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死後第四年。
我生前住的紅星機械廠筒子樓裏,出了件不大不小的怪事。
家家戶戶都在窗台和樓下空地養花種菜,唯獨我男人李建國窗台下的那塊地,種什麼死什麼。原本我用來澆花的舊搪瓷缸,隻要有人碰,轉頭就準會磕著碰著。
樓裏的長舌婦們都說是我陰魂不散,氣量小,死了還惦記著那點念想,不讓李建國和他的新媳婦過安生日子。
李建國被說得臉上掛不住,他的新媳婦更是天天跟他鬧。
終於,他提著一把鐵鍬,站到了那塊光禿禿的土地前。
他煩躁地啐了一口,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圍觀的鄰居聽見。
“沈秋萍這個女人,真是到死都改不了那股小家子氣。”
“不就一塊破地嗎?當初為了跟我去城裏,連爹娘都能不認,現在倒為一個破花盆跟我較上勁了。”
他一鍬挖下去,想把這塊地徹底翻個底朝天。
可他不知道。
我的靈魂就飄在他身後,看著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我不是在計較。
我隻是舍不得我藏在搪瓷缸底下的那封信。
那封他當年寫給我,說要帶我離開農村,進城過好日子,讓我等他的信。
而他腳下那塊寸草不生的土地,之所以種不活任何東西。
是因為我生病沒錢治,咳出的血,全都一口一口,咽著眼淚,吐在了那裏。
那不是我的怨氣。
那是他親手許諾過的好日子,滲進土裏,發了黴。
1.
鐵鍬鏟進幹硬的泥土,發出沉悶的聲響。
李建國鉚足了勁,額角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他身後的新媳婦王美娟,抱著胳膊,撇著嘴,用眼角掃視著圍觀的鄰居。
“看吧,我就說她心裏有鬼,死了都不安生。”她的聲音尖細,像根針,刺得人耳膜疼。
“建國對她多好啊,把她從鄉下帶出來吃商品糧,她倒好,天天擺著那副死人臉,好像誰都欠她的。”
一個鄰居大媽跟著附和:“就是,城裏媳婦哪有她那麼當的,一天到晚悶在屋裏,話都不說一句,陰沉沉的。”
我飄在半空,聽著這些話,心裏一片死寂。
我不是不說,是我病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李建國又是一鍬下去,這次,鐵鍬的尖端碰到了一個硬物,發出一聲脆響。
他愣了一下,蹲下身,用手扒拉開泥土。
是我那隻被他丟出來的舊搪瓷缸。
缸身上“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已經斑駁,但被我常年摩挲的地方,依然泛著溫潤的光。
王美娟一看見那隻缸,臉色立刻就變了。
“就是這個!晦氣玩意兒!”她衝上來,抬腳就要去踹,“上次我就是碰了它一下,下樓梯就崴了腳!建國,快,把它砸了!”
李建國握著鐵鍬,看著那隻搪瓷缸,眼神複雜。
他沒有動。
他想起,這是他進城後,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我買的。
我當時捧著它,像是捧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建國,”王美娟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你發什麼愣啊!一個死人用過的破缸,你還留戀什麼?”
李建國回過神,眼裏的那點猶豫瞬間被煩躁取代。
他舉起鐵鍬,對準了那隻搪瓷缸。
2.
鐵鍬高高揚起,帶著風聲。
我閉上了眼。
“建國!”
一聲蒼老的聲音傳來,是住在對門的張奶奶。
她扶著門框,顫巍巍地探出頭,“那缸......別砸。”
王美娟立刻像被點燃的炮仗,雙手叉腰就罵了過去:“老不死的,你管什麼閑事!是不是看我們家建國有出息了,你眼紅啊?”
張奶奶被她罵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嘴唇哆嗦著,卻還是堅持道:“那缸......是秋萍的心尖子東西,你砸了,她會傷心的。”
“她都死了!傷心個屁!”王美娟啐了一口,“我看就是她陰魂不散,賴著不走,攪得我們家雞犬不寧!今天非得把她這點念想給斷了不可!”
李建國被王美娟的話一激,臉上也掛不住了。
他覺得在一個老太太麵前丟了麵子,手裏的鐵鍬握得更緊。
“媽的,一個死人,還能翻了天不成!”
他低吼一聲,鐵鍬還是砸了下去。
但不知怎麼的,手腕一偏,鐵鍬重重地砸在了旁邊的石頭上,震得他虎口發麻。
搪瓷缸被震得滾了兩圈,停在王美娟腳邊。
她尖叫一聲,好像那是什麼臟東西,連連後退。
李建國煩躁地甩了甩手,把鐵鍬扔在地上。
他不想再在鄰居麵前丟人。
“行了行了,不就是一個破缸嗎?”他撿起搪瓷缸,隨手扔到牆角,“先不管它,把這地翻了再說。”
王美娟還不解氣,狠狠地瞪了張奶奶一眼,才扭著腰走回李建國身邊。
“建國,我看這地邪門得很,光靠咱們自己不行。”她眼珠子一轉,湊到李建國耳邊,“我娘家村裏有個三仙姑,可靈了,誰家要是有個什麼不幹淨的,請她來一瞧一個準。要不,咱們把她請來?”
李建國一聽,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既能解決問題,又能在他那幫工友麵前顯擺一下自己新媳婦有本事。
他當即拍板:“行!明天就去請!”
3.
第二天,王美娟果然把她口中的“三仙姑”請來了。
那女人約莫五十來歲,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地轉,看人的時候,眼神跟淬了毒的鉤子似的。
她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花布衣裳,手裏拿著個破舊的羅盤,一進院子,就煞有介事地“哎喲”了一聲。
“怨氣!好重的怨氣啊!”
