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宏傑哈哈大笑,舉著酒杯和江寒連幹三杯。
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滑下,陳宏傑坐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後,才長舒一口氣。
“過癮!”
“痛快!江寒,你小子就是痛快!”
陳宏傑一抹嘴,酒氣熏熏地說,“不像京城裏那些個龜孫子,說話辦事,拖拖拉拉,就像娘們一樣,屁大點事兒都能扯出一堆破事兒來!瞧著都他娘的惡心!”
江寒也跟著笑,端起酒杯又敬了陳宏傑一杯:“太傅說的是。京城裏這套彎彎繞繞,確實讓人頭疼。”
“何止頭疼,簡直能把人惡心死!”陳宏傑幾杯酒下肚,臉上明顯已經有了醉意,“就說你這事兒,五年血戰,多少將士命都搭進去了,換來的軍功,有些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想往自家扒拉!真他娘的不是東西!”
提到軍功,江寒的笑容淡了許多,眼神也沉了下來。
“邊疆......跟京城不一樣。”他低聲說,語氣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蒼涼,“京城的人,大概想不到邊疆是什麼樣兒吧。”
陳宏傑歎了口氣,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他是武將出身,雖然如今位居太傅,但心裏最放不下的還是那些浴血疆場的將士。
“五年啊......”他喃喃道,“我看著你的折子,看著每一次戰報......光是看看,都覺得刀子在心口上刮。”
江寒苦笑了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滿。他看著陳宏傑,眼神深邃得有些不像這個年齡的人。
“刀子刮......那算什麼。”江寒晃了晃酒杯,“太傅,你可知道,有時候仗打到最後,不是刀子刮,是命被碾碎了,連個囫圇屍體都湊不齊。”
這句話一出,屋子裏的氣氛陡然沉重起來。
燭光映襯著兩人臉上複雜的神情。
“那些年......咱們手底下的兵,哪個不是家裏頂梁柱?有年邁的爹娘,有年輕的媳婦,有嗷嗷待哺的孩子......”
江寒的聲音壓得很低,低到如果不是陳宏傑仔細去聽,那根本都聽不見,“上了戰場,就沒想過能活著回來。唯一的念想,就是多殺幾個敵人,讓家裏的老小能多喘口氣。他們天真的以為,隻要自己為國捐軀了,朝廷,就會為他們贍養家裏的爹娘,善待他們的子女......”
是啊。
這些人想的都很簡單。
可除了這些,他們還能怎麼想呢?
想自己死了後,爹娘妻兒流落街頭麼?
這樣的話,還沒衝鋒,那股子氣就邪了大半,還拿什麼跟敵軍拚?
陳宏傑沉默了,猛地一拍桌子,發出一聲悶響:“他們憑什麼!”
聽著江寒的話,陳宏傑感覺自己的一整顆心臟都被捏緊了,讓他喘不過來氣。
“是啊,憑什麼?”
江寒並沒有什麼過激匪反應,反而是自嘲地笑了笑,“憑他們生在京城,憑他們有個好爹?邊疆的血,流到最後,也隻換來京城幾句輕飄飄的談資,有時候......真的挺不值的。”
“張軍、王岩、劉大壯、甄可......還有王二麻子、李鐵牛、趙狗蛋......太多了,五年啊,人名都快記不清了。”
他緩緩地說,每說出一個名字,心頭就沉重一分,“他們答應過要活著回去,給媳婦帶邊疆的土特產,給孩子買糖葫蘆,給爹娘蓋新房......可他們都食言了。”
“那年冬天,大雪封山,咱們被困在雁門關外,敵軍像潮水一樣壓過來。咱們拚了命守,守到最後,身邊能站著的,就剩下了五百號人。”
江寒的眼神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
“王岩背上插著兩支箭,還死死地抱住敵人的腿,讓咱們撤退。他衝我喊,‘江哥,別管我,老子死也拖兩個墊背的!’我那時候想回頭,可他衝我吼‘滾!老子不需要你替我收屍!給老子活著回去!”
江寒說到這裏,聲音哽咽了一下,仰頭將酒杯裏的酒倒進嘴裏,砸巴了一下嘴,突然覺得這酒有些苦澀。
跟生活一樣苦。
“劉大壯更慘......那場仗,他被敵人的馬踩碎了胸膛,腸子都流出來了......可他因為怕影響士氣,愣是沒吭一聲。”
江寒的眼眶開始泛紅,“我過去想給他個痛快,他抓著我的手,跟我說,‘江......江哥......回去替我......替我看看我剛出生的閨女......她還沒見過爹長啥樣兒呢......’說完,他就斷氣了。眼睛都沒閉上。”
“太多了......太多了......”
“有些時候,仗打完了,清點人數,發現少了一半......去找屍體,找到的隻是一堆碎肉和斷骨,根本分不清是誰的。最後隻能隨便挖個坑,把所有殘肢斷臂埋在一起......回去隻能立個衣冠塚,上麵刻個名字,屍骨卻不能埋在下麵......”
京城繁華的夜色,在他們眼中變得模糊不清。
那些在邊疆犧牲的同袍,他們的鮮活麵容、他們的血肉模糊,此刻清晰地浮現在江寒眼前。
陳宏傑聽著江寒的敘述,眼圈也漸漸泛紅。
“回京城......看到他們的衣冠塚......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說道這裏,江寒的聲音已經變得麻木,“他們的名字寫在碑上,可他們的身體,他們的魂兒......還留在邊疆的雪地裏,風沙裏......”
說著說著,眼淚順著江寒的臉頰滑落。
陳宏傑也側過頭,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
“真特奶奶的無趣。京城,真特奶奶的無趣!”
陳宏傑聲音很小的罵了一句,隨後臉上的表情又很快變得泄氣。
哪怕他是太傅,在麵對一些事情的時候,也無法做到隨心所欲,也無法做到絕對的公平。
到了陳宏傑這個年齡,他已經見過太多的不平事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啊,你再厲害,總不能與朝廷,與所有人為敵吧。
江寒看著陳宏傑臉上的表情,似乎是猜到了後者在想些什麼,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落寞了,整個人沉默了下來。
猛的抬頭,一口將杯中酒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