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二七年秋,在那個腥風血雨的季節裏,從長江到湘江,從城市到鄉村,白色恐怖達到了極點。那些自稱是三民主義信徒的將軍們,對共產黨人舉起了“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掉一人”的屠刀,曾經是大革命中心地區的湖南農村,土豪劣紳、鄉匪民團又耀武揚威了。一時間,幾乎天天都能聽到共產黨人及“嫌疑分子”被槍決處死的噩耗。
八月七日,在瞿秋白的主持下,中共中央在漢口召開了緊急會議,批判並結束了陳獨秀右傾投降主義在黨內的統治,確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的總方針。隨後,武裝起義和農民暴動便構成了中共曆史上最為悲壯的一頁。
三十四歲的中共中央委員毛澤東和許多在國民黨內任過高職的中共領導人一樣,也離開了一度是國民革命大本營的武漢,他以中央特派員的身份被派往長沙去領導那裏的革命鬥爭。
九月初,毛澤東受中共湖南省委委托來到湘東贛西發動群眾,組織起義軍。他在安源張家灣的一個軍事會議上決定舉行“秋收起義”後,便去兩湖農民總指揮部所在地銅鼓縣城親自指揮第三團起義。毛澤東化裝成安源煤礦采購員張先生,由瀏陽縣委書記潘心源(又名彭清泉)護送,向導是安源工人俱樂部的地下黨員易子義,化名易紹欽。
曉星隱沒,曙光待升。三人迎著清涼濕潤的秋風,悄悄離開了安源城。易子義挑著貨擔哼著小調走在前麵,毛澤東和潘心源在後麵跟行。他們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避開行人較多的大道,繞過敵兵把守的萍鄉,進入了峰巒起伏的萬載山區。
由於不歇不停的長途跋涉,毛澤東的腳上打了很多血泡,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疼痛難忍。易子義看毛澤東行走困難,便雇來一頂轎子讓他坐上。一天晚上,他們到達張家坊。
張家坊地處瀏陽、銅鼓兩縣邊界,為湘贛兩省交通要衝。這裏關卡盤查嚴密,流動哨隨處可見。毛澤東覺得情況複雜,不宜貿然過境,便決定在附近一家客棧暫時住下來。
第二天一早,三人一邊吃飯,一邊商量過境之事。突然門外傳來“汪汪”的狗叫,接著便是一陣吵鬧聲。
“幹麼子呀?”毛澤東問店老板。
“挨戶團在挨家挨戶抓人哩,遇到生人就說是過激黨,也不曉得哪來的這麼多過激黨, 三天兩頭鬧騰一回,煩死人啦!”老板說完,無可奈何地晃了晃腦袋,就像搖撥浪鼓。
易子義大吃一驚,趕緊貼近毛澤東耳邊小聲說:“起義要靠你來領導,必須保證你的安全,我倆掩護你,你趕快走!”
“來不及啦!要沉住氣,遇事不能慌張。”毛澤東略作思忖,接著又大聲說,“咱們生意人怕什麼?照常吃飯。”
話音未落,三個手持梭鏢的團丁氣勢洶洶地闖進屋來,其中一個陰陽怪氣地問:“你們是哪兒人,來這裏幹什麼?”
潘心源知道毛澤東講的是湘潭話,怕因此惹出麻煩,便搶先一步用本地話答道:“老總,我們是安源煤礦的采購員,吃完飯準備去銅鼓采購夏布、桐油。都是鄉裏鄉親的,請多關照。”
“你少來這一套,就是天王老子,也得檢查!”那團丁傲慢不遜。
潘心源見他們要動手搜身,趕緊從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麵帶微笑說:“這是我們礦上的證明信。”
這一招果然奏效,那團丁接過紙條,反複看了兩遍,未見破綻,盤問一番後,又往鋪上看了看,就出門走了。
毛澤東放下碗筷,正要起身上路,沒想到團丁中的兩個人去而複返,他們指手畫腳地說:“看你們幾個不像是礦工,還是跟我們到團防局走一趟吧!”
