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師兄弟兩人原計議好了,不過五更趕緊起來,收拾完,不等天亮,立刻上路。可是這一睡沉了,初半夜中始終沒醒轉,哪知被一陣嘩噪的聲音從睡夢中驚醒,翻身坐起,桌上那盞油燈,還留著一點微光,抬頭往窗上看了看,黑沉沉的天還沒亮,也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可是外麵一陣嗬斥暴躁的聲音,店家跟著起來招呼:“客人們起來查店。”在夥計剛招呼了聲,跟著門上砰砰兩下,震得窗戶全響動,門外的人口中還是不幹不淨的,帶著命令的口吻嗬斥著:“怎麼,難道睡死了不成,還不快開門?”石鵬跟柳劍雲,在這種行程中,不敢把衣服完全脫掉,可是外麵這種情形,也太無情無理了,這麼冷的天氣,無論如何也得容客人穿衣服。
石鵬和柳劍雲趕緊下了炕,一邊穿著靴子,一邊答應著,連那油燈全顧不得去撥亮,石鵬趕緊把屋門開了。門開處隻見門外站著四五個人,兩個穿著的衣服很齊整,從皮披風中看出裏麵的官衣,這兩個全挎著腰刀,提著馬棒,另有兩名,穿著破舊的官紅,凍得臉上變顏變色,手裏提著燈籠,燈籠上的紙也是燒了好幾個洞,可是上麵的字,還辨別得出,是星星驛,知道是驛丞裏的驛卒。石鵬一看這種情形、這種氣派就明白,定是省城中下來的人了,心說:“好險呀,我們弟兄這麼連夜緊趕,可是軍兵依然沒走後頭,並且這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不是通甘肅的官棧驛路,居然也有人搜尋到了。這要是帶著蕭雲程、卞鬆濤走,恐怕到不了星星驛,就被獲遭擒。”此時柳劍雲也把燈撥亮,站在師兄身旁。石鵬、柳劍雲隻好站在屋門口裏,此時內中一個身量高大,粗眉大眼的官人卻嗬斥了聲:“你們是什麼東西?好大的架子,還不出來麼?”石鵬忍著一肚子氣,因為跟師弟已經互相約定,無論如何在路上不惹事,官人這種強暴的情形,真有些忍無可忍,隻有在嗬斥聲中,一同走到屋門外,隻見旁邊的一間客房中的客人,也被兩名官弁給叫出屋來。
此時石鵬、柳劍雲連皮衣全沒得穿,這時也就是在四更左右,極冷的時候,隻好站在台階下,等候他問。這名官弁向石鵬、柳劍雲問:“姓名年歲,眾哪裏來,到哪裏去,做何經營?”石鵬絕不說什麼假話,把真實的姓名完全說出,說是經營著皮貨買賣,此去是到甘肅境內討一筆舊債。那官弁說道:“既然是入甘肅境內,為什麼不從官棧驛道走?你們倒是說實話一共有幾個人,還有兩個人現在隱藏哪裏?”
石鵬道:“我一個經商做買賣人,這時因為櫃上周轉不動,欠債的戶頭數目很大,從這條路走,為是近著百八十裏路,往返省了工夫。這位老爺,你問我還有什麼人,我不懂這個話,我們在迪化府是經營著正當買賣,現在更不是運送貨物,可以繞道漏稅,從起身就是兩個人,現在還是兩個人。”這名官弁,他在驛卒的燈籠下,仔細地注視石鵬、柳劍雲,他覺得這兩人不像是買賣人的情形,遂說了聲:“恐怕不對吧,已經有人報告,說是你們還帶著兩個人從迪化府來的,現在跟綴上你,你就不必叫我們多費事。”石鵬越聽他這麼說,越覺可恨,遂也沉著麵色道:“你要這麼說,我們無法辨別,我們有家鄉有住處,有買賣字號,你一定說我們帶著兩個人走,我們不明白是什麼事。”旁邊那個說了聲:“索性把他們屋裏搜一搜,看看他們究竟是做什麼的。”石鵬和柳劍雲此時很坦然,因為隨身並沒有犯法的東西,弟兄二人又全使的是軟兵刃,圍在腰間,屋裏除了兩個包裹任什麼沒有。此時一名官弁,帶著一名驛卒,闖進屋去,先把屋中看了一下,跟著把暖炕上,放的兩個包裹全行解開,裏麵除了兩件衣服,十幾兩碎銀子,任什麼沒有。可是那名弁勇在沒搜尋出什麼來,他竟把那衣服和銀兩全給抖在炕上。柳劍雲此時看著十分可氣,這種無故地擾亂客人,真是倚官仗勢。這名弁勇向外走著,柳劍雲不由得說了聲:“老爺,你這是圖什麼呢?我們是安分守法的商民,隨身帶的東西,無私無弊,你隨便地給這麼一扔,那包袱並沒有犯法呀。”
這名弁勇已經走下台階,一扭頭向柳劍雲瞪眼道:“怎麼,你不願意麼?我看你們定不是好人,相好的,跟我到驛館裏,我得仔細問問你,來曆不明,有重大嫌疑。”石鵬一看這種情形,真叫欺人太甚,遂也厲聲說道:“我們一不欠官糧,二不欠私債,你們已經搜查過,並沒有犯法犯禁的,憑什麼帶我們到驛館?”那個粗眉大眼的弁勇,一揚手照著石鵬臉上就是一掌。因為他們倚官仗勢慣了,平常對於商民百姓,一個看著不順眼,開口就罵,舉手就打,何況他們是省城裏下來的,尤其是伏著欽差行轅的勢力,不要說是商民百姓,就是當地的官府,也得好好打點他們。相隔著又近,眼看著這一掌已經打在石鵬臉上。石鵬一晃頭,心裏也恨透了他們,猛然左掌向起一翻,暗中用力,這一掌正切在這名弁勇的腕子上,這種“外斬腕”的手法,莫說是這種官人,就是練家子,也禁受不住,疼得他竟是哎呀了聲,甩著胳膊一轉身,口中可在喊著:“好小子你要造反!”
