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話說夢玉回過頭來,見是桂夫人房裏的紫簫姑娘,穿著藕色紗衫,青紗裙子,一雙寶藍緞繡花厚底弓鞋;俏臉上淡施脂粉,鬢邊插著幾穗珠蘭;笑嘻嘻的問道:“你多咱回來的?”夢玉道:“才進來,還沒有去瞧姐姐呢?”紫簫走到麵前問道:“船上沒有熱著嗎,道兒上受委屈沒有?”夢玉道:“不也就同在家一樣,飯也吃的,睡也睡的,就是一個人兒悶的慌。”紫簫道:“自你那天出門後,我就許願吃齋,每夜裏給你拜鬥,我惦記你一個什麼兒似的。”夢玉聽說眼圈兒一紅,拉著手才要說話,紫蕭道:“如意同三多來了。”夢玉掉過臉去,瞧見他兩個帶著笑走過來。如意道:“紫丫頭訴委屈呢。你身上掉了那塊肉,說給他,趕著替你補。”三多笑道:“他補的地方我知道,額腦蓋子上要補上點兒皮。還有一個要緊地方,也是要補的。”紫簫笑罵道:“浪蹄子,不害臊的!睡著了叫夢玉的是誰?你還刻薄人呢!我撕開你的這張浪嘴!”說著,才走將過去,三多笑著飛跑去了。
如意將夢玉推著道:“到三老爺那裏去罷,等著閑了咱們再說話。”夢玉點頭。如意拉著紫簫到自己屋裏去閑逛。夢玉走到承瑛堂,丫頭、媳婦們瞧見大爺來了,趕著揭起簾子。夢玉進去,見祝露躺在外間小炕上,麵如金紙,骨瘦如柴,盡剩了一張皮包著一把白骨。臉兒向外,墊著大高枕頭。石夫人坐在旁沿瞅著他,眉頭不展,麵帶愁容。祝露瞧見夢玉,將手略動了一動。夢玉趕緊上前給叔叔、嬸子請安。石夫人命丫頭們端過小矮杌子,放在炕前給夢玉坐下。祝露問道:“你去了幾日?”夢玉道:“連今日共十二天。”祝露道:“我打諒著瞧不見你了!”說著十分傷心,要哭又哭不出來。叔侄們平日最為相得,今日見他回來,頗覺傷心。夢玉瞧著,也止不住的流下淚來。石夫人恐老爺悲苦,隻得勉強笑道:“爺兒們好幾天不見,說說笑笑的歡喜一會,好好的哭個什麼呢?你將道兒上的什麼事故子,說些給你叔叔聽。”祝露道:“你見過老太太沒有?”夢玉道:“都見過了。”又問:“可是你鬆大叔叔呢,你在那裏接著的?”夢玉道:“在揚州接著,耽擱了一天這才起身。過江的時候,我先趕上前來,這會兒隻怕也到咱們家來了。”祝露道:“鬆大叔叔疼你不疼?”夢玉答道:“疼。”石夫人命書帶將剝的鮮蓮子取來,給大爺吃著說話。書帶答應,將個紅瑪瑙盤子盛著新鮮剝出的蓮子送上。秋雁端過一張描金洋漆小香幾,放在大爺旁邊。夢玉端著盤子讓叔叔、嬸子,祝露抓了幾個,嚼在嘴裏,說道:“總解不了心中的煩熱。”石夫人道:“還是吃點藕汁罷。”祝露搖頭。
夢玉坐下一麵吃著蓮子,將路上見的鄉裏堂客光著兩片子腳在田裏種稻,那些姑娘們是怎樣紡絲,孩子們在樹陰下放牛,男人們都在河沿兒車水,東一句,西一句說給叔叔聽。祝露歎道:“農家原是可憐,聽你說起來,這樣暑伏炎天曬在那烈日之下,也就同在地獄裏受罪一樣。像咱們家裏真是天堂。就隻是常要害病,實在討嫌。”夢玉笑道:“叔叔說的是。依我看起來,咱們家是地獄,他們倒是天堂。”石夫人笑道:“真是傻子!怎麼咱們家倒是地獄呢?”祝露笑著說道:“他偏有他的說話。”石夫人笑道:“且聽他的說話。”