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來花仙本不知道庵裏後麵,還有這許多妙處,誰知賀夫人先前在裏麵,窺探曹奶奶那個當兒,花仙同著他姐姐花珍,帶著一個丫鬟,隨意閑步,繞步方丈後進,看見很大的竹園,遙遙的露個小門。花仙便要拉著姐姐,同他走過去瞧瞧。花珍道:“那地方陰森森的,怕是人家停柩所在,我害怕,我不去。你要去你同臘梅去,我站在這裏等你。”花仙頑皮,便拖著那個臘梅丫頭,一路嘻嘻哈哈走過去,推開一看,裏麵好不熱鬧,正是楊靖一幹人在那裏吃酒作樂,除得幾個雛尼,還有城裏私門中的娼妓。花仙猛的跳進去,到把楊靖一幹人吃一大驚。問他怎麼會走到這地方來。花仙把今日的事告訴了他,大家便要拖著他吃酒。花仙意思,便想在此坐一坐,那臘梅看見這種事情,很為吃驚,便喊花仙出來。花仙不得已,快快的起身要走。楊靖附著他耳朵,說了幾句,花仙點點頭,便隨著丫鬟出門,裏麵便把門閂上。花仙一路走著,叮囑臘梅丫頭,不許告訴小姐。臘梅笑道:“我不告訴小姐,小姐知道罵我怎樣呢?”花仙道:“好姐姐,你又不喜歡我了。你喜歡聞我的臉,就給你聞何如?”臘梅帶笑帶氣說:“小姐在那裏望著呢。”說話之間,已到花珍站的所在,卻不見花珍,知是進去了。花仙跑入裏麵,花珍笑問道:“你們可曾看見鬼不曾?”花仙笑道:“不曾看見鬼,到看見一個人。姐姐你猜裏麵是個甚麼地方?原來是個書房,有個老者在裏麵讀書。臘梅抿著嘴笑說:“老者老者,隻是沒有胡須。”花仙笑得來打臘梅,花珍正待追問,已見靈修及母親陸續俱到,遂不便多話,大家入席。但花仙一心記掛著那個妙處,借著靈修說話,遂一笑站起來,告訴了花珍一聲,說我到那個書房去去就來,遂又走到那個密室。此時楊靖見著花仙,非常歡喜,便添了一座,又揀了一個不曾削發的小尼。年紀約有十五六歲,名子叫做妙珠的陪他。花仙留心一瞧,見沈小雪、周碧芙都在座,還有幾個不常見的,卻不見有胡硯青。再轉身看看妙珠,豐韻殊絕。花仙因是初會,十分羞澀。眾妓之中,也有見過的,都來同花仙取笑。花仙反一言不發,低著頭隻管把自己穿的一件羅衫,拎住衣角摩弄,雙頰紅暈,圓潤欲融。楊靖恐他受窘,搭赸問他道:“今日你母親同你姐姐吃素齋,可還有別人陪席?”花仙才勉強抬起頭來說道:“另有一個戴孝的女人,在一處吃的。”楊靖笑向沈小雪道:“你聽見麼?好好都弄成一處去了。但是你尚能同你那個人敘一敘,我獨不能同我那個人見一見,我是要妒你的了。”沈小雪歎了口氣道:“便是會著有甚麼意味,倒反累他痛痛的哭了一場。”花仙也不理會他們的話,隻管呆呆望著那妙珠。妙珠一笑,便遞過一片梨來,花仙用嘴含著,尚未及咽,猛聽外麵的門,嘩剝一聲,竄入一個光頭來,汗珠子比黃豆還大,望著楊靖等說道:“少爺們也太不檢點了,如何引著賀少爺到這裏來。賀太太此時急的了不得,遍處找尋,幸虧我家的人看見賀少爺匆匆到此,我特地忙著夫人小姐,來尋少爺。好少爺你幾乎不把我嚇死了,快快隨我出來,你母親問著,千萬不要說出實話,老爺知道是要打死你的。”花仙見是靈修,也嚇得手足無措,被靈修拖住飛跑,見了夫人,夫人罵他到何處去的?花仙嚇得哭起來,說:“我到竹園裏出恭去的。”靈修笑道:“少爺正蹲在竹園裏出恭,我怕夫人急壞了,我都不曾讓少爺淨手,便把他拖得來,夫人不用生氣,嚇了少爺到反壞了。”賀夫人見花仙嚇得啼哭,也就不忍心再說。又將他摟在懷裏,用手巾替他擦眼淚,命他莫怕。停了一歇,轎夫已到,賀夫人攜著兒女還家不提。
