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回 惱市井酒保逞談鋒 讚弓刀英雄恣豪唱
躍馬窣青絲,閭果爭躍馳。朝遊吳姬肆,暮挾屠沽兒。
袖中藏匕首,胯下黃金鐘。然諾杯酒間,泰山必不移。
東市殺怨吏,西市撲仇屍。裂背風日變,英爽拉如摧。
突過銅龍門,瞥影忽如遺。司隸徒斂手,行人莫敢窺。
橫行三輔間,法令不得施。壯義高千古,雄聲流四垂。
——《結客少年行》
有一年春二三月,北京忽然刮起狂風。一連五六天,中間連抽一袋煙的工夫都沒有歇一歇。隻刮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路上行人稀少,買賣清淨大吉。單說平則門外,有一家黃酒館子,字號是“遐秘居”,叫俗了都叫“蝦米居”。館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賣足了也可以坐個百十多人。這買賣專做往西去當差老爺們的生意,因為當在那時,皇上時常遊幸頤和園,那些扈從官,經過時便都在這裏打個尖兒,鬧個“野意兒”。這酒館前臨大道,後通護城河。冬天有冰,冰上有冰床;夏天有水,水裏有涼船。到了春初,河一開凍,油綠綠的草芽兒,襯著碧汪汪的水,小風兒一吹,一陣陣鮮麥子跟柳條兒的清香,從窗縫兒吹進來。一舉手喝口老黃酒,就著又嫩又肥的“野貓肉”——兔脯,一高興再哼哼兩句自在腔兒的西皮二黃,實在是一種升平樂趣。掌櫃的姓王,行二,山東人,為人又和氣,又隨習,最能拉攏主顧。手底下用的幾個夥計,也都是自己至近親友。什麼叫東,什麼叫夥,關上門一家子,打成一團,混成一氣,把一個小買賣,竟做得“飛來旺”!
幾天風一刮,一個喝酒的都沒有,夥計們都閑得衝盹兒。這裏頭有個秦夥計,是王掌櫃的內侄。這個人雖是粗人,卻很能幹、能說、能做、能寫、能算,趕到灶上忙了,還能幫著炒幾個土菜兒,因此人送他外號叫“秦八出”。這天秦八出悶得難受,找了一本閑書,往大桌頭上一擱,扛著條油手巾往板凳上一坐,拿起書來瞧了不到半篇兒,忽聽簾子一響,從外頭進來一個。秦八出抬頭一看,不由就是一皺眉。原來進來這個人,正是當地著名的“土混混兒”文二嘎子。在前清時候,買賣人就怕這路土混混兒,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全憑三寸不爛之舌,進門兒要吃要喝,吃完了喝完了,一字不提,拍拍屁股站起來就走。一個應酬不到,大小還要鬧點兒事。做買賣人都怕慪氣,吃一頓,喝一頓,破個吊兒八百錢,也算不了什麼,隻求其平安無事,好做買賣。一來二去,便養成這一班泥腿光棍白吃白喝,還要充好漢子。
當下秦八出一見,趕緊把書本擱下,站起來堆下一臉笑容說道:“二爺嗎?怎麼今天就是你一位?你往這邊請吧!”
文二嘎子把手裏托的鼻煙兒,足足抹了一鼻子道:“八出,你坐著你的,我沒事,剛吃完飯,怪悶得慌,出來溜達溜達,所為消化消化食兒。成八老爺這兩天沒來嗎?他還約我到西山撒一圈(打獵)哪!”
秦八出道:“沒來,沒來!這兩天風刮的,誰也不願意出來啦。”
文二嘎子一笑說:“我就出來了。”
秦八出趕緊道:“二爺你坐著。”
文二嘎子道:“我不愛坐著,還是溜達溜達好。”嘴裏說著,卻一屁股早已坐了下去。
秦八出道:“二爺,我給你沏茶去。”
文二嘎子道:“不用張羅,我剛從家裏喝了出來。要不然你把你們櫃上沏現成的給我來一碗喝就成了。”
秦八出答應著,過去倒了一碗茶,送到文二嘎子跟前,說了一句:“二爺請茶!”