夢玉笑道:“他們那些農戶人家,男的耕,女的織,孩子放牛,大人車水,樹陰下乘個涼,說個閑話,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秋收之後,早早完納錢糧,製辦冬衣,一家子圍著爐喝杯酒。戴著朝廷恩典,享著太平風景,真是天上神仙,人間樂土。像咱們家裏,看著這樣寶貴,種種都是罪孽。吃著珍饈美味,尚說烹調不好。穿著綾羅綢緞,又嫌花樣不新。大廈高棚,還說暑風難受。重幃厚褥,尚稱寒氣侵肌。一飯之間幾多性命,一天之內無數愆尤。日累月增,罪盈惡積。大則斷宗絕嗣,禍延本族;小則瘡瘍疾厄,害在自身。由此觀之,咱們這享福的倒是受罪,他那辛苦的正是享福呢!”石夫人笑道:“這孩子他倒說出理來了。”祝露道:“依你說,我是罪大惡極,應該無子,應該害病的了?”夢玉聽說,自知失言,急的滿頭大汗,臉脹通紅,說道:“叔叔有什麼罪孽?不過是點年災月晦,病幾天就好了。若說是兒子,夢玉就是叔叔的兒子。”祝露看見他麵脹通紅的,知道他不好意思,用手在他腦袋上摸著道:“好孩子,好兒子!”對石夫人道:“大哥是有兒子。二爺呢,有媳婦不愁夢玉不生孫子。隻有咱們是……”祝露說到這裏,不覺氣咽上來,兩眼直豎。石夫人急的要死,連忙扶住喊叫。夢玉此刻自恨失言,惹的叔叔動氣,一會兒無地可容,隻得放聲大哭。丫頭、媳婦們都慌了手腳,幾個進來相幫扶住,一麵去回老太太。石夫人鼻涕眼淚的瞧著難過。
有個得用的姑娘叫做芳芸,因患暑病,幾天沒有起炕。他的丫頭巧兒,跑去屋裏通信。芳芸年雖十七,知書識字,最有才情。一聽見這信,趕忙下炕走到桌邊。在那妝台的小抽屜內取了一枝人參,又將長條桌上小磁瓶內取出些自己常吃的去心麥門冬,拿在手內飛跑出來。因幾天不吃一點湯水,頭暈腳軟再也不能走快,好容易紮掙著走出月光門來到卷棚底下。聽見石夫人不住嘴的叫喊、夢玉的哭聲,他心中一急,不覺一跤栽在地下,掙不起來。
此刻,鬆節度正在祝母房中說話。聽見承瑛堂來回三老爺暈了過去,老太太登時麵色俱變,連忙站起身來,親自去看。吉祥、五福一邊一個,好生扶住。桂夫人帶著海珠姐妹也俱同去。鬆柱同祝筠跟著過來。老太太越急越走不動。吉祥、五福使勁的扶住進了院門,丫頭、媳婦們兩旁迎接。有個姑娘飛跑過來說道:“三老爺已回了過來,請老太太放心。”祝母聽說,念聲“阿彌陀佛”,走上台階,見芳芸麵色焦黃,閉著眼坐在地下,半身靠著門槅。祝母驚問道:“這孩子是怎麼坐在這裏?”芳芸已定了一定神,掙著站起身來,給老太太請安。祝母扶住道:“孩子,你病了幾天還沒有大好,又出來幹什麼?”芳芸將栽倒的緣故回了一遍。桂夫人道:“真難為他,諸事細心得力。”祝母歎道:“好孩子,人參、麥冬放在那裏?”芳芸連忙遞過去。祝母接在手內,吩咐丫頭們扶芳芸去睡,好生調養。
夢玉跟著石夫人出來迎接,一同走進上房。祝母問道:“怎麼一會兒暈了過去?”石夫人道:“夢玉在這裏陪著爺兒兩說了一會話,忽然的暈了過去。老太太過來的這空兒,才回過來。”祝母點頭,走到炕邊問道:“你怎麼一會兒的又不舒服?我很怕來瞧你。”說著淚隨聲下。祝露瞅著也很傷心,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丫頭們回道:“鬆大人同二老爺過來。”祝露點頭,吩咐請進屋來。媳婦們揭起湘簾,鬆柱同祝筠進內,石夫人拜見問好,又問二哥的安好。