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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血鴛鴦碧血鴛鴦
徐春羽

第二回 娶嫠婦引狼入室 戀浪子逐鵲居巢

卻說河南蔡縣城西,有一座小山,名叫“迎鳳嶺”。據老人傳說,這座山上曾經落過一隻怪鳥。有念書的人說,像是書上所說的鳳鳥一樣,大家便把那座山叫作“迎鳳嶺”。雖說是嶺,並不高大,圍著這個嶺子,一共有四個小村兒。正西的這個村兒,因為姓田的多,便叫田家村。村裏頭也有個四五十戶人家,多半務農為業。村長田振宗,已有五十多歲,祖上也是指著種莊稼為生,克勤克儉,到了振宗這一輩子發了家。鄉村裏的人,就懂得誰是財主就尊敬誰,於是振宗便被推舉當了村長。振宗雖是鄉下人,卻很明白事理,對於這村裏處治得十分整齊,除去完糧納稅,倒也過得太太平平的日子。隻一件,田振宗卻自認為美中不足。振宗娶妻柳氏,是東村柳鄉正的妹妹,為人精明勤慎,幫著振宗操持家務,十分得手。不幸在春間得了“白喉瘟”,醫治無效,撇下一個七歲的男孩子竟自死去。振宗一旦失了這樣一條好膀臂,心裏自是難過。尤其不能安神的,是那個孩子小栓兒。白天滿處瞎蹦,雖然勞些神,家裏有底下人,也還不覺得怎麼樣。隻一到晚上,小栓兒哭著鬧著要媽媽,一哭就哭到天亮,任是怎樣哄著也不行。振宗白天勞了一天神,晚上再受這種折磨,一個男人,心裏如何受得了,鬧得實在沒了辦法,隻有看著柳氏遺影,數數落落幹號一陣。日積月累,不到半年,便日漸消瘦,精神大不如前。小栓兒也沒有那種歡奔亂跳的顯著活潑有意思了,小臉兒挺黃,小胳膊挺細,就剩了兩隻大眼睛,撲咚撲咚地亂轉。家裏全是些底下人,雖然看著急,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一天,柳鄉正從東村裏來看親戚,一看振宗臉上這種顏色,不由“哎呀”一聲道:“二姑爺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兒了!我是有事到京裏去了一趟,不然我早就來了。栓兒呢?抱來我瞧瞧。”

老媽子把小栓兒領了過來,柳大爺一瞅,簡直要哭,一拉小栓兒的手,就剩了精細的兩根小骨頭了。剛要問他話,誰知道孩子一瞅見舅舅,哇的一聲放聲大哭,一路哭著一路問柳大爺道:“大舅,我媽呢?我爸爸說我媽上舅舅家裏去了,也不帶我去。怎麼她還不回來?小栓兒想她了!”說著往柳大爺懷裏一撲,哭個不住。

小栓兒這一哭,招得柳大爺也哭了,振宗也哭了,連旁邊站著的人,也跟著抹眼淚。柳大爺一邊擦眼淚,一邊撫著小栓兒腦袋道:“栓兒你別哭。你媽再住兩天就回來了,乖乖去玩兒去吧!”

小栓兒一聽止住哭道:“大舅你可別冤我。我媽要再不回來,我明天不管她叫香媽,我就叫她臭媽。”說著跳跳鑽鑽而去。

柳大爺心裏十分難受,隻得強打精神,向振宗道:“二姑爺,這話我可不該說。我萬沒想到這麼幾天,竟會鬧得這個樣兒,要依著我說,您得趁早兒想法子。要這樣兒磨蹭下去,連您帶孩子,恐怕都沒有好兒。我這話可是為您,您可千萬別擰著性兒呀!”

