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歲那年,娘親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嫁進了宋家,宋鶴眠成了我的繼兄。
十五歲生辰那夜,他把我按在後院的梨樹下親,從此我成了他見不得光的情人。
整整三年,白天我是他乖巧的妹妹,夜裏卻在他身下輾轉承歡。
綾羅綢緞、珠翠金釧如流水般送入我房中,縱我使性摔了前朝的青瓷盞,隔日必有更珍貴的補上。
他那幫至交好友對我們的關係心知肚明,酒過三巡便起哄喚我“嫂夫人”。
他也不惱,隻噙著笑看我。
但那日雲雨初歇,我正昏沉欲睡之時,
他仍像往常般將我摟在懷裏,溫熱的唇貼著我耳畔輕聲道:“今日是最後一次了,三日後,本世子會與令容成婚。”
“依你的身份,去伺候九千歲,最為合適。”
我想著他見多識廣,說的話總不會錯。
於是,便收拾細軟去了千歲府。
誰知第二日天剛亮,宋鶴眠就踹開了我的房門,眼底泛著駭人的紅:“本世子讓你端茶遞水,誰讓你伺候枕席的?!”
1.
“你要我去千歲府?”
睡意驟然消散,我抬眸看向宋鶴眠。
他指尖纏著我的發尾輕輕把玩,聲音還帶著情事過後的慵懶,卻說著最殘忍的話:
“本世子要娶沈家嫡女了,你這樣的身份留在府裏不合適。九千歲那邊缺個伺候的,你收拾收拾過去。”
“棠棠,你要知道,你終究不是宋家的血脈,留在國公府,隻會讓新夫人見了不痛快,所以不要讓本世子為難。”
我怔怔望著他,喉間像是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
新夫人要入府了,我這個見不得光的“妹妹”自然要被處置幹淨。
把我像是一個物件兒一樣的送到九千歲府裏伺候,
我被作踐的越厲害,越能向新夫人表示忠心。
其實我早該明白的,宋鶴眠待我的那些好,從來都不是真心。
因為他厭惡國公爺續弦,更厭惡我這個拖油瓶。
他接近我,不過是存了心思要氣國公爺罷了。
縱著我摔碎前朝的古玩,隔日便送來更貴重的,就為看國公爺鐵青的臉色;
明知我身份低微,偏要在國公爺大壽之時讓我入座,故意惹得滿堂嘩然;
就連夜裏翻窗來找我,也不過是為了讓國公爺難堪。
說到底,我和那些被他隨手打賞給下人的珠玉首飾沒什麼兩樣,都是他用來和國公爺較勁的物件罷了。
可是他對我好的時候也是真的好。
我突發心疾的時候,是他割了一整碗的心頭血入藥救我;
在我及笄的時候,縱使挨了八十軍棍,也要告假回來為我慶祝;
甚至於在知道京城貴女對我多有偏見之時,主動牽著我入席,為我撐腰。
回府的馬車上,他低頭吻了吻我發頂,難得認真道:“總要讓你名正言順地站在我身邊。”
這些溫柔像慢性毒藥,讓我險些忘了自己是誰。
但今日這番話瞬間便將我打回了原型。
我死死咬住唇,嘗到血腥味才驚覺自己哭了。
他歎了口氣,拇指擦過我的眼角,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易碎的瓷器:“哭什麼?九千歲是個太監,不喜女色,你過去伺候不過是走個過場。”
他低頭吻我的淚,“榮華富貴,哥哥還是會照管你的。”
多溫柔啊。
溫柔得幾乎讓我產生錯覺。
可我知道,這話是假的。
聽說太監因為身體殘缺,性子最是陰晴不定。
此去千歲府,怕是沒什麼好日子過。
但,就當報答他這些年的“照顧”吧。
“好。”
我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瞧我答應之後,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笑著來揉我的發絲:“乖。”
我躲開他的手,自己撐著身子坐起來,一件一件穿好衣裳。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像是探究,又像是......不舍?
錯覺罷了。
我理好衣襟,朝他福了福身,唇角扯出一抹得體的笑:“恭賀世子大婚,願您與令容小姐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屋內靜得可怕,連燭火都像是凝住了。
他盯著我,眸色晦暗不明,半晌才開口:“你我之間,一切如舊。千歲府隻是權宜之計,若有事,隨時都可以來尋我。”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他自然可以這般輕描淡寫,娶了高門貴女,轉頭還能與我暗度陳倉。
可若被人發現,浸豬籠的是我,被戳脊梁骨的也是我。
“不了。”
他眉頭一蹙,似是沒料到我會拒絕。
我垂眸,聲音輕卻堅決,“從今往後,你我橋歸橋,路歸路。”
“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絕不會癡心妄想。”
說罷,我轉身推門而出,夜風迎麵灌來,冷得人發顫。
可再冷,也冷不過方才他那一席話。
這段孽緣,是時候該斷了。
2.
