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刹海,海子裏空空蕩蕩,隻有寒風不時從冰麵掠過,卷起細碎的冰屑。靠近岸邊的地方,枯黃的蓮莖挺立在結了冰碴兒的水麵上。
什刹海北岸,京城八大飯莊之一的會賢堂。一間雅座,明燈亮燭。淩氏三兄弟今晚在此宴請李蓮英,有意結交長春宮大總管,以備將來引為奧援。此間席位早在半月前就已訂好,隻為了會賢堂的一道菜品燭苗煨熊掌。此時,因為等人,大圓桌正中間,先上了一隻熱氣騰騰的一品鍋,算是一道壓桌菜。
居中引見之人正是精忠廟管事秦二奎。秦二奎和李蓮英同是直隸河間府大城縣人氏,正因為有了李蓮英這個同鄉,秦二奎在精忠廟梨園公會混差事,說話辦事兒腰杆兒也覺硬實了不少。
淩氏三兄弟向秦二奎問起了李大總管平日裏都有些什麼喜好,秦二奎也是知之不詳,籠統地說隻知道李蓮英其人喜歡養鳥、抽鼻煙。
在宮門晚間下鑰之前,李蓮英換了常服,帶一名長隨小太監出宮直奔會賢堂匆匆而來。
戌時已過,李蓮英進了雅間。淩氏三兄弟齊齊起身,規規矩矩給李蓮英請了一個安。秦二奎招呼著大家落座,李蓮英不用讓,自然坐了主位。大家奉煙敬酒一通忙活,直到會賢堂的這道招牌菜上來,這才由口齒伶俐的淩子丙向大總管道明來意。
李蓮英自恃身份,好整以暇,說出話來不疾不徐。淩氏三兄弟頻頻勸酒,曲意奉承。席間,李蓮英居於有意與無意之間,談些鮮為人知的宮內事情,暗含著告訴在座的諸位什麼是慈禧太後麵前的紅人。李蓮英吃捧,自己說到得意處,未免賣弄,對於淩氏兄弟很有些提調點撥的意思:“西邊兒喜歡生旦的對兒戲,若想謀進身之階,在坊間尋得古本秘本,加緊排演,俟國喪期滿,進宮承應,若得天語褒獎,何愁沒有前程。”
淩氏三兄弟連連點頭,有如醍醐灌頂。
李蓮英又說起了有關大台宮戲的事情,他告訴淩氏三兄弟,西邊兒對這事兒壓根就沒忘,問精忠廟出去尋找木植之人有沒有消息。淩子甲慌忙作答,西川萬裏,山高水遠,這一走屈指算來,已有三年了,生死實是不知。本家班掌事邊冷堂曾有用樟木料代刻大台宮戲中人物傀儡一說,無奈升平署莊親王爺不同意,非要遵懿旨“原汁原味,一絲一毫不準差”。看來也隻有等了。
出了會賢堂,淩氏三兄弟並排站立,恭恭敬敬目送李蓮英乘坐的轎子遠去。
年關將近,衙門封印,戲班封箱。這次又趕上了三年國喪,看來還得封場。三年光景,戲班子不能唱戲,這日子可真夠難熬,班子裏的弟兄還須妥善安置。
從會賢堂飯莊子連夜回到鮮魚口自家的演出場子裏,淩子甲吩咐班子裏管場子的那老幾位清點砌末箱籠等什物,準備連封箱帶封場。召集班子裏的所有人安排國喪三年的事情,願意留下者,過完年跟二班主淩子乙的嶽丈家去草原廟口趕運羊隻,回京販賣,掙個嚼裹。不願意留下者,發包銀三成,可自行回家省親,待國喪期滿再行回班。
忙活了大半夜,班子裏的事情總算告一段落,淩氏三兄弟叫來餛飩消夜,邊吃邊談。話題自然又說到了晚間會賢堂的飯局。
淩子乙向來粗中有細:“老三啊,你有空兒還真得勤往琉璃廠跑幾趟,踅摸踅摸,興許就能碰上好的曲本。”
淩子甲想起李蓮英有關曲本的提點,說道:“剛才看李大總管說話的語氣和神態,坊間一般的戲本還真不成,西邊兒精通戲曲,這承應的戲不但要好看,還得是西邊兒從沒見過或是不知道的,演出來才透著新鮮,如此看來非秘本古本莫屬。話又說回來,這古秘珍奇的曲本又到哪裏去找?”