文二嘎子且不去接那碗茶,卻把剛才秦八出看的那本閑書拿了起來,才一過眼,便撲哧笑了道:“八出啊,你怎麼瞧這個?我告訴你,要解悶兒的時候,我家裏有的是書。什麼《金瓶梅》、《品花寶鑒》、足本《西廂》、《杏花天》……那個瞧著倒還有點兒意思,這個瞧什麼勁?有那個工夫,還不如到河邊,瞧放‘對兒鴨子’去呢!”
秦八出道:“二爺,您猜怎麼著?我這個瞧閑書,就是瞎解悶兒。你說的那些書,我也聽人說過,實在是不錯。不過,跟我的眼光兒不合,我瞧不下……”
文二嘎子不等秦八出把話說完,便嘿嘿一陣冷笑道:“八出啊,不怪人家說你們山東人都有一種倔勁,瞧閑書不錯為的是解悶兒,可是白費會子工夫,一點兒真格的都瞧不見,那有什麼勁兒。就拿你瞧這本《小五義》說吧,我就不信天底下會有那麼一路人,那麼一路事。什麼躥房越脊,如履平地,空中來,空中去,又什麼來無蹤,去無影。就說那個白眉毛老西兒還了得啦,又‘一手三暗器’啦,‘大環寶刀’啦,削金剁鐵,切玉如泥,越說越玄,我簡直不信有這麼八宗事。要說咱們北京城,皇上老佛爺眼皮兒底下,人有好幾百萬,地有好幾百裏,圍著咱們這個城圈兒,怎麼就找不出一個山西雁來?要依我說,你趁早兒別信這路旱謠言。饒是讓那些編書的蒙了錢去,咱們還得落個傻小子!”說著又抹了一鼻子鼻煙,搖頭晃腦,神氣十足。
在往常時候文二嘎子說什麼話,秦八出也不敢往回頂,今天不知怎麼股子勁兒,要跟文二嘎子鬥鬥。遂笑了笑道:“二爺,您說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不過我想編書的人,未必全是信口開河,整個兒地造旱謠言。也許人家真趕上過這路練家子,不然的話,他為什麼不說些再比這個玄的呢?要說寶刀這一層,我也沒見過,我也不敢說我說得準對。不過要據我想著也許有這路東西,您沒聽見唱戲的還有一出《魚腸劍》嗎?編書的造旱謠言,唱戲的難道也造的旱謠言?咱們總得說是活的歲數小,走的地方不多。北京城裏,皇上腳跟兒底下,別說是這路人輕易不來,就是來了,他也不能滿街喧嚷露兩手兒給咱們瞧,您信不信?”
文二嘎子啪地把桌子一拍道:“你這小子,怎麼這麼不識好歹!二爺告訴你的是好話,你愛聽不聽,犯不上跟我這麼花說柳說。你說有,我偏說沒有,我就不信人類裏頭有那麼橫的練家子,你要是當時能夠給我找出一個來,我把我這個文字兒抹了!”
文二嘎子使勁這麼一嚷,臉也紅了,脖子也粗了。櫃上的人全都聽見了,趕緊跑過來一邊吆喝秦八出,不準他再說什麼,一邊跟文二嘎子說好話。
正在亂糟糟地嚷成一片,隻聽酒館外頭,有人長喝一聲道:“誰是懂眼的?買我這張弓!賣弓啊賣弓!”
聲音又高又亮,送著風聲兒,頭一個就吹進文二嘎子耳朵裏,他趕緊攔住眾人道:“咱們這件事,揭過去,算是完了。你們先別嚷,聽外頭是賣什麼的。”
王掌櫃的道:“我聽著是賣蔥的。二爺要用蔥,我們櫃上有的是,回頭叫他們給爺送兩捆去,幹嗎還用買啊!”
