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桑奶奶吃了夢玉的幹,不好意思,隻得轉身出了院子。眼睛望著夢玉,一遞聲兒的叫。不提防兩隻小腳踹在幾個西瓜子上,順著一溜,仰翻身栽倒地下。頭重腳輕,這一跤栽了個結實,大半拉身子同一邊胳膊皮俱擦傷,後腦勺子在石板上狠震了一下,躺在地下昏了過去。
正遇著姨娘們的丫頭送點心過來,瞧見桑奶奶躺在地下,披散著頭發,一根金簪子掉在旁邊,麵皮雪白,閉著兩眼,鼻子裏微微的哼哼。這些人瞧見,忙去通知四位姨娘,都跑出院來,見他這樣兒實在栽狠了,忙叫幾個有力些的媳婦們扶他坐著慢慢叫他。此時已回省過來,口裏叫道:“哎呀,哎呀!栽死我了!”陶姨娘道:“我去取點藥來,吃了就好。你坐著別動。”朱姨娘道:“是什麼名兒?對丫頭們說了,叫他去取,又省得跑來跑去。”陶姨娘對著個丫頭道:“你去對婉姑娘說,叫他將套房裏靠窗的那個書槅子上第二層小玻璃瓶的日生丹取兩丸,快些就來!”那個丫頭飛跑去了。陶姨娘道:“還有一樣東西要預備下,等藥來對著開水好調。”荊姨娘道:“是什麼?”陶姨娘道:“要一茶杯童便。”荊姨娘笑道:“若是母童便,馬上要幾盆子也有;若是公童便,可是少寶。”陶姨娘們聽了忍不住大笑,說道:“荊丫頭的這張嘴上,明日總要長個大疔。也不管二小姐在這裏,什麼公的母的混說!”修雲在旁邊隻是抿著嘴兒笑。荊姨娘道:“陶丫頭肚裏有了小公的兒,你來拉泡溺,倒是正經過路童便。”陶姨娘紅了臉笑著來打,說道:“我打死你這浪嘴!”荊姨娘趕忙跑開。朱姨娘道:“荊丫頭也該打,肚裏有童便的還多著呢。”李姨娘聽了,臉上飛紅,笑罵道:“你倒是專管養孩子的,總保這樣管得,到明日對老太太說,派你去做個被窩巡檢。”
姨娘們正在說笑,那去的丫頭已取了藥來。陶姨娘接著瞧了瞧不錯,說道:“沒有童便就用黃酒也使得,不拘誰家有現成的,快去取來。”朱姨娘道:“我那兒近些,誰去取罷。”丫頭們答應著,去了幾個。不一會,取了一銀壺的桔酒來。陶姨娘叫趕著燙熱,取個茶碗將兩丸藥都用熱酒調開,叫丫頭遞給桑奶奶喝了下去,又衝些酒,將藥碗的渣子也咽了。叫幾個媳婦、丫頭們扶著他,慢慢到屋裏去睡一會,就可止些疼痛。眾人扶著他,一路哼哼嘖嘖的叫不絕口。
不言眾人送桑奶子回到屋裏。姨娘們同著修雲到瓶花閣吃過點心,辭了修雲,他四個都到承瑛堂去看三老爺不提。
且說夢玉頭也不回竟到凝秀堂來,走到素蘭屋裏。這素蘭看見夢玉,就像天上掉下一個寶貝來,拉著他就說不盡話。兩個敘談一會,夢玉道:“我再來看姐姐。”說著往外飛跑,來到怡安堂,正遇著海珠姐妹下了台階,看見夢玉問道:“你在那裏?”夢玉道:“我在二妹妹那裏。”掌珠道:“老太太怕你悶的慌,叫我們家去。”夢玉道:“我正要找你們。”一麵說著,三個人都到自己屋裏來。
夢玉住的這院子在怡安堂前麵,景福堂的後身,緊靠著內茶房的東邊。因夢玉愛這院裏的兩棵大西府海棠,取名“海棠書屋”,人都叫做“海棠院”。內有四時花卉、修竹芭蕉。朝南有八九間套房,東邊是海珠、西邊是掌珠兩姐妹的臥房。後麵還有一層十幾間屋子,是丫頭、媳婦、老媽們住處。海珠身邊的丫頭叫做翠翹、金鳳,他兩個住在前院子的三間東廂房。掌珠的丫頭是蝶板、雁書,他兩個住在海棠樹的後身朝北的那三大間。