淩子丙說:“現成的倒是有一曲本,兄弟曾親眼得見,就在九歲紅手裏,曲本帶著函套,看樣子不是秘本就是古本。聽在大吉片那邊兒的丫鬟七巧說,九歲紅阿公臨終前,曾托付給九歲紅一個長不足三尺的木匣子,如此推想,那隻匣子裏或許盛的全是傳世的珍奇秘本?”
淩子甲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知道淩子丙至今不能忘卻九歲紅,於是表示了關切:“老三,如果讓你納九歲紅為妾,弟妹會不會吃醋?”
淩子乙因淩子丙不能娶所愛之人,替自己的弟弟感到惋惜,隨聲附和,粗聲大嗓地說:“老三,不要聽你二嫂的,也不要顧忌人言。”
淩子丙被說中心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想到九歲紅那一副眼裏不揉沙子的樣子,心裏發虛,含糊其辭地說:“來日方長,當務之急還是如何設法先把這戲本弄到手。”
淩子乙說:“治病得除根兒,最好是把人弄到手,其餘自然不在話下。”
臘月二十四,朝廷裏各個衙門封印的第二天,放牛陳和高月美手裏提著點心、燒酒還有過年的一些嚼裹,登門造訪升平署筆帖式陳登科。陳登科家住嵩祝寺旁邊的水簸箕胡同,兩進的一個小院,方方正正,幹淨利落中透著一種清貧的氣息。
賓主落座,陳登科看著帶來的禮物,略微客氣了幾句,也就收下了。家裏的仆人進來為客人沏好茶,很有眼力見兒地順手將禮物提了出去。
陳登科再次舉手讓茶:“不知二位老板下顧寒舍,有何見教?”放牛陳有些轉彎抹角地說:“趁著國喪期間,萬喜班想改改戲路子,打算效仿三義班,用傀儡戲敷演禦製的《昭代簫韶》皮黃戲本,再者說,雕作新戲人物傀儡也正是需要時日。”
高月美說:“陳大人,鴻慶班也如是,估摸著國喪期滿,升平署立馬就會有承應戲的差遣,外學的已然都知道長春宮有個傀儡戲本家班,可是幾年下來,掌事邊冷堂眼高於頂,擇人極其嚴苛,至今簫韶九成班人手還未湊齊。我二人想請莊親王爺賞下戲本,也就是賞口飯吃。”
放牛陳近似乞求地說:“萬望陳大人在王爺麵前,替我二人多美言幾句。”
“二位老板,話說得不錯,可這從漱芳齋拿來的禦製戲本,升平署隻管潤色修改,謄寫裝訂成安殿本,立即上呈,從來不敢延誤,更何況是禦用安殿本,哪敢隨便處置。”陳登科沉吟著,猛然間想起一個人,“哎呀,兄弟想起一個人,他或許有辦法,二位老板,過完年,由兄弟來給二位老板引見,那人或許有些辦法。”
放牛陳、高月美二人臉上露出欣喜之色。
陳登科湊趣地說:“聽說二位老板在道兒北虎坊橋正在修建場子?”