且說楊靖自見花仙去後,心中如有所思,酒也懶飲,趁別人興高興烈,自己便裝著歇息,把妙珠拖到一個僻淨房裏,唧唧噥噥,談了好一會話。妙珠笑道:“我不。我為甚麼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楊靖哀哀求告,幾乎要跪下來。正相持間,周碧芙跑入來大叫道:“捉住了。”很命將妙珠望楊靖懷裏一推。妙珠急了罵道:“碧芙,你不要使促狹,我沒有好話罵你呢。”彼此鬧了一會,天色漸暝,陸陸續續,都紛然各散。沈小雪獨自陪著曹奶奶,吃了晚飯。一輪滿月,正照西廊。恐怕閉城,兩個人遂辭了靈修,攜手出來。一路上的垂楊,被風吹得瑟瑟的響,那月光便有一個大圈兒圍著,不似先前明亮。卻喜行人稀少,一帶長堤,並肩緩步,十分涼爽。沈小雪便把今日的事告訴曹奶奶,又說:“今日你不是會見那賀小姐的,他便同我的朋友姓楊的交好。”曹奶奶笑道:“這到看不出來。賀小姐這小小年紀,便會作怪,論我看她神情,卻不像曾做這件事的。坐席之時,她同我最近,我看她蛾眉緊密,彎彎的像兩道春山。莫不是你們這些少年,枉自汙蔑了她。”沈小雪也笑道:“你的話恐怕不錯。我那個朋友慣喜說謊,就如他還說同一個姓汪的人家姊妹偷情,這家姊妹,便也是我們一個朋友的表妹,這朋友便告訴了母親,他母親又回去告訴了嫂子。他嫂子便很很的詰責他姊妹兩個,可憐他們姊妹兩個,連這姓楊的影子都不曾見過,帶哭帶辯,幾乎尋了死路,如今才算平息了。所以這個朋友,從此不同姓楊的往來。你看可好笑不好笑。”曹奶奶笑道:“你們這些寶貝,有甚麼好人,如今且不說他人,我且問你上次借我一對金鐲,幾時送來,我隨身財物,隻有這幾件東西了。死鬼在日據說還有幾筆存項,病得倉猝,也不及問他。”沈小雪道:“前麵不多遠,便是關亡人的馬婆家,你何妨去關一關你家丈夫,問他這筆存項。”曹奶奶道:“也好。”又說:“怕不甚方便。萬一死鬼見我交結了你,當著人罵起我來,我是很害怕的。”沈小雪道:“這有甚麼要緊,難道夜晚間,我同你在一處走,外人不知我們私事麼?”曹奶奶點點頭,沈小雪遂扶著曹奶奶,穿過幾條田岸,早見一株大皂莢樹,樹下縱縱橫橫,放著幾口不曾漆的棺材。曹奶奶嚇得戰戰的,走了幾步,有一條板橋,流水聲音,嗚嗚欲絕,雞聲犬吠,寂靜無聞。曹奶奶抖著道:“阿呀,你看見我身背後是個甚麼東西跟著?”沈小雪被她一說,毛發直豎,勉強回頭一望,正是他兩個人的影子,便告訴了曹奶奶。好容易走到馬婆家門首,兩扇破板門,卻緊緊閉著,裏麵不見響動,想是睡了。忽的聽見有個人哼了一聲,沈小雪同曹奶奶靠著板門縫裏一張,門裏是個小院落,三間東倒西歪的茅屋,卻點著燈火。屋裏一張破鋪,鋪上睡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渾身精赤,隻穿了一條白布褲子,頭頸裏套著一根麻繩,隻見馬婆同著一個漢子,一人扯著一根繩頭,用死勁的勒,勒得那個人眼睛翻了幾翻,舌頭拖出來,兩條腿似乎還有些伸縮。這一嚇,那沈小雪也不顧死活,拚命的拖著曹奶奶,轉回頭飛跑。河邊上青草蕭蕭颯颯的,也似一路的跟著他們。一直跑進城,街市燈火,尚餘得三家五家。沈小雪將曹奶奶送回家裏,心裏被馬婆這件事一嚇,有五六日不曾出門,又不敢告訴人,怕做人命幹證。
到了第八天上,才出來打聽打聽消息。也不聽見人說,城外出了甚麼命案。此時腳蹤無定,不知去訪誰好。憶念著楊靖,便一徑向楊靖家走來。走到門首,遇見他家用的一個女仆。沈小雪便問少爺可在家裏,那女仆道:“我們少爺有三五日不見回家了。”沈小雪悶悶不樂,轉回身便走,偏生天又濛濛的下起雨來。泥滑非常,提著衣裳,隻管望前跑。迎麵來了一人喊道:“小雪小雪!你打那裏來的?”沈小雪抬頭一望,不是別人,正是周碧芙。沈小雪便告訴他,才去靖楊不遇的話。周碧芙笑道:“楊蝶卿麼?包管是逃走了。”沈小雪大驚,問道:“他又不曾殺人,逃走怎麼?”