兩位老爺走到炕前,鬆柱道:“三弟,你怎麼病到這個分兒?在揚州,我問夢玉,他說近來好些。我瞧著很有些兒病。就是服藥,一時也是難得見效,倒不如自己靜養,飲食調理,倒還可以痊愈。總是斷不可動氣性急,慢慢的再去醫治。”祝筠道:“兄弟,你平日最性急,又愛動氣。這會兒有病在身,隻好耐著性兒靜養,將一切閑氣別要放在心上,自然慢慢的會好。咱們隻有同胞兄弟三人,一個妹子,別無多的手足,豈不願你這會兒就好!”祝筠說到這裏,嗓子眼兒上倒像有一個什麼東西堵住著的一樣,再也說不出話來;眼淚也就像斷線珠子,一串兒的掉了下來。
祝母此時心如刀割。石夫人的心早已傷碎,掩著臉不敢仰視。祝露傷悲了一會,叫丫頭們端過椅子,擺好腳踏,請老太太坐下。鬆柱、祝筠亦俱依次而坐。石夫人讓二嫂子坐在對麵,海珠姐妹過來請安。祝露道:“多謝你們惦記,你母親們來給老太太拜壽,隻怕今日也該趕到。我們手足還該要見一麵。”海珠們勸慰一番,走過去坐在石夫人肩下。
姑娘們送茶之後,祝母問道:“夢玉呢?”丫頭們答道:“出院去了。”石夫人道:“方才同叔叔兩個說莊戶人家的苦處樂處,他在這裏說出多少理來。正說的高興,見叔叔發暈,他急的大哭起來。”祝母道:“原來他在這兒同叔叔抬杠呢!這孩子怎麼對著叔叔麵前說出這些話來?怪不得要多心動氣呢!”祝露笑道:“他知道失言,急的滿頭大汗,臉也通紅。我故意慪他:‘依你這樣說,我是應該無子,應該生病的了!”他很過意不去。也難為他回兩句好話,忽然打動我傷心,一時氣厥過去,倒並不是他在此慪我的氣。這孩子是我家的一個寶貝!”鬆柱道:“大哥同榮國公家結了親家,我同大哥也結了親家,將彩芝給夢玉做了媳婦。”祝露笑道:“這狠好。怨不得我方才問他說:‘鬆大叔叔疼你不疼?’他滿臉通紅,半日才回答道:‘很疼。’誰知有這緣故。”祝母道:“他回來見我,也不提起,剛才你鬆大哥說起,我才知道。又接著你大哥的書子,也很惦你,總叫你好生調養,不要性急動氣。大嫂子也再三叮囑問候,說你大哥的病近來好些,準在秋間起身回來。”祝露歎道:“恐我等不到那時候,他們都有……”祝露說到這裏,咽住不往下說。鬆柱點頭道:“兄弟,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不必憂慮,等我作伐,也替你結個親家,做你的媳婦。”祝筠道:“很好。是誰家呢?”祝母笑道:“我猜著你的心事。”鬆柱道:“姑媽猜著什麼心事?”祝母道:“一定是你大嫂子的意中人要挪到這邊來,是這主意不是?”鬆柱笑道:“斷不是這個主意。大哥大嫂原同我說明才定彩芝,若是將賈小姐挪過三兄弟這邊來,明擺著是我替彩芝做地步,不要說大哥大嫂不肯,就是我也斷不肯的。”祝筠道:“到底是誰家呢?”祝露接著道:“我看起來,大哥竟不用費心,有誰肯同我結親家?倒不如求老太太在這幾個好丫頭裏挑一兩個,做我的媳婦,就可服侍我的病。”鬆柱道:“三兄弟你別管,總在我身上,橫豎叫你有親家,有媳婦。”祝母道:“三兒的話也說的有理,等我商量。不知大侄子說的誰家?你說給我聽,看合式不合式?”鬆柱笑道:“姑媽,你道是誰?”祝母道:“我知道你說的是誰?”鬆柱道:“我說的是桂老三的女兒。”老太太同祝筠、桂夫人都一齊笑起來道:“這狠好。”