振宗聽了微微一笑說道:“大舅,這話我也明白。您說我可想什麼法子?我這就是混一天再說一天吧。”

柳大爺不等振宗再往下說,趕緊攔住道:“二姑爺您先別說了,混一天說一天,您這個歲數兒,什麼時候才混完?您混不完,孩子先完。我們姑奶奶就是這麼一點兒骨血,這個可不能依著您。要依著我說,趕緊給您張羅張羅,還是把弦續上,您也有人伺候,孩子也有人照管,可比什麼都強。”

振宗聽著哈哈一笑道:“大舅您這番好意,我全心領。不過有一節兒,從前栓兒他媽在的時候,我的這個家,多半兒是她給我成全到這樣兒。她跟我吃了多少苦,也不用我說,現在她剛一死,我就再弄進一個來,不用說這村兒裏頭人罵我,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也下不去。再者說小栓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不明白也明白一點兒。倘或娶了一個安分守己過日子的人,倒還不說,倘若娶來一個糊攪蠻纏吵架精,到了那時候,孩子不但舒服不了,碰巧還許多受一點兒罪。現在我沒續,您讓我續,那倒好辦。等我續上之後,您再說把她散了,那可不易。恐怕到那個時候,必要後悔不及。”

柳大爺道:“這話我就不信。你等著,過一兩天聽我的回信兒。”又說了會子閑話兒,柳大爺告辭走了。

柳大爺走了之後,振宗想那話也說得有理,便不再去找柳大爺拿話相攔,等了足足有半個月。

這一天柳大爺來了,一進門就唉聲歎氣,倒把振宗嚇了一跳,趕緊問道:“大舅您這是從什麼地方來?為什麼生這麼大氣?”

柳大爺一聽唉了一聲道:“不用提了。因為那天我瞅見你跟孩子那個樣兒,我心裏實在難受,想著再給你張羅著續一房,為的是孩子大人都有個人照顧著。在我想著,憑您這種人家,不愁吃,不愁穿,上頭沒有公公婆婆,下頭沒有兄弟姊妹,過門兒就當家,像這路人家兒,哪裏找去,一說就得妥。誰知道連跑了好幾十家子,也沒找著一個對路的。您猜他們說什麼?他們都說有姑娘也不給您,要是給了您,就把姑娘給送在墳裏一個樣。您說這話聽著可氣不可氣?”說著又是唉聲不止。

振宗一聽反倒笑了,向著柳大爺道:“大舅,您從根兒上就不該管這回閑事。不過既有這麼一說,我可不得不說,我原來並沒有這種續弦的想頭,既是現在他們這麼說,我倒要娶一個給他們瞧瞧,倒是誰把誰給埋在墳裏頭!大舅您先不用生氣,攔著這個茬兒,過兩天再說。”

振宗這幾句話,也無非為把柳大爺對付走了就算完。誰知柳大爺一聽振宗這幾句話,不由哈哈一笑道:“二姑爺你可上了我的當。我怕我一提這件事您又不答應,拿話支吾我,所以我才那麼說。現在您已然答應了,可不許再翻悔。”

振宗這才知道柳大爺使了一計,便也笑著說道:“大舅你聽著我說。不是我不願意,實在是我想著倘若娶來一個不能過家的人,豈不是連你孩子反而多受一層罪!再者說,我今年已然五十多了,還能活上多少年?娶一個歲數太小的,將來我一死,往好裏說,耽誤人家一輩子,往不好裏說,也不是我們栓兒的造化。真要說是娶一個歲數相當的,恐怕一時也不易辦到,所以我才這樣說。既是現在大舅這樣熱心,我還有什麼不願意。不過有一節兒,我想總是在事前多多思量,省得將來後悔,可來不及。”

振宗說完,柳大爺凝神想了一想道:“二姑爺您隻管放心,我現在找著一家再合適沒有。您知道咱們北村子老尤家,尤二鎖他們家裏的二姑娘,人很夠合適吧?”

振宗道:“您先慢著,我聽人家說,他們二姑娘不是已然出了門子?”

柳大爺道:“不是不是,出門子的那是大姑娘。”

振宗道:“那麼這位二姑娘今年有多大歲數?”

柳大爺道:“這個歲數可是太合適,今年大概在三十五往上。”

振宗道:“怎麼好好的姑娘,到這麼大還沒有出門子,不是有什麼貓膩兒在裏頭?”

