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夜時分,寒風凜冽。風從結冰的湖麵上掠過,帶著呼哨之聲。內城西南隅太平湖畔太平街。醇親王府門前,一眾紫禁城的禁軍侍衛出警入蹕,沿街道兩側向外排開,禁軍侍衛手裏舉著的鬆明火把,照亮了半條街。
王府內總管祁慧菛正在吩咐府裏的下人忙著鋪排紅氈條,紅氈條足有六尺寬,由王府大門沿著府內長長甬道一直鋪到大書房九思堂前。府裏閑散拜唐阿鬆九被派出打探消息,此刻騎馬疾馳而歸,將次馳到王府大門,鬆九滾鞍下馬,急步上前,向著祁慧菛大聲報信兒說接駕的鑾仗已進街口。
一個時辰前,同治帝載淳龍馭上賓,兩宮震悼。紫禁城內好一陣忙亂,摘纓子、卸宮燈,哭號之聲,響徹宮掖。不足一個時辰,紫禁城內已是一片玄素。
養心殿西暖閣,素蠟高燒,兩宮太後垂淚召集滿漢二十九位已經摘了纓子舉哀的朝廷重臣,緊急會商由誰承繼大統?
西暖閣內,眾臣工各抒己見,莫衷一是。最後由聖母皇太後慈禧一錘定音“永無更移”,決定由醇親王奕之子載湉承嗣大統繼皇帝位。在養心殿西暖閣謝恩時因惶恐昏厥而後被救醒的醇親王,急速派跟班回府報信。接信後,醇親王府一片慌亂,幸虧祁慧菛提調有方,闔府上下這才漸漸鎮定從容起來。
祁慧菛安排好一切事宜,獨自一人佇立在府門前等候前來接駕的鑾仗。
不一刻,前引大臣、儀仗侍衛一撥一撥都到了王府門前。最後,年輕的孚敬郡王奕騎高頭大馬,率八人轎班抬一乘明黃色暖轎,緩緩從街口來到府門前。
祁慧菛給九爺奕請安後,直接將孚敬郡王讓到大書房九思堂。孚敬郡王奕先讀懿旨,後敘家常。嫡福晉接旨後,九爺奕搶前一步,伏身請安後首先給七嫂賀喜,趁著給四歲的載湉在內堂更換蟒袍補褂之際,孚敬郡王向嫡福晉簡明扼要粗略交代了一下宮內的情形。
燈光下,看著已經換好服飾的兒子,側福晉拿來了精心改製的一品頂戴——那是載湉剛落生時皇上的賞賜之物。
醇親王嫡福晉強忍淚水,將載湉緊緊摟抱在自己的懷中,聲音哽咽:“請九爺務要麵奏兩宮,載湉自小……”
“七嫂,是皇上!”“請九爺務要麵奏兩宮,皇上自小起逢雨天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七嫂放心!”奕大聲說,“奕一定代奏兩宮太後,皇上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嫡福晉依依難舍又萬般無奈地將懷中的載湉交與嬤嬤麻嬰姑,雙眼隻是注視著麻嬰姑,嘴唇翕動著,似有千言萬語要叮囑,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麻嬰姑心下明白,哽咽著,用極小的聲音說:“請福晉放寬心,有嬰姑在,定不叫阿哥受一丁點兒的委屈!”
麻嬰姑接過載湉,眼含熱淚,拜辭王妃。孚敬郡王奕向門外大喊一聲:“請轎!”
明黃色暖轎直抬到九思堂前的滴水簷下。
孚敬郡王麵對嫡、側兩福晉退後一步,拱手告辭,說:“進宮後,皇上住養心殿,內務府也已指派八名嬤嬤候在養心殿了,王府嬤嬤自然也一同在養心殿當差,請二位福晉放心!”