周碧芙笑道:“小雪,你原來是睡在鼓裏的,外麵出了命案,你通不曉得麼?你此時如沒有事,我們到穆元興酒樓去小飲三杯。”沈小雪答應了,一頭走著,心裏躊躇想道:“原來馬婆家裏的事,他們業已曉得,但又與楊蝶卿何涉呢?”也不便提起我親眼看見的,若出是非,反為不妙。主意已定,兩人到了酒樓,揀了一個僻淨的廂房,對麵坐下。周碧芙未曾開口,先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道:“琉璃易碎,好月難圓。我猜不出天公是個甚麼糊徐蟲變的?把世界上美麗的兒女,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小雪呀,你不要疑惑我說這些牢騷的話。小雪小雪,你可曉得前天花仙業已死了。”沈小雪聽了這一句,嚇得跳起來,把桌子一拍,說是真的,花仙死了。周碧芙道:“不是真的,我忍心罵他。而且不但花仙已死,我那竹西花榜開列在第三名的賀花珍已死了。”沈小雪此時臉已雪白,口裏隻呼著荷荷,說不好不好為甚麼粉妝玉琢姊弟兩個,一齊都死了,是得的甚麼病,他家裏父母不知怎樣哀痛了。周碧芙道:“你且不用著忙,若是得病死的,我到不說楊蝶卿逃走的話了。因這件事與蝶卿很有關係,是我一一打探來的。可惜此時上海報館,不知道刊小說子,不然請一位小說家,把他們的事跡,編一編,到彀報館裏左一個未完,右一個未完,好登六七天呢。我們先點幾個碟子,幾個小碗,慢慢吃著細談。”沈小雪道:“你快說罷,今日不是吃酒的日期,我肚裏到吃了許多眼淚了。”周碧芙笑道:“這眼淚怕是曹夫人的罷。”沈小雪說:“你又來胡扯了,人家同你講正經,究竟花仙怎樣死的?”周碧芙道:“我先把花仙姊弟死的情形告訴你,然後再告訴你致死之由。在大著作家講究,便是個倒敘的文法。約莫五日前,花仙從外麵歸家,神誌頓然喪失,麵如白蠟,他父親本來出差,他也不去見他母親,其時已經傍晚,走到自己房裏,一倒頭便上床睡了。他母親同他姐姐,都驚慌起來,跑到房裏,問長問短,怕他是染著邪祟。摸著他頭腦,也不發熱。握他的手冰冷的,他母親先哭起來。喊兒呀,你為甚這個樣兒?你不是受嚇了麼?他也不言不語,睜著兩眼,望了一望母親,忽然哇的一聲哭出來。悲悲咽咽的說了一句,娘呀,我此時不能算是娘的兒子了。說過這話,便又嚎啕大哭,又伸過一隻手,拖著他姐姐花珍。可憐他母子三人,互相痛哭,各人也不知道是甚麼緣故。他母親哭過了,便問他有甚麼委曲,他一總不開口。家裏連夜請了醫生診視,醫生說並沒有病,不過受了一點鬱結,他母親這才放下心,還以為他是小孩子見識,反數說了他幾句,命他好生安歇,又派了幾個仆婦服事他,次日他也照常起來上學,隻是沒精打采。他姐姐聰明,料他總有說不出來的心事,帶哄帶騙,瞞著母親去問他。他先說,我的事姐姐是不能知道的。花珍聽他的言語,已猜著不過是在外有甚麼邪淫之事。臉便一紅,又問到你是個男孩子,有甚麼羞辱,下次謹慎些罷了。花仙聽他姐姐的話,又哭起來,說男孩子被人欺負,可是同女孩子一樣。又猛然問道:姐姐,人死了不知道可能還做姊妹不成?我若是死了我還想給我娘做兒子呢。花珍見他不瘋不癲,急忙攔道:休要胡說。花仙見姐姐說他,他一徑跑入書房去了。花珍當時就想把花仙的話告訴母親,又怕母親煩惱,見花仙依然好好去上學,也就不便多話。咳,誰知道他這一到書房,便不能出書房了。