文二嘎子搖頭道:“不像是賣蔥的……”
正說著,隻聽外麵又是一聲喊道:“有人識得我這張弓的,我願意連這把刀一並送給他!”
文二嘎子這回可聽清楚了,顧不得再跟秦八出搗亂,一挺身兒,便跑了出去,不防備手裏托的鼻煙兒,卻灑了一地。大家看文二嘎子這種神情,彼此都對擠一擠眼便也全跟著跑了出去。
來到外頭一看,隻見迎著酒館門口,站著一個人,身高不到五尺,彎腰駝背穿著一身土黃色棉褲棉襖,腳底下穿著兩隻藍布搬尖兒灑鞋,腰裏係著一根青褡褳,腦袋上也是青布罩頭,臉上一臉油泥,分不清臉上究竟是什麼顏色。看那神氣,約莫著也就有五十上下,脊梁上背著一個長包袱,不知道裏頭裝的是什麼。在手裏挽著一張弓,弓長二尺七八,連弦帶把一律漆黑,也看不透是一張什麼弓。
文二嘎子看到這裏,走過去照那人肩膀上一拍道:“鄉親,這是從什麼地方來?”
那人把文二嘎子上下一看道:“好說,老爺,從咱們家裏來。”
文二嘎子道:“你剛才嚷什麼?”
那人道:“我自己個兒這麼搗鼓吧!”
文二嘎子道:“這張弓怎麼持累了你?你又打算把這張弓怎麼樣?”
那人“嗐”了一聲道:“別提了!我從咱們老鄉河南,就背著這張弓,一直走到北京。因為這張弓是一個朋友的,打算找著這個朋友,把這張弓還給他,不想來到這裏,也有個數來月了,始終也沒找著這個朋友,也許他是死了!”
文二嘎子道:“你這朋友住在北京什麼地方?姓什麼?叫什麼?你說給我聽聽,也許能夠知道。”
那人不住搖頭道:“說過你聽聽,那可不中。”
文二嘎子道:“這也沒有什麼,你說出來,倘若我要知道,我好告訴你去找他!”
那人道:“費你老心!我要不是忘了他姓什麼叫什麼,我早就把他找著了。”
文二嘎子一聽,敢情是大渾人一個,連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就衝這怯小子這個樣兒,他就是有朋友也高不到什麼地方去。瞧他這張弓,倒還結實不壞,想個什麼法子,把它弄過來,雖然值錢不多,換件袍子麵兒大概許夠了。
想到這裏,便向那人道:“既是你把你的朋友姓什麼叫什麼都忘了,那我可沒法子再幫你找他。那麼現在你拿著這張弓,在街上這麼大呼小叫,又打算怎麼樣?”
那人道:“我找朋友不著,我打算在這裏把這張弓送人,省得我回去還拿著這麼個兒累贅玩意兒。”
文二嘎子道:“你就這麼白白兒地送給人嗎?是要兩個錢兒,還是有什麼旁的說的?”
那人道:“我這張弓有三送三不送。”
文二嘎子道:“哪三送?哪三不送?”
那人道:“認得我這張弓的我送,拉得開我這張弓的我送,能拿我這張弓當寶貝的我送;不認得我這張弓的我不送,拉不開我這張弓的我不送,拿我這張弓當玩意兒的我不送。還有一個便宜,隻要有人能把我這張弓擎受了去,我還有一把折鐵寶刀,也一塊兒送給他。一則交朋友交個到底,二則我回去道兒上,又可以少一樣背著的累贅。”
文二嘎子道:“這麼說,那你可算是碰見好朋友了。我不但認得拉得開,我還最愛這路玩意兒,一準能夠拿他當寶貝。可是有一樣,你這話是說著玩兒哪,還是真那麼說?回頭我要是把這弓也拉滿了,你要不認這筆賬,到了那個時候,我們要跟你一瞪眼,又該說是我們欺負外鄉人,這話你聽明白了沒有?”