嬤嬤麻嬰姑抱著還未完全醒來的小載湉坐進了明黃色暖轎。
母子分離在即,嫡福晉強忍住淚水。她真的是不知如何應對眼下的情勢。王爺在宮裏到底怎樣了,她並不想多問,看樣子就是問了,那個老九未必又能知道多少;但是長姐的心性她是從小就知道的,那就是長姐的意願絕對不可拂逆。此刻,嫡福晉是百爪撓心。她暗暗告誡自己,要鎮定,不能讓眼淚流出來,而且就在這一刻,必須還應該再做點兒什麼才好。嫡福晉下意識神色張皇地環顧屋內,側福晉會意,情急當中突然端起條幾上放著的一隻點心碟子,向著嫡福晉遞了過來,嫡福晉拿起點心碟子裏的一塊“搓條餑餑”,趕著趕著塞進了已經坐進轎中的兒子的手裏。
這一夜,太平街上注定不太平。
街上燈火如白晝,聽不見一句叫嚷,隻有雜遝的步履聲在不間斷地響著,一切都在肅靜中進行。住在街邊的人們悄悄伏身扒著門縫兒、窗戶縫兒向外張望,滿街筒子的挎刀侍衛,虎視眈眈,戒衛森嚴,又有哪個敢開門出來看什麼熱鬧。
一長溜火把在向東移動,雜遝的步履聲漸漸變得整齊劃一。
太平街盡東頭的童家老宅,油漆鮮亮的大門如今已是斑駁灰暗,緊緊關閉。
金麟班三年前遭逢接二連三的變故,好端端的一個百年老班,僅在數月間,死傷殘破,滿目瘡痍。自從三年前掌班師娘淩雪嫣辭世、正陽門外鮮魚口內演出場子易手、班子裏為生計每日不得不在天橋的雜吧地兒畫圈兒賣藝,眼見頹勢已起,一片風雨飄搖。
屋頂上的荒草在夜風中抖瑟。老宅院中死一樣沉寂,敗家之居,了無生氣。
古麒鳳所住二進院落的廂房,房門“咿呀”一聲,推開了一道縫隙,一個小小身影溜了出來,悄無聲息地徑直走向前院,隱約可以聽見外麵太平街上隊伍行進的步履聲。
門洞內,小小身影踮起腳來,舉小手使勁地向上夠著慢慢將大門門閂拉開,推開了半扇大門,他站在門洞內頗有些好奇地向外看著,這個身影正是年僅四歲的麒麟兒。眼前行進隊伍中火把的光影,映在他的小臉上一閃一閃。麒麟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雙澄澈的大眼睛,目光沉靜。
緩緩行進的隊伍中,一頂八人轎班的明黃色暖轎經過眼前。就在這時,行進中的明黃色暖轎的轎簾兒被一隻小手撩開,同樣一雙晶亮的大眼睛露了出來。就在暖轎走過去的一瞬間,天意使然,兩個孩子四目相視,會心不遠,一個坐在行進中的暖轎內,一個站在自家大門口,兩個孩子不由得都笑了起來。
微微發亮的夜空中,片片雪花開始飄落,繼而,雪花翻卷飛舞,洋洋灑灑充斥天地間。
醇親王府內一片沉寂。府裏阿哥去當皇上,闔府上下沒有人說得清楚,這到底是一件讓人高興還是傷感的事情。
九思堂內,嫡福晉和側福晉相對而坐。
嫡福晉看著案頭玻璃燈罩內跳躍的燈花呆呆地出神。側福晉抽出絹帕不時擦著眼淚。看見祁慧菛走了進來,側福晉抬起頭,哽咽著問道:“老祁,也不知王爺什麼時候回來?”
祁慧菛進來原想勸慰二位福晉,不知怎的,隻是低聲說了一句話:“外麵下雪了。”
一場大雪,潔白無垠,覆蓋了整個京城。
雪後初霽,天藍得透明。時近中午,童家大奶奶索萬青攜霞錦懷抱三歲的兒子童麟熹,不顧路滑難行,坐車回到夫家太平街老宅這邊來,為的是慶賀班子裏文武場大師傅查萬響七十大壽。同治崩逝,雖有嗣皇繼位,仍在治哀當中,按大清律,國喪三年,八音遏密。祝壽的堂會是不能辦了,關起門來水酒一杯,聊以慰慶。
推開斑駁灰暗的大門,看見查萬響和竇五樂正在院中掃雪。查萬響上前與索萬青互相見過禮後,歡喜地接過霞錦懷中的童麟熹,招呼大家一起來到三進院中正房。人多自然就有了生氣,大人們說著閑話,霞錦帶著孩子們在院中堆雪人嬉戲。
霞衣和竇五樂在廚房幫襯著給耿嬸、文青嫂打下手,準備壽宴。查萬響七十大壽的壽宴酒席開在了二進院中古麒鳳的上房內。眾人團團圍坐,查萬響自然是居中上座。看著金麟班的新生一代,不由得熱淚盈眶。
四歲的麒麟兒、三歲的童麟熹、兩歲的陸盼兒,三個孩子班挨班、肩靠肩地跪在一起,恭恭敬敬給查萬響磕頭,祝響爺爺鬆柏長壽。
席間,童麒岫抱過親生兒子童麟熹很是親熱,可是和索萬青說起話時,仍不免提不起勁頭來。查萬響有意打破童麒岫夫婦間的尷尬,扳著童麟熹的小身板對大家說:“小熹子的身板兒隨了他爹,看樣子也是棵唱戲的好苗子!”