這會兒,翠翹們聽見奶奶同大爺來了,都出來伺候,忙揭起簾子,三人走了進去,就到掌珠那邊碧紗廚裏坐。翠翹們過來給大爺請了安,那些丫頭、媳婦、老媽們也都來請安。夢玉走到大炕上說道:“我怪乏的,躺一會兒再出去。”掌珠道:“老太太吩咐過,說你路上辛苦,在家歇息,不用出去。”海珠坐在夢玉身邊,將手在他身上摸著道:“去了幾日,身上覺得瘦些。”掌珠笑道:“那裏瘦得這麼快?”說著走過來,也在他身上摸一摸道:“瘦倒還不很瘦,就是臉皮子黑了些。”海珠道:“真個的,怎麼你臉上都曬塌了皮,這是為什麼?”夢玉笑道:“不是曬掉的,倒是在船裏蒸掉的。”
夫妻正說著話,雁書道:“方才查大奶奶叫金嫂子送進一個匣子來,說是馮裕交進來的,是大爺的什麼要緊東西。”夢玉聽見,趕忙坐起來問道:“在那裏?”雁書道:“放在書架上呢。”夢玉道:“狠好,不要亂動。”說著,又睡了下去。海珠道:“是什麼要緊東西?這樣吃驚打怪的!”夢玉道:“是天靈寺的和尚送我的長生經,說是供著可以消災長壽,斷不可叫婦人們去動。”掌珠道:“咱們就不是人?我最恨這句話,不拘是什麼事,就要避什麼婦人、雞犬,把咱們做堂客的,同著雞犬一堆兒的避忌。這不知是什麼忘八羔子造出這樣謠言!若是這也避堂客,那也避婦人,那些成仙得道的人都是他媽石縫裏爆出來的!”掌珠說的動氣,夢玉同海珠忍不住的好笑。夢玉笑道:“姐姐,你別動氣,我請問你,壽星老兒的太太是姓什麼?有幾個兒子?”掌珠“嗤”的一笑,走過來在夢玉腿上打了一下,說道:“小油嘴,他惹人動了氣,還要說笑話呢?”海珠笑道:“雁書,你將那匣子供在大爺的長桌上,書房裏到底幹淨。”
正在說著,蘭生笑嘻嘻走進來說道:“我來給大爺請安謝步。”夢玉瞧見,趕忙走下炕來拉手問好,說道:“方才見姐姐睡著,不敢驚動。”蘭生道:“我正罵蓮兒,看見大爺來了趕著叫我,也請大爺坐坐。怪熱的,茶兒水兒也沒喝口兒就去了。”夢玉道:“我本來才到家,也到各處走走。蓮兒是我叫他不要驚動的,姐姐又要多禮回看。”海珠等讓蘭生坐下,金鳳倒茶。蘭生站起身來,笑道:“等我自己來取罷。”金鳳笑道:“不要謙虛,倒是應我的鞋子得了沒有?後日老太太的壽日,又是芳芸姐姐的生日,我等著要穿。”蘭生道:“明日準有。”夢玉聽他們說著鞋子,忽然想起一件心事,說道:“蘭姐姐,你在這裏坐坐,我去一會兒就來。”蘭生道:“我瞧見上房已擺晚飯,你且不必上去。”海珠道:“真個一會兒再去罷。”夢玉道:“留蘭姐姐在這兒吃飯,我立刻就來。”說著飛跑去了。海珠道:“他又不知想著誰,一定去瞧。”蘭生道:“我知道,一定到桑奶子那裏去。”掌珠點頭道:“一點不錯。”海珠道:“那個浪東西屋裏,不去也沒有什麼要緊。他一定惦著,實在可笑。”
不說海珠們在此議論,且說夢玉自到家之後,一路東走西走,單忘了一個芳芸。方才在承瑛堂接老太太的時候,瞧見芳芸同老太太說話,後來鬆大人、二老爺又跟著進來,他就趁勢兒溜了出來。一路耽擱直到這會,也就忘了這個處所。剛才聽見金鳳提起,所以想起來一定要去。跑出院門,順著回廊揀直往東院裏去。此時正是傳擺晚飯時候,那些丫頭、媳婦、老媽們來來往往,一群一陣的滔滔不絕,見了夢玉都問:“大爺到那裏去?”夢玉也不言語,徑直往介壽堂的院門經過,恐被丫頭們纏住,忙斜岔著到了承瑛堂。