我昏昏沉沉地往回走,推開院門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娘親竟站在我院裏那棵梨樹下。
我眨了眨眼,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自從及笄那年她撞見宋鶴眠從我房裏出來,這三年來她連我院門都不曾靠近過,更別說來找我了。
“娘親?”
我輕聲喚道,聲音有些發顫。
她轉過身來,月光恰好掠過她眼角,我看見那裏有一道未幹的淚痕。
這讓我心頭一顫,自從嫁入國公府,我從未見過她落淚。
國公爺喜歡她笑,她便日日都笑,連帶著看我的眼神都帶著笑,隻是那笑意從不達眼底。
“棠棠。”
她喚我乳名,這稱呼陌生得讓我恍惚。
自進了國公府起,她便隻喊我全名,仿佛這樣就能抹去我們之間的血脈聯係。
她走近幾步,從袖中取出一個青布包袱塞進我手裏。
我掂了掂,沉甸甸的全是銀兩。
“拿著傍身。”
“九千歲府上不比國公府,你......好自為之。”
我怔住了。
她卻已經轉身離開,隻留給我一個輪廓模糊的側影。
“多謝娘親。”
我最終隻是抱著包袱,低聲的說了句謝,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到。
那夜我睡得極不安穩。
夢裏總有一雙手在推我,醒來時枕畔濕了一大片。
天光微亮時,我打開那個包袱細看。
裏麵全是銀兩,大概是她這些年攢下來的。
我摩挲著包袱,胸口泛起一絲苦澀的暖意。
這或許是她能給我的全部了。
清晨。
我想著再過兩天就要去千歲府了,到時候,此生能不能再見到娘親,就不好說了。
所以我想著總要給她買些東西,也算是聊表孝心。
京城東市的綢緞莊新到了一批江南來的軟煙羅,我打算置辦些體麵的衣裳給她。
綢緞莊裏人很多,我正低頭挑選著衣服布料,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輕笑。
抬頭看去,便瞧見宋鶴眠正扶著崔令容從馬車下來,兩人都是一身華服,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
我想躲已經來不及了。
崔令容那雙杏眼一轉就鎖定了我,她塗著丹蔻的手指已經撫上我臂彎裏搭著的軟煙羅,說道:“這料子倒是別致。”
“我已經買下了。”我平靜道。
“買下又如何?”
宋鶴眠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驚得我後背一涼。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熟悉的沉水香混著陌生寒意將我包裹。
沒等我反應,他直接抽走我懷裏的料子。
“令容若是喜歡,拿去便是。”
他將軟煙羅遞給崔令容,目光溫柔的瞧著她。
完全無視了我。
又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我罷了。
崔令容立刻將料子摟在懷裏,嬌聲道:“鶴眠哥哥待我真好~”
我喉嚨發緊。
曾幾何時,隻要我多看一眼的東西,第二天必定會出現在我妝台上。
那時他總愛把下巴擱在我肩頭,說“我的棠棠配得上天下最好的東西”。
可現如今倒是說我配不上了。
“宋姑娘不會生氣吧?”
崔令容歪著頭,發間金步搖晃得刺眼。
我搖搖頭。
宋鶴眠突然攬住崔令容的腰,低頭在她耳邊說了什麼,惹得她咯咯直笑。
我規規矩矩福了一禮:“恭喜世子覓得良配,祝二位百年好合。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轉身時,我卻莫名地感覺到一道目光死死釘在我的脊背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知道他大概是生氣了.
但我沒有停留,腳步穩穩地向外走去。
這一切,都跟我沒有關係了。
3.
我又去了另一家綢緞莊,抱著新買的幾匹素色錦緞,沿著青石板路慢慢往回走。
轉過一個僻靜的巷口時,突然一隻溫熱的手從背後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
我還來不及驚呼,就被猛地拽進了一處幽暗的角落。
後背重重撞上冰冷的磚牆,熟悉的沉水香氣瞬間將我包圍。
“宋鶴眠,你做什麼?”
我壓低聲音嗬斥,掙紮著想推開他。
“噓。”
他的拇指抵上我的唇,另一隻手還緊緊箍著我的腰:“我讓你去千歲府伺候,你就這麼不高興?非要當麵給我找不痛快?從昨天到今天,連個好臉色都不給?”