柳大爺道:“您可別瞎疑惑,人家姑娘可別提夠多好了。隻因為尤二鎖他們家裏挑人挑得厲害,所以直耗到現在還沒出門子。人家挑的是,人口多了不給,怕受累;家裏沒錢不給,怕受窘;歲數小了不給,怕脾氣不好。昨天我去串門兒閑聊天,我跟尤二鎖一說這裏,尤二鎖還是真願意。我還怕你嫌她歲數太大,誰知道你倒願意歲數大一點兒的,這可算是天作之合。我明天再去提一趟,八成兒就許能成。”

振宗道:“您別忙,我知道尤二鎖不是跟你至親嗎?”

柳大爺道:“怎麼你忘了,栓兒舅媽不是尤二鎖他們的大姑奶奶嗎?”

振宗道:“噢,是啊!既是這樣親戚,當然沒有什麼錯兒。不過有一節兒,我想您再去一趟,跟人家說明白了。第一最要緊的事,就是栓兒這孩子。可不能讓這孩子吃一點兒虧,要是對於栓兒這孩子,有一點兒下不去,可別說我那個時候,要對不起親戚。既是您為好才管這回事,我不能將來找你麻煩,醜話兒說在頭裏,您可要把這話帶到了,別弄得將來都不好辦。”

柳大爺一聽,滿口答應道:“沒錯兒,您交給我,您就等著聽喜信兒吧。”說著跟振宗一揖而別。走在道兒上,心裏想著:這可對得住我們那一口子了。

高高興興回到家裏,剛剛走進家門口,隻聽尤氏在院裏說道:“你妹夫這人,就是這麼一點兒差勁。不管什麼事老是這麼沒緊沒慢的,就是這一點兒小事,你瞧從什麼時候去的,直到現在都沒回來,說不定就許是讓老田家把他留下灌黃湯子哪。他要真是那樣兒,回來瞧你著我怎麼罵他……”

剛說到這裏,柳大爺一步跑進來道:“別罵別罵,好人不禁念叨,剛一說我,我就來了。”

尤氏道:“喲!你什麼時候跑回來的?幸虧我還沒有罵你,事情辦得怎麼樣?老二在這裏等你已然半天。”

柳大爺道:“瞧你這忙勁的,也得等我喘過氣兒來呀。我見著咱們二姑爺了,先跟他說了半天,他始終是不點頭。我這話就說多了,好不容易他才算是有了點兒活動氣兒……”

尤氏搶過來道:“你還趁早兒別這麼說,我妹妹也不缺鼻子少眼,不是拿豬頭找不出廟門來的事。這又不是買賣生意,還有什麼強買強賣。他也不想想,他今年有了多大歲數,誰家能把好姑娘……”

剛剛說到這裏,尤二鎖趕緊接過去道:“事情還沒影兒,二位先別吵。反正大妹夫這回事是跑不了得受點兒累。”

柳大爺噘著嘴道:“人家也不稀罕我,我也犯不上巴結這回事,幹嗎跑前跑後,還得受埋怨。趁著還沒說定規,我說在頭裏我不能管。”

尤二鎖賠著笑道:“您這話不對了,一句說著玩兒的話,幹嗎這麼認真。我這裏給您作個揖,您千萬可別不管。”

尤氏在旁邊也把嘴一撇道:“你不用理他。有這麼一點兒小事找著他,他就拿捏起來了。你不用跟他說,你瞧沒他行得了行不了?”

柳大爺哼了一聲道:“你瞧行得了行不了。我要不是當著二舅爺在咱們家裏的話,還有好些話兒要著呢。咱們大姑爺還問二姑娘出過門子沒出過門子來著,這話我能說嗎?”

