眨眼,眼瞼就沒了;還沒來得及吃驚,肩膀上的頭就不見了。各牽著她一隻手的父母,忽然發現自己手上隻剩下女兒的手臂,剛想張嘴大叫,卻發現連自己下頜以下的部分都沒了。

作為鎮公所象征的鐘塔,差不多是從半腰被塔式起重機模樣的蜘蛛吞噬,鐘塔的上半部在空中懸了一瞬,隨即慢慢倒塌下來。

形如黏土的蜘蛛將自己緩緩地鋪到石板上,踩上去的AI被吃掉了腳,動彈不得,剩餘的部分則被小鳥一般大小的有翅膀的蜘蛛啄食。

四處亂竄的AI之中,有一個賣自行車的老人,也就是那個借自行車給朱爾和茱莉的人。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經營了一千零五十年的店鋪被一隻比房子還大的手掌形狀的蜘蛛捏得粉碎,自己店鋪所在的小巷像飴糖一樣扭曲著被拽進那隻手掌裏。道路傾斜翹起,石板紛紛彈出。他自一片困境中拚死跑著。

他奔向廣場。

突然間,雙腿停住了。

他在想,前麵難道是個油漆池嗎?

廣場正在消失,好像被那個油漆池吞進去了一樣。漆黑、平滑的池子——啊不,不是池子,是空洞!

那是區界裏偶爾會出現的空洞,是細微的程序缺陷。平日裏一旦出現,就會立刻由勇敢勤奮的蜘蛛努力修補完善。然而,此刻空洞的尺寸已經擴展到極限,占據了本來應該屬於廣場的地方。眼下這條道路的前方,便被這個空洞截斷了。

腳下的石板如波浪般起伏。身後蜘蛛的利爪已近在咫尺。

老人卻無法將自己的目光從空洞……從空洞中心部位的某種東西上移開。連他自己也無法理解自己究竟在看什麼。

一個年輕人從空洞的中心浮了上來,他的腳下好像還穿著溜冰鞋一樣的東西。年輕人招來小蜘蛛停駐在指甲上,一邊輕吻它們,一邊朝老人的方向望了過來。

這時,老人耳邊響起了呼喚。

是他自己的名字。

這個少年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

老人並不認識那個年輕人。

他怔在當場。

在這個運行了千年的區界裏,本不會有不相識的AI。

但那個年輕人不是這個區界的人。

他是誰?他來自何處?是來自別的……

突然,老人消失在從背後襲來的“饑餓”之中。

以廣場為中心的小鎮最繁華的區域,被吞噬殆盡。

看到從甲板登上岸來的安努和她的養子,貝尼耶一時說不出話來——單是忍住淚水就耗盡了他的全部精神,哪裏還說得出話?抱著大孩子屍骨的安努滿身都是已經風幹了的黏液。貝尼耶看到這一幕,心情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仿佛是自己的女兒遭到了不幸一樣。

安努確實就像他的女兒一樣。貝尼耶是看著安努長大的。她的親生父親是鎮公所的書記,和貝尼耶是酒友,所以貝尼耶早在安努還在媽媽懷裏吃奶的時候就見過她。從那時候開始,安努就越長越結實,是個健康強壯的孩子。

她六歲的時候,同年紀的男孩子全都成了她的手下。

有個叫加考的壞小孩,比她大五歲,有一回同她打架,結果安努眨眼工夫就放倒了對方,這件事整個小鎮無人不知。那時候她兩條胳膊上就已經刺了文身,讓人很是吃驚。十二歲的時候,她的父親去世,她丟下母親,整天帶著她的手下(其中有比加考年紀還大的小子)惹是生非。貝尼耶把她喊到鎮公所訓斥她的時候,安努小姐這麼回答:“我一到十五歲就乘船出海,自己養活自己。父親留下來的積蓄不多,養兩個人撐不了多久,養媽媽一個人還是可以的。我吃飯的錢我自己能掙。”

