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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魅影海上花魅影
綠意軒主人

第六回 先愁蓮瓣難逃難 十踏槐花頓勒韁

話分兩頭。卻說先生家中自先生出門後,師母勞氏已將安家之洋用完,兒子又患痢不能起床,心中著急,隻得至先生平時相好處商借。誰知,先生平時所來往者大半與先生不相上下,分文不能借得。無奈何,隻得要往運使公家會會趙姨娘想個法子。說聲要去,便換了衣裙,交代兒子幾句話即出門。原來,師母是大腳極會跑路,一口氣便跑到,管門人進來回趙姨娘說:“師奶奶來了。”

趙姨娘異常詫異,心想:“師母到我家來是來過的,今日來到,必定有事。”剛要出迎接,誰知,師母腳大走得快,三腳兩步早已進來了。師母見趙姨娘一隻手扶住一個不裹腳的使喚丫頭,旁邊立了一個八、九歲小腳姑娘卻是阿蓮。師母連忙見禮,趙姨娘亦還禮:“師母是轎來的,快開銷轎錢。”師母道:“我是走來的,腳能走不用轎。”

趙姨娘又詫異又羨慕,口中說道:“師母家到我們這裏有五、六裏,為何跑得?”師母道:“不打緊,我們再遠些亦走得動。我若與姨娘一般小腳,家中粗重事又無下人,如何做得來?我家先生又是讀書人不能做粗重生活,一切劈柴、吊水、蕎獵、買米、上街走動均係我去,若不是我腳大,我家先生呆捧書本早已餓殺了。”

趙姨娘聽了隻是笑,師母又道:“姨娘不要怪,女人腳小不過男人看了歡喜,女人卻無用處,有好山水不能遊玩,有好景致不能走到,件件要靠著人。若手頭有錢,生在富家猶好些,若生在貧苦家,這便叫無腳蟹。遇著長毛賊發火起來,這就了不得,真有性命交關。”趙姨娘道:“好好的哪有火,哪有長毛?”師母道:“姨娘年輕,大凡人世上這兩件事是料不定的,況且現年長毛信息緊,這浙東地方必定是要逃難的。”

一麵又指著阿蓮說道:“小姐為何姨娘與妳裹了這般小腳,豈不是無故受苦。”姨娘道:“何嘗不是,這兩日因與她敷上‘印蓮散’,誰知此藥卻不是好藥,這日反腫爛起來。這種藥可知是要騙人家的錢,真真上了它的當。”師母道:“我見腳小的女人冬間必定要烘火,卻是何故?我們從來不曉得冷,火籠從來不用。”姨娘道:“妳哪裏得知,小腳是血氣被腳帶紮死了,所以異常怕冷,冬天火籠是一刻離不得的。”師母聽了便說:“冤枉!我們腳固不要火籠烘,卻也沒有空工夫,終日有事做了亦不覺冷。”

正說著,又見一個小腳丫頭年紀卻有十五、六,端上點心,又將茶碗衝了一衝,姨娘便請師母吃點心。師母用過了點心。阿蓮早坐在小椅上,趙姨娘遞了兩個與她,自己便走到運使公房裏,不知說了些什麼。又走出來仍坐在原處師母。

正要說借洋的話,隻聽得姨娘說:“杭州現有信來。”指著阿蓮說道:“她的老子受不得辛苦,考了遺才便病了一次,剛剛好了又進正場,幾乎不得出場。二場卻不能進場,現在病得要死,聞已動身,看來不日便要到家了。師母家可有信來?”師母道:“我們那一個隻要有文章做,哪管家中死活,不瞞姨娘說,你先生出門家中隻放英洋十元,不上十天早已用盡,現在並柴米皆無,意欲向府上通通冬季束脩。”

