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論文與治學論文與治學
鄭也夫

第一講 讀社會學有什麼用

大家好,走進本科同學的教室,和大家對話,非常高興。說過這句話後,特別別扭,覺得這句話大概不能令同學們信服。這學期剛開始,這是第一周,我們上過的課都是第一節,可能上節課的那位老師開場白也是:非常高興來給同學們上課。可能下節課老師還是這麼說。這成了一句套話。我想說,我不是在說套話,我是由衷的,但即使這麼說仍然覺得蒼白無趣。於是我發現麵臨一個問題:怎麼論證這是我的真實想法?這是個不小的困難,我想同學們日後要做的很多工作,都是通過論證讓人家信服。你怎麼表述、怎麼論證?我先試試,大家聽仔細了,看看我怎麼論證我前麵說過的話:我來這裏給本科生上課心裏特別高興。

德國有一個大社會學家叫卡爾·曼海姆。曼海姆在概括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的差別(當然這種概括好多大社會學家都做過了)時說,傳統社會的特征是確信,準確地說,傳統社會的精神領域裏的特征是確信。而近現代社會的特征是懷疑精神的崛起,人們不像過去那麼確信了。不是說近現代社會的人們不再確信他的父輩曾經確信的某種學說、某種思想、某個信念,而是說,幹脆,確信這樣一個特征從我們的精神領地當中日益衰減。我們就是這樣的人,我們很難確信了,相反我們滋長了很重的懷疑精神。那麼懷疑精神給懷疑者帶來的最大變化是什麼呢?就是使懷疑者們的精神處於一種懸置的狀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其實這個滋味不算太好受。但無可奈何,我們很難再像父輩那樣,執著地確信某種東西了。我們覺得一個個學說怎麼著都有點毛病呢。我們就是處在這樣一種狀態。曼海姆接著說,多數人一生當中,總有一個時段,其精神處於懸置狀態。哪個時段呢?青春期。那時其精神處於狂飆期,他不願意領受父輩告訴他的很多道理。他要去發問,他問這事情怎麼這樣啊?怎麼如此不公道?如此荒誕?這和他的前途可能有關係也可能沒關係,但是這些疑問使少年的內心變得很不安定。他懷疑父輩對他的很多教導,他要重新審視。曼海姆說,這是人生一個階段的特征。當青春期度過以後,當他們找到了一份比較體麵的工作以後,他們就走出了那個懸置的狀態。可能成了一個體麵的白領,過循規蹈矩的生活,思想不再像以前那麼瘋狂,那麼好懷疑。那一段歲月對他們有什麼用呢?那段精神狂飆期,拓寬了他們認知的視野。盡管以後會循規蹈矩,但那段精神上不安分的歲月,幫助他們吸收了很多異質性的知識營養,對他們一生好處莫大。但多數人一生隻懸置這一段時間。隻有少數人,很稀少的人,終生在精神上處於懸置狀態,不太是滋味,但沒辦法。這一小撮人是怪物,我們稱之為“知識分子”。很不幸,敝人就是這一小撮怪物中的一員。終生處於這樣一種懸置狀態,很難踏實地依附在某個觀念之上,和它結成一體,虔誠地篤信某種觀念,終生不渝。那麼對於我們這樣的人,生活的最佳地點在哪兒?最好的社區在哪兒?就在這裏。為什麼?我們置身在社會的任何其他角落,人家會說我們有病:這事和你利益不相幹,你這麼興奮幹什麼?你關心這些事情做甚?對於我們,隻有此地才是最好的場所。為什麼呢?因為,在座的諸位精神上同樣處於懸置狀態。上天賦予你們這段時期,你們不太容易相信,願意重新思考一些事情。我們是一些怪物,終生這樣。我們把我們的一生放這裏,跟你們的一個時段相契合。你們走了,你們日後變得越來越安分。又來了一撥不安分的新生,年齡使然。這樣,一個不安分的老少年跟一群不安分的少年湊到一塊兒了。你們成了我的保護帶,在這兒我不會遭到恥笑,被懷疑有精神病:怎麼老大不小了,總關心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這裏不會,不但不會遭到恥笑,偶爾還能贏得一些掌聲,實在令我亢奮不已。我到這兒來,不是工作,到這兒來像遊戲一樣高興。

同學們根據學曆的不同、年齡的不同,分為三段: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為什麼說今天特別高興呢?碩博們,隨年齡的增長,城府越來越深,童言無忌在他們身上消磨得越來越厲害,求知的天真也貶值得很厲害。我聽說,美國很多大牌教授,最願意給本科生上課。現在從教委到我校都在提倡教授給本科生上課。像我這樣的人不用提倡,我高興來上課。我非常理解國外那些大牌教授為什麼特別願意給本科生上課。你們身上帶著一種天賦,這段年齡求知欲最旺盛,最富懷疑精神,這段年齡最沒有禁區,勇於指著老師鼻子去爭論,還沒學會客套。