提起場子,高月美很是高興地說:“啊,就在北昆集芳班演出場子的界壁兒,覓下了一處地方。”
放牛陳說:“就要完工了,新起的戲園子用了我和高老板兩個班子班名的頭一個字,起名‘萬鴻園’。”
陳登科連聲讚好。
高月美又說:“也就是為了開台壓住這新場子,所以才登門求教陳大人,想法子排些新戲才顯得大吉大利。”
臘月二十八。
天剛一放亮,一身婆子氣的養心殿首領太監範長祿領著年僅四歲的萬歲爺出了養心殿。小載湉乘一頂明黃色暖轎,在一群太監的簇擁下,先去給兩宮太後請安畢,而後來到觀德殿,給先帝同治的梓宮叩頭。一路上,範長祿跟在轎旁絮絮叨叨,告訴小載湉,這裏磕完頭,還要去奉先殿向列祖列宗牌位跪拜,再去壽皇殿祈雪,以後還要去大高殿祈雨,等萬歲爺再長幾年,每年春天還要去豐澤園行耕籍禮。
太陽曬在身上暖烘烘的讓人有些發癢。
隆福寺頭過年的最後一個廟會,雖在國喪期間,人們過年的心氣兒不減,由於少了吹拉彈唱,趕著來買年貨人擠人的廟會感覺上還是少了一層熱鬧,一切仿佛都是在默默地進行。
古麒鳳偕同霞衣還有竇五樂,帶著麒麟兒和陸盼兒來趕廟會置辦年貨。古麒鳳帶著大家坐進了賣油炒麵的大布棚子底下,大銅壺裏冒著“噝噝”的熱氣。古麒鳳朝掌櫃的招招手,給每人叫了一碗油炒麵,就在大家找位子占座兒這一轉身的工夫,霞衣發現麒麟兒不見了。
古麒鳳心頭一緊,竇五樂讓師姐抱著陸盼兒千萬別挪窩兒動地方,隻在這裏坐等,他和霞衣分頭去找。
隆福寺欄杆殿前,老七頭兒和九路車找了一塊向陽的地方,占地為營,放下擔子,架起木板,賣起了木刻的小玩意兒和手工上彩的兔兒爺以及各式各樣的小泥人。擔子剛剛支好,“呼啦”一下圍上來一幫看新奇的小孩子。
老七頭兒蹲在擔子後麵,抬眼忽然看到麵前圍觀的孩子群裏站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孩子,不聲不響,隻用一雙晶亮的大眼睛注視著擺在木板上的木刻小玩意兒和手工上彩的兔兒爺、各式各樣的小泥人。
九路車一看那孩子,心生喜歡:“那小孩兒,你喜歡這些木刻的玩意兒?”
那孩子並不說話,隻是用力地點頭。
老七頭兒從籮筐裏拿起一塊也就是小孩兒拳頭大小的木料,有意示範又有些炫耀似的將雙手舉高,當著孩子的麵,左手拿著木料,右手開始用刀,由慢到快,木屑紛紛落地,轉眼間,熟練簡潔的刀法將那孩子的麵龐惟妙惟肖地刻了出來。
九路車注意到那孩子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始終不離老七頭兒握著刻刀的右手。
九路車:“那小孩兒,你叫什麼名字?”“麒麟兒。”麒麟兒不錯眼珠地繼續盯著老七頭兒木刻的雙手,輕輕回答說。
九路車伸出手來在麒麟兒眼前晃了晃,意圖將他注視老七頭兒的目光轉移到自己這邊來:“嘿,麒麟兒,你這麼喜歡木刻傀儡,長大後來隆福寺尋我們,給七爺做徒弟好不好?”
