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新疆去的這段沙漠地帶,在那時交通不便,行旅視為畏途,就是官家的驛路上,所有為官家走公事的驛卒,隻要在這條路上走公事,也全認為有極大的苦惱。四季中以酷熱的天氣和嚴冬,雖說是不斷絕行旅,這條路上也見不到很多的人。尤其是嚴寒的時候,趕上風雪的天氣,百八十裏見不到人跡。這時正在一個陰雲密布的天氣,雪是下一陣、住一陣,氣候非常冷。靠天山以南星星峽這條驛路上,正有兩匹快馬奔馳在風雪中,一個年在四旬左右,生得劍眉虎目,猿背蜂腰,一個年紀很輕,也就在二十歲左右,也是那麼剽悍矯健。這兩人全穿著很厚的皮披風,緊裹著身軀,頭上帶著皮帽子,一個臉緊裹在皮帽子裏麵,隻露著兩眼和鼻尖,口中熱氣籲出來,隨著冷風一陣陣好像噴出霧氣一樣。這兩人縱馬疾馳,一直地往東走下來。看那牲口的情形,大約跑了很遠的路,牲口身上熱氣蒸騰,從那嚼環中不時地噴出白沫,可是跟著被外麵冷風吹得嚼環邊掛了許多冰須。順著星星峽那邊一路疾馳,這時天已到了戌時左右。
在嚴冬時候,天時又短,更兼天氣又陰著,越發地顯得天黑得快了。這個四旬左右的壯漢,在馬上向前麵這個少年招呼道:“劍雲,咱們總得找個宿頭,大約我記得再趕出十幾裏路,星星峽口,那是一個小驛站,我們在那裏緩息一下,好歹歇他多半夜。若不然牲口可要毀,這兩匹牲口,若是糟蹋一匹,可耽誤事。”前麵那個少年,答應了聲道:“也應該緩緩氣了,我真覺得有些支持不住。”在這種馬走如飛之下,迎著風不能多說話。這時雪反下得緊,往遠處全不能看五六丈外的情勢。仗著在這種路靜人稀的地方,不至於闖什麼禍,牲口又一陣疾馳,沒有一盞茶時,已經又出來十裏左右。前麵那個少年,此時把牲口稍微地勒了一下,放緩些,扭著頭招呼道:“大約前麵就是星星驛了,那邊有煙氣騰起。”說話間馬不停著,不過比較先前略慢些,往前又出來半裏多地,果然已經望到了這星星驛的鎮甸。這兩人找到了歇宿之所,十分高興,精神一振之下,各抖韁繩,催馬前進,直撲鎮口。本來在這種酷寒的天氣,奔馳在長途中的人,奔店如奔家,這少年一提韁繩,頭一個衝向鎮口。
雖說這裏是一個驛站,可是在這種時候,鎮口也冷清清沒有人來往,少年往鎮口裏拐過來,哪知道牲口剛往鎮口內一紮頭,驀然這匹牲口,唏㖀㖀一聲長嘶,這個少年險些被掀下馬背,牲口似乎被什麼擋了一下,兩隻前蹄向起一揚,往旁一掙紮。仗著這少年騎術頗精,雖則出其不意的這一下,可是因為走在這種路上,地上到處是冰雪,時時得提防著牲口失足,他很快地把韁繩往懷中一帶,兩腿往馬腹上一用勁,緊扣住馬腹,牲口的前半身雖然揚起,他居然沒被翻下來,口中趕緊連喊著,牲口往旁一躥,盤旋掙紮,若不是韁繩抓得緊,雖是沒摔下來,牲口也得驚躥出去。少年眼中可看到似乎有一條灰影,在馬頭裏橫著一躥,此時在牲口掙紮中,見一條人影直向鎮口旁如飛而去,不止於辨不清麵貌,連這人的服裝情形,全沒看清楚。少年口中不住地喊著:“你是什麼人?這麼無禮。”可是後麵這個四旬餘的壯漢,也跟蹤趕到,忙著在招呼:“劍雲,怎麼樣,不要惹事,牲口失足了麼?”話聲中已經來到近前,把牲口也勒住。
這少年氣憤地說道:“這個人太可惡了,他從鎮口中出來,若是直著走,誰也礙不著誰的事。不知他為了什麼,竟從鎮甸邊上橫躥過去,我幾乎被他這一驀然橫截翻下馬背。這人好像沒有事一樣,連頭也不回,直向鎮邊走去,這不是喪氣麼?”這壯漢道:“不是沒摔著麼,由他去吧,我們趕緊投店。”說話間這兩人全翻下馬背,牽著牲口向星星驛裏邊走來。在鎮口稍一耽擱,天已黑下來,進了這星星驛也是冷清清,這裏沒有多少店鋪,走過了半條街,才見了道旁一家小客棧,兩扇車門,已經掩上了一扇,門頭上高掛著一隻笊籬,在門框旁插著一隻破紙燈籠。因為天剛黑,正是投店的時候,所以那隻燈籠要點它一刻,店門前也沒有夥計兜攬生意,因為若是有客人經過,不愁你不向他這裏投宿,並且這星星驛沒有第二家店房。來到近前,隻見粉牆上字跡已經剝落,依稀可辨的是張家老店。