以上是我的開場白。我為到這兒來在本科生的課堂裏講課而高興。這不是客套話,我高興的緣由可能和別的老師不完全一樣,我為自己做了一個特別的論證。

下麵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北京市出生的,但祖籍不是這兒,祖籍已經不可考了。因為祖父很小就父母雙亡,隻知道其父母從山東來到東北,具體的籍貫不清楚。祖父幼年在東北盲流。我1950年出生,在本市念小學念中學,念到初中三年級的時候遭遇“文化大革命”,在學校又滯留了兩年,共度過了五年,卻隻是初中畢業。以後去黑龍江農場,1968年去,1977年回來。後考學,讀過三所學校,獲得過兩個學位。1977年高考,考上首都師範大學曆史係。讀了一年半,中途考研究生,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世界宗教係,獲哲學碩士。畢業後開始幹社會學。中途又出國一趟,去美國丹佛大學讀了一年半。學校給我的是博士獎學金,讀了一半我不想讀了,學校給了我一個碩士學位,這是1985、1986兩年的事。從事社會學以來,待過四個單位,北京社科院社會學所、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係,最後是北京大學社會學係。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遊擊隊員。北大是不是我最後的歸宿呢?人算不如天算。反正我的血管裏流動的是一個老遊擊隊員的血液。

為什麼要講這門課?打聽了一下,我們係沒有這門課。而我在人大講過這門課。人大除我以外,也沒有人講這門課。我認為這門課非常之必要。我覺得大學,特別是文科的大學,主要教同學們三樣東西:讀書,思考,寫作。當然除此之外,理工科還要學習做實驗。我們還要學習搞社會調查。但是不管任何院係,這三件事大約是最大的三件事。這三樣東西當然有各自的獨立性,但是應該說,論文的寫作是最綜合的。也就是說,論文水準的高下實際上也能夠折射出你的書讀得怎麼樣,也能夠反映出你的思考怎麼樣,有沒有深度,有沒有獨到的地方。換句話說,如果把寫論文抓好了,其他兩項也會提高的。反過來說呢,如果書讀得不好,書讀得不多,思考得不深入,那論文也寫不好的。這是互為因果、相輔相成的事情。我在人大講這門課的時候,沒講這麼長。一個學分,16節課,我講8次。我原本還想這麼講,但我校在這方麵規定得比較死板。最短的課程就是一周兩節,16周32節課,那就擴大吧。擴大以後,其實題目就變了。我說文科學生學三件事嘛。我這門課以講寫論文為主,除此之外,還想談談怎麼讀書,怎麼思考。所以,課程題目也變換一下:“論文與治學”。我們這一學期的課,是8+8。我要講8周16節課。然後你們每人報一個論文題目。我們用其餘的時間,將每個同學的題目討論一遍。

那麼下麵我們就進入第一講:學習社會學有什麼用?

一、喜歡和有用

首先講這樣一對概念:喜歡和有用。喜歡和有用是不同的,為什麼可以放在一塊兒說,是因為喜歡和有用與一件東西結合到一起了。什麼東西?喜歡和有用往往可以成為某種行為的動力。你為什麼這麼努力學習?可能是因為你喜歡。也可能是你覺得它對你找個飯碗有用,這是小而言之;大而言之,你覺得學這個東西可以經世濟民,你有很大的抱負。喜歡和有用實際上差別很大。大到什麼程度呢?大到一個人特別喜歡幹一件事情的話,會變得很盲目,有用沒用這事我也要幹,有用沒用這書我也要讀。一個特別喜歡的人絕對不管這事是有用沒用的。我經常嘲笑那些電視台的記者們,他們在采訪中常會問人家: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這件事?這話不通,不能這麼問,喜歡是沒有為什麼的。這麼問實際上是接近於一種愚昧。就像我問你:聽說你挺喜歡吃蘋果的,為什麼喜歡吃蘋果?我怎麼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吃蘋果?我身不由己。對不對啊?我就是愛吃蘋果,沒辦法啊。就像你問一個小夥子,你怎麼老愛看人家漂亮姑娘啊,為什麼?我怎麼知道為什麼?癡迷一件事情,是沒有為什麼可問的。你想想是不是這樣的道理?相反,你怎樣得到蘋果,你怎樣源源不斷地擁有蘋果,這樣的事情是可以問的。而至於為什麼喜歡,說不清。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根本把握不了我自己。喜歡了某一種行動,喜歡了某本書,喜歡學習某項手藝,癡迷於某項手藝,這樣的人都容易陷入一個盲點,就是不打聽有沒有用。小孩就願意踢足球,踢足球有什麼用?不知道,那太理性了,沒想這個事。當你給他編織出一番道理,說有這個用處,你編織得不見得對。你說健身,他踢球當中骨折了。你看敝人這副樣子,我小時候就願意上跑道和人家去拚。遭遇困難時期,卻練中長跑,成了年級冠軍。實際上那時候還沒吃飽飯呢,鍛煉身體還不如不練呢。不練能比現在個兒高一些,能比現在身體更好一些。有些事你不是為了有用。大人告訴你有什麼什麼用,胡說八道,當事者做這件事不是因為有用,是因為喜好。不錯,我們可以深入地分析有什麼用處,可能是有用的。其實最願意執著地追問的人,或者是不喜歡的人,或者是局外人。局外人很冷靜。