九路車話音剛落,誰知麒麟兒當胸抱起小拳頭,突然張口朝著老七頭兒爽快地叫了一聲:“大師傅。”
老七頭兒高興得連連點頭。
九路車滿心歡喜地說:“那從今兒個起,你就是我的小師弟了。”麒麟兒抱拳又朝著九路車叫了一聲:“小師兄。”
九路車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麒麟兒,記住了,你師兄叫九路車,有事兒就去大佛寺找小師兄,茲是到了大佛寺,一提京城小九爺,沒有不知道的。”
老七頭兒在玩偶人像頭雕的底部陰刻出“麒麟兒”三字,伸手遞給麒麟兒。誰知麒麟兒接了過來,轉身跑到旁邊一個算命批八字的桌子前,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毛筆,在墨盒裏蘸了些墨,在剛剛刻好的頭雕眼眶內,為自己的木刻頭雕畫上了眼睛,眼珠的大小和眼眶正相匹配,木刻頭雕仿佛活了起來。麒麟兒跑回擔子這邊來,舉起頭雕放在自己的臉旁一比試,兩張麵龐一大一小,眉眼五官卻幾乎一模一樣,圍觀的人群中響起嘖嘖稱奇聲。
老七頭兒頷首,心中暗喜,大聲說:“這個就送給你啦!”麒麟兒拿著木刻頭雕說:“謝謝大師傅。”
九路車問道:“小師弟,那你家在哪兒啊?”
麒麟兒沒有回答,卻突然轉身跑去,一擠兩擠,消失在人群裏。九路車起身剛要去追,老七頭兒一把將九路車按住,老七頭兒抬頭看看天色,吩咐九路車:“收拾擔子,打道回府,你六如爺爺找我還有事兒呢。”
旁邊有幾個看熱鬧的知道底細,多嘴告訴老七頭兒:“這孩子的家跟七爺府在一條街上,是那金麟班裏的孩子。”
“剛才還看見金麟班的人在前邊兒那大布棚子底下喝油炒麵呢。”“他家班子裏唱戲的傀儡都和那真人差不多一般大,你這擔子上賣的木刻小玩意兒跟人家根本沒法比。”
老七頭兒沒有言語,隻是朝那幾個看熱鬧多嘴的人拱了拱手,隨後彎腰擔起擔子,後麵跟著九路車走下了欄杆殿的台階。
老七頭兒剛剛離去,人群中,麒麟兒拉著霞衣擠了過來,麒麟兒小手裏攥著幾枚銅錢,站在欄杆殿前,不見了老七頭兒的擔子,心裏發慌,四處張望起來。
霞衣問麒麟兒:“你有沒有記錯地方啊?”
麒麟兒還未回答,旁邊賣布老虎的大嬸搭了腔:“姑娘,是在找那賣木刻小玩意兒的擔子吧,在欄杆殿這裏沒有錯,那個賣木刻小玩意兒的老七頭兒擔著擔子剛剛回去了。”
“老七頭兒?”霞衣趕忙問道,“大嬸兒,您知道他的家住在哪裏嗎?”
賣布老虎的大嬸撇撇嘴說:“京城大了,住哪兒可不知道,隻知有時來趕廟會,擔子就擺在這欄杆殿前。”
霞衣跟麒麟兒說:“誰讓你淨瞎跑,以後趕廟會碰上那位老人家,一定要把錢給補上。”
醇親王府。年根兒底下,又趕上國喪,張燈結彩看來是不行了,府裏四處打掃清潔是年年的慣例。大院子裏,府裏的太監下人黑壓壓站了一片,祁慧菛坐在公事房內的書案後麵,正在指派活計。嫡福晉貼身丫鬟夏蓮匆匆走了進來,告訴祁慧菛,嫡福晉想阿哥,又在垂淚,還說側福晉讓祁慧菛盡早想個法子,雖說勸解不在當下,過年這幾天無論怎樣總得應付過去才好。祁慧菛一跺腳,這個年可怎麼過。
自從府裏的大阿哥被抱進宮,每日裏嫡福晉是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又逢國喪,八音遏密,醇親王府的這個年節,可想而知,也就不同於往年了,眼看著過得是冷冷清清,淒惶惻然。
祁慧菛突然計上心來,叫過鬆九,耳語一番。鬆九聽罷,立即轉身而去。
除夕夜,已交子時,王爺進宮尚未回府。遠遠傳來鞭炮的聲響,此起彼伏,點綴著嫡福晉眼前的空曠寂寥。
槐蔭齋。燈下,嫡福晉絲毫沒有睡意,獨自又在垂淚,廚房已經是第三次來請福晉的示下,什麼時候餑餑下鍋?忽然,貼身丫鬟夏蓮興衝衝跑了進來:“請嫡福晉趕快到院子裏,子時已到,府裏的人都等著給嫡福晉拜年呢!”