那漢子聽了哈哈一笑道:“你說什麼?我跟你又沒有交往過,你怎麼就會瞧出我是那麼一號不地道人物!當著眾位,我再說一句,不但是你一位,不拘哪位,隻要能夠把這張弓拉滿,我就連弓帶刀,一齊奉送。倘若我說話不算,我就當眾位擦粉戴花兒,算爺們兒裏頭沒有我這一號。這個你瞧怎麼樣?”
文二嘎子一伸大拇指道:“好!你這真不含糊。就那麼辦,這話也不是我說,別的玩意兒,咱們還許有個拿不起來,不就是這麼一張弓嗎?我拉不開它,我從今天起,算是山水,不算人物!”說著一伸手,就奔那張弓。
那漢子把弓往後一撤道:“你先慢著,咱們賭是打了,你拉得開這張弓,我連弓帶刀全都送給你,我決不含糊。可是,你要是拉不開這張弓怎麼說?打賭還有打一頭的嗎?你無多有少,也得破費點兒什麼才是意思不是?”
文二嘎子聽了把嘴一撇道:“不就是這張弓嗎?我就不信我拉不滿,幹脆你就認輸吧!”說著那手又奔了那張弓去。
那漢子一見,不由臉上一變顏色道:“嘿!你打算怎樣著?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打算搶是怎麼著?那你可是錯翻了眼皮!”
那漢子話猶未完,文二嘎子早一步蹦了過來,一伸手把自己的衣裳解開唰的一聲甩去,啪地一拍胸脯子說:“怯小子,你今天算是遇著了。我今天要拉定了你這張弓!”說著又搶進一步,伸手徑奔那漢子手裏那張弓搶去。
那漢子微然一笑道:“來得好。”隻輕輕手向文二嘎子腕上一戳,隻見文二嘎子當時嘴兒一咧,鼻翅兒一撇,臉皮子一白。眼見一斜,那隻伸出來的手,再也拿不回去,黃豆大小的汗珠子也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硬擠了出來,流了一臉。卻又可怪,幹咕著嘴,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八出一拉掌櫃的道:“掌櫃的,你瞧見了沒有?這個窮包,大概就是吃江湖飯的,沒想到二嘎子說嘴打嘴,這麼一會兒,就碰在硬點兒上。”
這時旁邊圍的人多了,隻見那漢子,手裏拿著那張弓,高揚著臉,隻當沒有看見一樣,冷冷地說道:“朋友,就憑你手裏這一點兒,也打算在外頭找便宜。弓還在這裏,送給你,你還拿得了去嗎?你怎麼不言語了?對不過,我可不能奉陪了!回頭見。”說著一挽長弓便要走去。
這一群看熱鬧的,眼見這種情形,隻有麵麵相覷,誰也不敢攔擋。
就在這個時候,從人群裏鑽進兩個人來。頭一個約有三十多歲,短短一個身材,穿著一件銀灰的大褂,肩膀上還扛著一件青紗坎肩,歪頂著一頂官帽,手裏拿了一根轟趕閑人的小鞭子。後頭跟著一個五十多歲,赤紅臉兒,酒糟鼻子,三角眼,小眉毛,薄片子嘴,鼻翅兒上拿鼻煙兒抹著大蝴蝶兒,穿著一身紫花布褲褂,周身紮著小如意兒,手裏嘰嘰嘎嘎地揉著兩個核桃。
穿官衣的先把那個漢子截住,拿小鞭子一指道:“嘿!你是幹什麼的?膽子真正不小!竟敢在皇上腳跟兒底下,施展妖術邪法,把好好的人給禁在那裏。你也不打聽打聽,祥三爺是什麼人物!你要是懂得事的,趁早兒把你的禁法卸開,我念你是個外鄉人兒,我也不難為你。當著大夥兒,你給這位文二爺磕一個頭,我的主意,決不能讓文二爺跟你為難。你要是不懂得好歹,對不住,我也不怕人家說我欺負外鄉人,要按官事辦你!”說著把小鞭子一舉,腦袋瓜一晃,神氣十足。
秦八出又一拉掌櫃的道:“可了不得!這個外鄉人要吃虧。祥三是文二嘎子的把兄弟,後頭跟著那個,是西南城摔私跤有名的成蹼戶。官私兩麵,恐怕這個外鄉人都要吃虧!”