咱們學社會學幹什麼呀?這問題問得很認真。這問題絕對要理論,他所以這麼執著地要問,可能是因為他不喜歡。因為不喜歡,發現了一個問題。喜歡的人不問。那我首先要跟你說的是,這件事如果有用,但是你不喜歡,那它對你不合適。我說的有用既包括經世濟民,又包括日後可以成為你的飯碗。假設學這個挺容易,日後還挺賺錢,但你仔細想想,如果你不喜歡,我勸你如果還有別的出路,去找一個你喜歡的,把那個作為你的飯碗,你做起來很愉快,也就容易做出點樣子來。相反,某個行當說起來還挺有用,可是自己想來想去還是不喜歡,能不幹盡量不幹。換句話說,喜歡才能做好,不喜歡就轉行吧,有行可轉,別在這兒委屈了。

喜歡還可不可以問有用沒用呢?當然可以。不能說盲目就好。什麼叫哲學?哲學就是明白學。老盲目行嗎?不行。你再喜歡,也可以理論理論這件事有沒有用。還是不喜歡的人幫助我們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問題。

二、社會學有什麼用

下麵談一談社會學有什麼用。毫無疑問,在座的各位日後會分流,一批人日後會以社會學為飯碗,另一批人日後會告別社會學。這兩種人是什麼樣的比例呢?依學校的不同而有別。水準低一點的學校,可能學社會學的大批學生以後不會做社會學研究,會到政府機關、媒體、企業等等,五花八門。相反比較優秀的院校裏麵,社會學係的學生日後從事專業社會學研究的人的比重比較大。大到多少呢?我不知道。我想這個調查可以作為一個本科生乃至碩士生論文的題目。誰能說得清楚?沒有幾個人說得清楚。搞清楚這事實有沒有意義?有沒有價值?怎麼沒有意義,絕對有意義。搞清楚並不難。比如說,搞清我校從辦社會學係以來,各屆本科生、碩士生的流向,多少人幹社會學,多少人不幹社會學了,不幹社會學裏麵還有哪些分流。其實除了社會學以外,別的學科也一樣,學這玩意兒不見得幹這玩意兒。這些都是尚未搞清楚的基礎事實,絕對值得做一個調查,做一篇論文的。這是一個小話題,關於選題的一個小話題。

我們接著說。兩種人關於有用沒用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一樣的。對於以後還要幹社會學的人,社會學有沒有用,這實際上等於在問這樣一個問題:這項工作對社會有什麼用?這項工作如何經世濟民?對另外一部分人呢?他們四年學業結束後,可能進政府,可能進媒體,可能進企業。對這些人來說,這四年,要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反正上了賊船。對他們來說,學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這對日後幹別的工作、對增長工作能力有什麼幫助呢?對日後找一個非社會學的飯碗,有什麼幫助啊?這些是我要給你解答的。也就是說,我們把前麵那個有用沒用的問題轉化成兩個問題:一個是,社會學對社會有什麼用處?另一個是,學習社會學對扮演別的社會角色,比如企業家、官員、新聞人,有什麼幫助?