她圍著那塊光禿禿的地轉了兩圈,又掐指算了算,最後,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牆角那隻孤零零的搪瓷缸上。
“根子,就在這兒!”她一指那搪瓷缸,聲音又尖又利,“這死人生前執念太重,魂魄就附在這東西上,日日夜夜吸這地裏的地氣,所以才種什麼死什麼!”
王美娟一聽,立刻添油加醋:“對對對!三仙姑你可真是神了!我上次就是碰了這玩意兒一下,就倒了大黴!這女人心眼小得很,死了都不讓人好過!”
李建國站在一旁,聽得眉頭緊鎖。
他看著那隻搪瓷缸,心裏信了七八分。
三仙姑見狀,清了清嗓子,擺出高人的架勢。
“要想斷了這禍根,也簡單。”她撚著手指,慢悠悠地說,“得用黑狗血,灌滿這缸,然後拿到三岔路口,挖個坑埋了。記住,埋的時候,還得指名道姓地罵,罵得越難聽越好,把她的魂罵散了,她就不能再作祟了。”
這法子陰毒,連旁邊看熱鬧的鄰居都聽得有點不落忍。
李建國卻眼睛一亮。
他覺得這法子解氣。
他當即就拍出十塊錢,塞到三仙姑手裏,“仙姑,就按你說的辦!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三仙姑捏著那張大團結,笑得滿臉褶子都開了花。
“好說,好說。”
當天下午,李建國就托人從鄉下弄來了一盆黑狗血。
那血腥味,隔著老遠都衝鼻子。
王美娟捏著鼻子,一臉得意地看著李建國把那盆血端到院子裏。
鄰居們都圍了過來,有好奇的,有不忍的,更多的是看熱鬧的。
李建國把搪瓷缸從牆角撿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準備把那汙穢的狗血倒進去。
我的魂魄在半空中翻騰。
不行。
那裏麵,有我的命。
4.
李建國端著那盆黑狗血,一步步走向搪瓷缸。
腥臭的氣味彌漫開來,熏得人作嘔。
王美娟站在他身後,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快意。
“倒啊,建國!讓她也嘗嘗這滋味!看她還怎麼作妖!”
李建國被她催促著,深吸一口氣,舉起了那盆血。
我絕望地看著。
看著他即將親手毀掉他給予我的唯一一絲甜。
他傾斜瓦盆,黑紅色的液體眼看就要流出來。
就在這時,張奶奶又從屋裏出來了。
她手裏端著一碗剛出鍋的熱湯麵,上麵臥著一個金黃的荷包蛋。
“建國,先別忙活了,吃口麵吧。”張奶奶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忙活大半天,該餓了。”
王美娟臉一沉,剛要發作。
李建國卻聞到了麵條的香味,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了那盆狗血。
“行,先吃了再說。”
他接過那碗麵,也不進屋,就蹲在院子裏,呼啦呼啦地吃了起來。
王美娟狠狠地剜了張奶奶一眼,那眼神,恨不得在她身上戳出兩個洞。
張奶奶像是沒看見,隻是看著李建國,歎了口氣。
“建國啊,那搪瓷缸......是秋萍最寶貝的東西了。”她輕聲說,“當年你剛進城,手頭緊,你倆好幾個月都舍不得吃一頓肉,就為了攢錢買這個。她說,有了這個缸,喝白水都是甜的。”
李建國的筷子頓住了。
麵條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臉。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過去,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
他想起剛進城時住的那個小棚屋,冬冷夏熱。
他想起我為了省幾分錢,每天走幾裏路去最遠的菜市場買蔫了的菜葉。
他想起我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給他,自己隻喝點清湯。
王美娟見他不動,不耐煩地催促:“一個破缸子而已,有什麼好念叨的!趕緊吃,吃完好辦事!”
李建國猛地回過神,眼中的溫情瞬間消散。
他幾口把麵吃完,把碗往地上一放。
“媽的,過去的事提它幹嘛!”
他重新端起那盆狗血,這次沒有絲毫猶豫。
他走到搪瓷缸前,一把抓起缸子,就要把裏麵的東西倒出來,好騰地方裝狗血。
缸口傾斜。
一個被油紙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從裏麵滑了出來。
5.
油紙包掉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它落在李建國腳邊,沾了些塵土。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那個小小的紙包上。
李建國愣住了。
王美娟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她一個箭步衝上來,想把那紙包踩到腳下。
“什麼鬼東西!肯定是她留下的符咒!快踩爛它!”
她尖叫著,腳已經抬了起來。
“住手!”
李建國吼了一聲,一把推開了她。
王美娟沒料到他會動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李建國:“你......你為了一個死人推我?”
李建國沒有理她。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油紙包,呼吸都變得粗重。
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撿起了那個紙包。
油紙因為年深日久,已經變得又黃又脆。
他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剝開。
裏麵,是一封信。
信紙也黃了,折痕處已經快要斷裂。
上麵是他熟悉的字跡,是他年輕時龍飛鳳舞的筆跡。
“秋萍吾愛......”
開頭四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他的心上。
周圍的鄰居都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看著。
王美娟的臉已經氣到扭曲,她死死地咬著嘴唇,盯著李建國手裏的信,眼神怨毒。
“一封破信而已!還能是什麼好東西!肯定是她寫來咒你的!”
李建國充耳不聞。
他展開信紙,貪婪地讀著。
那是他當年要去城裏當工人的前一晚寫的。
信裏,他向我承諾,等他在城裏站穩了腳跟,就立刻回來接我,讓我過上好日子。
他說要給我買最漂亮的布做衣裳,要讓我天天吃白麵饅頭,再也不用受苦。
信的末尾,他寫道:
“秋萍,等我。此生此世,唯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