那些丫頭、媳婦們瞧見,才要打起簾子,夢玉趕忙搖手,繞著回廊轉到芳芸屋裏,趕忙掀起竹簾走進去。隻見芳芸躺在一個小花梨藤榻上,獨自一人瞅著壁上一幅《圯橋進履圖》。夢玉走到麵前,叫道:“姐姐好些沒有?”芳芸瞅著畫不理,夢玉低下頭去叫道:“姐姐,我知道你怪我。你聽我說句話,我死也甘心。”說著就哭起來了。芳芸聽見,趕忙坐起來,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大爺。想是大爺要到咱們老爺屋裏去請安,錯走到丫頭屋裏來。”夢玉聽了,渾身是口也說不了這些話,也辯不來這些冤,一股子的傷心,嗚嗚咽咽哭著就在芳芸腿麵前跪了下去。芳芸本來是一腔子的恨氣,瞧見他這樣光景,將一股怨氣變而為一段柔腸。忙將手拉著夢玉道:“大爺請起,那裏有個做爺們的跪在丫頭麵前?快些起來,叫人瞧見像個什麼樣兒?”夢玉道:“我要說明白了才起來。”芳芸一手拉著,一手拿塊絹子替他擦眼淚,嘴裏說道:“快起來,像個什麼樣兒!”夢玉道:“我是說明白了才起來。”芳芸道:“我的祖宗,你饒我罷!我實在頭暈,再拉一會兒,我就要栽下來了。”夢玉道:“我等姐姐不動氣再站起來。”芳芸道:“那有個丫頭們同爺們動氣的道理。”夢玉道:“你還要說這話,我準跪定了。”芳芸道:“你起來,我不動氣。”夢玉道:“姐姐真不動氣,要好好的叫我一聲,我才起來。”芳芸道:“好大爺,親大爺,祖宗大爺,請起!”夢玉搖頭道:“跪定了,跪定了!”芳芸笑道:“仔嗎的,你今兒這麼慪人?”夢玉道:“我不慪你,隻要你可憐我。”芳芸想來是強他不過,隻得笑道:“我的好兄弟,親兄弟,祖宗兄弟!你起來罷。”夢玉這才歡喜,站了起來,將芳芸雙手抱住,臉貼臉的千姐姐、萬姐姐叫個不了。
芳芸道:“你既是這樣疼我,方才瞧見我暈倒地下,你出來接老太太,理也不理我。”夢玉道:“我回叔叔說話失言,叫叔叔多心暈了過去。我急的什麼似的。看見老太太進來,二老爺同鬆大叔又來了,我好容易趁著空兒跑了,到二妹妹那裏去。誰知姨娘們都在那兒坐著,說了一會子話,又到家去轉了一轉,就到姐姐這裏來的。”芳芸將手在他額上指了一下,說道:“你還要說謊,人家不在屋裏,你白坐著半天,你倒不對我說呢。”夢玉道:“真冤枉,我到誰屋裏坐了半天?是誰瞧見?你叫來對。”芳芸道:“不用對,是你親口說的。你那心上人,急的三腳兩步趕忙跑了回去。這又是誰冤枉你來?”夢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鶯兒來說的。我到了蘭姐姐屋裏,見他睡著覺,我就沒有驚動,看見蓮兒說道:‘紫姑娘到三老爺那兒去了,芍姑娘同春姑娘到陶姨娘那兒去了。’我就趕著出來,遇著鶯兒,我順嘴造了幾句謠言,說是我來瞧你姑娘,坐在屋裏等了半天,連個影兒也不見。這是我瞎話,我實在沒有去。我若在他屋裏不要說是坐,就是瞧了一瞧的,立刻叫我瞎了眼,還要生個穿心疔,立刻就……”芳芸不等他說完,忙將手握住他的嘴,說道:“你同鶯兒說玩話就是了,又賭什麼咒?你再說,我真個就惱了,咱們一輩子不要見麵。”夢玉道:“姐姐別惱,我就再也不說這些話。”芳芸道:“很好。”夢玉道:“巧兒呢?”芳芸道:“我叫他到廚房去對顏嫂子說給我做碗湯去了。這一會也該來了,你在這裏同我吃飯罷。”夢玉道:“使得。”說著,芳芸走下榻來,問道:“兄弟,你喝茶不喝?”夢玉道:“我嗓子眼兒裏冒火呢,正要喝茶。”芳芸走到靠窗妝台桌上,取起一把舊宜興砂壺,將個小蓮子杯斟了一杯,遞與夢玉。自己也喝半杯。夢玉喝了一口,連說:“好茶!姐姐,這是什麼茶?”芳芸道:“這叫老君眉,是武夷上品。太太因我病,給我一瓶。是老爺最愛的茶葉,自己收著的。”