桂夫人道:“我們老三的那個女兒,是八月十六生的,小名叫月生,本名叫蟾珠。那年進京的時候,年才十二,比夢玉大一歲,長得很俊。在這裏住了四五天,夢玉同他是一刻也離不開的,到起身這天兩個人直哭了一夜。梅大妹妹在這裏還說著笑話,對夢玉道:‘別哭,等我明日做媒,將桂姐姐說給你做媳婦就是了。’三妹妹們起身之後,夢玉想的病了一場。”老太太笑道:“也就同那年你們彩芝去了,夢玉直病了半年的一樣。”祝筠道:“若是桂老三的女兒,這門親事不怕他不依。但不知他幾時出京?”鬆柱道:“我來的時候,正張羅著借銀子呢。我聽見說帳行裏隻肯四扣,銀子行平行色,還要押憑。他隻要借到手,也就起身的快,大約至二十外也可以來了。橫豎他也要攏到這裏,趕我往杭州轉來,他還不肯就走。提起這親事,他斷沒有不肯之理。”祝母道:“很好,這件事在你身上。”鬆柱道:“這交給我。”
祝露道:“我若有了媳婦、孫子,真死也瞑目。”說著要哭,又哭不出來。老太太流淚道:“我知道你惦記媳婦。我自有主意,叫你總有後人。”祝露點頭。石夫人聽說五中皆斷,無限傷心。祝露道:“既是鬆大哥替我這一房作伐結親家,我心中原有個妥當人,也當麵托老太太,等著桂姑娘過門之後,就將這件辦了,完成我一件心事。”祝母道:“你意中還有何人要給夢玉?”祝露道:“並非外人,就是咱們院裏的芳芸。這丫頭不但生得端莊秀慧,亦且知書識字,辦事能幹。蒙老太太的恩典,另眼看他,我也待他如女。原要打諒給夢玉作個媳婦,因想他到底是個丫頭,別叫外人笑話,說我娶個丫頭做媳婦,因此我也總沒有提起。今日承鬆大哥這一番美意,倘或桂家的親事得成,做親之後,即將芳芸給了夢玉。雖不便為正妻,很可做側室媳婦。因夢玉是三房共此一子,多娶幾個媳婦也很使得。我剛才求老太太在丫頭裏麵挑一兩個,為的這件心事,隻恐我等不得見媳婦的麵兒。”祝母點頭,流淚道:“我自有主意。你提芳芸,我倒忘了他的一件事。”隨在手裏拿出人參、麥冬,將剛才的光景說了一遍。祝露點頭歎息。鬆柱同祝筠道:“怨不得三兄弟疼他,這孩子也本來辦事細心,將來是要格外看待些的。”老太太吩咐吉祥,將人參拿去鍘成片子,同麥冬放在銀壺裏,趕著煎湯,吉祥接了出去。祝筠道:“我同鬆大哥外邊去坐,再來看你。”祝露道:“天氣甚熱,鬆大哥請去歇息。”鬆柱告辭,同著祝筠出去。
祝母同桂夫人、海珠們又說了一會閑話,看著吃過參湯才回介壽堂去。
且說夢玉見三叔叔醒了轉來,將胸中這塊石頭放下,又見老太太們在這裏,他就趁著空兒一直跑出去。過了老太太的介壽堂,轉出東院來到桂夫人怡安堂。那些姑娘、媳婦們都坐在堂前大卷棚下兩邊花欄杆上。見夢玉走來,也有站起的,也有坐著不動的。夢玉向著他們說笑一會,揭起堂簾走進怡安堂,向西碧紗廚裏轉入後麵軒子裏麵。東西各兩大間,中間是間堂屋,這四大間是桂夫人身邊得用管事的姑娘春燕、紫簫、蘭生、芍藥這四人的住房。四個姑娘都生得姿色娟好,又能幹伶俐,在桂夫人麵前都很體麵有臉。夢玉同他四人就像姐妹們一樣。這會兒,走到東邊第一間是蘭生的住屋,掀起門簾進去,靜悄悄的不見個人影兒,青紗帳子兩邊都是放下。夢玉輕輕走到炕邊,揭起帳子,見蘭生正在好睡,鼻息如蘭,右手拿著鵝翎小扇歪在炕邊,一綹大紅須子掛落炕沿,左手搭在席上,兩雙金鐲押著玉腕,穿著青亮紗短衫,映出胸前大紅兜肚,白羅挑花褲,籠著一雙紅緞小弓鞋。