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駿馬雙姝草原馳騁
在新疆省大戈壁北,這一帶土脈較比肥沃,水草也多,這是宜於畜牧之區。在天山往東蔓延下去的一段山脈,緊靠著南嶺下是庫車縣跟拜城縣交界的地方。這裏是一大片平原,那根河的河流環繞著。正南一帶,由東西圈過來,這一片大草原,方圓數十裏。河流正像一條帶子環繞著,在靠北邊山嶺下,名叫五雲台。這個地方,極富形勢,北邊的峰嶺,重疊的高山,天然的一座大屏障。在這裏有一片牧場,大部分養的是牛羊,凡是往新疆省經商的人,沒有不知道祝家山場的。它這個牧場內,擁有數千隻羊、數千頭牛,這種買賣,每天有很大的出產。在天山以北,幹這種營業的,祝家山場算首屈一指了。
夏末秋初,這時是牧場最忙的時候。這裏用著五六十名夥計,清晨或是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這片草原上,一眼望不到邊的羊群。看羊的夥計們,持著長鞭,騎著快馬,在一處處高低起伏的山坡上,照顧著羊群牛群。趕到太陽一落下去,牛羊才會入了圈,可是離著山最近,時時得提防著有野獸下來,所以一到夜間,山場總有十幾名夥計,巡更守夜。
凡是幹過這種行業的,多半是年富力強,手底下利落,差不多還會個三招兩式的。個個更騎的極好的牲口,馬上的功夫,也不是學來的,就是守在這種地方,他們隻要管著些羊,自然地把你鍛煉上來。
祝家山場的山主,名叫祝濤。他在這一帶有個綽號,全稱他大力神。這個人他身上雖沒有多好的功夫,可是刀槍棍棒全摸得起來。隻是沒有超群出眾的本領,在練武的一班人中論起來,像這個祝濤所練的所會的,也不過是等於一個把式匠,可是天生來的力大無窮,這是別人比不了的。就因為他剛在五雲台這裏立住腳,那時局麵很小,也不過是養著百十頭牛、一二百隻羊。
可是有一次,兩隻極肥壯的黃牛,鬥在一處,這種牛犯了這種野性,有時候多麼年輕力壯的漢子,四五個人就不用想把牛分開製止住它,非弄個一死一傷不算完。這種東西爭鬥起來,就是用牛角相觸,有時候看看真怕人,牛角絞在一處時,各不相讓,到了最厲害的時候,牛角能夠生生絞折了,這頭牛也就非死不可了。這次,這兩條黃牛在鬥,好幾個夥計用鞭子拚著命地打著,用套索套上它,往兩下分,可是分不開。大力神祝濤趕到,他一手抓住一隻牛的牛角,一聲暴喊之下,竟把兩個牛頭分開。夥計們趁著這時又給掛上兩套巨索,絆倒了一隻,趕走了一隻,兩頭牛算沒有什麼重傷。這一來,沒有多少天就轟動這一帶,到處裏傳揚著五雲台祝家山場的山主祝濤,兩臂有千斤的臂力,從此,竟給他加了個大力神的綽號。
新疆省是一個最邊遠之地,建省也最晚。那一帶,因為跟各個部落全接近,本省更沿傳下來,是個很古的外藩,所以這種地方,以遊獵畜牧業的最多。更因為天然地利的關係,沙漠多,許多處曾是千百裏的瀚海,河流多半是鹽河,所以不宜耕種,這種地方無形中就是民風強悍,也最服氣好漢子。祝濤因為大力神的名,他的事業也就是這麼成就起來,就是人人敬服他,人人捧他。他這個牧場,一年比一年地發達起來。
這天正在夕陽西下的時候,草原上也是正忙的時候,一幫一幫的羊和牛,被趕著歸圈。放牛羊的時候,一散布開,絕不是在一處。有時候能出去十裏八裏,牛羊也多,所以必須由這種身手矯健的兄弟們照顧著。這時從五雲台的西邊一片山坡下草地上,遠遠地看到兩匹白馬走得電掣風馳一般。遠遠地就看出來,是故意角逐,這兩匹牲口,時東時西,忽然轉上山坡,奔馳到很險峻的地方,忽然又往高處猛衝下來,向平原上馳去。兩匹牲口,這麼盤旋曲折,漸漸地往山場這邊飛馳過來。
這時正有一撥羊趕過來,掌鞭子的兩名夥計,也是年輕力壯的漢子。一個叫牛保全,一個叫張二愣,全是山場中極好的夥計,有力氣有本領,能操作。這兩個人哄著一百多隻羊,往棚牆裏邊趕進來。張二愣向牛保全招呼道:“大牛,你看大娃二娃又溜牲口了,你看這兩個丫頭真有兩下子,越練本領越大了。哪天有工夫,大牛你有膽子沒有?咱們別叫山主知道,跟她們二人比一下子。我就不信服,兩個丫頭竟會比我們本領大,別看她們自己覺著不含糊,這麼較勁,真跟二愣比畫上,她們不定行不行呢?”