那名進屋搜查的弁勇,猛然向前一撲,口中罵著:“混賬東西,你敢打人?”這一拳照著石鵬的臉上搗來,這名弁勇他還是用十足的力量。石鵬到此時,也說不上什麼了,這一拳搗過來,石鵬依然不慌不忙口中還在說著:“好厲害的官人。”往右一甩肩頭,身形不往後躲,右掌已經貼著自己胸前穿過來,“金絲纏腕”,一把將這弁勇的腕子刁住,手底下暗中用力,說了聲:“去吧。”往外一抖右臂,這名弁勇撲通一聲,竟向窗前摔去。這一來可惹了事,除了兩名驛卒之外,他們一共來了四個人,石鵬這一動手摔了他們,內中一名還是一個小武官,卻嗬斥聲:“這兩個定是匪人,別叫他走了!”當當地一片響聲,各拔腰刀。查旁邊客房的一名把總頭也躥過來,因為他年輕力壯,並且手底下還會個三招兩式的,一見這客人伸手摔人的情形,是個會家子,他躥過來掄腰刀,照著石鵬斜肩帶臂就砍。
柳劍雲也豁出去了,沒容師兄石鵬還手,他從斜刺猛前一晃身,右腳往前一探,從矮著的身軀,猛往起一長,左掌已到了這名把總的右臂彎裏,往外一震,已把他的右臂蕩開,刀也向後揚去。這柳劍雲左腳往起一提,往自己的右膝蓋上一橫,雙掌合在一處,向外一抖,口中喝聲:“去吧。”其“盤馬彎弓”這種式子,是手足一齊用,雙掌向外抖,左腿也向外橫著一用刀,這名把總摔得更重,他整個地身軀被托起來,撲哧哎呀當啷啷,這名把總被摔個著實,刀已出手,屁股幾乎給他摔裂,哎呀著竟是站不起來。此時石鵬這裏也動上手,那個被傷了腕子的退在一旁,其餘兩名,是一個把總,一個哨官,他們哪裏是石鵬的對手,隻過來一照麵的工夫,石鵬一個穿手掌式,把那哨官刀打出手,胳膊幾乎卸了骨環。石鵬跟著一個“老樹盤根”,旋身掃堂腿,那把總也要摔得頭破血出,趕到再掙紮爬起時,又被石鵬一連招呼了幾下。這四名官弁被打得東一頭西一頭,兩個驛卒被嚇得躲在一旁,一個勁哆嗦。石鵬、柳劍雲,此時才住了手。先前傷了腕子的卻在招呼著他的同伴道:“弟兄們,咱們眼瞎,敢情人家是闖江湖的好朋友,咱們算栽了還不走麼?”石鵬、柳劍雲,明知他們豈肯善罷甘休,可是此時他們既然已不能動手,不便再過甚地處治他們,弄出人命也是不得脫身。此時那個腕子受傷的官弁,他竟招呼他的夥伴趕緊走。他頗有些不顧羞辱地反倒向石鵬、柳劍雲招呼了聲:“朋友們,原來全有這般好本領,這怨我們肉眼不識真人,不打不成相識,將來咱們還許交朋友呢。相好的,這條道上,終有會上之時。”口中說著,他盡是揮手,一個個狼狽異常,把刀撿起來,匆匆向外走去。那兩名驛卒,也跟在後麵。
店裏雖則客人們全知道出事,誰敢探頭多管,店家更嚇得變顏變色。石鵬此番在店中動手,打傷官人,可是準知道這驛鎮上地方太小,因為是橫穿偏徑驛路的一條橫道,附近兩三縣,走公事的全要從這裏經過,所以這裏有個驛丞,供應官差,既沒有駐兵,也沒有衙門口,被打的四名官弁總然想報複,反正他在本處施展不開。店家也連聲地抱怨石鵬、柳劍雲不該惹事,一個平常商民,得罪了官家那還了得?石鵬是任憑他們說什麼,不便和他們爭執。這時可已到了五更左右,石鵬向柳劍雲道:“若論起來,好漢做事好漢當,咱們應該這裏等他,無奈我們身上的事不能耽擱,咱們還是趕緊起身走,任憑別人笑話,我們弟兄畏罪脫逃,隻好由他去吧。”柳劍雲也覺得究竟這四個官兵是省城下來的,他們隻要找到了衙門口和駐防的官兵,他非要用勢力不可,犯不上吃這個虧,立刻在屋中把包裹全收拾好,招呼店家還清店賬起身。