尤氏急忙跑過來,把柳大爺的嘴一捂道:“你這不定又灌了多少黃湯子,跑回來滿嘴胡嘞。你趁早兒找個地方歇會兒去。”說著把柳大爺一推。柳大爺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差點兒勁兒,順坡兒一溜,鑽到別的屋子裏去。

尤氏道:“哥哥你可別往心裏去,他就是這樣的人,說話老是這樣不防頭。”

尤二鎖撲哧一笑道:“妹妹你這是怎麼啦?就是這麼一點兒事,我就能夠不願意,那還算什麼親戚。再者說,這件事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咱們二姑娘的事,真要是人家知道,這檔子就得吹。咱們忙了半天,為的是什麼?也就是因為貪圖老田家有兩個錢兒。我這二年的事,大概您也知道,簡直不跟勁。這件事要再不成,那更糟了。現在還是求你跟妹夫說,別管怎麼著,也是把這件事給成全上才好。”

尤氏道:“這個老梆子,你要不求他還好,真要是一找他,他就許拿捏起來。要依我說,你今天先回去,過個一兩天再聽信兒。反正這一兩天準能告訴你個話兒。”

尤二鎖又托付幾句,然後才回家去不提。

原來這位柳大爺雖是個鄉下人,卻有一樣不老實,好吃好喝好個小娘兒們。沒事時候,常到尤家村裏去竄竄,日子一久跟尤氏就勾到一塊兒。柳大爺家裏,除去一個妹妹之外,家裏又沒旁的人,托媒人假裝一說親,便把尤氏給娶了過來,兩口兒倒還處得不錯。後來姑娘出了門子,嫁給前村裏田振宗,尤氏就管起家來。柳大爺因為愛尤氏,便十分寵慣,慢慢地夫綱不振,一天比一天拿不了主意,大權就全送在尤氏的手裏。尤氏家裏有一個哥哥就是尤二鎖,終日遊手好閑,一樣正事不幹。從前尤氏一嫁給柳大爺的時候,隔不長就到柳大爺家裏去一趟,總得弄點兒什麼回去。日子一長,柳大爺瞧出一點兒來,無心中跟尤氏露了一露,尤氏“猴兒花”就炸了,跟柳大爺足足鬧了一大頓。柳大爺隻好連連地賠不是,尤氏也沒理這回事。可是從這一鬧之後,尤二鎖足有半個多月沒來,柳大爺還以為是自己這一鬧生了效力,心裏很是高興,哪知尤二鎖正在家裏鬧糟心。

原來尤二鎖家裏還有一個妹妹,名叫小平兒,就是給田村正提的那個尤二姑娘。那年也有二十四五,平常就有些個不實不盡,風風騷騷,可著一個尤家村兒,足有五六十家兒,沒有一個不認識尤二姑娘的。尤二鎖在年頭裏托人給說了一個主兒,定的是這年娶過去。眼瞧快到娶的時候了,男家忽然托出媒人來又說是不要了。

尤二鎖問因為什麼,媒人說:“這話咱們都是一個村子的,我說出來咱們臉上都沒光彩。這裏有一件東西,是那頭兒交給我拿過來的,您到裏頭問問,倘若沒有這麼回事,不用說是別人,就從我這裏說,也完不了。”

尤二鎖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及至那位媒人把東西拿出來一看,當時就明白了八九。敢情媒人拿出來的這件東西,是一個小赤金如意,上麵還配著大紅結子,正是人家男家那頭兒送過來的定禮,也不知怎麼回事,又跑回人家手裏頭去了。知道裏頭一定另有緣故,當時也不便細說,隻笑著向那媒人道:“您也別這麼說,世界上的東西,一樣的可有的是。我們家裏有,人家也許有,您不能斷定這件東西,就是我們家裏的不是。”

其實,這個媒人心裏早就有底,卻故意不說破,聽他這麼一說,也跟著笑了一笑道:“您這話說得也是。這麼辦,您到裏邊去一趟,把那件東西也拿出來,咱們一塊兒找他家去,你瞧好不好?”

尤二鎖道:“也好。”跑到裏頭,找二姑娘要這件東西。

二姑娘道:“不錯,這件東西是人家的,可是說真了,就是我的。您雖是我哥哥,您可要不著。八成兒你又是要輸了,打算拿我這東西給您墊背去,幹脆說,辦不到!”