索萬青說:“今兒個既然響爺說起來,倒是有這個意思,以後不但要看孩子自己的造化,最後還要看祖師爺賞不賞他這口飯吃。”
“熹兒。”索萬青說完,叫過童麟熹,“比畫幾下招式,給你響爺爺和叔叔伯伯們瞧瞧。”
童麟熹很聽娘親的話,在廳中站定。起雲手,雙手劃過,雲手完了,抓靠牌子、放下來,上腿、踢腿接拉山膀。三歲的娃娃,小胳膊小腿,兩個招式一氣兒貫下來,有模又有樣兒。
查萬響樂得合不攏嘴,童麒岫麵有得色,麒麟兒呆呆地看著,陸盼兒高興地拍著兩隻小手。
自打三年前,慈禧九九萬壽節慶梨園行裏各戲班在漱芳齋承應,索家班為三義班“鑽筒子”,童索兩家以此事結怨,童麒岫夫婦失和。幾年下來,童麒岫和索萬青夫妻二人明麵上雖說不吵不鬧,過起日子來卻是若即若離。索萬青因索家班為三義班“鑽筒子”一事,自覺對不起金麟班,幸而三年前為童麒岫添了一個大胖小子。索萬青借此蓋臉,帶著霞錦和孩子便住在了娘家,無事不走動,有事即過老宅這邊點個卯。孩子出生時,晨光熹微。童麒岫為自己的親生兒子起名字,便取了這個“熹”字,按童家排序是麟字輩,得名童麟熹,對外行二,對內實是童家長子。
童麟熹落生,轉過年,古麒鳳也如期產下一女,母女平安,查萬響起名一個“盼”字,盼孩子她爹陸麒铖早日歸來,盼大家早日再起金麟班。
眾人談起往事,唏噓不已,說起了遠在西川尋找木植的陸麒铖三人,古麒鳳不由得眼圈又紅。查萬響老當益壯,說起話來自是豪氣幹雲,鼓勵眾人,金麟班雖說傷了些元氣,但畢竟是百年老班,趁著這三年國喪期,好好將養,隻待陸麒铖尋找到陰沉木,交了官差,還有大師兄慕麒涵說不定哪天也就回來了,假以時日,金麟班定可東山再起。
查萬響一番話說得眾人熱血沸騰。班子裏的人熱熱鬧鬧地為查萬響慶壽,杯觥交錯,笑聲不斷。看看天色已是不早,索萬青帶孩子要回娘家了。古麒鳳、竇五樂、霞衣送至大門口,看得出來,大家其實都還有話要說,就是誰也不知如何開口。
索萬青再一次叮囑霞衣:“好好照料班主,唉,你們班主曾經是那麼一個俊秀倜儻之人,如今拖著一條傷腿,今生恐怕是要落了殘疾。”
聽索萬青一番話,這哪是金麟班大奶奶應該說的,倒像是鄰家大姐品頭論足在說街坊的事。古麒鳳來了氣,礙於今兒個是查萬響壽辰,不可煞風景,又把要說的話強咽了回去。
提到照顧班主,霞衣的臉倒是紅了起來,霞衣趕忙低下頭說:“大奶奶放心,正是擔心班主腿腳落殘疾,以後唱不了戲,所以霞衣才要盡心伺候。”
索萬青走下台階,有些自怨自艾地說:“難怪這麼多年,掌班師娘將大台宮戲雪藏密封壓在箱底兒,看來真是不祥,誰沾邊兒誰倒黴,非死即傷。別的不說,就為了這大台宮戲,師爺淩懷亭當年命喪喀喇河屯行宮,熹子他爹摔斷了腿……眼下,盼兒她爹帶著人也是為了大台宮戲,舍命在外奔波,已然三年多了,死活都不知道……”
古麒鳳對師嫂索萬青之言不以為然,打斷了索萬青的牢騷話:“師嫂,話可不能這麼說,班主在《金錢豹》一戲上頭,學藝不精,這在班子裏大家夥兒都是知道的,這跟大台宮戲壓根兒不挨著。盼兒她爹舍命在外,生死不知,就為他是金麟班的人!”