沈小雪道:“難不成他就死在書房裏?他的先生呢?不看見他?”周碧芙道:“偏生他的先生這一天飯後,被人約到校場裏吃茶去了。書房前沒有甚麼人,他悄悄把簾子都放下來,搬了一張茶幾,把自己的腰帶解下,扒到茶幾上,便在那個掛洋燈的鉤子上套了一個圈兒。”沈小雪驚道:“不好不好,他是要上吊了。該死該死,為甚沒有一個人,來把他抱下來?”周碧芙道:“他如果上吊,到死得快當些。”沈小雪道:“阿呀,你為甚罵他,你忍心讓他上吊,還望他死得快當,你與他有何仇恨?”周碧芙不由的笑起來說:“小雪,你須知道花仙此時已是死了,我才這般說的。他小孩子家,那裏知道上吊的法門,他隻管把頭套入圈裏,他也曉得拿腳將茶幾踢倒。誰知他打的一個圈子,非常之大隻絡住他的下頦,他禁不住疼痛,頭一仰撲通一聲,便從上麵滑下來。”沈小雪大喜,說:“好了,神天庇佑。”周碧芙道:“且緩喊好,還有不好的在後呢。他從高跌下,可憐兩隻小腿,已跌斷了一隻。”沈小雪聽到此,張著大攏口不起來,隻管靜聽。周碧芙又道:“疼得利害,咬著牙齒,左想右想,隻求速死,更無死法。卻好茶幾下一層,先前放了幾個茶杯,已經跌碎。他心生一計,將那碎磁片子,一共拿來,有大些的,他捏著一個小拳頭,很命的捶,捶得滿手鮮血,然後連大連小,捧著望嘴裏咽。”沈小雪聽到此處,那眼淚不由流了一臉,便是周碧芙也就悲咽起來。兩人相對無語,好一會還是沈小雪說道:“我雖然不忍聽,卻又不能不聽。你且說他吃了磁片子,便怎麼樣呢?”周碧芙道:“有甚麼樣呢,磁片子割得口舌喉嚨,血肉淋漓,他那肚腸子裏不問可知了,手伸腳縮,一霎時便嗚呼哀哉,伏維尚饗。還是他先生吃茶回來冒冒失失的絆了一交,才鬧出來。小雪小雪,你想他家,愛如拱璧的嬌兒,這般慘死,可痛不痛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他姐姐花珍,見他兄弟如此模樣,已是肚腸寸碎,再加自己懊悔,不曾把兄弟求死的話告訴母親,以至誤了兄弟性命,心裏一急猩紅的鮮血,便直冒出來,吐了有好幾碗,如今苟延一息,想也不久於人世了。你想賀家一個完全骨肉,生生的被楊蝶卿那個畜生弄得落花流水,我恨不生啖其肉。如今賀家尚始終不曉得他兒子的緣故,我卻留心打聽,次日便跑到城外白衣送子觀音庵去訪問妙珠,我因為那一天,花仙在我們席上走後,蝶卿便悶悶不樂,拖著妙珠低言密語,我已猜到九分,得了花仙死的消息,我便裝著無事的一般,見了妙珠,卻好妙珠一個人,正獨坐在他自己房裏。”碧芙說到此,卻故意咳嗽了兩聲,朗朗念道:“欲知心腹事,須問是非人。不知周碧芙向妙珠問的甚麼言語,且待下回慢慢表來。”沈小雪笑了一會,不見周碧芙開口,便問道:“怎麼不說了。”周碧芙笑道:“完了。”沈小雪道:“楊蝶卿如何侮弄花仙的事,尚不曾說呢。”周碧芙笑道:“說書的人,都要揀著筋節地方,打個岔兒。我們不吃酒麼?停會再說罷。”兩人遂吃了一會酒,周碧芙又接著說道:“我見了妙珠,一開口便先向她詐一詐,說好妙珠,你同楊蝶卿做得好事,隻是苦了花仙了。妙珠她並不曉得花仙已死,她聽見我這句話便笑起來,說蝶卿已告訴了你麼,誰情願替他幹這不要臉的事,是他強著我做的。我便說妙珠,你何妨將那一天情形,告訴我聽聽。妙珠到也不諱,便說吃酒那一天,蝶卿便如何央求著我,以色誘那花仙,過了幾天,他把花仙便攜到這裏來,吃了幾杯酒,命我將他引入房裏,那裏知道花仙人小膽虛,尚不曾見過色麵,嚇得隻管要逃,是我替他脫了衣服,叫他先睡在床上,楊蝶卿趁勢便闖進來。”周碧碧正同沈小雪說到這裏,猛覺耳朵內天崩地烈,大大一震,那樓窗子裏塵土飛揚,早把滿桌酒肴,堆得寸許,兩人滿頭滿臉,均是灰垢,吆喝之聲,絡繹不絕。趕緊飛步下樓,正待望門外跑,隻見那掌櫃的,忙忙攔著說:“諸位客人,仍請照常酒宴,不是甚麼要緊的事,是我們對門雲家繡貨鋪子,前一進樓倒塌了。欲知後事,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