牛保全道:“二愣,又說大話了。你就是力氣大,馬上的功夫,你真跟她們二人比,你準得栽給人家。那夠多麼難看呢!你不想想,我們整天幹活,多少事全得做,你比她們來,吃飽了沒有別的事。什麼事也怕擱上死工夫,人家牲口哪會騎不好?”說話間,這兩匹白馬,一片蹄聲淩亂,也從大棚門這邊衝進來。
這牲口上是兩個姑娘,年歲全不差上下,全是十七八的光景。長得黑黢黢的皮膚,濃眉大眼,全穿著一身短衣,頭上罩著包頭,兩人全是天足,全穿著一雙軟底靴子,衣服雖是十分樸素,可是收拾得那麼緊趁利落。這兩個姑娘騎牲口衝進來,因為前邊全有羊群牛群擋著,這兩個姑娘猛地一勒韁繩,牲口全是唏律律一聲長嘶,各自左右一打盤旋,可是在鞍子上全是輕輕一按,腳尖已經把蹬甩開,身軀像飛也似的從馬背上翻下來,落在地上。下馬的這種手法,又幹淨又利落,那個張二愣,他竟脫口喊了聲:“好。”
這時,兩個姑娘把牲口掠住韁繩,來回地盤旋了兩周,牲口才收住了式。頭裏這個姑娘,卻把眼一瞪道:“二愣,你是又想找打了,你憑什麼喊好?你難道看不起我這兩手不如你麼?”張二愣忙地一縮脖子道:“大姑娘,你好厲害!喊好會有罪名?那麼應該喊糟糕了!”
這姑娘啐了一口道:“不管怎麼樣?不許你喊,你不服氣,把羊收進圈去,咱們較量一下子,別看你個子大,我要叫你摔三回,你要摔兩回,我就拜你為師。”
那個張二愣別看先前說硬話,他還是真怕這個姑娘,用力地揮了幾下鞭子,口中喝喊著,把羊趕著往前緊走。他卻扭著頭,帶笑說道:“我惹不起你還不成麼。”這個姑娘也撲哧一笑道:“張二愣,今天便宜你,我出了一身汗,得換衣服呢。”這兩個姑娘牽著牲口,一直從羊群後繞過去,撲奔兩邊一片山坡。
這兩個姑娘正是大力神祝濤的兩個女兒,一個叫金娃,一個叫銀娃。這兩個姑娘生長在這個地方,幹著這種營業,她們無形中就鍛煉成了一身好本領,翻山越嶺,跑起山道來,真比那習慣走山道的男人還輕快。尤其是這姐兩個從八九歲上,就練騎牲口,所以她們這種騎術到現在,真有超群出眾的本領。隻要一上馬,就像粘上一樣。這姐兩個在這班人所知道的,就是這種本領,哪知道這姐兩個無形竟得到了一身武林中難得的功夫。這件事連兩個姑娘的爹爹大力神祝濤全不清楚,誰也不知道這姐兩個暗中竟學就了一身軟硬功夫。
不過她們姐妹二人,另有自己的心思,所以決不在山場裏顯露本領。偶然地高興起來,跟這一班壯漢們開個玩笑,動上手,就把他們摔得昏頭昏腦。可是這班人,隻認定了金娃銀娃天生來的力氣大,眼明手快,所以動上手吃她的虧,誰又知道她們學會了一身武林正宗的技擊術。此時,金娃銀娃牽著牲口轉過來,靠山坡上,就是她們住家的所在。
這裏單圈起一片園子,蓋著二十多間堅固的房子。她們所住的園子內,自己單有一個馬圈,她們姐兩個的牲口,跟山主的牲口,全在這裏圈著,單有一名馬夫管著這幾匹好牲口。雖則這是一個荒野的地方,可是祝家山場已經是出了名的買賣,並且每年獲利甚厚,所以他這片住宅,一次一次修改得十分整齊。前麵也有櫃房有客房,用木棚圈起來一段一段的各成院落。金娃銀娃把牲口送到馬圈這裏,馬夫老陳接過去,刷溜飼喂。
這姐兩個從馬圈這邊出來,剛穿過東邊的一段棚牆,這正是前麵的大櫃房,經這裏往北轉過去,奔後院是姑娘們的住房。山主祝濤正從大櫃屋內出來,看著這姐兩個紅頭漲臉的,遂招呼道:“金娃銀娃又出去練牲口了麼?你媽方才找你們呢。”這個金娃銀娃見了她爹爹,絕不肯好好地答應一句,金娃隻是從鼻孔中哼了一聲,銀娃卻裝作沒聽見,臉往西一偏,兩個人是緊走,順著大櫃房山後,向後跑過來。
那個山主祝濤卻也帶著怒地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可惡的東西,早晚我厲厲害害地教訓你們一頓,叫你們也認識認識老子的厲害。”祝濤氣憤憤地向外麵走去。