到了店門口,向裏麵招呼了聲,跟著就有人答應著,大約裏麵人也聽見了外麵馬蹄的聲音,出來一個店夥趕緊把掩著的一扇門也推開,來到近前,招呼了聲:“老客,天太冷,裏邊請吧。”跟著又出來一個提著燈籠的店夥,兩人把牲口接去,牽著往店裏走。這少年一邊跟隨向裏走,一邊向店家說道:“牲口走得路太多了,身上全見了汗,鞍子千萬別卸了,容它汗落一落,再往下卸鞍。”夥計笑著答道:“老客,這還用囑咐麼?老客,我們這字號雖小,可是張家老店,幹了三輩了,牲口交給我們,絕無差錯。”這兩個客人走進店門,打量裏麵的情形,店房內沒有多少房間,院子倒是很寬大,靠西房山角那裏,還停著一輛轎車子,牲口已經卸去。雖則隻有十幾間客房,可是還沒住齊客人,一名店夥把兩匹牲口牽赴槽頭,一個店夥引領著,在東麵給開了兩間客房。夥計進去,先把一盞瓦燈點著,可是屋中也是一樣,冷氣撲臉。這少年向夥計道:“怎麼這麼冷的天,你們不把火燒好了,有炭盆沒有?快給我們取一個來。夥計,我們身上幾乎全凍僵了,快快地給我們預備,臨走必要多給你些酒錢。”夥計答應著道:“老客,你多包涵。在這種時候,店中的買賣不大好,所以一切排費,不敢鋪張了。”他說著話就喊著那個夥伴,一邊取來一個火盆取暖,跟著把柴草弄來,給燒那鋪炕。他們聽到客人的口風很大方,所以兩個夥計緊忙著伺候,更給打來熱水淨麵,不大的工夫,屋中已經暖和起來。這兩人全把衣服脫掉,夥計此時在燈下一看兩人的情形,他越發地小心著伺候了,這種神情相貌,不是辦公差的,就是保暗鏢的。這兩個客人更向店家問起,店中的飲食可方便,店夥道:“我們這鎮甸上,因為沒有很大的飯館子,店中倒還有預備,不過沒有很講究的飲食罷了。”
這兩人因為奔馳了一整天的工夫,叫店家趕緊預備了酒飯。在這種道路上奔馳,隻有借酒取暖,兩人在燈下,你一杯,我一盞,不大的工夫,已麵紅耳赤,把先前的冷意全消。夥計伺候著,這兩人的酒量很大,一氣兒就喝了有一斤多酒。店家趁著伺候的工夫,賠著笑臉問:“老客,我們看牲口的情形,大約頂少走了百八十裏了,客人這是從哪裏來?”這個少年,向那壯漢看了一眼,跟著向店夥道:“我們從迪化已經連走了兩天多才趕到這裏,這個天氣叫我們趕上了。你們這個店房真是客人的福星,我們兩天來,簡直沒找過這麼舒服。”店夥一聽這個話,就不大對,從迪化到這裏,至少得有四天的路走,難道他兩天的工夫就能趕到星星峽,這種天難道連夜能趕路麼?夥計還要遲疑著再往下問,那個壯漢卻把臉一沉,向店家道:“這裏沒有你的事,我們吃完了喝足了再招呼你。”店夥看到客人的麵色不快,他立刻賠著笑臉退出屋去。
在這店夥出去之後,這壯漢道:“劍雲,你怎麼口頭這麼不謹慎。你對店夥說的話,已令他起了疑心。我們這種連夜緊趕下來,店家認定我們定有什麼重大事,倘若他再問下去,我們用什麼話答對。這種人雖則無足輕重,可是他們最容易惹是非。”少年臉一紅,帶著怒意道:“怎麼店家能不利於我們的事情麼,諒他還不敢。”這壯漢道:“現在我們好容易走出五百多裏路來,沒有敵人跟蹤躡跡,我們的事能夠順利地辦下來,沿途上不要有一點麻煩一點耽擱才好。劍雲,你總要處處地加以小心,處處地謹慎,在江湖上你跑得年頭少。這江湖路上,看著平凡,可是到處裏險詐百出,有時候叫你防不勝防。”這個少年道:“師兄,你不要埋怨我了,你看路上,我全不敢招呼你,我還不夠謹慎的麼?店中隨便說幾句,我認為沒什麼要緊。隻有方才入星星驛時,那個阻擋著我牲口的人,到現在我怎麼也不能釋懷。我越想這人的形跡越可疑,驛鎮鎮口那邊,雖不甚寬,也有兩丈左右,他是從鎮甸邊轉過來,可是和我馬頭一碰之下,趕到我一捋韁繩之下,人已到了對麵道邊,當時我沒理會,事後想來,這人好快的身手。我隻後悔,無論如何他是步下走,我是騎著牲口,好歹也要追上他,看看他究竟是何如人,師哥,你想是不是?”