我想說,學習社會學是在學習一種思考方式,分析問題的方法。我前麵說過,曼海姆說傳統社會的基本特征是確信,近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征是懷疑精神,而且這個基本特征越來越突出,不確信了,和傳統社會告別了。為什麼傳統社會發育出了這樣一種特征?因為那個社會是個靜態的社會,變遷很小。在一個變遷很小的社會裏麵,父輩的經驗大致上說可以指導你的生活,因為你所生活的社會和你的父輩生活的社會沒什麼大的變化,沒什麼大的差別。就像一台戲,戲詞不變,演員越老戲詞越熟。戲詞老變,老演員就沒什麼優勢可言。

有句俗語早就走入學術界了,特別是經濟學家很愛說:“陽光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句話放在傳統社會裏麵正確的程度更大一些,放在近現代社會裏麵,就不再是這麼回事了。我們在陽光底下越來越遭遇到一些新鮮事,真的是太新鮮了,比如說同性戀可以結婚。同性戀也不是什麼陽光底下的新鮮事,以前就有。有人說這是一種生理現象,但是過去同性戀不可以結婚的吧?可能再過不久就克隆出我們的兄弟姐妹來了。這是新鮮事吧?絕對是。同學們動腦筋想一想,能想出一些新鮮程度非常大的事情。陽光底下有新鮮事。正因為陽光底下有新鮮事,所以呢,傳統社會中父輩的一些教導不能完全地指導我們的生活。於是我們不得不對他們的教導產生懷疑,不是他們的教導錯了,而是社會變了。劇變的社會導致人們的思想方式、價值觀念發生變化。

社會學捕捉和認識這種變化,強化了一個概念叫反思。反思是現代社會的特征,現代社會為什麼要反思呢?現代社會為什麼不能牢記一些教條,在其指導下去生活呢?因為父輩的很多教條指導不了我們今天的生活。而我們自己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在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不知道該怎麼走。那麼怎麼辦呢?走幾步回頭看一下,反思一下走對了沒有。要是走錯了趕緊換路。我們不得不往前邁三步回頭張望一下,再盤算盤算,乃至坐下來討論討論:走對了沒走對?這就是反思。反思是因為沒有現成道路可走了。要是有現成道路可走,是不要反思的,反思幹什麼?也沒有太多可討論的。有太多可討論的是因為有疑問,社會劇變造成了太大的疑問,這些疑問從祖宗的書裏找不到解答。所以現代社會的劇變產生了反思,產生了討論。討論非常必要。我寫過一篇雜文《為爭論辯護——駁王蒙“不爭論的智慧”》。我這個雜文寫出來以後,好多老朋友,很久不聯係了,打來電話,說寫得好。有興趣的同學可以找這篇文章讀讀。討論是必要的,為什麼是必要的?說到根本,這個社會沒有一個定論告訴我們前麵的路該怎麼走。我們不得不張望、徘徊、議論,乃至爭吵。

社會學是一門幫助我們解釋周圍的事情的學問。馬克思說過一句名言: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這句名言,且不說後一半,後一半是馬克思的一種雄心和抱負,其實前一半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哲學家的任務是解釋世界,社會學家的工作同樣是解釋世界,解釋這個社會。古典時期,哲學是萬流歸宗、包打天下的。哲學家通通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但是到了近代,學科劃分越來越細。我們社會學家特別要解釋一些社會問題,而像思維這些東西,就已經不是我們的專長,可能是哲學家、心理學家的事情了。腦子裏有很強的實用主義觀念的人,特別明白建設這個世界,改造這個世界。他們不大明白解釋有什麼用處。我不是說我要給大家解釋一下社會學有什麼用處嗎?我說社會學的一個用處就是解釋這個社會。解釋這個社會有什麼用啊?你要說解釋有什麼用,你應該先了解人類精神世界的特征。我要告訴你,人是需要對周圍這些事情進行解釋的。人要是對周圍的事情絲毫不做出解釋,會精神分裂的。聳人聽聞吧?不至於精神分裂吧?差別隻是程度,一點解釋都不要是不可能的。你絕對要求很多解釋,這些解釋能夠使外部社會在你的腦子裏有了秩序,不再是混沌的。外部世界,無論是自然環境還是人際關係,如果在你的腦子裏是混沌的,你非精神分裂不可。你一定要做出一定的解釋。如果這個人有哲學家的癖好,他需要的解釋就太多了。而那些和哲學距離非常遙遠的人、非常務實的人也不是一點解釋不要。我給大家舉一個例子來說明需要解釋。我們去醫院看病,大夫用聽診器聽、量體溫、化驗,然後再寫方子開藥,拿藥之前,你多半還要問大夫:我怎麼了?你問什麼?吃藥就是了。提問不就是讓大夫給解釋解釋嗎?你聽他解釋幹什麼呀?解釋能治你的病嗎?解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你治病。因為要是沒有這個解釋,你不安心,你要弄個明白。你覺得弄明白了,才不枉做了一個21世紀的人。我這麼高學曆,怎麼看了病以後什麼都不知道就走了?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也沒什麼。但是不成,你還很執著地問人家,甚至大夫回答後,你還問:大夫,我還沒明白,您說的那個詞什麼意思啊?我們說很多好大夫——當然庸醫更多了——都懶得給你做這個解釋,不知道解釋對人是何等的重要,不懂得人性。人有病不是光靠吃藥的,還需要解釋。藥物和解釋一起,作用於你。這樣務實的一件事情——看病,你都要討得一個解釋。除此之外,你的一些社會遭遇,你受到不公正待遇,你遇上一個案子,有人坑害你,有人婚變,等等,遇到的很多很多的事情,人們都是要討得一份解釋的,隻是程度不同罷了。也就是說人類有這種需求。我們說,有一種需求就會有一種供應。人們關於社會問題要討得解釋,誰是供應者啊?我們是幹這個專業的。批發還是零售,這兒都有。這裏提供大的解釋給你,這裏的解釋可以讓你高屋建瓴,這裏的解釋可以讓你醍醐灌頂,這裏專門幹這個的,這裏有深入的研究。你別去聽那些,那些人都是業餘愛好者,是江湖人,他們隻有三言兩語。我們這兒可以是從根到梢、從頭到尾地來給你解釋。有的時候,人們對很多社會問題、社會現象給出一些說法來了,那我們和他們的差別是什麼呢?我們是學院派,我們跟他們的差別是我們不光要給說法,我們的說法要有更多的根據,我們要提供一些更紮實、有根據的說法。