貝尼耶知道安努說的吃飯錢都是通過賭博之類的把戲弄來的,不過看到安努眼睛裏閃爍的勇猛氣概,他最終還是放過了她。

像安努聲稱的那樣,十五歲那年,她真的乘船出海去了。“明天我就去做漁夫了,你們各尋出路去吧。”她朝自己的手下丟下這句話,低頭向最可怕的船主走去。安努第一次出港那天,加考雙眼通紅地來給她送行,這件事至今都是小鎮的談資。

“那絕對是單相思。加考那副苦悶至極的表情,真是讓人難忘啊。安努嘛,還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當時,副鎮長巴斯坦曾有過這樣的感慨。

貝尼耶緊緊抱住渾身臟兮兮的安努,他看見安努臉頰上殘留的淚痕。安努已經不再哭了,她在船上哭過了。

“我帶禮物來了。”

“就是那個?”

甲板上躺著蜘蛛的屍體。

“會有用的。”安努說。

“那是,那是。”

“給孩子們個地方睡覺吧,我有點照顧不過來了。”

“這邊別的沒有,就是床最多了。”

“有咖啡嗎?要濃的,最好是從咖啡壺底倒出來的那種。”

“給你滿滿一泔水桶那麼多,夠不夠?”

“足夠了。”上岸後,安努第一次咧開了嘴,露出大大的牙齒。但那不是在笑,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表情。

“你也去休息吧。”

聽到這話,安努瞪大了眼睛看著貝尼耶,好像嚇了一跳,就如同貝尼耶說了什麼她連想都沒想過的話似的。貝尼耶不禁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怎麼了?”他連忙問。

這聲音、這眼神,安努還記得。那是在六歲的她麵對十一歲的加考的時候。

加考把安努和她的手下疼愛的小貓扔進海裏淹死了。為了那隻貓,六歲的安努曾經每天拿著空碗,認認真真地向每家賣魚店乞求貓食(她從來沒有偷過魚,倒是會時不時偷一點自己吃的東西)。

貓兒被殺之後,貝尼耶曾經想安慰她。那時候,他的聲音和眼神便同此刻一樣。

不過,安努一點也不想休息。

“啊……”安努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道,“何塞在哪兒?”

眼睛睜著,但無法將眼裏看到的東西作為有意義的物體來認知。

恐慌將老教師奧黛特的身體感覺與認知機能擊得粉碎,她的本我紊亂了。

在她的意識當中,現實與記憶混淆在一起,時間與空間的定位能力受到損害,連自己身在何時何處都無法辨明。

她能聽見呼喚自己的聲音,但那到底是來自學生還是來自家人,或是來自扮演她丈夫的訪客——奧黛特連這點也無法區分。

雖然呼吸頻率加快了,但依然像要窒息般苦楚。心臟的跳動忽快忽慢,極不規律。

今天發生了某些我無法回想的事,那簡直就像是一場噩夢。

記憶片段浮現出來,隨即消失不見。 是自己的幻覺吧。

那張臉無休無止地下落,嘴裏吐著黏稠的白色唾液……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奧黛特想不起來了。

一旦她集中精神想要仔細回想那時發生的事,記憶就會泛起重重漣漪,就像把手放到水麵攪動一樣,完全看不到水下的光景——啊不,也許我才是在水裏吧。奧黛特覺得自己就要溺死在恐懼之中了,手怎麼也伸不到水麵上去。

“——了嗎?”有聲音在問。

“——了嗎?”是語言。隻能聽見這個聲音,這個從水麵之上傳來的聲音。其他的聲音都很模糊,唯有它才有清晰的發音,不受水麵波亂的影響,徑直投射進來。奧黛特覺得自己就像是水裏缺氧的魚,一開一合地動著嘴巴。她想要回應那個聲音,她想要回應說,救救我。

“——了嗎?”聲音在重複。這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可它在說什麼呢?好像是在問我是否做了某件事……聽不明白。

披頭散發的臉,把四處亂竄的娜塔莉、阿加莎逼到了牆邊,把蘇菲、娜黛伊奴摔倒在地。然後……

在那時候,我在做什麼呢?

“老師,你逃了嗎?”