這壯漢眼珠轉了轉,點頭道:“不錯,這情形十分可疑了,這麼荒涼的野鎮甸上,牲口的鐵蹄聲,響聲頗大,這不是人煙稠密之地,他怎麼會和牲口撞在一處?可惜沒辨出他麵貌來,咱們應該十分謹慎一下。此人若是真個故意為我們而來,那我們前途恐怕要走不脫,夜間小心些為是。”這兩人此時酒足飯飽,暖炕又一燒好,屋中覺得暖融融的,招呼著店家把碗盞收去,因為定規好了,第二日五更後就要起身,所以要早早地歇息,把屋門關好。這兩人可是和衣而臥,各把各人的一個隨身包裹緊放在身邊。你道這兩人在這種風雪寒天,奔馳在道路中,這種行裝打扮,更是不文不武,敢情他兩人,竟是舍生取義,要拚著性命,冒百險搭救一個身遭大難,負屈含冤的和自己不相幹的人。
這壯漢姓石,單名一個鵬字,少年名叫柳劍雲。他們全不是這邊疆上的人,原是山東登州府的人氏,不過流落邊荒已經七八年的光景。他們就住在新疆省迪化府,雖則全是練武的出身,可是在當地,一半鋪場子授徒,一半經營著皮貨的生意。這兩人是親師兄弟,但是這少年可是帶藝投師,他這身本領,多半是他這師兄石鵬教出來的。在迪化府七八年的光景,因為這石鵬本是一個走江湖的出身,人更是疏財仗義,幾年間交了不少的朋友,在迪化府人緣很好,凡是在這一帶走鏢的達客,和鋪場子的武師,多半和他有來往,他那厚記皮貨局子裏,差不多總有朋友們住著。他數年來營業獲利頗豐,可是到現在,他任什麼沒有,把賺的錢,完全結交了朋友。
在三年前,這迪化府的護軍使,是從內地調來的官員。這位護軍使姓蕭名守義,他原籍也是山東人,卻也是登州府的人氏。這石鵬在家鄉中,早就知道有這麼個人,因為蕭守義做官多年,在山東、直隸一帶頗有政聲,並且還是個文武全才。因為直隸省教匪之亂,這蕭守義處理得法,所以二三年的工夫,屢次升遷。邊疆上常常有變亂發生,地方上不大安定,遂把蕭守義調到新疆省迪化府。現在他已經是護軍使,手下也統領著六營兵馬,可是他從到任之後,看到這一帶因為天高皇帝遠,政治上非常黑暗腐敗,到處裏是官兵勾結,魚肉一般善良的老百姓,這種情形,地方哪會安定,所以地方上常常有官逼民反的事。地方上造成這種局勢,趕到變亂一起,又借著官家的勢力,用兵力來剿辦彈壓,這種情形,隻有黎民百姓遭殃。蕭守義到任三個月後,已經查出這一切弊病,他安心要整頓吏治,以安良善,這就應了俗語,好人不好做。自己的權柄雖大,但是本省官吏竟是有許多有勢力的,竟不肯聽從他的命令,處處地阻撓妨礙,處處地叫他感到掣肘。蕭守義現在雖則做了武官,但他終是一個飽學之士,他犯了那種耿直的性情,任憑怎樣遇到阻撓,他終要把自己的誌願達到了。這一來蕭守義的仇人可多了,地方上一般奸民和那般惡吏,全是恨他入骨。但是他的威權尚在,無可如何他,可是暗中已有人安心對付他,非把他剪除了不可,不過事情一時間還不致爆發起來。
在一年前,因為回民之亂,朝廷上曾簡派大員,派了一位總領甘、新兵馬欽差大臣福隆。他是正黃旗的滿洲人,並且還是宗室,他帶兵平定邊亂之後,朝廷就叫他先行震懾著邊疆。這種官,他的權柄可大,所有甘、新兩省的文武官吏,全得受他節製。蕭守義的一般仇家們,遂暗中要走動這位欽差大臣的門路,非把這個蕭守義扳倒了不可。但是蕭守義操行廉潔,雖是要用這種勢力對付他,可也得找到機會。