正說著,隻見那個漢子哈哈一笑道:“人人都說北京城裏藏龍臥虎,照著今天這麼看起來,龍虎我倒沒看見,狗跟兔子倒是見了不少。真正是聞名不如見麵,見麵勝似聞名!”說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這時卻惱了那個成蹼戶,把手裏兩個核桃往懷裏一揣,用手一推祥三道:“老三,你這人就是不懂得什麼叫失身份。就憑他這個樣兒,一臉黃土泥,一嘴螞蚱子,連天日也沒有見過的人,還犯得上跟他說好話?你躲開,瞧我的,我讓他見見北京城的人物,也省得叫他在這裏賣味兒!”說著一步搶了進來。
這時一班看熱鬧的全都替那漢子捏著一把汗。隻見成蹼戶衝著那漢子把手一指道:“嘿!你是什麼地方來的?我瞧你這神兒,氣死糞杓兒,不讓老媽兒男人。我告訴你,北京這個地方,雖不敢說藏龍臥虎,可是高人有的是。不用說別人,就拿我說吧,我姓成的自從練橫兒以來,也有個三十多年,你在西南城一帶打聽打聽,這絕不是姓成的吹,我在小紅門摔過的‘鐵香爐’慶四,使‘德和樂’(注,摔跤司詞之一)贏過七爺府沙七把。也不敢說兩腳一跺,西南城亂顫,好朋友見多了,就憑著尊駕您這個樣兒的,也要在這個地方亂晃。說一句讓您掃興的話,北京城臭蟲都比您那個村的叫驢大!要依我說,趁早兒磕頭賠不是,念你村野無知,不跟你計較,還得把這張弓留在這裏,我放你回去,給你十年限,你找幾個有頭有臉兒的朋友來跟我討討教。成爺也是愛交朋友的人,碰上高興,也許告訴你朋友兩手兒,讓他回到你們村裏,好說道去。這話你聽明白了沒有?跪下磕頭吧!”
成蹼戶晃頭晃腦,一路大哨,裏頭有幾個青皮,早已喊起好來。也有替那漢子著實擔心的,怕他眼前就要吃虧。
隻見那漢子聽了成蹼戶這一套話,一點兒也不著惱,反而大笑起來。笑過之後,才向成蹼戶道:“原來你老人家就是北京城有名的人物,有眼不識泰山,你老可別見怪。我從我們村子裏一出來的時候,我師父就跟我說,北京城是藏龍臥虎的地方,你要見著能人可想著跟人討換兩手兒,也省得瞎跑一趟。沒想到剛到這裏,就碰到你老人家,真是我三生有幸。得啦,我就拜你老為師吧!”說著剛要跪了下去,忽地又喊了一聲道:“先別忙,拜師父沒什麼,不過有一節兒,你老人家所說贏過誰,輸過誰,我全沒瞧見,你老準要是有兩下子,我就給你老人家磕個頭,也不算我丟人。可是你老人家要是什麼也不會,就憑一套話,我就拜你老為師,到了我們村裏,我的師父一問我,我一說不出來,到那個時候,我師父必得說:‘我讓你到北京城訪人物拜他為師,怎麼你也不瞧瞧?見個雞蛋也磕頭,這不簡直是罵人嗎!’到了那個時候,你老想可讓我說什麼?要依我說,你老現在當著眾位,施展個一手兩手兒給我瞧瞧。果然我們那村裏的人都練不了,那時候不但拜你老人家為師,我還得雇一輛山東交兒大軲轆車兒,把你老人家接到我們那個小地方住兩天,也讓他們開開眼。你老人家瞧怎麼樣?”