可是夥計卻遲遲疑疑的,他們也知道這件事恐怕不算完,可是又親眼看到這兩個客人的本領。他剛要開口,石鵬已看出他的意思,冷笑著說道:“店家告訴你,我們既敢惹就敢接,絕不怕他這種勢力,可是我們不能為這群倚官仗勢的東西耽誤事。我們此行是趕奔大青山那條路,他們隻要找了來,你就告訴他們,我弟兄留下話,前途等候,有什麼本領盡管施展。”店家看到石鵬這種情形,嚇得他諾諾連聲。石鵬、柳劍雲吩咐他們趕緊地提著燈籠跟隨到馬棚,石鵬、柳劍雲自己動手,把牲口收拾好,牽著牲口往外走。才一出店門,竟有人從旁把嚼環抓住道:“客人,你這麼走了,我們沒法交代。”石鵬一看,幾乎笑出來,敢情那兩名驛卒被留在這裏。石鵬冷笑一聲道:“你趁早撒手,叫我姓石的看著你們可憐,當了這份驛卒,所掙的那點餉,哪夠養家肥己的。可歎現在一個過路的官差,竟會隨便地差派你們,你若是動手,隻怕你們這把幹骨頭,禁不住姓石的招呼吧,還不給我躲開麼?”本來在驛館中當一名驛卒,真不如一名正式的馬夫,那情形可憐得很,無論哪個衙門口,走起公事來,經過他們這裏,全得低著頭地供應,此時是被那四名官兵逼迫著,隻好守在這裏。此時石鵬這一嗬斥著,兩個驛卒,他們哪敢過分攔阻,隻好自認晦氣。石鵬、柳劍雲各自飛身上馬,此時天還在黑著,在黑沉沉的街道中,衝出星星驛。
一直地從星星驛夠奔西北,這是入甘肅境的另一條道。這座星星峽就綿延到百餘裏,仍然沿著山邊緊走下來。這弟兄二人想著這四名官弁,他既能搜尋到這條路上來,吃了這個虧,焉能善罷甘休,大約走不出多遠去,非被他們追趕了來不可,倘若他真個調動起駐軍來,那可更是麻煩。走了有半個多時辰,東方才見了曉色,可是天邊沒放晴,不過雪略微地住了,衝風冒雪,一路疾馳,在這種天剛亮時,可冷得厲害,一陣寒風刮到臉上,如同刀割。這弟兄二人,一心一念地隻要趕到三星峽太和莊,把這件事能夠由哥兩個身上辦成了,救了蕭氏父子的性命,也不枉吃這場大苦。這一陣緊走,已經走出來有三十多裏,絕沒有別的動靜,石鵬、柳劍雲,略微地把心放下,一直地趕到中午左右,竟是平安無事,被打的官弁,也沒見追來,這或許他們身邊沒有正式公事,當地的駐軍,不肯任意隨他們調動,這倒可以稍微地緩開了時候,免得和他們糾纏誤事。
直到中午後,越發地躲避著大鎮甸,找到一個小鄉村,向一個住戶人家擾了些飲食,贈了他們一兩多銀子,把牲口飲水上料,全緩過氣來。向當地人一打聽,他們的道路走得還很好,往三星峽近了許多,到不了天黑,就可以趕到太和莊。弟兄二人在精神振奮之下,立刻起身趕路,走到申時左右,早越過了甘新交界的地方,已經望到了大青山,峰嶺重疊,和天空的陰雲連在一處,山頭上白茫茫,滿是積雪,順著大青山邊,這一氣就出去十幾裏左右。這哥兩個其實全在太和莊住過,無奈當初沒走過這條道,完全是按官棧驛路走的。附近一帶沒有什麼人家,一麵走著一麵仔細打量著道路的形勢,辨別著方向。這一帶一段極長的山坡,沿著山邊全是樹林子。正往前走著,柳劍雲向石鵬招呼道:“師兄,再往前走,大約我們得進往西去的一道小山口,斜穿著過去,大約就到三星峽。我記得山頭那邊那座古塔,這不是依然還存在麼?”石鵬也想起來果然不差,眼看著就到了。