“好啦好啦,師嫂說話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盼兒她爹一走就是三年,連個信兒也沒有,想起來,確實叫人心焦,班子裏任是誰的心裏也不好過不是?”索萬青自覺有些失言,采取了緩和的態度,轉過話題叮囑古麒鳳,“麒麟兒長熹子一歲,孩子的身世早晚要讓他知道才好,莫如找個適當的時機就說與他聽。”
“火鳳兒也是這麼想的,響爺的意思是想等孩子再大一點兒的時候告訴他。”
“那也好,不妨再等等。”索萬青意猶未盡,似乎還有話要交代給古麒鳳,“火鳳兒啊,師嫂不是跟你師兄慪氣,原也是打算回來住的。隻因這幾年,皮黃已興,漸成氣候,大有壓過昆腔之勢。子承父業,將來金麟班自有師傅的骨血麒麟兒頂門立戶挑大梁。師嫂是想讓熹子棄傀儡戲一行改學皮黃,要吃這碗飯,幼功自是重要,趁當下我爹腿腳還利落,讓熹子在索家班每日跟著他姥爺練功,師嫂在娘家得看著他不是?老宅這邊兒,就勞你多費心了。”
霞錦插話說:“二少爺已經開始練童子功了。”
古麒鳳明白索萬青的話真假參半,也聽出剛才師嫂的一番話裏還含著別的意思。目送索萬青和霞錦坐上車子走遠,古麒鳳心裏閃過一個強烈的念頭,再苦再累,也一定要把麒麟兒培養成角兒。
索萬青回老宅給查萬響賀壽的第二天,古麒鳳心裏揣著事兒,手拉著麒麟兒,懷裏抱著陸盼兒頂風踏雪串親戚來看住在南鑼鼓巷炒豆胡同的九歲紅。
三年前,京城四大傀儡戲班子之一的金麟班遭逢遽變,不得已出讓正陽門外鮮魚口內的演出場子,場子大、地界好,真正的寸土寸金,在“撲買”大會上,九歲紅不惜重金盤下了這個場子,隨即自己起班,沿用師門班名“集雅”。她打發老家人靳伯回南料理變賣老家房產,籌措資金,又從蘇州昆山招徠原集雅老班底十數人,自己做台柱,挑大梁登台唱戲。
九歲紅在郭萬裏襄助下,購置了安定門內鑼鼓巷炒豆胡同距僧王府不遠的一處三進院落,作為總寓,前班後宅,用以安身立命。
南昆正宗名角兒,薈萃京城,集雅班唱得是風生水起,一時無兩。古麒鳳到訪,九歲紅和阿玉親自出迎,大家姐妹相稱,顯得很是親熱。看到前院戲班子裏一眾人等正在收拾行裝,一副出遠門的樣子,古麒鳳有些不解。九歲紅對古麒鳳說出了自己的安排,趕上國喪,八音遏密,索性讓班子裏的人趁此期間回南過年省親,一舉兩得,待國喪期滿,再返京城。
九歲紅肅客,讓至廳堂,哪知還有客人坐在那裏,其實說起來並不是外人,是九歲紅的親娘舅沈芳城和二房舅母藍紅玉。
九歲紅娘舅沈芳城悔恨自己當初的一念之差,不見容前來投親的九歲紅和老阿公。幾年過去了,錯進錯出,九歲紅反而在京城落腳起班,南昆一派,唱響京城,集雅班聲名鵲起。如此一來,沈芳城更覺沒有顏麵,對外甥女心懷歉疚。尤其在大吉片那晚,說是與金麟班班主童麒岫成親,外甥女卻遭人設計陷害,被移花接木,險些嫁與大太監安德海。而自己為了所謂的臉麵,竟置外甥女危險於不顧,不但未能挺身相護,反而悄然溜走,說穿了,是自己懼怕安德海的權勢。所幸安德海伏法泰安,外甥女九歲紅猶如在鬼門關上打了一回照麵兒。思來想去,痛心外甥女受辱,憎惡自己的卑怯,以致終日無法心安,不能釋懷。
藍紅玉倒是一副看得很開的樣子,溫聲軟語地勸慰沈芳城:“南昆北昆原本一家,你又是九歲紅親娘舅,如今之計,你隻顧前去修好,老話說得好,娘親舅大,你是長輩,沒有人會笑話,日後還怕九歲紅不聽你這親娘舅的話?”