尤二鎖一聽二姑娘這套話,就知道這個東西,一點兒錯沒有,準是沒了,不由哼了一聲道:“嗐!你可真好,現在我倒不要,人家要來了。要是這個東西還在,咱們還說得出去,如果這個東西沒了,好妹妹的話,哥哥這個臉,可就戧盡了。”

二姑娘嘿嘿一笑道:“哥哥,你這個臉就算戧定了。東西不錯讓我送人了,他們該怎麼就怎麼辦!”說著把手一甩,一扭臉躲開。

尤二鎖雖然是個混混兒,敢情也怕擦臉,二姑娘這麼一說,心裏有氣,嘴裏說不出來,賭氣跑到前頭一瞧,媒人早就走了,準知道這個名兒是鬧出去了,也不便再說什麼,淨打算怎麼樣才能把這件事給彌縫過去。後來仔細一調查,才知道二姑娘跟自己家裏一個長工弄到一塊兒。沒法子打算遮掩旁人耳目,隻好就把二姑娘給那個長工。誰知道二姑娘水性楊花,在沒有奉明文以前,所交的已然不是一個,長工不過是內中之一。現在一聽,真要把她給了長工,哪裏肯幹,又是哭,又是吵。經這一鬧,尤二鎖也不敢管了,隻好聽其自便,一晃二十多年,也沒有個正經人家。尤二鎖早就羨慕人家田振宗有錢,不過田振宗非常固執,多一句話不說,多一步不走,見了麵淡淡寒暄兩句,回頭就走,尤二鎖始終邁不進腿去。現在看見柳大奶奶一死,知道機會已到。先找二姑娘一提頭兒,二姑娘也倒樂意,尤二鎖這才找尤氏。哥兒兩個又一商量,尤氏滿應深許,尤二鎖自是高興,天天來到柳家聽回信兒。及至這天聽柳大爺回來一說,心裏涼了半截,隻好又央求尤氏,再給她想法子。尤氏答應著,等到尤二鎖走後,在吃飯的時候,跟柳大爺又把那事提起,柳大爺知道不答應不行,遂點頭答應第二天再去說去。

第二天真又到了田家,一見振宗就道喜道:“姑老爺您大喜!”

振宗道:“什麼事慌慌張張的?我從什麼地方來的喜?”

柳大爺道:“您別裝傻。昨天跟你提那檔子事情成了。”

振宗道:“您可知道,我所以這次肯續弦的意思,第一樣最要緊的事,就是為的栓兒那孩子。那孩子命苦,老早地就把媽給沒了,現在如果有人能夠調理他,當然我是求之不得,我自是沒有話說,並且我還得對她另有一番意思。她要是不能給我照顧這個孩子,別管多好,也是不成。我先問您這頭一件怎麼樣?”

柳大爺道:“這一件當然是沒有什麼不成。別的我不知道,要說這位二姑娘,對於小孩兒,可有個耐心煩兒,這一節兒不足慮。您還有什麼意思?”

振宗道:“隻要那一件沒有什麼不成,底下的話兒,更好辦了。第一我不能夠大舉動,因為我沒有這種心思。再者就是親戚可是親戚,他們家裏的人,不能三天兩頭往我家裏跑,這個二姑娘也不能接長補短淨回家。還有一節兒,我娶的媳婦是過家管孩子,旁的什麼財產,可都不許她過問。是這個樣兒,您就給提提,咱們算妥。不是這個樣,咱們就散,您瞧這話怎麼樣?”

柳大爺道:“這些個事都辦得到,我再給您跑一趟,就算成了。”

正說著,隻見小栓兒從外頭跑進來道:“舅舅我媽怎麼還沒回來?你帶我去找她吧。”

柳大爺心裏也是難過,隻好安慰道:“別忙,這兩天她就回來。她給你做好衣裳哪,你等著回來讓她帶你逛廟去。”敷衍了半天孩子,柳大爺告辭而去。

又過了兩天,柳大爺、尤氏都來了,進門又道喜。振宗知道事情已成,心裏好生感慨,隻好向柳大爺公母兩個道了謝,然後才定日子。請些個至親至友,好在家裏有錢,事情是說辦就辦。趕到臨期,有好些沒有接著帖子的朋友,也從遠道趕來道喜。

