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不樂意了,“是找舅舅還是看著我,你們說哪個更重要?”
底下人麵麵相覷一聲不吭,彼此看見對方臉上的為難。
少年人拍了拍手,揚眉吐氣道:“就這麼決定了,明日一早點上幾個親衛隨我出發”
“——找舅舅!”
“啾啾。”
窗外屋簷瓦片上湊來一對灰羽小鳥,唧唧啾啾的聲音吵醒了屋內睡著的人。
煩不勝煩。
裴令均費力掙脫那堪稱離譜的夢境,一睜眼,猛然被明亮的日光刺痛。
嘶。
一夜的汗水被體溫烘幹又粘膩在身上,裴令均忍著不適,踉蹌下床出門打水。
井水冰冷的洗刷過肌膚,炎炎夏日裏他終於清醒幾分,夢中那姑娘溫柔的照顧泡沫般散開,隨之而來的是肌膚上一陣陣麻木的戰栗。
春日早就過了,他又不是發情的牲畜。那姑娘才見了兩麵,夜裏夢中竟全是她。
裴令均長長吐出一口氣,他可能傷到了腦子。
藥莊的下人準點送來早膳,敲了兩聲門擱在外麵,裴令均沒應,揭開紗布血珈糊住的傷口,下意識去高幾上拿傷藥。
手掌囫圇在桌上摸了個遍,什麼都沒有。
他不信邪抬眼一看,高幾上空落落的,那兩瓶用過卻沒用完的傷藥竟不翼而飛了?
紗布連著血珈撕裂傷口,血珠成串的滾下來,弄臟了本來就不幹淨的中衣。
裴令均倒吸一口冷氣,拿紗布用力勒緊了傷口,腦海中頓時想起那個滿臉失望的女子——
“我還當你是死了,害我白高興一場。”
這屋子的主人是文家娘子,傷藥必然也是她拿走的。
明顯的敵意,卻又不至於要他的命。如此糾結的情感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身上。
裴令均按著傷口,回首二十五年來的歲月,從十八歲高中外任做官,再升至刑部辦案,最後領驍龍衛一職成為天子親信。
他走的每一步,都和文家娘子沒半文錢關係!
最多也隻是廣福寺的時候威脅了她,她倒是記仇。
不過有句話說得對,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如今他是重傷在身,還是個“通緝犯”,萬幸文娘子沒把他扔出去。
針對就針對一點吧,又不會丟了命。
囫圇吃過早膳,裴令均翻找出筆墨紙硯,正寫的出神,忽然抬頭,側耳聽見門外一丁點細微動靜,猛地將紙揉爛了丟進筆洗裏。
墨色從紙上暈開來,裴令均剛披上上衣。
“篤篤——你死了沒?”
裴令均好脾氣的開門,從善如流回答:“托文娘子的福,還沒死。”
文姝眼神淡淡從他臉上掃過去,越過他進了屋子。“你這傷也好的差不多了,該走了吧。”
“咳咳!”裴令均重咳兩聲,轉身虛掩上門,關門的功夫手用力按在側腰的傷口上,鮮血因外力作用呼呼冒出來,霎時洇透了紗布,痛意傳遍全身。
裴令均愣是一聲沒吭,虛弱道:“還請文娘子再收留我幾日,等這陣子風聲過了——”
“我這可不是善堂。”文姝坐在方才裴令均寫信時坐著的圓木椅上,對某人身上洇透的紗布熟視無睹,臉上帶著捉弄的笑意,“藥莊入不敷出的,養你這麼一個大活人也很有負擔。”
裴令均點頭,“那文娘子想如何?”在暨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驍龍衛大人、聖人身邊的心腹、寧遠侯府金尊玉貴的世子爺,如今正低聲下氣的同個姑娘說話。要是有相熟的人看見,絕對能驚掉下巴。
文姝等的就是這句話,狡黠的笑意飛揚到眼角,揚聲道:“含香,去拿一身幹淨的衣裳來,男人穿的!”
含香在屋外應了聲,不多時捧著衣裳過來。“莊上沒別的,隻有小廝樣式的。”
文姝瞅見灰褐色的粗布麻衣,帶著含香先出了門,不多時等裴令均出來,院內赫然多了兩三袋枯枝似的東西,鼓鼓囊囊的擱在地上。
“這是什麼?”
文姝瞧見他穿著小廝衣裳,鼻鋒高挺利落,刺目的日光照的他微微偏頭,肌膚在眼下那塊白的能反光,襯得那雙墨瞳更冷邃幽深,就算落得如此境地,也難掩那生來就高風亮節的矜貴氣。
人模狗樣。
文姝提唇,在心裏冷嗤一聲。
“這些是藥莊前幾日進的刺蒺藜,需得清洗幹淨摘出用藥。”含香好心答疑,末了話鋒一轉,“郎君白吃白喝住在藥莊上,總得做點什麼吧?”
那袋子裏全是長著密密麻麻小刺的刺蒺藜,裴令均心下了然,應了話就去打水。
文姝目光遠遠朝他看過去。
灰褐色的衣裳穿在身上勉強合身,青年肩背挺闊,就算往人堆裏一放,也是最耀眼的那個。
含香搬來圓木椅,放在院內的陰涼處,叫文姝坐下,也隨著文姝的視線看過去,青年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結實小臂,正在井口裏打水。
“姑娘,咱們為何要針對他?姑娘若是不喜歡,直接將人交給齊通判或知軍不就行了?”
見他打水過來,文姝立馬收回視線,懶懶靠在圓木椅裏,低聲說話:“此人身份不明,貿然將人交出去怕會惹禍上身,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消遣一二。”
含香跟在文姝身邊這麼久,可從未見她這麼作弄過誰,於是暗自豎了個大拇指,“姑娘高明。”
刺蒺藜之所以叫刺蒺藜,是因為刺滿全株。裴令均才下了手,猛地‘嘶’了聲,側眼瞧見指腹指節處多了兩三道淡紅的刺痕。
裴令均欲笑不笑的勾起唇角,抬眼悄悄往文姝那掃了一眼。
很顯然,這姑娘想作弄他,奈何姑娘家心思實在單純善良,這點手段連刑部地牢審犯人的毛毛雨都比不上。
日頭正曬的中午,院內正中央一人埋頭在刺蒺藜中間,多半個時辰過去,裴令均掌握出某種清洗的技巧,能最大程度上減少傷口。
隻不過洗完一袋子刺蒺藜,兩隻手上還是遍布傷痕。
他抽空往對麵陰涼片裏瞅了一眼,圓木椅上靠坐著個小娘子,鼻尖熱出了汗,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卻還時不時被意誌支配著瞟他一眼,活像個怕他偷懶的監工。
主仆倆困得出奇一致,含香打扇的速度越來越慢,慢騰騰的閉了眼,下一瞬,扇麵吧嗒砸在地上,圓倚上的姑娘瞬間被驚醒,“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