我們執著地給人家拿根據,執著到已經有學究氣了。我的開場白是個玩笑。日常生活還不至於這樣較真,但是我們是要拿出根據的。為什麼我來這裏講課特別高興?得說出一些道理來。你小時候參加中學入學考試,考算術,出一道應用題讓你算。你把數說對了給你分嗎?不給,要看你的計算過程,如何得到這個數,要有中間的過程。如果中間過程對了,最後一步算錯了,10分仍然給你七八分;把這個數蒙出來了,中間沒有論證,一分沒有。要學會論證。要有參照係,看待社會現象,要有很多參照係。比如說離婚問題,今年離婚率高還是低?何以見得?今年離婚率和20世紀70年代離婚率比,跟50年代離婚率比,跟美國離婚率比,跟韓國離婚率比,跟我們同血脈的台灣、香港的離婚率來比,這樣一比,不說別的話,你就獲得了一定的認識。就是說我們這些學科要教你去解釋周圍的事情,幫助別人提供解釋,還要有根據,有論證,還幫你建立很多參照係,去對照。我最終要說的是,對於一個日後不幹社會學專業的人來說,學這些東西也不失為一種收獲。你學了四年之後去幹別的,那裏的人大多數不是出自社會學,而你出自社會學,你吸收了一些和你日後主業並不直接相關的學科的知識。這些知識在你漫長的一生當中,可能有相當大的好處。

我們有一些同學可能會轉行,去學別的學科,或是不再做學問,做實際工作,很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因為每個人的性格是不一樣的,特長是不一樣的。每個人要認識自己。剛才我上課之前,和去年一個選了我課的本科生聊天,那是一個很出色的本科生。學那門課時,他是少數得分最高的人之一,一個藝術係的孩子。他四年級,他說他不想學這個學科,對這個學科毫無興趣。考大學就是誤會,他本來想學理科,但給老師勸到文科去了,最後進了藝術學院。很多人巴不得,求之不得,但他不願意學。我問,今後怎麼辦呀?不知道。我說你慢慢來吧,這事苦思苦想也想不出來,最好是隨著時間的過去,有一天不知不覺地豁然開朗了,看到了喜歡的東西。認識自己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情,要慢慢地認識自己。他很迷茫,下一步是工作還是保研,也不清楚。他說他可能上大西北去支教一年,然後回來再說吧。支教一年的經曆也可能讓他不知不覺地確定了自己的興趣愛好。認識自己是一件挺要緊的事,認識自己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認識自己,憑的不是智力,憑的是什麼東西?說不清楚。