轎子到門,振宗迎了出去。剛一出大門,一陣狂風刮得人都睜不開眼睛,就有人說這是怪事的,也有說這是不吉的。把轎子抬到裏頭,揭開蓋頭,抬到洞房,什麼吃交杯酒、子孫餑餑,這些俗事都不在話下。因為是“當天酒”,洞房之禮行畢,就得登堂拜親。喜婆兒攙著一對兒新人走到喜堂上,是親是友,是大是小,依次見過。

柳大爺道:“小栓兒呢,把他領來,也讓他看看他的新媽。”

旁邊底下人把小栓兒從人群裏給送了過來,柳大爺接過來道:“栓兒,你不是找你媽嗎?這就是你媽,快過去磕頭去。”

小栓兒聽著,趕緊過去一把摟著二姑娘道:“媽,小栓兒想你好幾天了!”

二姑娘雖然臉大,究竟當著這麼多的人,也不好意思張嘴說什麼。小栓兒一瞧二姑娘不理他,當然用眼往上瞧。這一瞧可瞧出來了,說他小也有七歲,一時不過一個猛勁兒。及至跑過去一叫不答應,再一瞧不是,小孩兒還有不哭的?哇的一聲撒開二姑娘就往回跑,嘴裏還哭著:“她不是我媽,舅舅你給我找我的媽去!”

振宗一聽,想不到自己這麼大的歲數,沒有把握,還不如七歲的孩子,想到這裏,是又急又悔,不由唉了一聲。

二姑娘挨著振宗,還有聽不見的?不由也哼了一聲,心說就憑這個孩子,我們就得有個樂兒。

柳大爺一瞧小栓兒一哭,心裏想著,也是對不起死去的妹妹。剛一愣神兒,脊梁後頭就挨了一拳,跟著就聽一條啞嗓兒說道:“你怔著什麼呀!該幹什麼啦?你倒是說話呀!”

回頭一看,正是尤氏,斜著眼睛瞪著自己。趕緊把剛才那一點兒想妹妹的心撇開,衝著旁邊一位讚禮的道:“您倒是還有什麼禮節說呀?”

讚禮的道:“我早就交代完了,你們要在這兒站著,我可有什麼法子?”

柳大爺一聽,趕緊跑過去,向振宗道:“大禮完了,姑老爺您還是到屋裏去歇歇吧。”

振宗也沒理他,一甩手就到前邊去了。喜堂上幹剩下一個二姑娘,走不好,不走不好,幸而尤氏還有一點兒眼力見兒,趕緊把二姑娘給攙進喜房裏去。二姑娘心裏不高興,自不必說。這時候已擺上飯了,大家落座之後,就談起來了。

有的說:“這個姑娘,人可不錯。不用說是長得漂亮,就衝那一雙眼睛,將來要主上家,絕錯不了。”

有的就說:“這話兩說,要據我說,將來必有通兒吵子。你沒瞧見剛才栓兒那孩子那股勁兒?就衝這孩子將來也處不好。我可知道,田大爺就是為孩子才續的弦。”

又一個說道:“您這話倒是靠邊兒。就拿剛才那門口那陣風,就來得有些奇怪,八成兒是前頭那位大奶奶,有點兒不放心。”

又一個道:“您這話還有點兒迷信。說不迷信的,你知道這位新大奶奶她的根兒嗎?旁的不用說,就是她那位哥哥二鎖兒,田大爺就許玩兒不轉他。”

正說著,隻聽裏麵一陣大亂,還摻著有女人的聲兒。大家一聽,全都跑到裏頭,一看嚷的正是柳大奶奶尤氏。頭發也披散下來,衣裳也撕得亂七八糟,臉上鐵青,不住地跳著腳兒罵。再一瞧,尤二鎖拉著柳大爺,柳大爺衣裳也扯了,帽子也沒了,小辮兒也開了,臉上還抓了好幾道子,紅血長流,尤二鎖氣急敗壞地直勸。大夥兒瞧著納悶兒,怎麼鬧得這個樣兒,田大爺也沒出來?雖然不知道怎麼回事,可也不能不管管。

