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揚威將軍見迎候人已到了轎前,在轎中靴先點轎底,轎班打杵棍,轎剛一停,將軍即離轎答禮,也正得在這裏棄轎換馬(清製,凡外省官員奉旨召見,離京十裏不得乘轎,進北京城時得換轎乘馬。封疆大吏,須有恩旨始能坐轎進城)。這時轎才停住,還沒落平,猛聽見德勝門的城門樓子上有人大聲喊:“冤枉哪!”聲震遠近,眾官員全是一驚,本來早已淨了街,除了在職官員,就是武營將弁,竟會突如其來地有人喊冤,全不禁地一回頭。見一人疾如飛地從城門樓子上飛墜了下來。將軍哈元善是名將,統率大軍,轉戰多年,什麼驚險事全經過,前邊的儀仗進了城,對子馬跟技勇兵是左右分開,當中這條道是沒有人敢走。從轎子裏徑直看到德勝門內,一點阻礙沒有。城上下來這人,揚威將軍看得十分真切,隻是那人從城門樓上的緊尖上,到平地是九丈九高,由上往地下落時,是用腳尖找地,並且身形微微往下一塌,跟著又挺起,隻是用袖子影著臉,頭頂上露著蕭蕭白發,身上穿著件灰布長衫黃銅鈕子,這件長衫又肥又大。哈元善情知有異,本來想下轎的,隨又把邁出來的腿縮了回去,向左右的親兵喝了聲:“來呀,把喊冤的給我綁了!”剛說到這“綁”字,就見那人腳下一點,身體憑空飛起,倏地落在了轎前。哈元善將軍就知不好,轎前的親兵護位,齊亮兵刃,將軍在轎中高聲斷喝:“大膽狂徒,還不退後!”轎前四名護轎的親兵,全是隨侍將軍多年的健勇,膽大力猛,這時已看出來人不懷好意,他們左右,一邊是兩個人,在頭裏站的兩個,又聽見將軍叫綁這個人,遂往前一搶步,一齊伸手,想抓這人。這人忽把兩隻肥大的袖管往左右一拂,兩個健勇被這一揮,身體騰起,退出五六步去,撞在兩名親兵懷內,撲通撲通四人齊倒地上。這個白發蕭蕭的怪叟袖子一放下,露出麵目,乃是個雞皮鶴發的老人,實是身形太快了。兩個健勇被怪叟一拂,倒退的工夫,怪叟已趕入轎杆內。莫看這灰衣怪叟一舉手就擊倒了兩名健勇,兩名轎班,可是護衛將軍的技勇兵全是曾經統率教練傳授過真實功夫,手底下全明白,一個個全是由大營中百中選一挑選出來的,年歲在三十歲以下,二十歲以上,年富力強,一看這灰衣怪叟分明是想行刺,雖是沒見這怪叟亮兵刃,這種身手,隻要將軍被他撲上,非死在鐵掌之下不可。技勇兵貼近大轎的,從兩旁邊大道上又撲過六七名來,各捧倭刀躥過來,齊向這怪叟身上刺來。這灰衣怪叟哈哈一笑,兩隻肥大袖管往外一拂,立刻把技勇兵手中倭刀震落了三四柄。技勇兵那麼矯健的身軀,也被這怪叟兩臂的神力擊倒了三名。就在這危機一發的工夫,突然從轎頂子後突現暴聲:“大膽的奸人!竟敢在將軍麵前撒野,看家夥吧!”連人帶兵器挾著勁風向這灰衣怪叟砸來。這灰衣怪叟用腳脖一登,身手輕靈,倒躥出來。