學習社會學有什麼用?社會學是一門視野比較寬闊的學科。我們近現代社會的一大特征就是亞當·斯密所說的“分工”。分工越來越細致,到了畫地為牢、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它給我們帶來的收獲是很大的。亞當·斯密說要做一個扣針有多種分工,自然提高了效率。可是最終造成人們眼光的短淺,這個弊病也是很大的。而我們這個學科,遭遇這種病症的程度比較低。你學了幾年,是不是有這樣的體會?因為我們學科的特征是比較寬闊的,你進入社會生活後會術有專攻,但你在這個過程當中如果學得比較寬的話,其實是有好處的。我們有個刊物叫《社會學家茶座》,山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不知道你們看到沒有?我一個朋友王焱是這個雜誌的執行主編。他在最新一期上寫了發刊詞《曖昧的社會學》,社會學這個學科真的有這個特征。同樣是社會學研究者,做的工作可以說天差地別。比如說人民大學社會學係的潘綏銘教授做的研究跟我做的研究,表麵上看幾乎是兩個學科的。但是潘老師指導學生搞調查,自己的調查更不用說了,是一流的,非常深入。調查的本領是社會學的看家本事。這個學科裏麵有共性,一脈相傳。將潘老師的東西和別的優秀的經驗調查相比,你會看到有一種神似。在現代社會科學的學科當中,差異像社會學這麼大的,可能就是心理學了。除了心理學,我還想不出來一個學科能像社會學內部的差異這麼大。差異這麼大,可以說這個學科不成熟,姑且可以這麼說。但我同時也覺得差異大對於學科中人來說,不失為一種好處,沒有很大的約束。如果走到經濟學的程度,不上數學公式就別想評教授,因為根本就進入不了經濟學的核心刊物。我們學科的專業化沒這麼強,門檻沒那麼高。我們這個學科給我們的自由度非常大,給我們思想的自由度非常大,給我們作為一個思想家的自由度非常大。有些東西被機械地搞成數學公式,反正你唬別人唬不了我。我這個人是懸置的,終生懸置著,不太容易被忽悠。在美國,我跟經濟學中搞得不錯的華裔學者交流。我說,你們小菜做得挺精致的,但對於大問題,怎麼變得越來越淡漠了。他們無言以對,他們要應對美國學術界,要生存。於是學術走到那一步,非常之精致,非常之窄小。我們現在置身這樣的學科,而不是那樣一個學科,在相當程度上不失為一種福音。

對於今後不做社會學專業研究的同學,學習社會學有什麼用處?這個學科還教你做一些社會調查,這是看家的本領。這個本領今後可以服務於多種工作,因為現在這個社會對社會調查的需求越來越大,原因還是前麵說的,社會處於劇變中。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這是我們的家園,可是這裏麵發生的很多事情我們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可能你有興趣了解,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他們能掙多少錢?他們是怎麼生活的呀?他們在做著什麼樣的勾當?你不知道。所以,整個社會有一種旺盛的需求,搞明白我們社會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商家要搞明白,商家要做商情調查,商家對社會調查不是特別在行,統計學是一門學問。而統計學必須跟對社會有深刻理解的人結合,如果對社會沒有很深刻的理解,統計學連需要調查的條款都不知道。商家有這樣的需求,政府有這樣的需求。公民,媒體,都有這樣的需求。我們的媒體做的工作差得遠。原因之一就是,沒有大批的學過社會學的人才進入媒體,把社會調查搞得更像樣。所以說,日後你不做社會學的話,學這學科也還有這樣的用處。

三、學進去,就是改行也有收獲

你現在在這裏學習,以後當然可以改行,這不是什麼新鮮事。有很多觀念陳舊的人認為,學非所用,用非所學,非常不好。其實,你去統計一下發達社會,有很多人學了以後不做。學了以後不做,對該人的成才未必就沒有幫助。這是一個很複雜的不易分析的事情。但我想原因之一是,從不同的學科中學到了一些共同的東西。所謂共同的東西就是它教會了你讀書,教會了你思考,教會了你寫作。盡管讀的東西不太一樣,但是你讀書的能力強了。原來讀一本沒有學習過的很厚的書,要讀兩個月,後來讀一本沒有接觸過的書一個月就夠了。你讀書的能力提高了。你思考的能力也提高了,原來學這個,後來改行了,但是你的思考能力並沒有衰減。比如原來你是受物理學訓練的,後來搞化學了,假設你和另一個人一同進入化學領域,受過物理學訓練的這個人和沒有受過物理學也沒有受過化學訓練的人相比較,可能前者的優勢是很大的。為什麼優勢很大呢?因為所有學科的人不知不覺地鍛煉了一些共同的能力,閱讀、思考、寫作、實驗,盡管實驗跟實驗不一樣,但做過此一實驗然後再做彼一實驗,上手來得快一些。所以說,其實,有的時候,改行不是一件太要緊的事情。而這個代價,對於一個社會來說,是必然的。我們要認識人性,因為每一個個體認識自己的興趣是要有一個過程的,不是一上來就能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隻要是在一個有規模的人群裏,這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但代價不是很大,因為畢竟學了讀書、思考、寫作,乃至你學會了自己找書讀,像這樣的一些能力都是很要緊的。