當時大家過去一陣拉連帶勸,尤氏哭著喊著道:“姓柳的,太太等著你,不就是你嗎?我倒得鬥鬥你。我們姑娘擱在家裏,也爛不了臭不了。貪圖人家姓田的家裏有錢,怔給往一塊兒撮合,我們拿你當了人,才把我們的姑娘的大事交給你,好啊,這是你給管的好閑事,頭一天就這個樣兒,我還沒聽說過。姓柳的也不用慌,姓田的也不用忙,我姓尤的要不能把你弄倒了,我就不姓尤!”一路說一路哭,被人架弄而去。

柳大爺撣了撣身上土,剛要發作兩句,一瞧尤二鎖正立旁邊,便唉了一聲道:“真是想不到,管閑事會管出這麼大的毛病來。好,我們家去說去!”說著也顧不得跟旁人周旋,一瘸一點而去。

這裏有不知道的跟知道的一打聽,敢情尤氏看見剛才小栓兒一哭,振宗唉聲歎氣,臉色一不對,心裏就是一陣嘀咕,看這個樣兒,他們將來絕好不了。要依著他們定的這個那個一說,二姑娘就沒有能施展的地方了,莫若趁早兒給他們來個下馬威,把他給拍回去。想到這裏,便趁著大夥兒坐席去這麼一個時候,遂向尤二鎖道:“二爺,咱二姑娘怎麼跟他家說的?這還一天沒過,就這個樣兒可不行!誰給管的?你讓他出來跟我得說說!”越說聲音越大,簡直嚷起來了。柳大爺聽著,自不能不攔,過去還沒說出什麼來,尤氏早就炸了。奔過去,把柳大爺當胸一把抓住,連抓帶咬,沒結沒完。柳大爺已然上了歲數,哪裏禁得住她這一頓磨磋。大家勸了半天,他們公母倆鬧了半天,振宗始終也沒出來。尤氏看著沒有台階兒,這才抓了大夥兒一勸的話鋒,甩了兩句閑話就走了。柳大爺一瞧沒落兒,並且良心上也覺得對不起振宗,打算也趁著亂兒一走,有什麼回頭再說。

誰知道戇戇走出大門,猛地胸前被人一把揪著,著實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正是振宗,這份兒不得勁兒就不用提了!連忙把笑臉兒往下一推道:“二姑老爺,我實在對不起您!”說著一撤身,又打算走去。

哪知道振宗一把揪住道:“大舅您先慢著,我還有兩句話跟你說。在當先剛一提這回事的時候,我就怕是要出毛病,是你一力擔保,絕對沒錯兒。您照今天才頭一天,就鬧到這個樣兒,這要日子長了,您想我家裏還能安生嗎?現在時候還早,您給我想個主意吧。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不怕損失多少錢都沒有什麼,大舅您給為為難吧。”

柳大爺一聽,知道這套話絕不能辦到,那怎麼能夠回去說,隻好笑著道:“姑老爺,這話現在也不用您說,既是我管的事,我必得給您辦好了。無論如何,你可別說出那句話來。這要是傳到他們耳朵裏,恐怕於我也不利。”

振宗道:“什麼利不利我全不管,我也不怕他們把我吃了,像他們拿這個來對我,這就是他們不對。您瞧瞧剛才這一陣兒,還像一件事嗎?反正您無論怎麼說,要叫我今天進洞房,這件事就算辦不到。”

柳大爺一聽,知道這件事糟不可言,也就不便再往下說什麼,便又低頭想了一想道:“姑老爺,這話我可不敢再說了。今天吵的是誰?不就是我們那口子。她說的話這能當得了事?您趁早兒就不用往心裏去,你今天大好日子,犯不上生氣。依我說您今天還是別誤了花燭,以後的事都有我。”

說到這裏,眾親友也趕到門口,算是把振宗給勸了回去,好說歹說,算是那天振宗入了洞房,行了大禮。

第二天,剛才起來,便聽院裏有人喊道:“姑老爺,我們來給你道喜來了。”

振宗一聽,正是柳大爺跟尤氏的口音,正在一怔之際,二姑娘在後頭一推振宗笑道:“你瞧你,人家都來了,你還不出去,讓人笑話不笑話。”說著撲哧的一聲便笑了。

振宗也說不出來心裏是怎麼一股子勁兒,便也笑了一笑。走出去一看,柳大爺跟尤氏已然進來了,柳大爺迎頭就是一揖道:“給姑老爺道喜。”

振宗臉一紅,也沒好說什麼。走到屋裏,振宗還沒說話,尤氏便迎頭萬福道:“姑老爺您可別怪我,昨天我是酒後無德,得罪了姑老爺,您可千萬別見怪才好!”