眾官員這才看出從轎後飛縱過來這個好凶的相貌,身量高大,麵如蟹殼,兩頰生著很長的汗毛,兩道掃帚眉,一雙圓的虎目,獅子鼻,四方口,穿著一身便服,手中使一把三棱透甲錐,分量極重。身形也落在將軍大轎轎杆內,形如凶煞,一探臂一透甲錐又紮過來。灰衣怪叟毫無所懼,微撥肩,錯過三棱透甲錐的正鋒,用那練就的一雙鐵掌,左掌往外一撥透甲錐,右掌“仙人指路”,往來人的華蓋穴便點。來人竟讓怪叟勁疾的掌鋒所逼,往左一橫身躥到轎外。那灰衣怪叟也趁勢往轎杆外一聳身,縱出丈餘遠,右手駢二指一指這名武士說道:“屠震,老夫間關萬裏,正為是追趕你這兩個助紂為虐的匹夫,今日暫留你這匹夫的一命,老夫早晚要你們項上人頭!”說罷一翻身,用輕功提縱術中的“燕子穿雲”的身法,縱躍如飛,眨眼間隱入護城河一帶叢蒿茂草中。往南又是一片大田,技勇兵雖是久經大敵,更當著本營統帶,眇著那怪叟的後蹤,用箭射時,任憑箭似飛蝗,哪追得上怪叟捷如飛鳥的身法?依照被他從容逸去。
這裏刺客一走,所有保護將軍的一般武將,全趕到將軍的大轎前道驚請罪,這名武士親自到轎簾前請罪。揚威將軍哈元善是久經大敵,統率雄兵,征剿化外,什麼大凶險全經過。此時遇到這種意外風波,真是生死呼吸,險到萬分,可是刺客一走,立刻神色鎮定如常,向這親信技勇營統帶小飛熊屠震說道:“本爵以身許國,命付於天,死生二字,早置之度外。我聽這刺客竟敢直呼你的名字,這麼看起來,定是從苗疆綴下來的。你和辛統帶加意護住苗酋,別的事不用你們多管。天子腳下自有負保護地麵責任的,本爵和他們自有交代。”這位相貌凶頑的技勇營統帶小飛熊屠震請安,謝過了將軍的體恤仁厚,趕緊退下來。可是本營的一千教練官和將官們已是提心吊膽地捏著一把汗,不僅將軍怪罪下來有性命之憂,他們直轄的統帶也不易搪過去。
辛統帶名叫鐵翅雕辛疇,是江湖道出身,挾一身本領,避禍落荒,得那正統帶小飛熊屠震的吸引,在揚威將軍麾下當差。人雖然粗暴,可是還有慷慨豪爽的地方,不失草野英雄本色。唯獨是正統帶小飛熊屠震,是漢父苗母所生,又是苗疆長起來的,性情殘暴嗜殺,自從歸化效忠揚威將軍,助將軍好收苗疆,很得將軍的信任。隻為他性情行為處處顯露著蠻野,不能過於保舉他。可是他這個技勇營統帶的權勢極大,瞪眼殺人,部下畏之如虎。這次遇上這種變故,他一個受將軍責難,是要拿部下報複,所以這時一個個全偷睹他的麵色,還算好,將軍毫未責備他,屠統帶隻向守護將軍的部下囑咐了兩句,立刻退去。那大宛兩縣的縣官,和順天府尹全嚇得麵如土色。府尹率兩位縣官到轎前道驚謝罪!將軍在轎內鐵青著麵色向順天府道:“本爵萬裏遠征,什麼窮山惡水全經過,還沒遇到這種事。如今來到天子腳下,首善之區,竟有這種強徒謀刺本爵。貴府對於這事不能不擔一點責任,強徒諒也出不了貴府的治下,隻有請貴府縣三日內把行刺的強徒交與本爵,好從嚴審訊,其中是否有什麼逆謀?若是三天內不能逮捕刺客,本爵隻可據實陳奏,別怪本爵無情。”順天府和大興、宛平兩縣官諾諾連聲退了下來。別的官員全給將軍道了驚,全不敢過事耽延。