正說著,有個老媽同巧兒端著兩個碗、兩個盤走進房來。巧兒接著擺在桌上,取過香牛皮小墊子,將小錫飯鈷子墊著放在香幾上。夢玉一麵喝茶,看那四樣菜:一碗細粉蝦圓湯,一碗蒸大鯽魚,一碟子火腿肉,一碟五香冬菜拌蝦米。巧兒擺了姑娘的鑲銀牙筷。芳芸道:“再添一雙筷子,大爺在這裏吃飯呢。”巧兒又趕著擺了碗筷。芳芸讓夢玉坐上麵,自己坐在橫頭。巧兒送上飯,兩個人你推我讓,吃的很舒服。芳芸病了幾天未曾吃飯,今兒見夢玉回來,又在這裏同吃,心中大為歡喜。不一會兩人用完,巧兒伺候漱口,端過麵水。夢玉同芳芸洗臉。砂壺裏對上開水,替大爺同姑娘倒了茶,然後將菜蔬收下,自去吃飯。夢玉喝完茶,說道:“姐姐,我明日再來看你罷,這會兒還要去見見那些師爺們,轉來就是請晚安的時候了。”芳芸道:“你去罷,閑了就來。”
夢玉點頭,照舊由原路東歪西轉到了怡安堂。隻聽說桑奶奶為追玉大爺不上,自己栽了一跤狠的。夢玉不等說完,一直過了景福堂走到桑媽屋裏來。隻見他躺在炕上,嘴裏不住的哼。夢玉問道:“媽媽,你怎麼狠狠的栽了這一跤?我這會兒才知道。”桑奶子瞧見夢玉,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口裏數數落落的說道:“人家奶了個哥兒、姑娘,再沒有不是知冷知熱護著媽媽的。就是我倒運,費了千辛萬苦領你大來,白不相幹,倒同那些妖精一個個的鬼鬼祟祟。我就是你們眼中釘。這會兒就是這個樣兒,我還那裏想你們的養老送終呢!你們隻要拿出話來,說打發我就滾蛋兒,省得叫你們瞧著我就眼紅。趁著我不聾不瞎,好去找頭路。何苦呢!就是這樣收拾我。今兒這樣叫著,頭也不回的跑,帶累我栽這一跤,暈了半天才省轉來。可憐躺在這兒,誰來瞧我一瞧兒?就是我的幹女兒秀春姑娘看我可憐,偷個空兒來照應照應。若不是他來,就在這兒咽了氣,也無人知道。”夢玉總也一聲不言語。
且說海珠們等著夢玉吃飯,直等了大半天,再也不來,就叫金鳳去桑奶子那裏,“聽聽他同大爺說些什麼,再說不完了”。金鳳來到桑奶子屋裏,聽了半天,折轉來對海珠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又說道:“大爺總一聲也不言語。”海珠聽了十分動氣。蘭生道:“叫個人去,就說太太叫大爺呢,等大爺出來,同回來吃飯。”金鳳趕著叫了個伺候的老媽,教了他的話,去請大爺。
老媽兒去不多會,隻見夢玉氣衝衝的走了進來。蘭生笑道:“你留我吃飯,你又去了不來。”海珠姐妹見他的神氣不好,知他動氣,忙叫翠翹倒杯茶給大爺解解氣,說道:“誰叫你瞧著端飯你倒跑到他屋裏去?那是個什麼東西,你也不值同他動氣。”掌珠道:“溫杯佛手露,你消消氣罷。”夢玉點頭,姑娘們擺了杯筷。
