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這樣規劃自己的人生的:共分三步走。第一步,通過某種途徑為帝王所知所用。走出第一步,他給自己規劃了兩條路。
第一條,走諸葛亮式的路:憑著自己的努力,或是通過隱居修道,或是通過詩賦創作,成為某個圈子裏公認的“臥龍”,然後由某個“伯樂”推薦,直接進入朝廷高層。諸葛亮當年是因為崔州平、徐庶等人的賞識、推薦,才為劉備所知所用,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的。那麼,他的伯樂是誰呢?他等待著這個人,也等待著風雲際會的這一天。[9]
第二條,走薑子牙式的路。這是他的“奇思異想”:有一天,他將像薑子牙與周文王相遇那樣,不用任何的“伯樂”,直接被當今天子所知所重。他為什麼會把希望寄托在這種極小概率事件中呢?就在於他認為“天不秘寶,地不藏珍”[10],隻要你是個人才,“天生我材必有用”,遲早會脫穎而出。他稱這是“天道”。
而無論是走諸葛亮式的路,還是薑子牙式的路,都與他強大的自信有關。那就是他一直不把自己當一般人,而是自視為“逸人”——非同一般的人,超出流俗的人;視為“大賢”——要才有才,要德有德,而且有的不是一般的才、一般的德。這樣的人,他不相信會被埋沒一輩子。也就是說,他相信“是金子遲早會發光”。他也相信,他是大唐王朝品質最優的一塊金子。
這樣的想法在今天看來,會覺得幼稚,甚至是可笑。但在當時,卻是許多讀書人的普遍想法。不僅李白、高適、岑參,甚至杜甫也有這樣的想法,他們都嫌科舉式的發展道路太慢,都想著跳躍式發展。隻是大部分人沒走通,隻好走了科舉的路,但也有一些人走通了,比如中唐有名的李泌,他走的就是這條路。後來,李白也確實沒通過科舉,而是憑著他的隱士身份和詩名,一下子成了皇帝身邊的工作人員。隻不過,和李泌不同的是,李白並沒有像他當年規劃的那樣,進入朝廷中心。
第二步,走戰國時管仲、晏嬰那樣的路,幫助帝王做出足以彪炳史冊的豐功偉績來。
對於這一點,李白從生到死從來沒有避諱、遮掩過。他在任何時候都這樣說,對任何人也這樣說。在這個世俗社會裏,做出政治上的偉大成績,是他畢生追求的一大夢想。也正是他所說的“事君之道”“榮親之義”:他並不像杜甫或我們所想象的那樣,“天子呼來不上船”。對於自己與君王的關係,他年輕時就有非常清楚的定位:他並不蔑視君王,而是要用自己的才華為其服務,從而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
這是心懷政治理想的讀書人必須要選擇的道路:要麼與當權者合作,像他所崇拜的諸葛亮那樣;要麼與當權者不合作,像陶淵明那樣。而不合作,獨善其身,對整個社會的發展不會產生絲毫的影響,這是李太白式的讀書人所不甘心的。李白一生很少提及陶淵明,原因也就在這裏。對此,他看得很清楚,他後來所說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之類的話,也隻是他無數的大話之一罷了。而且,這裏的權貴,無疑是不包括君王的。至於他所說的“榮親之義”,也無非是要“光宗耀祖”。這是一個世俗社會男人正常的想法,我們的大詩人也未能免俗。而這樣的“未能免俗”,別人也許是隻做不說,而我們的大詩人卻是又做又說。
第三步,像戰國時的範蠡、漢朝的張良那樣,在世俗社會做出大成績後,隨即抽身而退,按自己的心意,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這裏,李白顯出了與別人的不一樣:別的人也許僅僅是規劃了第一步、第二步,通過跳躍式發展,進入朝廷中心,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而他並不滿足於此。他給自己規劃了兩個人生,一個是為他人,通過自己獲得的權力,讓國家安定,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還有一個,是為自己。別人過上好日子了,那自己的人生價值就實現了,還待在這個位置上幹什麼?他要辭官歸隱,修仙訪道,享受生活。他要向別人表明,他追求權位,卻並不貪圖權位。一旦天下安定了,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了,他才不稀罕這些東西呢![11]
這是他對人生的一個規劃。在這個規劃中,他把儒家的理想和道家的理想毫無障礙地結合在了一起。從這裏,可以看出他的夢想,以及他的人生態度。大詩人和小詩人的區別是,前者不僅會做夢,更會做偉大的夢。他的夢,都是與社會,與整個人類的生活和發展息息相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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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見《大獵賦》序。
[2] 魯仲連事詳見司馬遷《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
[3]李長之語,參見李長之著《李白傳》,東方出版社,第67 頁。
[4]《古風》其十:“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
[5]《留別魯頌》:“誰道泰山高,下卻魯連節。誰雲秦軍眾,摧卻魯連舌。”
[6]《留別魯頌》:“獨立天地間,清風灑蘭雪。”
[7]《古風》其十:“卻秦振英聲,後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
[8]《古風》其十:“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
[9]參見《讀諸葛武侯傳書懷贈長安崔少府叔封昆季》。
[10] 參見《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
[11] 參見《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乃相與卷其丹書,匣其瑤瑟,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位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後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