成蹼戶聽了,微微一笑道:“瞧不出來你倒是個有造化的,前三門一帶練‘私撂兒’的,打算拜我的多了,我都因為沒工夫,始終沒答應過一個。今天這不是說到這裏了嗎?就收你這麼一個外鄉徒弟,也還有點兒意思。可是有一節兒,我可不能練,不是別的,我這種功夫,一個人沒法練,現找人也來不及……”說著一抬頭瞧見祥三,把手一點道:“得,就是你啦,祥三你陪著我來三個給他瞧瞧!”
祥三一搖腦袋說道:“得啦,你別打哈哈啦,那不是白墊背嗎?我還留著我這條小命兒喝粥呢。”
成蹼戶哈哈一笑道:“你瞧你這個乏勁兒!”說著又一搖頭道,“沒人哪,這可沒法兒辦!”
那個漢子聽了又微然一笑道:“我可是在我們那小村子裏聽說,練功夫的人,講究是刀槍劍戟,十八樣兵器,樣樣都能拿起來。既然現在您的捧場的沒來,您練一樣旁的,我開開眼也是一樣。咱們從什麼地方起,還落在什麼地方,你老瞧好不好?還是說這張弓,這話又怎麼說?”
成蹼戶嘿嘿一笑道:“不就是這麼一張弓嗎?隻要是個吃飯的,我想就不能拉不滿,我要把它拉折了,你可別埋怨!”
剛說到這裏,隻聽人群裏有一個人喊道:“祥三爺,可了不得了!你老快看咱們文二爺是怎麼了?八成兒要不得!”
成蹼戶一聽,喊的這人正是秦八出,趕緊跑過來一看。原來那文二嘎子已然不是剛才那種神氣。嘴兒咧著,眼兒斜著,身兒歪著,臉上白得跟白布一樣,連一些血色也沒有了,過去一摸,腦袋是鎮手涼。這才著了慌,趕緊跑過去向祥三道:“嘎子八成兒是受了邪了。你找幾個人先把他搭到蝦米居,在他們櫃上擱一擱,等我把這個怯小子打發了,咱們再去禱告禱告去。呂祖閣的牛老道,符就畫得不壞,讓他給辦下子準行。我瞧這個倒不要緊,等我先把他打發了。”說著一回頭直奔那漢子那張弓去。
那漢子把手往回一撤道:“你說我是怯小子,我瞧我倒不怯,你倒有點兒像怯小子。不過那個朋友,他一不是中了風,二不是受了邪,是讓我用功夫把他製住了。如果你們現在過去一碰他,他可當時就死,死了之後,可別怨我沒給你們說!”說到這裏又是哈哈一笑道,“我要不是看他活到這麼大不容易,就非得看他死了不可。我是慈悲人兒,要是瞧著活蹦亂跳這麼大的大小子就這麼糟踐了,我還真有些不忍。我先把他救過來,有什麼話咱們回頭再說。”
成蹼戶聽著雖然半信半疑,可也不敢攔。
隻見那漢子走過去,衝著文二嘎子道:“怎麼樣了朋友?有點兒不得勁兒吧!我今天要不是看在大家麵上,就不該管你,讓你來個壽終路寢。不過我們門裏頭不準我們在外頭無辜傷害人命,你的罪名還不至於死,所以我不肯置你死地。再者我才來到這裏,又不願意因為你這樣一個人,破壞了我的興頭。隻是一件,你要記著,外鄉人也不見得全是土包。從今以後,你要把眼睛睜開些,再要是遇到硬頭上,對不起,人家就不見得像我一樣!”
說到這裏,走過去,照著文二嘎子尾巴骨上就是一腳尖兒,隻聽文二嘎子“哎喲”一聲,這才喊了出來。當下看熱鬧的人,早已喊起一個震天的好兒來。
這時卻惱了成蹼戶,走過去照那漢子肩膀上就是一掌,嘴裏喊道:“他的事完了,還是說說咱們兩個的事吧。”說著拔胸脯兒一站,向那漢子一伸手道:“把弓拿來,瞧我的!”