正是十五,那一輪明月照滿紗窗,四邊玻璃高照俱點著紅燭。夢玉讓蘭生坐了正麵,拉海珠坐了對席,掌珠坐在上麵,夢玉坐在下邊。幾個體麵丫頭站立伺候。金鳳們四個輪流上菜,老媽們俱端在門邊等著。
看官知道,凡是老太太、桂夫人、石夫人以及各處管事有體麵的丫頭,因內中有老爺們通房得寵的,有辦事認真、毫無苟且的,有正直不阿、赤心為主的,有肆應勤敏、能幹繁劇的。又因夢玉是個單丁獨子,無多手足,所以叫夢玉同這些管事體麵丫頭都是姐妹稱呼,不拘主仆禮。在那些姑娘們,各盡其道。這且慢表。
此刻,夢玉等四五個正對著竹梢明月,兼有那梔子、茉莉、珠蘭、金雀陣陣香風,醉心悅目,彼此暢飲。蘭生見翠翹們往來上菜,甚覺不安,時刻站起坐下。海珠道:“我倒有個道理,翠翹們也沒有吃飯呢,叫他們端過杌子來,一角分一個,大家吃個團圓飯不好嗎?”夢玉不等說完,大叫:“是極!是極!快端杌子,快端杌子!”蝶板道:“像個什麼樣兒,等奶奶們吃完了再吃不遲。”夢玉站起身來道:“我替你們端杌子。”慌的金鳳們道:“你去坐著,等咱們自己端就是了。”夢玉道:“你別管,我要替你們端了才放心。”蘭生同海珠們看他這個樣兒,甚是好笑。夢玉東一處西一處的擺好,將他四個扯了坐下,不覺歡喜的哈哈大笑,說道:“二月間老爺賞牡丹做群芳會,同著太太、姨娘、姑娘、丫頭、嫂子們攏共攏兒坐在一堆賞花飲酒,我見了心中很樂。這會兒我也混出個主意。咱們今日也做他個小群芳會,叫丫頭同這該班的嫂子們,都拿炕桌子坐在地下圍著,咱們大家暢飲一會,樂他一樂,豈不有趣?”掌珠見他說的熱鬧,抿著嘴兒笑道:“你看樂大發了。”夢玉道:“海珠姐姐見我不樂,出這主意,你也不幫說句話,坐著旁沿兒傻笑。”掌珠笑道:“你一張嘴還不夠說呢,叫我說個什麼?”眾人都大笑。海珠道:“就依他,大家都抬了炕桌子坐下罷。”丫頭們叫該班的嫂子,是高升、金映兩人的媳婦,抬了三張炕桌子圍著正席放下,鋪了席墊子。兩家媳婦同幾個體麵丫頭坐了兩桌,粗丫頭坐了一桌。各將應分的菜飯都端了來擺在桌上。夢玉將桌上的果菜分了些給他們,大家都要吃酒,不許吃飯。於是,上下四桌都吃起酒來。媳婦、丫頭們輪著上酒上菜。海珠們說的說,笑的笑。地下的那三桌,也是你一言我一語的混說混笑。
夢玉十分高興得意,就將路上的光景高談闊論起來。海珠道:“我倒忘了,大爺的行李、零碎都收了進來沒有?”蝶板道:“都交進來了,一件也不短少。倒是大爺的百歲衫裏麵多了一塊白綢手帕,上麵斑斑點點的不知是些什麼,倒像都是眼淚。”夢玉不聽說完,趕忙問道:“在那裏?你別掉了我的。”蝶板道:“我見不是大爺的,揕在我屋裏炕上呢。”夢玉大驚道:“快給我取來,別叫人撈了去。”蝶板道:“誰要那怪臟的東西。”海珠道:“是那裏來的絹子?肮肮臟臟的,別拿到我屋裏來。”蝶板道:“我聞那股味兒,不像是爺們的。”金鳳笑道:“爺們是個什麼味兒?你倒說說我聽。”海珠們哄然大笑。蝶板臊的臉脹通紅,瞅著金鳳道:“誰像你這樣刻薄嘴?明日叫你嘴上長一溜兒的羊須疔!”金鳳笑道:“我嘴上長了須,好讓你聞味兒。”蘭生同海珠們都笑的氣也喘不過來,口裏說道:“笑死我了!”隻是搖手,將個蝶板笑的哭不得笑不得。雁書道:“蝶妹妹,你別害臊,我替你罰鳳丫頭一杯。”翠翹道:“一小杯便宜他,罰他一大杯才解人恨。”金鳳道:“這才扯臊,捕衙老爺打門鬥,你多管閑事,你若氣不過,也去聞聞。”蝶板笑道:“翠姐姐,你過去替我將他的嘴紮爛了他的!”金鳳笑道:“紮爛了我的嘴,明兒叫我須長在那兒呢?”眾人又哄然大笑。