有聲音在問。奧黛特仿佛被人狠揍了一拳,嘴巴張開了又閉上,說不出半個字。是的,我是個窩囊廢。我害怕得逃跑了。我害怕想起那段經曆——奧黛特懺悔。

“沒關係,老師。你也受苦了。”

那聲音就像撲通一聲插進水裏的強有力的手臂一樣。奧黛特不顧一切地將它緊緊抱住,有一種將要被拉上去的感覺。

“老師,已經沒事了。”

忽然間,奧黛特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條小船上。她的意識恢複了。她支起上半身,看見周圍都是海水。她露出恐懼歸於平靜後的表情,看著何塞·範·多梅爾。

“是你啊……怪不得。多虧有你,我們才得救了。”奧黛特流下了熱淚。從今往後,她一生都不得不與痛苦的自責朝夕相伴。“謝謝你。”

“這是最後一條船了。”何塞說。

乘船的人裏,有在十字路口守到最後一刻的男人,還有幾個因為精疲力竭而癱倒的避難者。西鎮已經不複存在了。教堂也罷,死在其中的少女的苦痛也罷……

小船上隻有一個小小的發動機,驅動著船朝東海灣前進。

坐在船上,奧黛特隻回頭去看過一次那個曾經是西鎮的地方。那裏的大海,已然有超過一半的麵積消失在蜿蜒的黑色寬線條裏。

終於被領下山來見到安努的時候,朱爾兩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了。茱莉隻會不停地哭泣,直到抵達海灣才停止。安努緊緊摟住兩個人的肩頭,把他們帶到東海灣。她那雙寬大的手掌令人信賴。

進入東海灣時,已經是下午一點過了。

距鳴沙之濱發生的那件事已經三個小時,距安努抵達礦泉旅館也有兩個小時。

海灣平靜得幾乎令人難以置信。

別墅建築群、溫泉水療館、小船塢的會所都向從西邊來的避難者開放。礦泉旅館收容了病人和傷者。即便如此,除了低雲籠罩的天空之外,一切都顯得格外平靜。就連那天空,也會時不時隱約透出些晴朗的藍。

夜晚應該看得到星星吧,朱爾祈禱著。一定可以的。

朱爾和茱莉雖然傷勢不重,不過因為都還沒成年,而且大家知道茱莉打倒過蜘蛛,所以也把他們帶到了旅館。這時候,旅館裏的臨時官署已經開設起來了。

朱爾和茱莉被領到設在主餐廳的會議室裏。長長的桌子對麵坐的都是官署的大人們,他們問朱爾和茱莉是怎麼打倒蜘蛛的。

“對不起,在這之前我想先問件事。”即使是在官署大人麵前,茱莉依然很頑固,“請告訴我媽媽在哪裏。不然的話,我什麼都不說。”

一位個頭矮小、身材粗壯的老人——這人自我介紹說是副鎮長巴斯坦——從椅子上站起來。這老人理著平頭,頭發全白了,不過眉毛又粗又黑,大大的眼睛裏透出一股率直。

“好吧,我來說明一下鎮上如今是個什麼狀態。我和你們都沒什麼時間,廢話就不說了。咱們先說定了,我講完之後,你們也要馬上把我們想知道的事告訴我們。”

“好。”茱莉點頭。

“西鎮全毀了,被蜘蛛吃得精光。原本是小鎮的地方,現在隻剩下巨大的空洞。空洞把住宅地、果樹園,還有商業區和港口全都吞了下去,也許還會繼續擴張。落在空洞裏的人……我們就不要再抱希望了。鎮長也好,警署長也好,全都在裏麵。逃出來的人都集中在這個海灣裏。這裏的分署存有居民登記冊,我們能夠確認每個人的身份,但朱爾·塔皮、茱莉,你們的家人還沒有找到。”

“啊……”

“其實就連這種說法都太樂觀了。也許應該說,我們……或者說整個東海灣,都被空洞包圍了。在這個區界裏,被蜘蛛吃掉而變成空洞的區域已經有很多了。萬幸的是,目前蜘蛛沒有繼續攻擊。不知道什麼原因,它們的攻擊停止了。我們必須趁這個時候做好應對準備。我們必須守護在這個海灣避難的近千號人。之所以聚在旅館,是因為這裏珍藏著視體。這個區界幾乎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武器的東西,我們必須借助視體的力量打倒蜘蛛。”