金娃銀娃向後麵跑過來,過了大櫃的房山轉角,那個銀娃卻哼了一聲道:“越討厭跟他說話,總是趕著人絮叨,我也拿定了主意,就是給他個不出聲,看他有什麼辦法。”金娃也好像勾起什麼心事,方才歡歡喜喜,此時也是滿麵愁容。這片房子,是分成三個院落,一進前麵棚門內,就是大櫃客房。大櫃後麵也有七間房子,三間正房,四間廂房。可是這道院後,還有一道院落,也就是宅子的最後麵,這裏單蓋著三間房子,七八丈見方的院落。這本是山坡的一片高處,可是依然移植了七八棵樹,在這房子兩旁的樹已經好多年,長得很茂盛。樹帽子已經比房高,順著房子兩邊排開,所以院內倒顯得一片濃蔭。並且房後麵也就是大棚牆,出來後麵棚牆,就是一片層簷,連接著高聳天空的高峰大嶺,這片山的形勢是一層層地高起,所以得名叫五雲台。她姐兩個是住在最後麵,為的是這裏清靜。金娃銀娃是一直地奔後麵自己房中去換衣服。
這時中院正房,已經有人推著門招呼:“金娃銀娃,你們回來了,飯早已經好了,夥計送進來半晌,連招呼你們好幾次沒回,快來吃吧,媽等著你們呢。”說話的是一個半老婦人,就是金娃銀娃的母親馬氏,這兩個姑娘聽到媽這麼招呼著,金娃忙說道:“總是忙著吃飯,你看天不晚,我們全是一身汗,把衣服換了就來。”這馬氏說了聲:“快著點,菜全涼了。”這姐兩個然後把汗擦了擦,各換了件衣服,趕緊來到正房內,果然飯菜全擺得齊齊整整。
金娃看了銀娃一眼,忙向馬氏道:“媽,為什麼不自己先吃呢,我們冷熱全一樣吃。”馬氏一邊落座,一邊說道:“丫頭,娘哪一天肯自己先吃,你們不在眼前,我吃不痛快。”金娃銀娃一同落座,可是吃著飯,馬氏卻問她姐兩個,騎牲口全到哪裏去了?這個金娃好像神不守舍,馬氏臉上也現出不快的情形來,嗐了一聲道:“金娃,大約又是跟你爹鬧別扭了。你們全這麼大了,不許這樣,他待你們沒有一點差樣的地方,也就是了。你們總這樣,叫媽我怎樣活下去,好孩子,也得替媽想想,我為什麼活下來。”
那個銀娃吃著飯,卻微微一笑道:“我知道,媽活著是為吃飯。”馬氏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兩眼竟落下淚來,嗐了一聲道:“好糊塗的孩子!媽為吃飯?你說這個話,可有些沒良心了!媽不是為你們這兩個冤家,我真貪圖這兩頓飯就這麼活下來?你們若真這樣看,我可不能再活下去了。”金娃忙推了銀娃一把道:“銀娃,你怎麼這麼頑皮,我知道你是為的跟媽取笑,這個話叫媽傷心,往後可再不許這樣說了。”
銀娃看到媽落淚,也忙站起來,倚到馬氏身邊,把桌上的筷子拿起來,塞向馬氏的手中說道:“媽,你別生氣。我不會說話,我是誠心和媽取笑,想不到媽多想了,往後我再不敢這麼胡說了,往後再這樣,媽隻管打我一百鞭子,媽,你快吃飯吧。”金娃也忙賠著笑道:“媽,別跟她一般見識,她往後隻要再說不中聽的話,媽就把她關在屋裏,三天不給她飯吃,倒看看她不吃飯能活不能活。”
馬氏被這兩個女兒這麼做好做歹撒嬌裝癡地哄著,也破涕為笑,拿起筷子照舊吃著飯。可是仍然在勸著兩個女兒道:“我知道,你們全是很孝順的孩子,也難怪!你們已經全長大了,懂事了。可是我盼著你們能夠完全記得當年我們娘三個的情形,你們也就不恨媽了。媽但凡有一線之路,也不走這條道。你爹爹自始至終,對你們沒有一點差樣的地方,不過是脾氣暴躁。前些年對你們有嚴厲的地方,他也絕沒有虐待你們,並且你們想想,他除了你們姐妹兩人,也是再沒有親人了,他哪會不拿你們當親生的兒女看待?你們在他麵前總是那種冰冷無情的麵貌,話也不好好地說一句。你想叫他也太覺難堪了,你們隻要疼苦媽,往後對他也和藹些,早晚你們有了人家,嫁出去,也就沒有可說的了。”金娃銀娃被媽這麼勸著,姐兩個倒是十分疼這個媽,不過心中總是有這件不如意的事,那一時是也會不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