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我熟悉的慵懶。
我別開臉,躲開他的觸碰:“世子說笑了,這不是您親自安排的麼?”
他低笑一聲,忽然湊近我耳邊:“蠢死了,那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你留在國公府,讓新夫人瞧見了,保不齊會對你動手,本世子這是為你好。等風頭過去,我就接你回來。”
我垂著眼沒說話。
讓我去千歲府伺候是為我好?
三言兩語就把最荒唐的事說得如此理所當然。
“怎麼,不信我?這些年我答應你的事,哪件沒做到?”
月光下,他的眼神晦暗不明,作勢要吻過來。
我別過頭,說道:“天要黑了,我該回去了。”
回到小院後,一連兩日都不見宋鶴眠的蹤影。
想來他忙著籌備與崔家的婚事,自然無暇再來尋我。
第三日傍晚,我正收拾明日要帶的細軟,院門突然被叩響。
開門一看,十幾個檀木箱子整整齊齊碼在院中,最上頭那口箱子敞著,露出裏頭流光溢彩的雲錦衣裳。
“世子吩咐,這些都是給姑娘的。”
小廝低著頭,遞上一張灑金帖子。
我接過帖子,上麵龍飛鳳舞寫著:“今天晚上我去接你,等我。”
指尖在最後那個墨點上停留片刻,我合上帖子說:“替我謝過世子。”
既是白送來的,不要白不要。
我讓人將這些華服錦緞全都折成現銀,一半悄悄送去給了我娘親,剩下的盡數帶在身上。
第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我便獨自去了千歲府。
原以為會受盡刁難,卻不想府上的管家恭恭敬敬地將我迎了進去,甚至單獨撥了一處清幽的小院給我。
我站在院中,望著雕花的窗欞和鋪著軟墊的檀木椅,一時有些恍惚。
這待遇,倒像是來做客的,而非為奴為婢。
下午,管家引我去書房伺候九千歲。
推門進去時,他正背對著我站在窗前,一身素白錦袍,墨發半束,聽見動靜,緩緩轉過身來。
我怔住了。
這張臉......竟莫名有些熟悉。
尤其是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眼,眼尾一粒朱砂痣,紅得妖冶。
可究竟在哪兒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愣著做什麼?”
他輕笑一聲,嗓音清潤如玉。
我忙低下頭,規規矩矩地行禮,而後安靜地站在一旁研墨、斟茶,做一個本分的丫鬟。
餘光瞥見書案上放著一個精致的錦盒,盒上赫然是崔家的徽記。
“好奇?”他忽然開口,指尖點了點那錦盒,“打開看看。”
我遲疑一瞬,還是依言打開。
盒中是一壺酒,白玉壺身,壺嘴雕著纏枝紋。
我手指微微一顫。
這酒我認得。
當年宋鶴眠哄我喝過,隻需一杯,便能讓人意亂情迷。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攥住,我盯著那酒壺,忽地笑了。
崔家送來這種東西,宋鶴眠怎會不知?
他這是要親手將我推給九千歲,用我的不堪,向崔令容證明他的“清白”。
狠,真狠啊。
可不過片刻,我便平靜下來,甚至親手執起酒壺,為九千歲斟了一杯。
“九千歲,請用。”我垂眸,聲音輕柔。
他接過酒杯,卻未急著飲下,而是抬眸看我,眼神晦暗不明:“你確定,要讓我喝這酒?”
我迎上他的目光,緩緩點頭:“這是崔家的一片心意,九千歲若不喝,豈不是辜負了?”
他盯著我,忽地勾唇一笑,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我亦為自己斟了一杯,在他微微訝異的目光中,平靜飲下。
酒液入喉,灼燒般的溫度一路蔓延至心底。
我正被嗆得眼角泛紅,忽然被他托住後腦。
他的唇壓下來時帶著淡淡的酒香,比我想象中柔軟得多。
這個吻溫柔卻不容抗拒,像是春風化雨,一寸寸瓦解我的防備。
他指尖所過之處像點了火,燙得我渾身發顫。
原來太監也能洞房的嗎?
但這個念頭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我便沒空想這麼多了。
紅綃帳暖,我累得眼皮發沉。
半夢半醒間,似乎聽見他在我耳邊低語什麼,聲音溫柔得像在哄孩子。
突然,
“砰——”
房門被人一腳踹開。
九千歲迅速扯過錦被將我裹住,自己擋在我前麵。
但我還是看到了來人。
是宋鶴眠。
他站在門口,雙眼赤紅。
“宋棠,本世子讓你端茶遞水,誰讓你伺候枕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