姨娘聽了便說:“師母不要怪,這事我做不得主,要問我家老爺。”師母道:“老太爺麵前可為我說一聲。”姨娘說:“老太爺不管事,說亦無益。”師母無法,隻得辭了出來,一口氣跑到娘家,問她娘借了一擔穀,自已叫長工挑至水碓中舂好,複回家看兒子。隻一日跑得汗披雨流,自己笑說道:“幸虧腳大,方有飯吃。”又當了幾件衣服湊用了幾日。其時已是八月廿六、七,聞得西溪村監生魏老爺從場中病回來了。師母道:“我們家的不要生病才好。”

正想著,先生陡然到家,見了老婆便說:“我今科必定中的。一路順風,三日便到家,連厘局中人說這位考先生滿麵喜色,個個皆如此說,豈不是中的預兆?”那師母聽了便對他麵上一看,哪有喜氣,滿麵皆是風塵色,說道:“你息息罷,你兒子病了多日,你進房去看看。”

那先生便進房問了兒子病由。說了七、八句便出房說:“我的行李挑回來放在哪裏,考籃內有三場文稿不可遺失,中了是要刻朱卷的。”那師母哪裏知文稿是何物,說道:“我一概未動放在中間。”

先生吃過了茶,便將考籃打開取出文稿。聞得鄭芝芯亦回來,一直來尋芝芯,見了芝芯便欲將文稿取出要他批點。芝芯道:“文章是無憑據的,大凡中的人是中命不中文。”因此將文章仍放在桌上,先生偏要他批,將文稿塞在他手中。芝芯無法隻得將他三篇文稿略略看了一篇,說:“好極。”

先生便請他加批語,芝芯即寫了八個字是“理到法隨,絲絲入扣”,原來,頭題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兩節”,此題須得先經起義,作法方關合下文孔子曰:“才難兩節微旨。”先生嫌他批得不對路。芝芯又將他第二篇、第三篇看完,各加批語,又總批了兩行,起來拱拱手說:“中是必中的。”

先生喜得顛頭播腦,猶如已中了一般,便要看芝芯的文章。芝芯道:“我的文章無稿,哪個有這空工夫抄出來。”先生不信,芝芯賭咒說:“如有稿抄出來便是烏龜。”先生方不便再說。仍坐下談這一個頭場好,那一個二場好,芝芯道:“我雖下場,我最嫌的是談文章,即使有命會中,我亦不談。我今年並非要想舉人去考,實係謀利起見。我實對你說,我年年下場皆是為人槍替,就是我中了個副榜亦是無意中得的。我每年下場,總要賺他二、三百元筆資。我不過小時候所熟者八股,到了大時改不來業。所謂醬裏蟲醬裏死,即趁此得兩個洋錢用用。其實舉人我情願讓與別人中。所以我平日總不做文章,此種苦頭是吃怕了的。從前我考書院一夜要做八、九篇,亦不過為利起見,眾人便說我好手,此二字我亦不願受。我今年已四十多歲,深悔從前將心思用入時文中,錯過了許多好機會,隻因家無恒產,又生在七、八代讀書人家,自娶妻室後,食口日多一日,不能供養,隻得將錯就錯,如今是悔不過來了。若說中舉人,我有五、六分拿得住,你不看見我從前兩次為人槍替,皆是薦卷的麼。今年,我聽他中不中,我已得了三百英洋,夠用數月了。”

先生聽了心想:“這人卻是乖巧,原來是名利兩得的,我可是笨漢,隻知呆做文章,從“名”字一邊想,便把“利”字丟開了,並且連一個副榜亦不曾中,真真令人愧死。”一言不發辭了芝芯,回到家中睡在床上,老婆叫他吃晚飯,先生說:“不要。”老婆見丈夫似有不耐煩情形,隻說是望中心切,便恐丈夫心焦又要與她尋鬧,故借銀一節亦不敢與丈夫說。

又過了數日,卻是放榜日期,先生便不敢出門,故連隱仁處亦不敢來,誠恐不中被人笑話,此是下場回來做秀才的習氣。

不知先生中與不中,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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