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剛峰沉默片刻,走到案前鋪開宣紙,提起狼毫筆蘸了墨:
“兩淮鹽案的水,竟比本官想的還要深!江彬勾結鹽商,鹽商私養死士,這背後不知還藏著多少齷齪!”
他抬頭看向沈獄,眼神銳利如刀,
“你說的線索若能查實,便是大功一件,本官這就再寫奏表,將此事連同鹽商賄賂、私養死士的罪證一並呈給聖上!”
沈獄見他動了筆,心中大石終於落地。
他連忙躬身道:
“屬下願助大人一臂之力!隻要能將這些蛀蟲連根拔起,屬下萬死不辭!”
海剛峰頭也不抬,筆走龍蛇在紙上疾書,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字字都透著怒火與決心:
“待奏表送出,本官便請聖上恩準,即刻返回兩淮徹查!到那時,還需沈百戶協助----錦衣衛查案的手段,本官用得上。”
“屬下隨時聽候大人差遣!”
沈獄深深一揖,嘴角終於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這步險棋,終究是走活了。
沈獄垂手站在一旁,看著海剛峰奮筆疾書的背影,心裏明鏡似的。
那“二十箱白銀”的說辭,根本是他瞎編的。
在京城待久了的人都知道,漕運就是條藏汙納垢的暗河。
往京城運糧的漕船、送布匹的貨艙,艙底夾層裏藏的私貨能堆成小山。
違禁的藥材、私鑄的銅錢、甚至官商勾結的密信,都靠漕幫這層皮遮掩。
錦衣衛每年打著“巡查”的旗號去漕運撈油水,十成裏有七成是衝著這些夾帶的私貨來的,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規矩。
他說江彬靠漕運收鹽商的銀子,不過是把這司空見慣的勾當安在了江彬頭上。
這話若是說給錦衣衛的老油條聽,定會被當場戳穿。
江彬這種級別的千戶,要收賄賂怎會用如此紮眼的“二十箱白銀”?
偷偷走銀票、置田產、送古玩,哪樣不比運箱子白銀穩妥?
更別說沈獄連具體哪艘漕船、哪個月運的都答不上來,全是含糊其辭的“去年冬天”“漕船底艙”。
可海剛峰偏就信了。
沈獄偷眼打量這位清官,見他眉頭緊鎖,握著筆的手都在微微發顫,顯然是被“二十箱白銀”的數額驚到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
海剛峰這輩子淨跟貪官汙吏對著幹,卻未必真懂他們的貪腐門道。
他知道有人貪,卻不清楚貪腐的鏈條有多隱蔽,送禮的手段有多迂回。
在他眼裏,貪官收銀子就該是一箱一箱往家搬的,哪會想到官場的齷齪早進化出了無數彎彎繞繞?
若是換了盧忠或是其他官場老狐狸,定會當場反問:
“你一個試百戶,怎會知道江千戶收了多少銀子?漕運的底艙都查過?有賬冊還是有人證?”
這三連問就能把沈獄問得啞口無言。
可海剛峰沒有,他滿心想的都是“鹽商竟如此大膽”“江彬竟敢公然受賄”,壓根沒往“沈獄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這層想。
他不了解貪汙的“技術含量”,就像獵手熟悉獵物的蹤跡,卻未必清楚獵物藏食的洞穴有多少岔路。
這種純粹的剛正,反倒成了沈獄可乘的空隙。
“這些鹽商膽大包天,江彬更是知法犯法!”
海剛峰寫完最後一個字,將筆重重一擱,墨汁濺在宣紙上暈開個黑團,
“本官這就把漕運受賄、私放死士兩樁罪證一並寫進奏表,看聖上還如何姑息!”
沈獄連忙躬身附和:
“大人英明!此等蛀蟲不除,朝廷法度何在?”
心裏卻暗自鬆了口氣。
幸好海剛峰不懂這些醃臢事,不然這出戲根本演不下去。
他知道,這“二十箱白銀”不過是塊敲門磚,真要查起來漏洞百出。
但眼下隻要能讓海剛峰相信他手裏有“關鍵線索”,願意帶著他回兩淮,這謊話就不算白編。
等到了兩淮,鹽案的水越深,他能渾水摸魚的機會就越多,總能找到真憑實據來圓上今日的謊。
海剛峰將奏表仔細折好,遞給一旁候著的老仆:
“快送去通政司,務必今日遞到禦前。”
又轉身看向沈獄,眼神凝重,
“你說的親信查得如何了?那批流放犯的押送文書、漕運的線索,越快查實越好。”
“屬下這就去催!”
沈獄順勢應下,心裏卻已盤算起來。
得趕緊讓王二牛去錦衣衛庫房翻舊檔,哪怕找不到實據,也要弄些似是而非的文書來應付。
走出會同館時,夕陽正把影子拉得很長。
會同館外,王二牛搓著手在街角來回踱步,見沈獄身影出現,立刻像陣風似的衝了上去,臉上的褶子都因著急擰成了一團:
“沈哥兒!咋樣了?事兒成了沒?”
沈獄剛鬆下的神經還沒完全舒展,被他這連珠炮似的追問逗得笑了笑,抬手拍了拍他胳膊:
“成了,先回家,路上說。”
“真好!真好!”
王二牛瞬間眉開眼笑,黝黑的臉上泛著紅光,原地蹦了半下才想起壓低聲音,
“俺就知道沈哥兒準能成!”
沈獄無奈地搖搖頭,腳步沒停:
“別咋咋呼呼的,這附近眼睛多。”
王二牛連忙捂住嘴,樂嗬嗬地跟在他身後,隻是那抑製不住的笑意,連眼角的皺紋裏都藏不住。
兩人踏著暮色回到破舊小院,剛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沈獄的眼神驟然一凜。
院中的石桌旁,竟坐著個背對著門口的人影,一動不動地望著牆角的柴草堆。
“誰?!”
沈獄幾乎是本能地反手抽刀,繡春刀“噌”地出鞘,寒光在昏暗的光線下閃得人眼暈。
王二牛反應慢了半拍,見沈獄拔刀,也慌忙“哐當”一聲拔出長刀,橫在身前,粗聲粗氣地吼:
“你是啥人?敢闖俺們院子!”
石桌旁的人影被這聲怒喝嚇得猛地一哆嗦,身子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過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轉過身來,聲音發顫:
“沈......沈哥,是我啊!”
沈獄眯起眼,借著最後一點天光看清了來人。
瘦高個兒,灰撲撲的長衫上打了好幾個補丁,左臉頰那塊月牙形的疤痕在暮色裏格外顯眼。
是李默,他沒被陷害前的下屬!
握著刀柄的手微微一鬆,沈獄眉頭卻皺得更緊:
“李默?你怎麼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