潘心源剛剛鬆弛下來的神經又繃緊了,他沉下臉來大聲問道:“不是檢查過了麼,怎麼又來煩人呀!”
其中一個團丁厲聲喝道:“別廢話,這又不是做買賣,還講什麼價錢,要是惹怒了老子,隻能用繩子綁著你們走。”
毛澤東看了一眼油鹽不浸的團丁,覺得弄僵了反而不好辦,便給潘心源兩人使了個眼色,然後客客氣氣地說:“好吧,走就走一趟,無非是耽誤一些時間。”
三人走出客棧一看,民團已經抓了一大群人,盡是一些小商小販和走親串友的平民百姓,他們被視為“共產黨嫌疑”犯用繩子捆綁著,要押往離此地不遠的團防局去處決。
一個團丁拿來繩子要捆綁毛澤東三人,另一個團丁擺了擺手,滿不在乎地說:“別費事了,他們有安源煤礦的證明信,都是生意人,我看就算了吧!”
這是毛澤東第一次被捕,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被捕。國民黨的地主民團並不知道他們所抓的“共產黨嫌疑犯”中還有毛澤東這樣一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倘若知道這位長發蓋耳、兩頰瘦削的年輕人就是國民黨正在通緝的毛澤東,他們肯定會迫不及待地交上去邀功請賞。
十來個衣衫不整的團丁前後左右緊緊地跟著“共產黨嫌疑犯”,寸步不離。他們把有證明信的毛澤東三人作為特殊的“嫌疑犯”,放在這一串人的後麵走,不過也同樣有梭鏢抵著脊梁骨。所有的人都被脫去了鞋子,據當地傳說,赤腳的人被處死後他們將無法再從陰曹地府回來報複。
剛上路時,團丁們盯得很緊,生怕“犯人”逃掉。走了一會兒後,他們便開始抽煙、聊天,甚至打逗取鬧,漸漸放鬆了對“犯人”的警戒。
毛澤東深知這一去凶多吉少,一旦犧牲,起義計劃將無法按時施行。他邊走邊想脫身之策,決定用賄賂團丁的辦法死裏逃生。於是,快步走近潘心源,低聲問道:“錢好拿嗎?”
潘心源搖了搖頭:“捆在裏麵了,一下子拿不出來。”
“那就算了!”毛澤東向他點了點頭。
其實,毛澤東身上有些錢,他這樣問無非是想通報一下要“逃”的信息。
毛澤東放慢腳步拖在隊尾,潘心源和易子義見狀,趕緊走快些,故意把隊伍拉成兩節,讓毛澤東落在後頭。團丁不停地催促毛澤東加快步伐,跟上隊伍。
“老哥,我腳痛,可能是扭著筋了。”毛澤東一瘸一拐地走著,就像得道成仙的鐵拐李。
團丁瞪起眼珠子:“嗬!照你這麼說,我還得派個轎子來抬你不成?”
“看你說到哪兒去了,我是說快不起來,我忍著痛盡量跟著走就是了。”毛澤東說完,用腳踢了一塊石子,晃動一下身子,故意使口袋裏的銀元和銅板發出響聲來。
果然不出所料,團丁聽到硬幣碰撞時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後,頓時睜大了眼睛,並死死盯著毛澤東裝錢的口袋。
毛澤東趁機側過身去問團丁:“老哥貴姓,府上哪兒,生活可好?”
團丁朝前麵瞅了一眼,怒氣全消,和顏悅色地說:“姓黃,湘潭人,上有父母,下有妻小,全靠我賣命掙幾塊錢過活……”
“哦,咱們還是同鄉呢!”毛澤東挨緊團丁並排走著,等同行的民團隊長走過去,便從口袋裏抓出兩塊銀元塞到團丁手裏,輕聲說,“黃大哥,莫要嫌棄,拿去買碗茶喝。”
團丁接過錢並迅速藏在貼身的衣袋裏,然後裝作沒事的樣子繼續和毛澤東聊天。又走了一段路,來到一邊是山林,一邊是稻田的彎路上,毛澤東有意問團丁:“黃大哥,到總部還有多遠?”