振宗道:“您這話說遠了,您忙了半天,不是為的我們家嗎?那還有什麼說的。昨天慢待您,你是別見怪。”說完大家哈哈一笑。

從這裏起,尤氏隔不長地就來看看妹妹,並且每次來都要帶些吃的玩兒的給小栓兒。尤其是二姑娘對小栓兒,是無微不至。日子一長,小栓兒離開二姑娘都不行了。振宗心裏十分高興,便也把精神提起來了。不到一年,二姑娘就生一個男孩子,取名叫小柱兒,振宗自是喜歡。可是從有這個小孩子起,二姑娘待小栓兒就大不如前。小栓兒是小孩子,心裏並不理會。振宗一天在外頭料理自己的事,也顧不了家裏的閑事,一來二去,小栓兒就受上罪了。前頭振宗不理會,越看小栓兒越瘦,皮包骨,骨外一張皮,整天連一點兒精神都沒有。留心一考察,才知道二姑娘暗地給小栓兒氣受。自己一想不好,這孩子今年才八歲,我今年有五十八了,還能有幾年的活頭?倘若我要一死,這孩子準得受死,可是二姑娘明著又沒顯出來,隻在暗地裏揉搓他,自己也不好跟二姑娘變臉。想了半天,沒有好法子。忽然想起,何不把小栓兒送到村子裏私學念書去。並不在他能念不能念,隻許能夠離開二姑娘總要好一點兒。於是托人一說,當然便算成功。把小栓兒送到學房裏一上學,自己倒覺得心靜好多。一混又是七年,倒也相安無事。

有一天,到前邊村子裏去辦一點兒事,回來晚了一點兒,到家的時候,已然掌燈大過。來到門口兒一瞪,大門依然大敞大開,並沒關閉,心裏便有幾分不高興。心想這些做工的都上什麼地方去了,怎麼到了這個時候,大門都還不關,且走進去,瞧瞧他們都在幹什麼。想到這裏,便悄悄地走了進去,賴到門房外頭一瞧,隻見屋裏桌上擺著一盞高高的燈,兩個底下人田福、田祿正在那裏閑聊,便悄悄隱在門外。

隻聽田福道:“你瞧你這個人,就是這個樣兒。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答應人家看著門兒當個眼線,現在你這麼大咧咧的,倘若老頭兒回來碰上,我看你怎麼辦?”

又聽田祿道:“你歇歇吧,我受什麼人托?不就是那個臭小子嗎?我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搗扁了!我能管他的這個臭事嗎!福兒,我告訴你,我要不是看在咱老頭兒臉上,那個歲數兒,我就得把這回事跟他說明了。不過我怕真要鬧出點兒什麼事來,到了那個時候,再對不住老頭兒了!”

振宗聽到這裏,心內轟地一震,細一尋思,這話裏頭一定有病。有心走進屋裏去問一問,腳都抬起來了,忽地又一想,不好,如果進去一問,裏頭要有什麼怪事,他們一定不肯說。不如走到裏頭,探看探看再說。想到這裏,偷偷地隱住身子,往裏邊走去。來到裏院一看,自己屋裏確有燈光,並且還像有人影兒在內的樣兒。趕緊躡著腳步兒,走個窗戶根兒底下,找了一塊破窗戶,曲目往裏觀來。這一看不要緊,當時心血往上一撞,頭覺乎一暈,四肢無力,腿一軟,摔倒在地。

有分教:

婦人狠心掀起千層波浪,老仆義膽披瀝一片冤情。

要知田振宗看見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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