將軍大轎到了德勝門前,依著定製,得換了大轎。將軍功高望重,特旨恩準入城。城外一出這事,官員們越發驚戒下來,管城司坊、街道廳,所有派出來的官弁,以及順天府的大班和大興、宛平兩縣的捕快皂吏,左右翼守衛京畿的官兵,全把各處把守著,把看熱鬧的黎民百姓全趕開。連各巷口各鎮店、鋪戶,門口全不準站人。由德勝門斜著往東直到鼓樓大街,除了守衛的官兵,不見一個行人。從鼓樓橫穿過去,奔安定門大街,到交道口那兒,往南拐,是一很長的街。原先是左邊道不礙事的地方全站滿看熱鬧的男男女女,趕到城外一出事,立刻由官人持著皮鞭子馬棒,往小巷裏驅逐,百姓這一來很亂了一陣。直到左右翼所開來的官兵一大隊把巷口各要緊的地方全行把守著,官兵是弓上弦,刀出鞘,張弓搭箭地麵對著巷口。黎民百姓也知道德勝門外出了事,誰還敢往前擠?趕到揚威將軍的前鋒營蹚道的過去,立刻一趟長街鴉雀無聲。趕到將軍的親兵小對子衝過來,技勇兵護著大轎已到,街道上雖是這麼大隊地過著,隻有鞋底擦地之聲,連個咳嗽之聲全沒有。
將軍的大轎過了龍福寺西大街的轉角,奔丁字街,將近王府井大街。猛然從金魚胡同的一座府第的大牆上,如飛地落下一個怪人,高有六尺,渾身毛茸茸的,頭上且戴著形似風帽的東西,腦後垂下來有二尺多長的風帔,把兩肩全蓋上,一張鍋鐵似的黑臉,兩隻眼似金燈,獅子鼻,血盆口,兩條長臂,爪似鋼錐,看不出是人是獸?正落在揚威將軍哈元善的大轎前。這一發現這怪人,在大轎左右護衛的親兵技勇隊全紅了眼。因為城外方才脫過一場大禍,眼前又有這怪人逞凶,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真要是再出點什麼禍事,那真是命中注定,不死在疆場,反要在得勝班師送了命,大家不約而同全存了拚命之心。這怪物非常矯捷,行動如風,像是猩猩猿猴,大家刀槍齊舉不顧凶險齊往前嗬斥猛撲,幸而這頭怪物並不向揚威將軍下手,聳身躍上了轎頂。技勇兵中已有兩三名弓箭手張弓搭箭,嗖嗖地向那怪物射去。有的被這怪物毛茸茸巨掌打落,有的明明射在怪物身上,竟如不知不覺地掉落在轎頂上。那怪物一躍之下,又躥出了三四丈去,起躍縱落之間,竟撲到後麵護解苗酋的隊伍前,直撲苗酋歸雲洞主的酋車。
後麵酋車一共是三輛,有歸雲洞主、金狼洞主、銀獅洞主。除這三個最重要的俘虜之外,還有八名萬花屯的各寨主要首領。這個怪物突然一聲長嘶,全身縱起。他那形如風帽掩蓋下原來是很長的頭發,全被吹起,喉間更發出一陣怒吼之聲,其勢凶猛,令人生畏!技勇營兩統帶奉命保護被虜的苗酋歸雲洞主,小飛熊屠震、鐵翅雕辛疇覺著已然入了京畿,不致再出事故,焉想到這一個時辰內,連出異事,變起俄頃。兩統帶全是武功卓越,威震蠻荒,此時一看這怪物,認出大半是生番苗裸之流。隻是沒見過這麼快的生苗。隻不能斷定是懷著什麼意思,但察來勢,是奔苗酋歸雲洞主來的。兩統帶見怪獸來勢太疾,稍一遲疑,就被他撲到囚車上,鐵翅雕辛疇喝聲:“拿暗青子拾他!”