“不遠了,很快就到。”團丁朝山林方向一努嘴,示意毛澤東可以往那邊跑了。
毛澤東會意地點了一下頭,轉身剛要跑,不巧被旁邊的一個歪嘴團丁看見了,他跑過來喝道:“你想幹什麼?”
毛澤東從口袋裏又掏出一塊銀元遞過去,小聲說:“就這一點了,再也沒有啦!”
歪嘴團丁毫不客氣地接過錢,三步並作兩步往前走。機不可失,毛澤東趕緊往回走幾步,抓一把銅板撒在路麵上,轉身就鑽進了樹林裏。
直到看不見毛澤東的人影了,那個姓黃的團丁才裝模作樣地大喊大叫:“跑了一個,跑了一個!往後邊跑了,快追呀!”
團丁們聞聲轉過身來往後追,見到路上散落的銅板,更相信有人往後邊逃去了。此時,潘心源大聲嚷道:“你們光天化日之下到處抓人,搞啥名堂,我要到吳縣長那裏去告你們!”
團丁們被潘心源這一突如其來的吼聲怔住了,一個個發起呆來。說時遲,那時快,易子義趁機拔腿朝稻田方向跑去,以掩護已經跑進山林裏的毛澤東。
這一招真靈,隻見民團隊長手持土槍,口吹哨子,命令兩個團丁留在路上看守,其餘的人都跟他去追捕易子義。
潘心源看見仍有兩個團丁朝樹林方向追去,心裏焦急萬分,便提高嗓門喊起來:“弟兄們,我們不能白白去送死,趕快跑啊!”
隊伍頓時亂成一團,無辜抓來的人一哄而散。民團隊長指著易子義、潘心源大聲喊道:“這二人是共黨分子,快給我抓,不要讓他們跑了。”
不一會兒,潘心源、易子義被抓回來了,團丁們用繩子把他們捆住,交給兩個團丁看管,其餘的人繼續上山搜尋“共黨頭子”。
我跑到一個高地,下麵是一個水塘,周圍長了很高的草,我在那裏躲到日落。士兵們在追蹤我,還強迫一些農民幫助他們搜尋。有好多次他們走得很近,有一兩次我幾乎可以用手接觸到他們。盡管有五六次我已經放棄任何希望,認為自己一定會被他們發現。最後,天近黃昏了,他們放棄了追尋。
這是毛澤東九年後在陝北保安向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很細致地描述了他死裏逃生的具體情節和當時的心態。
團丁們擺開“一”字橫隊往山上搜去,甚至搜過了山崗。他們被折騰得又饑又渴,疲憊不堪,有幾個團丁還罵起娘來。天近黃昏,民團隊長吹響了哨子,命令停止搜尋,團丁們這才撤下山去。
毛澤東待團丁離開山坳,就從水塘草叢中悄悄走出來。死神暫時躲開了,但危險依然存在。為避免暴露目標,毛澤東在腳上塗滿泥巴,打扮成剛從田裏勞動回來的農民,然後開始從山溝裏往上爬,翻過一道山嶺,又往山下走去。
太陽已經落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毛澤東低頭打量一下自己:光著兩隻腳,滿身都是泥,衣服也被扯爛了。由於沒有鞋,腳掌被戳破了,鮮血直流,像針紮的一樣痛。他坐在路旁的石頭上發起愁來,驚恐過後,感到又饑又累。
天無絕人之路。隻見一個樵夫從山塢裏挑著一擔柴呼哧呼哧地向這裏走來,毛澤東像遇到了救星,急忙站起來打招呼:“喂!這裏離銅鼓還有多遠?”
