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這樣的牢櫳裏,你就是一隻鐵漢,也要病倒!疾病是比饑渴蟲虱更可怕的災禍。在《水滸傳》上寫的,每個新犯都要打下幾十“殺威棒”,現在,這裏雖不打“殺威棒”,但疾病卻比“殺威棒”厲害百倍!“殺威棒”隻打得你皮破血流,疾病卻使你肉消血竭!二等號的囚人,病者占百分之五十以上,三等號的囚人,病者占百分之九十幾以上,不病的隻有幾個人而已!優待號卻沒有一個病的,就是有,也隻是傷風咳嗽罷了。我與劉疇西、王如癡、曹仰山四個人住在一個櫳子裏,還得到他們的所謂特別優待,我小病了兩次,劉、王、曹輪流的病了兩個半月;王、曹患著厲害的傷寒症,是從死裏活轉來。曹病倒一個月未吃飯,聾天啞地,對麵都認不到人;王也有二十餘天未吃飯。病後都瘦得活像一對骷髏!有許多紅軍戰士,入獄時,都肥胖胖的,雄生生的,不要幾天就病倒了,不要幾天就倒床不能起來了,再不要幾天就死掉了!幸而不死,一樣變成骷髏般的東西,顛顛倒倒,不能移步。在三等號中,這骷髏般的人,舉目皆是,浮來漂去,苦極無告!尤其是那些病者垂死之時,呼父號母,呼兄號弟,輾轉哀叫,慘不忍聞!尿屎都屙在身上和櫳板上,自己就在尿屎中,爬著,滾著,抓著,摸著。沒有醫生醫治,也沒有一點水喝,就讓他哀叫一二天,斷氣才算。中央區有幾個區蘇主席,都是這樣磨死的,如不是親眼看到,真不相信人世間尚有如此悲慘事!病死人,簡直不算一回事,一天死三個四個,也不算什麼,死一二個,那就算是好日腳了!“報告所長,某號今天死了三個,某號死了兩個。”看守兵向所長報告,所長總是這樣冷淡地回答:“死了就算,叫公安局派人抬去埋了就是了。”看守兵看到沉重的病者,也總是說:“這個家夥,又不是今明天的貨!”死了的囚人,有時一兩天沒有人抬去埋葬,硬僵僵地躺在那裏,成群的蠅子在屍上吸吮亂飛。處裏規定埋葬一個死人,用費十二元,但公安局的衛生警察,隻用元買棺木,二元請人埋,自己卻賺下四元。國民黨的社會,到處都有人賺錢,真是不錯。據在軍醫院做過事的看守兵說,國民黨的兵士,死了一隻,十三元的葬埋費,也隻用八元了事,餘下的錢,就是看護長和看護兵們的“外花錢”了。醫院裏死人越多,“外花錢”越多,所以看護們都願自己看護的傷病兵多死些,自己就可發財了。因為死了一個兵,不但在葬埋費內得到一筆“外花錢”,而且死兵身上剩的錢和衣服,也都歸於看護們的“外花錢”項下。有一個看守兵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在撫州一個軍醫院當看護兵,院內每天要死傷病兵上百個,半年之間,他賺了一千餘元(有一個死的官長,身上就摸到鈔票五百元)。我問他那多錢存在哪裏,他說,還不是嫖嫖賭賭的花完了。現在看守所內囚人們之死,“外花錢”雖不多,卻也惹起看守們的眼紅,他們曾向所長提議,要自己來辦理這件事,以免肥水落到外人田,但所長因向例如此,不便變更,把這提議打消了。
因為病的(全是危險的傳染病)死的人太多了,似乎他們也看不下去了。於是請醫生來看,醫生每天來一次,鼻口上帶起一塊放了藥的罩布,如防毒麵罩一般。病人扶牆摸壁地走到醫生麵前站著,醫生從口罩裏哼出下列的問話來:“什麼病?”“頭痛?”“肚子不好過?不想吃?”“發燒不?”“有點作寒?”“大便通不通?”不耐煩地問完了這些話,就在藥單上畫洋字,無非是“阿司匹靈”“昆林丸”“瀉鹽”幾樣藥罷了。一點鐘內可開好四十幾個單子,好不好那隻看你的命運了。到底,醫生還是做了一點好事,有一次,所長問醫生,為什麼天天診斷吃藥,病和死的不見減少呢?醫生說:“哪能怪我?腐黴的飯,熏臭的櫳子,傳染病不隔離,重病沒有人照料,就是將醫院搬進來,也沒有辦法!”所長問要怎麼辦才好,醫生建議:“要買好一點的米,不讓他們吃腐黴飯;早上放出來透一透新鮮空氣;平常也不要鎮天鎖門,讓他們在一線天的弄堂裏走走;櫳子裏灑灑臭藥水;十分病重的送去醫院。”所長采納了醫生的建議(這算是所長的大功大德),果然病和死亡都減少了,現在百人中大概隻有三十人是病的。也有兩三天不死一人的。可見國民黨的官僚們,漠視監獄衛生,草菅人命,罪大惡極!囚人一想起同伴們病死的慘況來,都覺得倒不如一槍一刀,死個痛快!
貴溪縣標溪姚家(過去是蘇區根據地,被敵人築碉占領)的一個農民告訴我,他共有三個人,因反動派報告他們為共產黨員(他們不是黨員,是革命的農民,擔任過地雷隊),同時被白軍逮捕,解到撫州牢監裏,就病死了兩個,現隻有他碩果僅存。我看他那種黃皮瘦臉的樣子,這僅存的一隻碩果,恐也存不了多久了。他們三人,全都有妻室兒女,他們之死,要累得那夥孤兒寡婦多受罪啊!
這些囚人們,不判死刑,也要判三年五年或十年以上的徒刑,能夠挨過這麼長的牢監生活而不死者,那隻有鋼做的漢子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