四、為無用之學辯護

我要講的最後一個問題,就是講有用和沒用的關係。對一個太信奉實用主義價值觀的人來說,肯定認為我們的學科沒什麼用。認為學經濟,乃至於學廣告、學會計,更有用,或者學工程,那才是更有用的。所以有必要和大家一起來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我記得有一年“五四青年節”,好像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那時候我還不是北大的教師,北大學生會把我請來,參加一個座談會。我記得站出來一個學生,慷慨陳詞,說學校應該為社會服務,學校學的東西應該是直接服務於社會的,學的東西要有用處,我們有很多沒用的課程學它幹什麼?因此學校要改革。我有些聽不下去,就接著他發了言。我說,要是照著這個同學的話,清點一下北大,是不是好多院係應該撤掉呢?學梵文幹什麼?學考古幹什麼?算來算去,我們學校好多院校可以取締。好多你以為有用的院係,仔細看看,還是沒用,很多數學成果不知道怎麼應用,500年以後才能用上呢。數學學科今天的前沿成果,500年以後才能應用呢,做它幹什麼?我們的人民還沒吃好飯呢。這個同學提的,實際上是一個極大的問題。荒誕之處在於,在這個校園裏居然能提出這樣的問題,在這個校園裏這個問題居然沒解決。我們如果隻搞立竿見影的學問,我們的知識,我們整個的文化積累,將是何等的狹窄。我們上不了天,入不了地,不通古今,就知道眼下身前。我們大學是幹這個的嗎?大學不是幹這個的。所以說,最後一個觀點,有用沒用要和大家深說一下,進一步把前麵所講的東西總結一下。

諸位,科學研究的動力是什麼?科學家走入科學殿堂的動力是什麼?我說不是追求有用,乃至於不是為了經世濟民,是受他的好奇心驅使。他沒有辦法,隻有去從事這樣的工作,不然自己無法解脫。為什麼說不是為了有用?他不能告訴我們用處在什麼地方。還不像我,今天可能一定程度上告訴你社會學有什麼用了,你聽了以後,覺得還有一點道理。有些人牌頭比我大多了,成果比我高多了,你問他那些成果有什麼用啊?一問一個準,說不出來。你問愛因斯坦,相對論有什麼用?說不出來。你問陳景潤,哥德巴赫猜想有什麼用啊?說不出來。像這樣比較過硬的例子還不能幫你說明這個問題嗎?他們進入科學領域,不是為了有用,不是為了追求有用,是受興趣和好奇心所驅使。

是有用的東西對人類的用處大,還是無用的東西對人類用處大呢?你會說:老師,你這話有語病,無用的東西還怎麼有用?問題就在這兒呢!眼下無用的東西日後可能有大用。眼下有用的東西,對我們充其量是個小用。莊子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他說,你老說有用沒用,你腳下踩的一塊地方是對你最有用的地方,你把你腳下沒踩的地方都去掉,怎麼樣?你就像站在山頭上一樣,寸步難行了。如果我們把很多無用的知識都扔掉,我們就不能在這個世界上立足。

不久前去世的一位華裔大數學家陳省身,曾做過一個演講,非常生動。他在演講開場白中講,歐幾裏得在兩千多年前,提出這樣一個說法,說空間中隻存在著5種正多麵體,多一種也沒有,就這5種。大家知道這5種都是什麼樣的嗎?第一個是正四麵體,就是三角底麵;第二個是正六麵體,就是正方體;第三個是正八麵體,四麵的等邊三角形,上麵一個、下麵一個接在一塊兒;第四個是正十二麵體,五邊形組成的;最後一個呢,正二十麵體,20個三角形組成的。陳省身說,歐幾裏得在兩千多年前,就說有一種正二十麵體,可以給你畫出來,可以給你捏出來,你看,真漂亮。我看見這篇演講後,重溫了一下少年時代的幾何學習,拿紙在家裏拚成這5個正多麵體,現在還掛在我屋裏。陳省身說,在大自然當中,兩千年來一直沒有看到一個自然的,或者是礦物質的結晶,或者一種生物,它的形狀是正二十麵體。這意味著什麼呢?正二十麵體隻存在於人的思維當中,不存在於真實的自然界當中。但是到了兩千多年以後,我們終於在真實的世界裏麵看到了正二十麵體,這個真實的世界裏存在的這個正二十麵體和歐翁腦子裏、概念裏的那個正二十麵體遭遇了。至少我們就可以說,歐翁當年那個大腦裏構思出來的這個正二十麵體,未必對人類現實生活沒有用途,隻是長時間以來一直沒有派上用場。大家知道在真實的世界裏存在的這個正二十麵體是什麼東西嗎?SARS,一種病毒,這種病毒非常非常小,它就是一個正二十麵體。就是騷擾中國社會、令無數人病倒的那個SARS,它又有了一定的變異,冠狀正二十麵體,就是每一個麵上還長出了一個小的冠狀。前沿的數學成果,要在多少年後走向應用,造福於社會呢?通常是三五百年吧。有些幾乎永遠不能走入實用。這樣的例子很多,哥德巴赫猜想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造福於人類。那麼直接做這個事幹嗎呢?直接做這個事服務於科學係統,服務於數學係統,使數學寶庫裏麵的知識越來越豐富,數學體係越來越嚴整。但是這個武器暫時和大家的吃喝沒關係,乃至於和航天都沒關係,和我們最高級的一種應用沒關係。它太領先了。