此時因為順著山坡邊上走,牲口不能過快。正要轉前麵的山彎時,突然聽得背後似有快馬奔馳之聲,弟兄二人原本就驚心,防備著那四個官弁,此時突然聽得快馬奔馳之聲,趕緊勒韁繩,回頭望去。隻見遠遠相隔著一兩箭地外,一匹棗紅色的馬疾走如飛,馬上的人也是穿著跑長道的皮衣服,一人一騎,這情形絕不像那四名官弁勾來的人了。可是來人一直地奔山邊衝過來,牲口走得太急。石鵬和柳劍雲索性把牲口放慢了,讓他過去,因為遍地是雪,一個韁繩勒不好,再有別的牲口走得太快了,容易出事。那匹棗紅馬眨眼間,已經相離已近。石鵬、柳劍雲全把韁繩往左帶了帶,眨眼間這匹馬已到近前。忽然聽得馬上人口中“籲”地喊了聲,他用力地一勒韁繩,牲口因為走得太快,唏律律長嘶著,鐵蹄一陣翻騰,牲口一打盤,因為山坡微斜,那牲口幾乎失足,蹄下哢嚓哢嚓一陣亂響,把石塊冰雪蹬得紛飛。可是來人竟是翻身下馬,招呼了聲:“師父,你們才到這兒呀,可累死我了。”因為有皮帽子遮著臉,牲口雖到了近前,全沒辨出來人麵貌。這一發話,石鵬、柳劍雲大驚失色,來的正是牛振。
石鵬和柳劍雲不由得全麵目變色,牛振這種情形前來,分明是迪化府出了大變故。石鵬趕緊向前問道:“牛振,難道蕭雲程他們爺兩個已經出了事麼?”牛振此時喘息略定,點點頭道:“事情真是意想不到,師父走的當天就出了事。”牛振遂站在山邊,把迪化府的事,向師父石鵬、師叔柳劍雲說了一番。
自從石鵬、柳劍雲起身走後,蕭雲程、卞鬆濤因為石鵬說的話十分把穩,爺兩個隻好在這小院中暫時隱匿。這種地方論起來,也就在石鵬、柳劍雲過分輕視了官家,所以才有這場失敗。原來那欽差大臣福隆,他身邊也養著得力的江湖人物,自從各縣裏一報進來,有和闐道一帶所有的黎民百姓,那種情形簡直是要暴動起來,若不用激烈的手段壓服下去,非要釀成巨大的變亂不可。這就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點小風波可以引起了驚天動地的大事。福欽差這才安心下手,要把蕭雲程、卞鬆濤收拾起來。他這種對付不至於因為護軍使蕭守義擅自移挪庫款,開倉放賑,對於他這個欽差沒放在眼內,輕視了他。在這時更有那安心巴結福欽差的人,說護軍使蕭守義,平時已在暗中留意,調查全省官員的劣跡,連福隆欽差也在內。他隻要把這次災荒辦理完了,就要大作一下,大概全省官吏,逃不出幾個去。福欽差對於蕭守義,原本就存了極大的惡感,再被這般小人下井投石,把事情說得千真萬確,那福欽差哪能不動怒?自己認為現在是一個欽差大臣,鎮撫甘新兩省,若是連屬下這麼個官吏全動不了,那也太顯得自己沒有手段了。在當日,各處的風聲又緊,福欽差這才毅然下令,把城門緊閉,外麵調動軍兵,鎮壓這般亂民。他這種情形是不管造成什麼結果,至於死傷黎民百姓,尤其不放在他的心上。趕到晚間,城內各處全布置好了,差派一隊人馬,到東大街全升店捕拿蕭雲程、卞鬆濤歸案。對於這種事,先前福欽差存了一種猜疑之心,所以從一下手,絕不假手地方官吏,恐怕他們互相勾結走動人情,所以從事情一發作,就把護軍使蕭守義親自扣留起來,趕到動手捕拿蕭雲程、卞鬆濤,仍然是行轅的人。可是到了全升店,竟是撲了空,蕭雲程、卞鬆濤已被石鵬、柳劍雲救走,當時雖然向老家人李福和蕭夫人追問,但是追問不出口供來。這種指名捕拿的犯人,並不能隨便牽累別人,那老家人李福,不過當時挨一頓斥罵,挨了兩馬棒,也並沒有被他們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