藍紅玉心思細密,躊躇著先將關係捋順,日後瞅準機會慢慢再將集雅班並進集芳班,以求京城昆腔一統。
九歲紅見舅舅找了來,心中自然高興,不計前嫌,過來過去地將話盡數說開,重歸於好。
舅舅沈芳城正要告辭回家,恰逢古麒鳳到來。彼此行過禮,重又落座。古麒鳳偷眼打量藍紅玉,果然名不虛傳,穿戴齊整,容顏秀麗。略一寒暄,沈芳城再次站起,告辭回家。
送走了舅舅沈芳城,大家說笑著坐了下來,阿玉奉茶。古麒鳳說此來有大事相求,九歲紅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師姐吩咐,雅卿敢不從命!”
三進院子,正房三間,打通隔斷,辟作班子裏日常用來商議決定事情的場所。正房兩邊帶耳房,耳房有門與廳堂相通。東西耳房分別用作九歲紅與阿玉的睡房。
夜晚燈下,在阿玉這邊的睡房中眼看著孩子們已經睡熟,霞衣和阿玉替麒麟兒和陸盼兒再次掖了掖被角兒,吹熄了燈盞。二人輕手輕腳走過廳堂,掀起門簾,來到九歲紅這邊的睡房中閑話。
霞衣和阿玉吹前腳兒剛剛走出睡房,在炕上裝作熟睡的麒麟兒後腳兒跟著就溜下了炕。他提溜著鞋,光著腳丫,一頭鑽進廳堂的八仙桌子底下,藏身在桌圍子裏麵,那邊火鳳兒姑姑講話的聲音聽得是清清楚楚。
事所必至,天意使然,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麒麟兒天生機悟,自幼聰穎。他從大火中被古麒鳳抱出,喂羊奶、灌米湯、喝麵糊糊,一把屎一把尿漸漸拉扯長大。讓他叫娘的人跟他不親,和他親得像娘的人卻讓他叫姑姑。班子裏頗多磨難,接踵而至,每每生活上也頻仍動蕩,在他幼小的心靈上,常常造成一種無端的緊張,對外部世界的人和事、對與錯、好與壞便有了自己的一種評判、一些觀察。最近一些日子,大人們說話的神情與眼色似乎都與自己有著一些什麼關聯。
靳伯端著燈盞走過廳堂,不提防八仙桌下桌圍子後麵一雙晶亮的大眼睛正在注視著自己。
九歲紅睡房中,大家圍坐話家常。靳伯進來又給添了一盞燈,屋內瞬間明亮了起來。
古麒鳳道明來意,欲請九歲紅收麒麟兒為徒教習昆曲。九歲紅有些奇怪:“師姐,難道要孩子改行當?不過看這孩子的資質,倒是塊大角兒的料。”
“這孩子這輩子就別想改行當,傀儡戲祖師爺賞下來的這口飯他不吃也得吃,咽不下去也得咽。老話兒說藝不壓身,師姐也是怕糟踐了這孩子身上的東西,耽誤了孩子的前程,將來落埋怨不是。”
“師姐如此說,雅卿自當遵從!”九歲紅竟然一口應承。
大家說起金麟班的際遇,為了一出大台宮戲,不得已,陸麒铖率人出川尋找木植,一晃三年過去了,竟然音信全無,山高水遠,相隔萬裏,生死實是難以預料。說到這裏,任憑古麒鳳性格再是剛強,也禁不住落下淚來。九歲紅陪著傷心,在旁邊的阿玉和靳伯也是唏噓不止。
古麒鳳從大台宮戲半本殘戲中的金麟童開始講起,說到金麟班就為複刻當年西苑翔鸞閣承應後遽爾佚失的那隻祖師爺遺澤,幾代嫡親傳人費盡心力而不可得。掌班師娘在世時撐著這個班子,眾人還不覺得有多難,眼下掌班師娘故去,金麟班就像一幫沒了娘的孩子,簡直是每況愈下。沒了場子,也隻有在天橋撂地賣藝。
說到天橋撂地賣藝,古麒鳳瞪圓了秀目,氣不打一處來。在天橋,金麟班每日用粉筆在地上畫個大圓圈,標明賣藝的地場,天橋稱為畫鍋,對這類賣藝為生的稱為平地摳餅。但要摳出平地餅來並非易事,天橋那地方真的是“五方雜處、藏龍臥虎”,撂地賣藝的還要忍受各種欺辱,應對地頭蛇的騷擾。每日隻能夠掙些零錢,僅夠勉強糊口而已。
慢慢說到了麒麟兒的身世。古麒鳳說到了她的師傅童德枏,說到了她的大師兄慕麒涵和大師姐虞麒煚,也說到了大師姐虞麒煚臨終前留下的那句話——歎茂陵、遺事淒涼。
“師姐,”九歲紅問起古麒鳳,“大師姐虞麒煚臨終前的這句話,是怎麼說出來的呢?”
