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內。
摟著被驚醒,此刻滿臉惶恐的女兒,浣貞指尖都在發顫。
裴瑛在她身前蹲下,大手微微用力扣著她的胳膊。
“貞娘,那些噩夢都過去了,你別怕。”
浣貞抿抿唇,珠兒在一旁,有些事她沒法宣之於口。
閉眼深吸一口氣,浣貞逐漸平靜下來。
“你說的對,我不能自亂陣腳。”
浣貞瞥了一眼院內方向,壓低聲音。
“燕王為人最是陰狠毒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病症,讓你去,這不是把你推出去擋刀嘛。”
裴瑛笑了笑。
“什麼擋刀,為醫者治病救人本來就是應當的,還是說,貞娘不相信我的醫術?”
浣貞默然片刻。
“你的醫術那自然是頂好的。”
但她還是擔心。
裴瑛神色溫柔。
“別擔心,沒事的,我先隨他們去,明日你慢些出發,讓常伯多帶些護衛,實在不行,就往鏢局雇些人,別怕花銀子,你就算不顧著自己,也得為兩個孩子多考慮些。”
浣貞點點頭。
“我知道了。”
話落,她突然鬆開珠兒起身。
“之前行李都收拾在一處,如今分開走,我得趕緊幫你分些出來,銀票,水囊,衣物......”
看著她嘴裏嘀嘀咕咕,在屋內慌亂奔走,忙做一團。
裴瑛眼尾輕輕一斂,沁出星星點點的溫柔笑意來。
“啊,對了,還有蓑衣,我去後院給你拿......”
浣貞腳步匆匆朝著後院走去。
裴瑛溫聲細語的跟珠兒說著話。
浣貞在後院偏房翻找。
裴瑛喜靜。
家裏就一個管家常伯,小廝鬆香,丫鬟今雀。
鬆香跟著遂兒在書院讀書。
平日裏這些雜物都是常伯和今鵲收拾歸置的。
但今天傍晚兩人去書院接遂兒了。
浣貞一時片刻還有些找不到。
一炷香的時間並不長,浣貞翻找的動作不由得帶上幾分急切。
“怎麼不在呢......”
浣貞冷不防轉身,突然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身影。
“啊——”
浣貞嚇了一跳,往後退間不小心撞上置物架。
厚重的架子受力傾倒。
浣貞反應很快,連忙伸手去扶。
但她剛觸碰到架子,一隻粗糲滾燙的大手突然覆上她的手背。
指尖觸電般一蜷,浣貞猛然側首,鼻尖撞在了堅硬寒涼的盔甲上。
那股被刻意遺忘的熟悉氣息跨過五年的歲月翻湧襲來。
浣貞臉色簌的一白,連忙抽手後退。
趙暨雙手背在身後,目光一錯不錯的盯著眼前未施粉黛,但也姝色無雙的女子。
“你便是裴瑛的妻子?是誰家女?”
心裏驚濤駭浪,但礙於他的身份,浣貞隻能低眉垂目。
“回世子殿下,民婦乃酉陽許家長房三女。”
趙暨眸底一片晦暗。
“你與裴夫人是本家?”
浣貞微微俯身。
“回殿下,婆母乃民婦姑母。”
趙暨沒再吭聲,四下安靜的可怕。
浣貞匆匆俯身。
“後院雜亂,恐怠慢了殿下,民婦這便去喚夫君前來招待殿下,殿下稍等。”
“站住!”
趙暨聲音冷寒。
他視線陰鷙,浣貞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殿下還有何吩咐?”
趙暨突然朝她走來。
腳步似踩在她的心上。
“這是夫人編織的麼?”
浣貞抬眸看著懸掛在他指尖的竹蜻蜓,呼吸微微一滯。
“是民婦所編。”
趙暨的眸光瞬間深斂鋒利起來。
他高大的身影步步逼近,將浣貞堵在門框之間。
“這編法誰交給你的?”
他探視得目光猶如毒蛇一般,一抹冷意順著尾椎爬上脊梁骨。
浣貞咬了一口腔內軟肉,仰頭與他對視。
“這就是很尋常的編法呀,酉陽老家許多人都會,民婦編來哄女兒的。”
“敢問殿下,是有什麼問題嗎?”