那漢子哈哈一笑道:“怎麼,你還舍不得我這張弓嗎?好,咱們既是有言在先,我也不便翻悔。來來來,我把這張弓交給你,你要是把它拉滿了,我就當著大夥兒拜你為師。如果你拉不滿,我也不跟你要什麼,你也得當著大夥兒給我磕一個。我可是不收你當徒弟,不過是取個拳來腳往而已,你看如何?”
成蹼戶毫不猶豫喊道:“怯小子,你等著碰頭吧!”說著伸手就接弓。
那漢子把那弓往成蹼戶手裏一遞,成蹼戶不由大大地嚇了一跳。
原來在成蹼戶看去,那張弓不過是個普通的三號弓。自己在弓房,曾經拉過二號硬弓,一瞧這路,當然不算什麼。誰知道過去拿手一按,勁頭兒小了一點兒,腕子一軟,差點兒沒有掉在地下。敢情那張弓,實比頭號大弓分量還沉得多,簡直弓裏沒見過。幸而成蹼戶除去撂私跤之外,也練過幾天弓刀石,膀子上還能吃個一二百斤分量。剛覺手一沉,趕緊一運勁,算是那張弓沒有掉下去。挺身一晃,騎馬蹲襠式站好,左手掌住弓背兒,右手認好弓弦,托住丹田一口氣,往兩個膀子上一運,嘴裏喊一聲“開!”左手往前推,右手往懷裏扯,以為這張弓就是拉不滿,總也可以把它拉個半滿。誰知道用盡渾身力氣,那弓不用說是拉滿,連動都沒有動。當時渾身就見汗,再使勁來個二次,敢情更不行。腦門子、兩太陽穴,流下來的汗足有黃豆粒那麼大,兩個膀子是又酸又痛,連脖子帶腰腿,全都不得勁兒。心裏想著把這張弓遞給那漢子,然後自己再找個台階兒說幾句蓋麵子的話,帶著祥三一走,省得丟人。就在剛一長腰,忽然腦袋一暈,兩眼發黑,打算再支持著把弓送過去,焉得能夠。當時隻聽哐啷一聲,那張弓從那成蹼戶手裏半空掉了下去,這才知道原來那張弓竟是張鐵弓。
弓一脫手,身上當時減去好多分量,心神一定,眉毛一轉,想出兩句話來,便笑著向那漢子道:“朋友,我瞧你也是苦哈哈。不過是打算指這個在外頭混碗飯吃,我要是把你的飯碗踢了,於我心裏不忍。這弓不是在這裏,你快快撿起來走吧,我們也犯不著欺負你們外鄉人。不過有一節兒,從今以後,可不準你再到這個地方來,你聽見了沒有?”
成蹼戶這套話一說,不用說是看熱鬧的人,就是祥三、文二嘎子,也覺得十分詫異,因為成八平常不是這路人,從來沒有說過話又咽了回去。
再聽那漢子哈哈一笑道:“承你的情,我們外鄉人,到了您這塊寶地,居然肯受這樣照應,實在是感謝不盡。不過有一節兒,這話要是在我們剛一見麵的時候,你就這樣說,我當時就走。現在弓也遞給你了,賭也打了,你又打算把話咽回去。這要是別人,或者還可以叨你這份兒情,唯獨我要這麼辦可不行。你要是把弓拉滿了,我給你磕完頭,不用你說,我自會跑回家去,絕不敢再來到這裏現眼。如今你不肯拉這張弓,可不領你這份兒厚意。我就認為你拉不滿,對不過,咱們是怎麼著說怎麼著行,你也得給我磕個頭,我這個怯小子,也自然走去。隨隨便便就是這樣一說可不成。”
成蹼戶雖然沒有走南闖北,可是對於江湖上的事跡,也聽人講究過,知道今天是碰到“硬崗子”上了。如果自己不肯下這口氣,恐怕當時自己就得丟人現眼,從前的一些小名頭,就會一掃而淨。想到這裏,便又把氣下了一下道:“朋友,你這話就不對了。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姓成的什麼時候跟人家下過氣,比誰小過。隻因方才我一拿你那張弓,很有把分量,我想朋友也必定是個橫練兒,天下把式,都是一家子。再說英雄愛英雄,朋友敬朋友,現在既是說到這裏,咱們倒得交交。走,到這個飯鋪裏喝幾盅,咱們還得往深裏套套。”說著過去就要拉那漢子。
隻見那漢子猛地一揖到地道:“成老爺,您可別這麼跟我鬧著玩兒,我不過是一個鄉下怯小子,一臉黃土泥,一嘴螞蚱子,哪裏配得上跟成老爺講交情?既是您這麼說,想來是不肯再拉我這張弓了,這隻能怪我沒有這種緣分兒。至於您的盛意,我可不敢領,咱們再見吧。我還得找地方把這張弓送出去,省得它盡贅累著,給我招好些閑事!”