在這年忽然鬧起旱災來,靠近邊疆上,千餘裏顆粒不收,饑民遍野,這一來亂民跟著又紛起,到處裏是匪患,雖則不斷地施放賑糧,一來賑濟的數目不足,二來官吏們層層剝削,這種杯水車薪,哪能救濟這麼大的荒旱?蕭守義眼見到數十萬黎民死亡載道,流離失所,他自己向欽差大臣請命,要清查被災各地,鎮撫地方,這一來他算自己給自己找了殺身大禍。可按當時的情形,他來辦這種事,是正合意,因為屢次差派查辦賑糧,全發生不少是非,因為這種災民,成群結隊,辦理賑濟的,一個辦理不善,就能弄出極大的亂子來。護軍使蕭守義帶兵查賑,他所到一個地方,就發生一處弊病,可是當時這種情形下,倒不便立時追究,他隻有把這些情形記下來,預備事後把這些人治之於法。他連查了十二縣,這些邊疆上的災民全有耳聞,知道這是一個好官,他們的救星到了。蕭守義所過之處,這些難民全是夾道地跪在那兒,求他救命。蕭守義這一來,自己也感覺束手無策,因為官家的事,不能隨便處置,並且也沒有那麼大力量,所報上去的情形,又沒這麼嚴重,所發下來賑款和當地籌劃的賑糧,連一半都不夠。在這種情形下,這位護軍使弄得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本來這種情形,眼不見心不亂,何況他是一個關心民情的人,讓他目睹這些傷心慘目的事,他認為不把所有的力量拿出來救這些難民,是畢生遺憾。可是這種事需要極大的力量,還得要擔當責任,自己想到個人少年的抱負,就認為一個人一生得到了機會,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若是庸庸碌碌,為的保住自己的官職利祿,畏首畏尾地來敷衍公事,就算是奉公守法有什麼用,不止於地方無法安定下去,隻這三道十餘縣,恐怕醞釀出極大的變亂來。
可是用公事連續著報上去,催請賑糧賑款。那欽差大臣福隆隻用公事的手段來敷衍他說是動用公帑需要有朝廷的旨意,自己雖則是位欽差大臣,也不敢擅動公款。這一來把這蕭守義可惹惱了,他認為欽差大臣福隆太沒有心肝,這麼多的難民終日不得一飽,連草根樹皮全吃盡了,眼看著就要人吃人。可是在自己巡查各縣之時,發現各縣全有庫藏,在這非常時候,用它來救濟一般垂死的難民,又有什麼說不下去?何況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難道說打著愛民的旗號,就這麼視人命如草芥?這不是一村一鎮,十餘縣的黎民百姓眼看著全完了,不趕緊救濟安排,隻有老弱填於溝壑,少壯者鋌而走險,那一來難道你封疆大吏就能擔待了麼?我蕭守義,破出這個官不做了,我要幹它一下,就是臨完時加我一個罪名,我也認了命。可是手下的幕僚們,全認為蕭守義若是不請準上方的命令,擅用地方的公款,開倉放賑,這件事這麼做下來,可太危險,一個弄不好,就許把自己的命搭上,竭力地勸阻,主張著叫護軍使趕回迪化,向欽差大臣麵陳災荒嚴重的情形,請求他按著應變的辦法,暫時動用各縣倉庫存糧和存款,就是部頭認為公事上交代不下去,好在他是一個封疆大吏,以欽差大臣的地位,擅自做主,也不至於落了什麼罪名。何況蕭守義這一二年來,對於本省的官吏沒有好感,很有些人在欽差大臣那裏,給他說了些壞話,這件事這麼辦了,準有極大的是非。哪知蕭守義是另有打算,他實在因為親眼目睹成群結隊的難民啼饑號寒,每天全有多少死亡的,他實在不忍這麼看下去。更不忍這麼等下去,雖是自己手下一般近人這麼勸阻,蕭守義卻拿定了主意,非這麼做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