趙暨眸裏透著幾分難以捉摸的銳利。
“巧了,本世子曾經認識一個女子,她的模樣跟夫人有三分相像,而她編的竹蜻蜓,也跟夫人一模一樣。”
最後四個字,趙暨咬的格外的重。
浣貞忽然輕笑出聲。
“原來如此,殿下相識,定然是金尊玉貴的貴人,民婦有幸跟她有幾分相似之處,倒是民婦的榮幸。”
趙暨沒出聲,深邃的眼眸定定的看著她,眸底似有什麼隱隱破碎開來。
浣貞被他視線看的有些不自在。
“殿下,那位貴人......”
“不是什麼貴人。”
趙暨突然轉身,大步朝外走去,聲似寒鐵。
“不過是一個卑賤的丫鬟,早死了。”
直到趙暨身影消失不見,浣貞雙腿一軟,後背猛然撞在門框上。
她抬手捂住心口,呼吸有些發痛。
雖然早知道自己在他眼裏不過螻蟻。
可親耳聽到他的話,她心裏還是忍不住又恨又痛。
是,她是個卑賤的丫鬟!
可當初試婚她也是被逼的,且又不是她主動去招惹他的。
被作踐,還險些賠上了一條命,她對不起誰了?
她唯一的錯。
不過是在那短短的一月內。
在與他日夜不分的荒誕親密中,被他情動縱欲的模樣所迷惑,滋生了那一點點不該有的妄想而已。
浣貞回到房間時,眼尾還有些紅。
裴瑛一眼就看了出來。
珠兒已經睡了,浣貞也沒隱瞞。
待她說完,裴瑛眉宇間閃過一抹憂愁。
趙暨生性多疑,他已然開始懷疑,恐怕不會那麼輕易相信。
果不其然。
門外有將士傳話。
“殿下臨時有事要處理,待到明日一早,再行出發。”
“殿下還交代了,大人和夫人鶼鰈情深,便一同入京吧。”
將士離開後。
浣貞看向裴瑛,眼底明晃晃的沁著一抹驚慌。
“他這是還在懷疑我?”
裴瑛喉間濁氣輕梗,默然片刻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既來之則安之,貞娘,萬事總歸有我在,別怕。”
凝視著他的眼睛,浣貞心裏的恐懼果然消散不少。
她嗓音暗啞。
“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但我唯恐連累了裴家,傷了兩個孩子。”
“貞娘,你錯了。”
裴瑛目光嚴肅認真的看著她。
“你很好,在我和兩個孩子眼裏,你比什麼都珍貴,不為任何人,僅為了對得起你自己,無論什麼時候,都要拚盡全力活下去。”
心緒狠狠一蕩。
勇氣從血肉經脈裏緩慢滋生。
燈花輕炸間,浣貞含淚而笑。
“知道了。”
趙暨不曾離開。
他目光一直盯著主屋裏的燈光熄滅,再到寂靜無聲。
裴瑛之妻沒有抗拒與他一同上路。
垂眸看著手心裏的竹蜻蜓,趙暨眼底濃墨比夜色還黑沉。
模樣三分像,竹蜻蜓也像。
可是聲音卻全然不像......
且記憶中的少女圓潤笨拙,冒失莽撞。
裴瑛之妻卻纖細嬌弱,聰慧玲瓏。
他許是瘋魔了,才會冒出那個荒謬的想法來。
大手不自覺間將那蜻蜓捏到變形,又後知後覺鬆開。
蜻蜓悄然落地。
靜靜的看著趙暨腳步逐漸遠離。
縱然有裴瑛陪在身側,但浣貞還是難以入眠,熬了半宿。
翌日一早,她天不亮就起身了。
遂兒今日歸家。
他那張臉......
她絕不能讓趙暨見到他。
她收拾妥當就要出門。
但前腳剛剛跨出大門,一道聲音便自身後響起。
“裴夫人,天都還沒亮,這是要去哪?”
浣貞緩緩轉身。
“殿下,民婦......”
“娘——”
遂兒清亮的聲音驟然自巷裏傳來。
浣貞一驚,大腦空白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