這位正統帶小飛熊屠震忽地操苗語罵聲:“畜類,你這是找死!”在喊聲中,右手向左肋下革囊連甩出三口苗刀。這種苗疆飛刀為苗裸獨有的暗器,十丈內向無虛發,還多半用毒藥喂過,見血封喉,隻要毒刀見了血,不論是人,是多厲害的獸,這時辰準死。小飛熊看到這怪物猛獸,來勢太猛,遂用這種惡毒的暗器向他要害打去。副統帶鐵翅雕辛疇也把皮套戴上,跟著也把鐵蒺藜打出去。這兩件暗器手法全非常厲害,挾著勁風,同時打到。但這頭怪獸似乎識得苗刀的厲害,兩隻巨掌去向他的麵部一擋,隨著往左右一揮,吱的一聲怪叫,往後倒縱出丈餘。但是這怪物似也怒極,巨口張著,渾身的黑毛全倒豎起來,向那歸雲洞主的酋車連連怪叫。同時又有六七名矯健的技勇兵從兩側和身後也撲了過來,身形還是真快,犀利的刀五六柄,往怪物身上亂砍亂紮。哪知那怪獸隻把兩條毛茸茸的長臂一揮,連刀帶人打傷了三名,竟紮不著他。這一來屠震、辛疇兩統帶才有些著慌,幸是護衛苗酋十分嚴謹,除一隊技勇營的精銳外,尚有十六名馬弓手,十六名火槍手。這十六名火槍手管著八杆火槍,鐵翅雕辛疇看出這頭怪物是苗疆上綴下來的,遂喝聲:“晃光繩,用槍轟它,留神老百姓們!”這種火槍手全是挑出來的好手,一發現這種意外,早把火繩引著,怕是倉促誤事,這一晃火門,點著兩杆槍,轟!轟!照準向高處撩去,煙硝迷漫,聲震遠近,雖則火槍沒敢直對著怪物打,但是這怪物似已被這兩槍震懾得不敢前進,吱吱地連聲怪叫。
在這槍聲中,似乎聽得遠遠的有蘆笛之聲,因為在街道上這種槍聲頗長,錯非到過苗疆的聽不出這種蘆笛聲音來。這時這個怪物返身又打傷了兩名技勇兵,縱躍如飛地進了金魚胡同。眼見這個怪物緣著那座巨第大牆牆角,猱升到牆頭,眨眼間已沒有蹤影。
這一來立時間鬧得街上聲如鼎沸,所有地方負守街之責的官員,全嚇得膽戰心驚!幸是這頭怪物是撲奔苗酋歸雲洞主來的,沒侵及將軍。後麵這一發生事,將軍的大轎,已如飛地進了刑部街。這一帶越發布置得嚴密,後麵一發生事,所有順天府、大興、宛平兩縣的馬步快三班,全抄著邊道往回下卷。前站已到兵部,投文報到。當時本應該先把俘虜解到兵部驗明無誤,再由刑部提解管收候旨。當時沒出一個時辰竟自連出兩次禍事,有隨將軍幕僚臨時向將軍建議,苗酋不必解兵部,趁著警戒嚴密的當時,先把他們交到刑部天牢收押。對於公事如有不合,好在有親王那裏可以說話,諒不至落什麼不是。將軍此時十分震怒,說了聲:“你們看著辦吧,趕緊先入行轅,本爵對這件事要查個水落石出,真要是這麼放過,簡直是反了!”幕僚在將軍震怒之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趕緊退下來,傳諭先把俘虜押交刑部看管。各營統領把所部駐紮南苑候旨,將軍先入行轅歇馬。
把一幹苗酋解到刑部這天,各部衙門沒有不早到晚走的,知道這位將軍功勞既高,門路又硬,這種班師獻俘,又是不常有的盛典,不知哪時差事輪到本衙門,一個承應不好,官私兩麵容易落不是。所以刑部滿漢尚書、滿漢侍郎、貴州司、督捕司、提牢司、司獄司、贓罰司,各主官從一早就沒敢走。其實按著公事說,原本是到午後,未末申初才是時候。誰料變生不測,禍起無端,竟會提前一個多時辰,刑部上下官員還算運氣不錯,沒有誤事的。按著公事點收,把一幹苗酋全收禁天牢。外邊的事刑部堂倌已經接到本衙門的督捕司報告,揚威將軍哈元善兩次遇刺,將軍幸未受傷,刺客在逃,現在地麵上尚在嚴密搜察。刑部尚書侍郎一聽這種報告,不禁皺眉說道:“此事關係實在太重,這一人一獸,絕不是偶然趕巧的,天下沒有這麼巧的事。據本部堂看,禍猶未出,隻怕早晚還有事,本部也脫不了幹係吧。”遂吩咐本衙門所有各司官晝夜輪流上值,拘禁苗酋的地方,全要嚴加戒備,好在順天府和大宛兩縣,全選派許多能手前來相助,防範,先按下這裏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