反過來說,最實用的東西也意味著最常規的東西。一畝地多產幾斤糧食,多實用啊。中國有個水稻專家袁隆平,他培養的良種每畝產一千多斤,太偉大了。但是如果人類隻有農業文明,沒有任何別的文明形態,行嗎?換句話說,如果人類眼睛隻盯著農業,那就連農業自身都發展不了。農業自身的發展尚且依賴物理學、化學、生物學。所以說,實際上對我們最有用的東西對我們隻有小用處。我們開發了很多很多暫時看起來無用的東西,這些東西最後可能轉化成一個個副產品,這些副產品將極大地造福於人類。誰能否認文字的功效?文字原來是幹什麼的?文字原來是個很滑稽的東西。知識分子的前身是什麼?知識分子的前身是巫。什麼是巫呢?巫是搞預卜的。部落要打仗,打仗風險太大了。打不打呀?該不該打呀?你來給算一卦,於是在篝火邊上烤起了牛的肩胛骨,或龜甲,烤完以後看看那個裂紋,預言一下,然後把它記錄下來。記錄的那東西叫什麼呢?後來叫甲骨文。占卜有什麼用處?打勝仗和它有什麼關係啊?打勝仗不是取決於膂力過人嗎?不是取決於刀刃堅硬嗎?它不取決於這些侏儒。算卜有什麼用處?我們可以有把握地說,它是當時的無用之學,但又肯定不是一點用處沒有。馬林諾夫斯基告訴我們,當水手們遇到風浪的時候,巫術使大家信心倍增,從而有助於他們戰勝暴風雨。沒有信心,可能很早就潰敗了。所以你不能說巫術沒有用。同樣,占卜可以鼓舞士氣。已經占卜過了,我們是天命所在,這股勁兒便陡然增長。共產黨軍隊戰勝國民黨軍隊時,士氣沒有很大的作用嗎?士氣為何物?幾千年前,士氣很可能就被這個“天命所在”鼓舞了。你能說那事情都是胡說八道嗎?要過後來看,以往的意識形態都有荒誕之處,但在當時有實在的功能。下麵我要說的是,占卜過後,要煞有介事地記下一些符號。那些符號當時不過是服務於占卜的,但最後走出了一條康莊大道,變成了文字。可以說,文字產生於一種無用之學。如果當年的部落首領都是高度實用,那就沒有巫的出現,就沒有甲骨文,也就沒有日後的文字。文字出台時用處狹窄,後來才發揚光大。我如果精力和創造力還行的話,日後會努力寫一本專著,叫作《副產品》。如果沒這麼大創造力的話,日後會寫一篇長論文,或是做一次演講,講副產品。人類的文明很大程度上是“副產品”造就的,不是有直接用途的那些東西造就的。有些東西看起來沒有直接的用途,其演繹出來的副產品不得了。

我有很多例子來說明副產品。比如說中國四大發明之一,印刷術。最初的石碑,立起來幹嗎呀?為了以正視聽,減少口耳相傳的謬誤。立一個石碑,人們就不遠千裏跑來,記住碑文。但又擔心,告訴別人時口說無憑,他們不信怎麼辦?把這碑文拓下來。當初不是為了製作副本。是拓片啟發了人,哎喲,這東西還能印刷呢。於是有了雕版印刷。最後為人類文明做出重大貢獻的往往都是副產品,而不是產品,不是直接的目的。

我希望我的觀點,我的想法,能夠使一部分同學擺脫實用主義的價值觀。我相信在座的有些人,深深地陷入實用主義價值觀,一直以為學的東西虛了一點,不如學工程,蓋起大樓多實在啊。事實上,人類文化寶庫裏的大多數東西,沒有實際用處。沒有實際用處的東西要比有直接實際用處的東西的知識含量大得多。無用之學最後才有大用處。光看著糧食和土地不行。何況糧食就是再多,它是人類文明未來的方向嗎?那太小瞧人類了。我們可以從這裏舉一反三。

“非典”的時候我在人大做過一次演講,結束的時候說:我半生所學都是無用之學,我願意為無用之學論證,無用之學才有最大的用處。我說得太多了,大家提些問題,我希望看到我所說的本科生們的年齡優勢。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