嫡福晉拗不過夏蓮的再三催促,用手帕擦去淚痕,走出槐蔭齋,站在簷下抬眼一看,不由得滿心歡喜,刹那間將一腔愁緒拋到九霄雲外。滿院子都是四五歲上下的孩子,足有三四十個娃娃。男孩兒女孩兒約略各半,都穿著簇新的衣服,每個人的小手裏都提著一盞紅色的燈籠,抬眼望去,滿院人影幢幢,光華灼灼。
祁慧菛見嫡福晉走出,高聲喊著:“子時已到,給王爺福晉拜年嘍!”
階下,側福晉和祁慧菛還有府裏下人、院中的孩子們齊齊伏身給嫡福晉磕頭拜年。嫡福晉趕緊吩咐祁慧菛:“老祁啊,快領孩子們去廚房拿點心吃,每個孩子臨走前兒都要賞壓歲錢!”
祁慧菛連聲答應:“老祁替孩子們謝福晉賞,這都是萬歲爺的子民啊。”
嫡福晉掏出絹帕,又抹起了眼淚,這次應該是高興的淚水。
這時,側福晉手裏拉著一個台階下站在最前麵的孩子帶到嫡福晉麵前:“福晉啊,您看看,這個來給您拜年的孩子您還認得不?”
嫡福晉有些恍惚……“這孩子就是街東口金麟班那個和皇上同時辰落生的,皇上過百日那天福晉還賞了他一枚嚴卯。”側福晉喜滋滋地說,“就是從大火中抱出來的那個孩子。”
進了屋,麒麟兒乖巧懂事地又給嫡福晉磕了一個頭。燈光下,嫡福晉看見麒麟兒長得眉清目秀,與載湉頗有幾分相像,心中十分喜歡。
側福晉看見嫡福晉心中高興,湊趣地說:“姐姐,我這半輩子膝下無子,老來注定清冷寂寞,莫如今兒個收這孩子為義子,養在府中,老來也能得幾分濟不是?”
“好,好,如此一來,你們娘兒倆也就個伴兒。”嫡福晉聽罷,臉上現出十分歡喜的顏色,轉過頭來吩咐祁慧菛,“老祁,側福晉說的話你可聽見?過完年,抓空兒把這事兒給張羅了。”
祁慧菛答道:“回福晉的話,過了破五,奴才叫鬆九去言語一聲,想著那家人家巴不得呢,哪還有不願意的道理。”
祁慧菛說完,和府裏的下人紛紛給側福晉賀喜。
嫡福晉緊接著吩咐祁慧菛:“老祁,趕緊著去和廚房言語一聲,我和側福晉還有孩子一起吃餑餑,這飯就開在西花廳吧。”
祁慧菛說:“請福晉的示下,等不等王爺回來一起吃?”