夢玉不忍驚動,輕輕放下,撚手撚腳的走了出來。見蘭生的丫頭蓮兒同芍藥的丫頭閏兒坐在台階上吃菱角,瞧見大爺都站起身來。夢玉對著蓮兒道:“姑娘起來,你說我來瞧姑娘來了,見姑娘睡著,不便驚動。”問閏兒道:“你姑娘在屋裏沒有?”閏兒道:“咱們姑娘同著春姑娘到集瑞堂陶姨娘那裏算帳去了,紫姑娘在老太太東院裏還沒有回來。大爺到屋裏去坐,一會兒就來了。”夢玉道:“等姑娘們回來都替我說到,我再來瞧吧。”說畢,折轉身走出碧紗廚,正遇著紫簫的丫頭鶯兒。問道:“你姑娘呢?”鶯兒道:“在介壽堂沒有回來。”夢玉道:“你對姑娘說,我來瞧姑娘,在屋裏坐了好大一會,等不得,我去一會兒再來。”鶯兒跟著一麵答應一麵走。
夢玉出了怡安堂,走下台階,繞著往左廊下頭一個磚門,是芳芷堂朱姨娘住處。
原來祝筠有四位姨娘,是陶姨娘、李姨娘、荊姨娘、朱姨娘。陶姨娘是專管銀錢出入,盤查鹽船口岸、當鋪綢莊一切銷算各帳並內外花園裏的鳥獸魚樹,施材舍藥,戲子身價,教師修金等項。李姨娘是專管內外廚房日用飲食,什物器具,田莊地土,房產租息,紙張花草,慶壽上墳,柴米燭炭等項。荊姨娘是專管衣穿首飾添修改造,內外大小男女月錢工食,修添家夥器皿,當鋪鹽船、綢莊鹽店大小夥計薪俸,以及各寺廟燈油月米、裝金修佛,戲班的套頭、刀槍、頭盔等項。朱姨娘專管內外四季陳設鋪墊、燈彩、字畫、古玩,各位大小師爺、相公束修賞封,慶吊禮文、茶酒、小菜果品,修房建屋,花粉針線,圍屏戲台,涼棚花炮,戲班一切軟行頭等項。這四位姨娘各盡其職,條清條款,內外肅然。桂夫人總其大略,每三個月一報銷。祝筠見他們都能幹辦事,十分歡喜。因此四個人都得寵愛。這四位姨娘,每人都有兩個得力姑娘幫助。陶姨娘的是婉春、疏影,李姨娘的是素蘭、秀春,荊姨娘的是仙鳳、秋雲,朱姨娘的是閏梅、慶兒。還有幾個幫辦雜物的丫頭,或是老太太同桂夫人、石夫人這三處的麻利丫頭,看他能幹就派到四位姨娘處分房使喚。這些丫頭內,還有幾個巴結出身的,求著老太太情願到四處照應,以圖將來出門體麵的。所以這四位姨娘屋裏正經辦事姑娘每房隻得兩個,倒是幫辦的多。遇著辦事姑娘們有嫁人、贖身事故等項,就在這些丫頭裏麵挑補。是以無不極力巴結。遇著老爺到姨娘們院裏住宿的日子,那些丫頭一個個擦脂抹粉爭著伺候,兩隻靴子倒有七八個去脫。設或內中有老爺歡喜的,將手在他身上抹一把撚一下,那丫頭的這一樂,比補缺的還要歡喜,從此在這院子裏就是滿臉兒,什麼人也紅不過他的了。老爺見他們如此光景,也常常的提拔他們,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夢玉正走到芳芷堂朱姨娘的門口,就遇著一個丫頭,叫做東兒。見了大爺趕忙堆著一臉的笑給大爺請安,說道:“姨娘們都在瓶花閣二小姐那邊呢。”夢玉道:“我本來也要去看二妹妹。”折轉身向西廊繞過怡安堂,順著一帶花牆進了院門。這院名瓶花閣,是夢玉的胞妹修雲小姐的住屋。這修雲也是桂夫人所出,今年十五歲,生得天姿秀媚,韻致非凡。不但刺繡精工,亦且嫻通書史。這幾天因感冒風暑,老太太同桂夫人叫他靜養幾日,不要出來,因此修雲這幾天不出房門。老爺的這四個姨娘都同修雲合式,每天必定來瞧一兩次。此刻姨娘們在太太上房回過事下來,各人在院裏辦完了事,約齊都到瓶花閣陪修雲閑話。