“你怎麼走到這山塢裏來啦,這就是銅鼓的地盤嘍!”樵夫放下擔子,走近毛澤東。
“最近總是有槍響,打仗哩!”毛澤東在繞山繞水地尋找話題。
“打什麼仗呀?”樵夫不解地問。
“是農民協會和民團在打。”毛澤東用手比畫著。
“農民協會好啊!我們農民都讚成搞農民協會。”樵夫停了一下,接著說,“隻是有一點不好,農民協會不該打菩薩。”
毛澤東見樵夫也支持農民協會,便興奮地說:“不錯,我也是反對打菩薩的。我就是農民協會的委員長,今天下麵喊捉人就是在抓我。老哥,能幫我一把嗎?”
樵夫把毛澤東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感覺不像是壞人,便朝山口指著說:“前麵冒煙的地方就是我住的村子,我挑著柴走你興許跟不上,你就沿這條路慢慢往前走,我把柴挑到家就回來接你。”
毛澤東雙手抱拳,連聲說:“謝謝老哥,謝謝老哥。”
樵夫挑柴起步,又加一句:“你放心好了,我們村子很僻靜,不是民團出沒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這位樵夫給毛澤東帶路,來到一個叫“交車嶺”的三岔路口,樵夫用手指著前方說:“這條路通往銅鼓縣城,翻過那座山就是排埠,從排埠到縣城隻有二十來裏路。銅鼓這邊查得不嚴,一般不會有事的。”說完就要返回。
“大哥,我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請問……”毛澤東抓住樵夫的手不放。
樵夫笑而不語,用手拍了拍毛澤東的肩膀,轉身走了。
毛澤東頭頂烈日,腳踏熱浪,繼續往前趕路。在離銅鼓縣城不遠的地方,突然出現平江工農義勇隊的幾個戰士,他們用槍攔住毛澤東:“站住!幹什麼的?”
“和你們一樣,搞暴動來啦!”毛澤東笑著回答。
“有介紹信嗎?”
“介紹信被民團沒收了。”
“沒有介紹信,隻好委屈你一下了。”他們用黑布把這個“可疑分子”的眼睛嚴嚴實實地蒙了起來。
這一天是中秋節,第三團的官兵們正在準備出師壯行的酒宴。毛澤東被押到團部所在地蕭家祠堂,端坐於太師椅上的義勇隊大隊長陳知峰,像衙門老爺升堂斷案一樣大聲喝問:“你是哪一個?到這兒來幹什麼?”
“我是毛澤東……”
陳知峰聞聲一振,趕快叫隊員解開蒙眼的黑布,仔細一看,果然是毛澤東。他趕緊上前握住毛澤東的手,非常內疚地說,“唉呀呀,搞錯了,搞錯了!這是我們的毛委員啊!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了。”
“你的部下警惕性還是蠻高的嘛!”毛澤東用手揉了揉眼睛,“知峰啊,你可不知道,我這可是第二次當‘在押犯’了,一路上吃盡了苦頭,身上隻剩下兩個銅板了,要是再找不到你們,就隻好去討飯了。”
毛澤東在銅鼓縣城找到三團的張啟龍、彭商仁等負責同誌,立即召開排以上幹部大會,傳達張家灣軍事會議的決議和舉行秋收起義的部署,宣布把部隊改編為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一師第三團,向瀏陽進發。
九月九日清晨,旭日東升,霞光萬丈, 在以毛澤東為書記的前敵委員會的領導下,震驚全國的湘贛邊界秋收起義按既定計劃爆發了。毛澤東看到工農革命軍兵分三路向平江、瀏陽、萍鄉推進,他的心情異常激動,奮筆寫下了《西江月·秋收起義》:
軍叫工農革命,
旗號鐮刀斧頭。
修銅一帶不停留,
便向平瀏直進。
地主重重壓迫,
農民個個同仇。
秋收時節暮雲愁,
霹靂一聲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