說著把那張弓單手從地下撿了起來,挽著弓背,一轉身,向著眾人說道:“諸位還有打算拉這張弓玩兒玩兒的嗎?如果沒有,我可要少陪了!”說完這幾句話,把弓往手裏一挽,口裏唱道:“寶刃匣不見,但見龍雀環。何曾斬蛟蛇,亦未切琅玕。胡為穿愈輩,見之要領寒。吾刀不問汝,有愧在其肝。念此刀自藏,包之虎皮斑。湛然如古井,終歲不複瀾。”怯聲侉調,唱得倒也十分雄壯蒼老。一路唱著,一路拉著大步走去。
祥三看見那漢子已經去遠,不由把舌頭一伸道:“嗬!我的佛爺桌子,可真嚇著我了。這個怯小子準得是有點兒妖術邪法兒,你們信不信?”
成蹼戶聽著把大腿一拍,一挑大拇指道:“這話一點兒都不含糊,我要不是瞧他有點兒邪魔外道,無論怎麼著,我也不能讓他翻出咱們的手心兒去。要依著我說,你趁早兒到‘堆子’(注,彼時之警官派出所)上,去報一聲。不然大小出點兒事,你可擔不了。我還是不死心,非得再找他放個對兒去。我要不把他劈叉壞了,我從這裏起,我就不在西南城一帶混了,回頭見!”說著把脯子一挺,伸手把兩個核桃掏出來,又是一陣嘰哩嘎啦地揉著,晃裏晃蕩地去了。
祥三向文二嘎子道:“您說現在真會有這路橫練,真是可怪!我先前看閑書,仿佛都是老謠似的,現在這麼一看起來,敢情世界上真有這路人。從今天起,我可不敢瞧不起外鄉人了!”
文二嘎子剛要答應可不是,往旁邊一看,秦八出正在衝著自己樂呢,趕緊把話風兒一改道:“我就不信!剛才我是一陣腿腳發麻,你們看著直像是受了那怯小子什麼算計似的,對不對?其實,真是趕到巧勁兒上了。要是不這樣的話,不用成老八,就是我也不能讓他跑出圈兒去!”
正說著,隻聽鴛橋那邊一聲長喊,仿佛那漢子又唱了回來一樣。
秦八出道:“八成兒那個怯小子又回來了,既是您那麼說著,回頭您把他治個樣兒我們瞧瞧,讓我們也開開眼。”
文二嘎子一樂說:“得啦,八出,我跟你說著玩兒哪,我拿什麼跟人家較橫兒呀,咱們進屋去吧,外頭風大,招呼閃了舌頭!”
說著,那個侉聲侉氣又是一嗓子。臨近一看,原來是個賣大砂鍋的。大家不由一陣敞笑而散。
有分教:
殺狗屠豬英雄本色,厭故喜新惡婦心腸。
要知那漢子究竟是誰,這不過是個楔子,慢慢看下去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