夢玉忙忙的來到院裏,丫頭、媳婦們瞧見都笑道:“大爺來了。”忙著掀起湘簾。夢玉進去,見四位姨娘同修雲坐在碧紗廚裏,看見夢玉都站起笑道:“玉大爺回來了。”夢玉走到姨娘們麵前請安問好。四位姨娘也拉著他問好。夢玉同修雲見禮,問道:“妹妹你好些沒有?”修雲道:“今日覺得好些,隻是還有點子發燒。”夢玉將臉貼著修雲的額角道:“狠不大熱,再吃服香薷飲,就可以全好了。”修雲道:“我也懶得吃藥,隨他罷。你這幾天不在家裏,誰不惦記的少魂失腦的。姨娘們成天家不住嘴的念著你。”夢玉笑道:“怨不得我自從那日起身,一出門就打噴嚏,一直打到揚州。連喝茶吃飯、出恭睡覺的空兒也沒有,盡剩了打噴嚏。我心中很著急,這是什麼緣故呢?有一個人說道:‘這個叫做噴嚏癆。’”夢玉未曾說完,四個姨娘同修雲一齊大笑,一個個笑的鼻涕眼淚,連氣也喘不過來。隻見修雲屋裏走出芍藥、春燕,一麵笑一麵說道:“出門幾天,就學這樣油嘴!”夢玉趕著上前拉手問好,說道:“方才在姐姐們那裏,說是都到這裏來了。”芍藥笑道:“怨不得我這會兒也不住的打噴嚏!”夢玉笑道:“我那噴嚏利害著呢,不住嘴的像放鞭炮似的。”春燕笑的彎著腰,趕忙跑到杌子上坐下,笑個不了。荊姨娘一麵擦著眼淚,一麵笑道:“真小油嘴!不在家裏叫人惦記,一回來了又討人嫌。”眾人笑了一會,修雲道:“你還是要吃茶,還是吃果子?”夢玉道:“我吃兩個荸薺罷。”修雲叫雙梅取荸薺給大爺吃。雙梅答應,去取了一個翡翠盤子,盛著一盤荸薺放在花梨桌上。夢玉也不讓,抓著一個就吃。修雲笑道:“好性急。”隻見雙梅取了幾枝小銀叉子,放在桌上。夢玉笑道:“費事巴拉的,還是用指頭的爽快。”修雲笑道:“出了門回來,越學的不好了。”夢玉也不答言,盡著一吃。
隻聽有人問道:“大爺在這裏嗎?”夢玉道:“誰找呢?”雙梅道:“是桑奶奶。”夢玉趕著叫道:“媽媽,我在這裏。原來這桑奶奶是夢玉奶媽,今年才三十來歲。他當奶子的時候,不過十八九歲,生得有幾分姿色,老爺也很得意他。他就仗著老爺的勢,又倚著是夢玉的奶子,不覺的自尊自大起來了。因他男人死了,一個奶抱的女兒又給了人,所以老爺憐他,許了養他一輩子。他越發得了意,不但老爺到姨娘屋裏來他有醋意,就是老爺坐在太太屋裏,他也是不樂。桂夫人同姨娘們也就狠嫌他。不知他鬼鬼祟祟的多咱相與上一個二十來歲的後生,他說是過繼的兒子,叫做桑進良,對老爺說了,叫他跟班。他一天常跑到桑進良屋裏去,吃的臉兒紅紅的走了進來。垂花門的查大奶奶回過幾次,老爺也有些冷落他了。因為他是夢玉的奶子,所以人都叫他桑奶奶。
他見夢玉回來不到他屋裏,心中有氣,故到各處的找他。夢玉瞧見他進來的神氣,早已明白。因為修雲身子不好,恐惹他動氣,就不等他進屋裏,忙走了出去說道:“媽媽好啊!”桑奶奶答道:“我好,叫人家不理!”夢玉笑道:“慢慢的再同媽媽說話。”說著,一直跑了出去,頭也不回,竟自去了。桑奶奶臉上大抹不開,又知道姨娘們都在這兒,吃了夢玉的這個大幹,隻得折轉身,口裏叫著道:“玉哥兒,玉哥兒!”也就順著腿兒出了院門。才走不到三五步,仰麵一跤。
不知栽著那裏,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