嫡福晉說:“王爺進宮賀年,什麼時候回來說不準,咱們隻管自己先吃就是。這個時辰,估摸王爺在長姐那邊一起吃了也是說不定的事情。”
醇親王府大門口,孩子們小手攥著賞下的福袋依次走出,候在王府門口的各家孩子的爹娘依次接走了孩子,眼看著孩子們都被接走,始終不見麒麟兒出來,古麒鳳和竇五樂不由得有些焦急起來。這時鬆九走了出來,拱手抱拳,連聲道喜,說嫡福晉稀罕孩子,側福晉已經收這孩子為義子了,擇日行禮,以後就養在王府。眼下麒麟兒和兩位福晉正在府裏西花廳吃餑餑,等吃完餑餑就會出來,告訴古麒鳳和竇五樂少安毋躁,估摸還得半個時辰。
正說話間,遠遠的兩盞黃燈籠前導,醇親王爺八人轎班的大轎眼看著抬了過來,鬆九趕快讓古麒鳳和竇五樂回避,自己緊走幾步迎上。
醇親王爺進宮慶賀除夕,照例兩宮賜宴、群臣團拜、敷衍酬酢,但與往年已是大異其趣。
大轎落地,鬆九掀開轎簾,醇親王低頭鑽出轎子,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快步走進王府。
醇親王走進大書房,正在西花廳吃餑餑的二位福晉得知王爺回來,趕緊起身過來給王爺請安,詢問進宮賀年的情形。
嫡福晉急問:“王爺在宮裏見著阿哥……皇上沒有?”“沒見著。”醇親王搖搖頭,一聲歎息,“但是已經定規下皇上稱東邊兒為‘皇額娘’,西邊兒為‘親爸爸’……在乾清宮散起兒時,聽六哥說前幾天上的開缺一切差事的折子上頭已經準了。”
側福晉說:“差事有沒有不打緊,打緊的是以後你這個阿瑪算是沒有了。”
王爺斜瞟了一眼側福晉,沒有接話茬兒,實在地說根本沒法接。王爺轉過臉來加重了語氣叮囑嫡福晉:“尤其是你,以後萬不可再提進宮看視皇上!”
嫡福晉含淚點著頭。
醇親王爺問起府裏的情形,側福晉眉飛色舞地講述著今晚府裏來了好多小孩子,穿著新衣、舉著燈彩來給嫡福晉拜年,稱讚祁慧菛獨出心裁的好主意,府裏一掃冷清氛圍,熱鬧了許多。說到了金麟班的少班主,提起了皇上過百日那天,西邊兒打發李蓮英送來賞齎的禮品,嫡福晉將其中一隻嚴卯賞給了那個孩子,誇獎今晚麒麟兒的懂事,自己已將麒麟兒收作義子,擇日行過繼禮,就可時常接來府中,以慰膝下寂寞。王爺突然打斷側福晉的話,看得出,王爺想發脾氣卻又強壓了下去:“你倆給我聽好了,以後再也不比往日,一步都錯不得!”
醇親王揮手讓兩位福晉退下,叫進祁慧菛,問起那個孩子的事情。祁慧菛說:“回王爺,那個孩子剛剛送出府。”
王爺正色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府裏從此絕對不可再提一字,萬一宮裏知道,抱走一個當了皇上,府裏還養著一個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出生的義子,一樣兒的八字兒……此事一旦傳揚出去,碰見那些吃飽了撐的風聞言事,倘若兩宮多了心,就是一個僭越之嫌也能要了醇親王府上下千餘口人的性命……這個顏紮氏,仗著當初是西邊兒給指過來的,進府後福晉又是把她當作姊妹來看,都是平時把她慣壞了,遇事不用腦子,隻顧率性而為。”
祁慧菛為側福晉說情:“王爺息怒,這麼多年,側福晉膝下無子,難免觸景生情,側福晉如此,實在也是為解嫡福晉一腔愁懷不是。”
醇親王在九思堂匾額下抱肘麵壁,突然轉過身,似乎有所決定:“老祁,事已至此,防微杜漸,肘腋之患,務要除根,想想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此事宜早不宜遲。”
祁慧菛問道:“王爺的意思是——”
醇親王突然壓低了聲音說:“本王知道你和街東頭兒那傀儡戲班子裏有些交情。老祁,本王醜話說在前頭,這件事非同小可,隻此一條道,咱們都得認命。你人老鬼大,別的主意不要想。西邊兒的手段咱們又不是不知道,這可關乎王府上下近千人的性命,就是金麟班上下也是百餘口人的性命。”
祁慧菛覷著王爺鐵青的麵孔,一聲喟歎:“這麼說,這孩子可也真應了那句老話兒生不逢時。”
醇親王緊繃著麵孔看了看祁慧菛,沒有再說話,轉身向內堂走去,身後丟下一句話:“隻當那孩子病死罷,典恤從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