古麒鳳在極力思索,一臉的茫然:“不知道,記得那晚,我剛把麒麟兒從耿嬸懷裏接過,大師姐就悠悠地說了這句話……誰又能想得到,這竟是大師姐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原先一直以為是哪個曲本裏頭的一句戲詞,直到最後問了掌班師娘,才知道不是曲本裏頭的戲詞。”
九歲紅追問:“掌班師娘怎麼說?”
古麒鳳有些沮喪地低下了頭:“終究還是問遲了些,那天眼看著師娘的大限就要到了……師娘隻是說‘是不是結緣者要看孩子自己個兒的造化,《金人捧露盤》,兩截人唱隔江歌’,老實說,這兩句話到現在火鳳兒都沒明白是什麼意思,隻是記得師娘當時就是這麼說的,要問的是‘歎茂陵、遺事淒涼’這一句,師娘說,這句話說的是那隻傀儡……”
九歲紅含淚說:“你們祖師爺的遺澤玉麟錦。”古麒鳳驚覺:“師妹知道?”
“師姐不是剛才還在說,金麟班就為複刻佚失的祖師爺遺澤,幾代嫡親傳人費盡心力而不可得,所以,班子後來才出的那檔子事情。”
古麒鳳沒有細想,也不記得自己剛才聊天時是否提起過祖師爺的遺澤玉麟錦。她隻是單純地認為九歲紅是出於姐妹情分的一種關心,隨口應答而已。
此刻,中間廳堂的八仙桌子底下,藏身在桌圍子裏麵的麒麟兒,偷聽到鳳兒姑姑的談話,這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麒麟兒用小手緊緊捂住嘴唇,盡量使自己憋住就要哭出的聲音,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已被淚水浸泡。
第二天早晨起來,大家看見麒麟兒兩眼紅紅的有些奇怪,霞衣問起,麒麟兒答說昨晚睡覺夢見娘了。小兒信口雌黃,自是常有的事,大家便沒有在意。不一會兒,見他又和陸盼兒去玩了。
事情決定下來,麒麟兒由九歲紅教習昆曲,今日認姑姑在先,再挑日子磕頭拜師學藝於後。
知道了麒麟兒的身世,九歲紅拉過麒麟兒,從懷中取出一件極是精致的蝦須鐲,套在麒麟兒的手腕上,算作姑姑給麒麟兒的見麵禮。蝦須鐲金絲擰股,帶著扣,大小圓圈收放自如,鐲上鑲嵌一粒金剛子的圓珠。麒麟兒偎在九歲紅雙膝間,突然仰起小臉說:“眾人都說紅姑姑唱戲唱得和娘一樣好,紅姑姑見過我娘親嗎?”
眾人暗自吃驚,九歲紅不料麒麟兒有此一問,倉促間一時語塞。古麒鳳也是一愣,不知麒麟兒此話因何而問起。霞衣機警,趕忙打岔說:“你娘不是帶著弟弟小熹子住在姥姥家了嗎?”
麒麟兒斷然說:“那不是我娘,是小熹子的娘。”眾人聽罷皆默然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