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馬車上,白玉安並未闔眼,目光落在對麵閉目養神的顧宸儀身上。
方才席間她低聲警示時,那氣息拂過他耳際,帶著清苦藥香與清冽,竟讓他心神為之一滯,此刻回想,仍覺微妙。
“王爺,”車外傳來徐宇壓低的嗓音,“已查清,那湯確是後廚特意為您準備的,獻方之人與彭大將軍府上一位清客往來甚密。”
白玉安眼底殺意一閃而逝。
“嗯。”他應了一聲,目光卻未從顧宸儀臉上移開。
許是他的視線過於灼人,顧宸儀睜開了眼,恰好對上他深不見底的目光。
她微微一怔,旋即恢複平靜:“王爺可是還有何處不適?”
“不適?”白玉安聲音低沉,帶著些許玩味,“本王隻是在想,顧大夫今日大出風頭,駁得陸法、王少文之流啞口無言,又救了本王一遭。本王倒有些好奇,你屢次相助,所求究竟為何?”
顧宸儀垂眸:“民女分內之事,不敢有所求。”
“哦?”他身體微微前傾,屬於男性的壓迫感瞬間侵占了兩人之間的空間,帶著淡淡的龍涎香藥味,“你一身醫術,甘於鄉野,卻又恰巧救了本王。顧宸儀,你告訴本王,你究竟想要什麼?”
顧宸儀心頭一緊,麵上卻不露分毫:“民女隻願王爺早日康複,天下靖安。屆時,若王爺開恩,允民女一身自由,便是最好的賞賜。”
“自由?”白玉安忽地輕笑一聲,語氣莫測,“待在王府,是束縛了你這隻鳳凰?”
“民女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想?”他逼問。
顧宸儀迎上他的目光,不閃不避:“王爺是主,民女是醫。醫者之心,隻在病患安康。何處皆可治病救人,然王爺之疾,天下恐唯民女能解。故民女此刻,隻想於此地。”
白玉安靜靜看了她片刻,半晌,他才淡淡道:“好一個‘隻想於此地’。記住你的話。”
他不再看她,轉而望向窗外。
心中的疑慮未消,反而添了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她越是這般冷靜剔透,他越是想要撕破這份平靜,看看底下究竟藏著什麼。
錦霞軒內,瓷器碎裂的聲音伴著斥罵聲傳來。
“賤人!狐媚子!不過識得幾根草藥,走了天大的狗屎運,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我呸!定是使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
馮盈盈砸了茶盞,胸口劇烈起伏,姣好的麵容因嫉恨而猙獰。
她想起宴席上那些宗室子弟,乃至下人們談論起王府女神醫時好奇讚歎的語氣,甚至連王爺看那女人的眼神都似乎與看旁人不同。
劉嬤嬤慌忙收拾碎片,低聲勸慰:“姑娘息怒,何苦為那起子人生氣,沒得氣壞了身子。她再如何,也不過是個大夫,王爺病好了,她的風光也就到頭了。您可是太妃娘娘嫡親的侄孫女,馮家正兒八經的嫡出小姐,身份尊貴,豈是她能比的?”
“尊貴?”馮盈盈眼圈發紅,“嬤嬤也知我是馮家女兒,是姑母送來王府的。可王爺幾時正眼瞧過我?如今倒好,滿府裏都在議論那瓊花苑的如何得王爺青眼,倒顯得我像個白占著地方的閑人!”
她越說越覺委屈:“前日母親捎來的信裏,話裏話外還在問王爺的病,問王府內宅的情形,若知道如今是這般光景,我還有什麼臉麵見母親?”
她無力地跌坐在繡墩上,先前的氣勢洶洶化為了濃濃的失落和挫敗,隻絞著手中絲帕,喃喃自語:“憑什麼,她憑什麼......”
連日的春雨纏綿淅瀝,白玉安的病情雖穩步好轉,但體內深植的陰寒之毒,到底損了根本,每逢此種天氣,關節舊傷與經脈深處總會泛起陣陣酸澀之感,令他難以安枕。
加之日間赴宴應酬,雖未久留,但車馬勞頓,席間周旋亦耗神費力,竟比往日更覺疲倦。
晚間,殿內燭火昏黃,白玉安倚在榻上,隻覺周身不適,並非尖銳痛楚,卻是一種倦怠,纏得他心緒不寧,難以成眠。
內侍笨拙的揉按非但未能緩解,反添燥鬱。
他揮袖屏退左右,眉頭深鎖,心底卻知道,誰能令他好受些。
那雙手,不僅能撚針,按壓穴位也總能驅散他的不適,安定他的心神。
他厭惡這種不受控的聯想,那雙手再有用,也終究是......
更何況,每一次她觸碰帶來的舒緩,是否是更隱秘的蠱惑?
是那幕後之人針對他弱點設下的的香餌?
理智與疑慮交鋒,身體的難受不斷啃噬著他的意誌,像是在嘲笑他的固執。
他臉色愈發陰沉,冷聲喚道:“徐宇。”
徐宇悄無聲息地現身。
“請顧大夫過來一趟。就說本王覺得今夜氣脈運行不如白日順暢,問她明日藥方是否需酌情調整。”
徐宇眼中訝異一閃而逝,即刻領命:“是。”
當顧宸儀步入寢殿時,見到的便是白玉安慵靠於軟枕之上,墨發散落肩頭,中衣衣襟微鬆。
“王爺。您何處不適?”
白玉安未看她,淡漠道:“無甚要緊。隻是覺氣脈滯澀,恐擾了明日治療,叫你來看看方子。”
顧宸儀近前,隻道:“容民女先為王爺請脈。”
脈象雖比往日流暢,卻顯浮軟,是夜間陽衰之兆。
再結合他神情,她心下明了,這並非藥石有偏,而是需要疏導安撫。
她收回手:“王爺脈象乃病情向好時常有之象,藥方無需更易。若您允準,民女可為王爺推拿數個穴位,助氣血流通,應可緩解不適。”
白玉安微一頷首。
顧宸儀淨手後,於榻邊矮凳坐下。
手指在他內關穴徐徐揉按,隨後是足三裏、太陽穴......
白玉安初時身軀微僵,但隨著那舒緩有力的揉按,神經漸漸鬆弛。
那纏人的酸軟乏力果真化開,被鬆弛感取代。
他不由闔上眼,呼吸漸趨綿長。
殿內藥香淡淡,夾雜著她身上幹淨的氣息,若有似無。
白玉安神思有些恍惚。
抗拒仍在,但身體的舒適卻真實不虛。
他忽然開口:“今日席間那些閑言碎語,無非是見不得本王好轉,或想借機試探。你不必理會。”
這話說出,他自已亦覺莫名,何須與她分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