隻見走進一群人來,笑道:“好快活,好快活!這麼熱鬧也不邀邀咱們。”眾人一看,原來是四位姨娘同著老太太屋裏的五福、如意,桂夫人屋裏的芍藥、紫簫,石夫人屋裏的書帶,修雲小姐屋裏的文來這一班人。地下的丫頭趕忙將炕桌拉開。眾人止住道:“快別動。”海珠們都站了起來,說道:“四位姨娘同姐姐們來看熱鬧呢。”姨娘們道:“聽著你們的笑聲不住,咱們趕著來幫個笑聲兒。”海珠笑道:“依我說,幫笑聲兒不如聽笑聲的有趣。”荊姨娘道:“我從來不愛聽笑聲兒。”朱姨娘道:“不用笑不笑,咱們坐在一邊,好讓他們吃飯罷。”蘭生道:“咱們玉大爺今兒要做個小群芳會,所以上上下下都在一堆兒。”陶姨娘笑道:“咱們來的湊巧,替咱們玉大爺助個會兒罷。”夢玉忙道:“姨娘們肯賞光熱鬧,更為有趣。”
紫簫道:“咱們且把來的本意申說明白,再說喝酒。”陶姨娘笑道:“真個我倒忘了。”蘭生笑道:“我替你們說了罷,都是來回看大爺的,是這個本意不是?”芍藥道:“一屁放著。”夢玉趕忙道:“怎敢勞動四位姨娘同諸位姐姐的駕!”荊姨娘道:“咱們也不用謙虛,盡管站著耽擱了人的酒飯。你們照舊坐下,咱們這些人都坐在這半拉。有愛喝酒的,倒了酒在這裏喝,說的說,笑的笑,總叫大爺樂就完了。”
李姨娘道:“我倒有個主意,你們都要依我。”夢玉同海珠們道:“姨娘怎麼說,怎麼好。”李姨娘道:“今兒玉大爺出門回來,咱們該替他接風洗塵。老爺給鬆大老爺接風,在恩錫堂唱戲,連本府本縣這些老爺、太爺們都在那裏,好不熱鬧。怎麼好叫咱們大爺幹幹兒的?這會兒你們竟將飯吃完了,將這些都收了去,擦幹淨桌子,{左(分)右(刂)}上一張。我作個小東兒,備兩桌碟子大家熱鬧,給咱們大爺洗塵,等明兒備兩樣菜接風,你們說好不好?”眾人都道:“很好。”書帶說:“咱們公分罷。”李姨娘道:“公什麼分呢?你別叫分子,聽見笑話。”海珠們道:“既是這樣,咱們竟領姨娘的情,先吃飯。”夢玉道:“你們吃飯,我吃不下。一會吃稀飯罷。”於是,海珠們坐下吃飯。李姨娘道:“高嫂子,你到廚房去對顏嫂子、辛嫂子們說,叫他們趕緊備兩桌果碟子,不拘葷素,立刻就要,叫人就送到這兒來。”高家的答應去了。這裏海珠們也都吃完了飯,趕忙叫人收拾。丫頭們伺候漱口、淨了手,又搭過一張桌子{左(分)右(刂)}上,擺好杯筷。陶姨娘道:“咱們還忘了要緊話,老太太同太太都吩咐過,說大爺路上辛苦,今兒不用請晚安,叫奶奶們也不必上去。”海珠們答應。眾丫頭倒上茶來,眾人站的站,坐的坐,都喝著茶。
陶姨娘說起桑奶子剛才栽跤的話。海珠道:“怨不得他有氣!這一位剛在那裏受了氣來,全虧這一陣笑,才將那一肚的浪氣笑掉了。”朱姨娘道:“那算他娘的什麼東西!今兒栽死了倒是幹淨,偏又不死。”李姨娘道:“你也不怕大爺惱你!”夢玉道:“咱們說別的,再不要提他了。”
正說著,老媽們已端了果碟來,丫頭、嫂子們將果碟擺滿兩桌。海珠讓四位姨娘俱坐在上首,讓諸位姐姐們敘著年齒坐下。夢玉、海珠對著掌珠,下麵就叫金鳳們一同坐著。眾人重又暢飲。
不知吃到幾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