朱爾回憶起今天的早餐,和往日一樣的早餐……等待父親回來的地方再也沒有了,他想。

“茱莉,你的視體用得很好,對吧,領你們來這裏的三姐妹也是對使用視體很有心得的人物。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信心了。對了,你說你消滅了蜘蛛,是用了視體吧?到底怎麼做到的,想聽你說一下。”

“好。”

茱莉的聲音讓朱爾吃了一驚。

她一邊擦淚,一邊按照自己與巴斯坦的約定,講述了整個事件的經過。她的肩膀與嘴唇都在戰抖。

“蜘蛛很饑餓。不知怎的,這種感覺傳給了我。朱爾也感覺到了。”

巴斯坦微微頷首。誰都感覺到了那種“饑餓”。

“蜘蛛清除了巉岩朝我們過來的時候,我們非常害怕。僅僅是打個照麵就產生了好像要被吸進去、要被消滅的感覺。不單單是感覺,真的是一眨眼就要被消滅了。朱爾因為在後麵離得遠,可能沒有體會到吧。

“我的整個身體的輪廓都在微微顫動,變得模糊,衣服的領口和袖口也開始變得透明。在那時候,我意識到從蜘蛛那邊有某種力量朝我湧來。我當時就想,啊,就是這股力量抹去了岩石吧。如果這種力量能對區界的事物發生作用,那它應該也遵循著某種區界的邏輯才對。既然如此,我這裏有視體,視體的作用力可以影響到區界的一切事物與現象。雖然不知道‘饑餓’是種什麼樣的力量,但隻要不去改變它的性質,而僅僅是改變它的作用對象的話,還是很容易做到的。話雖這麼說,但實際上,在我這樣想之前,身體就已經行動了。然後……”

茱莉又哭起來,但沒有停止講述。她雙眼望著正前方,不停地往下說。巴斯坦也沒有要打斷她的意思。

“我把蜘蛛噴射過來的可怕食欲記錄到‘尾巴’裏,再原封不動地還回去。如此一來,蜘蛛就消失了……就這樣,可以了嗎?”

“可以了,請去休息一會兒吧。”副鎮長站起來,伸開雙臂抱住茱莉。他的個頭跟茱莉差不多高,“好好休息吧。”

“副鎮長先生……”

“巴斯坦。這麼喊就行了。”

“巴斯坦,你的孫女阿加莎是我的同班同學,她怎麼樣了?”

“謝謝你的關心,茱莉。我也在找她,不過還沒找到。”

“對不起,我問了不該問的事。”

“不該問的是我。謝謝你。”

“這個……”茱莉從手臂上取下“尾巴”,遞向巴斯坦。朱爾非常驚訝,他完全沒想到茱莉竟然會把自己的視體交給別人。“這就是剛才說的視體,它是個聽話的小家夥。我覺得它很懂事呢。你用吧。”

巴斯坦盯著視體看了一會兒,然後從口袋裏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接過“尾巴”。手帕上染著鮮血。

“對不起,我隻有這條手帕了。”

“副鎮長先生。”少年的聲音響起。

“朱爾·塔皮?”巴斯坦副鎮長轉向少年。

“如果沒有詳盡的計劃,胡亂使用視體,恐怕也守不住這家旅館。我是這樣想的。”

“那麼……”副鎮長似乎立刻轉換了思緒,“請說說你的想法,就現在。”

巴斯坦的臉上映著手帕裏“尾巴”的光。也許就是這個緣故,朱爾感到巴斯坦的眼眸和這個小鎮的大海具有了相同的顏色。

“在那之前,”朱爾鼓起全身力氣挺直胸膛,“我想先聽你說明一下你掌握的所有關於蜘蛛的情報。然後,還需要給我看一下這家旅館的建築圖紙。再然後……請給茱莉衝個澡。”

“好的。”巴斯坦本已疲憊不堪的眼睛忽然溫和起來。

就這樣,礦泉旅館絕望的十二小時攻防戰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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