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囡囡起來下樓時,陽光正從廚房的落地窗照進來,餐桌正中央青花瓷花器裏的一大束橘黃色的玫瑰在光照底下閃閃發亮。旁邊有兩個橢長形的白瓷盤,一盤裏頭放著加州甜橙、韓國水梨和黃底綠芝麻點點的富士蘋果;另一盤裏放著燒餅、煎自製培根和嫩炒蛋,一個圓墩墩的蜜色馬克杯裏裝著熱騰騰的豆漿。囡囡把培根和炒蛋塞到燒餅裏,配著豆漿三兩口就吞完了,要起身往外走時,仍不見陳媛身影。
“媛?小媽?媛小媽——”
“來了。”
陳媛應著,從洗手間走了出來,合身剪裁的黑皮裙緊貼著腰身,外頭套了一件寬鬆的湖水綠絲衫,高跟鞋的細跟好像兩隻立著的鼓槌,有節奏的點敲著地麵。
“幹嗎呀!送我去上學,從烏漆嬤黑的車庫上車,到學校門口放我下來,再回來烏漆嬤黑的車庫。幹嗎穿成妖精!”囡囡搖著頭跟在後麵。
“今天有事,送完你要去見人!”
“奇怪的人!你平常的時候,去健身房啊去走路啊,隨便穿著的衣服也都比這個強。”
“好啦。未來的大設計師。我知道服飾穿搭方麵你是專家,但是畢竟我以前是在大上海一等一的服飾出口公司上班,不穿得正式一點,還真走不出去。”
“哼!不聽拉倒!”囡囡鑽進副駕的位置。用力關上車門。係好安全帶後,忍不住把一雙瞳仁滑到眼角左邊,瞄了瞄陳媛。這張臉不是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唇羅馬雕塑似的西方美,而是小鼻子小眼睛骨肉勻稱的東方美,或許是臉盤太小了,沒地方放皺紋;而且就算放了,這張臉上的皺紋也成比例地比常人更細更小,也更不容易察覺。她倆一起出門的時候,總有人把她們當作姐妹。加上囡囡承接自外公的武將身型,腰圓體闊,肩豐背厚,不管是正麵還是側麵,怎麼看都是陳媛的兩倍寬,因此被誤作姐姐的時候也不在少。
小媽喜歡貴氣老氣的穿搭,那就由她去唄。想到這裏,剛要把頭轉回來,陳媛腦後方往上卷翹的發尾卻像小鉤子似的,把她的臉又勾了回去。陳媛身上除了閃亮的絲料,還有動物的毛皮之外,還有一樣讓囡囡受不了的,就是發尾外翻的Bouffant頭。
囡囡就是太不理解這個發型了!要不,就像少女掛麵,齊刷刷一路直到底,清純可愛;要不索性燙卷了,就像班上身高六米多的黑人女孩,頂著滿頭蝸牛也不賴,這算什麼呢?一半直,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大半直,偏偏到尾巴那裏突然虯起了半個圓圈,好像滿頭頂著倒掛的問號,而且是柿子色的。
“要去見誰啊?”
“地產中介。”
這下換囡囡虯起身子來了。“幹嗎見地產中介?”
囡囡無意間提高了音量。陳媛總是好像一隻容易受驚嚇的兔子,囡囡聲音一大,她就把全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眼光飄來飄去地聚不了焦,她用力晃了晃頭,把滿頭問號蕩千秋似的往後蕩了蕩,說道:“討厭!剛剛急著出門,一手慕斯壓多了,太卷了。我約了地產中介,想去附近看幾處房子。”
“為什麼現在找房子?不是說,等我大學確定在哪裏念,再決定買在哪裏的?還說,若去了倫敦,就買在LAX機場附近?”
“等不得。”
“為什麼呀?不就還剩幾個月了?”
“昨晚告訴過你啦,就是因為那棵酪梨樹。”
“昨晚你上來是在說那個?我以為是你平常說的種樹種花之類的事。酪梨樹礙著你什麼事了?”
“你小孩子家的,不知道,那個靠房子太近了。”
“這都說了幾百年了。你頭一回去看屋的時候,就說了。每次還不是都說說就算了。我不想現在搬家。不要說縫紉機、鎖邊機重死個人了,還有好多的設計圖稿。”囡囡每次設計一款新衣服,都喜歡用厚紙板留一比一的原樣設計稿,打洞穿繩一套一組掛在衣架上,晃晃蕩蕩好像一具紙板骷髏。衣帽間四麵牆,有一側是玻璃拉門,剩下的可掛衣服的三麵牆壁,骷髏占了兩麵,她自己真正的衣服全數都擠在剩下的一側牆麵上。
“我也不想搬,位在帕薩蒂納老城區的黃金地段,左手出去有美食,右手出去有球場,”就在說話的當時,突然一群散步的藍孔雀經過馬路中間,它們昂著首、挺著胸,拖著搖曳生姿的長尾巴,好像中世紀的法國宮廷仕女。“還有優雅的藍孔雀。打從第一回來看屋子,我就喜歡上了。小樓月租四八八八,我眼睛也沒眨一下,當場就開了兩個月的現金票。”
“是呀。我六年前先住在寄宿家庭,兩年後你過來,我們就搬來這裏,也住三年多了,都不曾有什麼事。哪會這幾個月就出事?”
“我過去也是這麼想的。可是我早兩天去采玫瑰的時候,發現玫瑰園角落的一塊踩腳石都被樹根頂得翹起來了。玫瑰那一頭還離樹幹算遠的。我們住的小白樓幾乎近在樹冠的中心位置。我在想,是不是房子的根基都已經被樹根抬起來,整個架空了我們都未必知道哪!啊呀,愁得我整晚都沒睡。”
囡囡輕輕哼了一聲,頭發那麼卷,就知道她有心事,哪是一手慕斯壓多了。“現在已經二月中了,再兩個月,至多不超過三個月,倫敦設計學院就會有消息的,再看?”
陳媛爭紅了臉。“不行。我答應過你老爸要好好照顧你的,怎麼能讓你繼續住在危險的房屋裏?”
有隻掉隊的小孔雀晃晃蕩蕩地走上路來,小媽腳下一個急刹車,囡囡覺得安全帶一陣緊,大喊:“你今天怎麼回事啊!”再看陳媛,隻見她自己也被嚇得不輕,腦後方的頭發都呼的一下被甩到了前額,好像站在懸崖邊上的問號:問號的頭已經仰翻到懸崖底下,腳卻死死巴在頭殼山上。這副樣子讓囡囡忍不住心中好笑。這Bouffant頭的精髓大概就在這兒了,再怎麼甩來甩去、丟來丟去,就算問號的頭都滑到懸崖底下了,腳也死死巴在她頭上,決不放手。
據說,這發型出現在陳媛頭上,很有一段時間了。當時,她還是一個剛進大公司的小實習生。有一回老爸去錦城談一筆價值十億的大生意,去了之後才發現竟然把整摞文件忘在辦公室的桌子上了。老爸點名,讓剛來公司實習的小助理搭最早的班機人肉快遞過去。
有一回喝了兩杯小酒之後,小媽也支支吾吾提到了人肉快遞的事。她說,收到老總要她快遞文件的指令時,她十分緊張。那時的她總穿著洗得發白的破舊牛仔褲、素色襯衫,頭頂著清湯掛麵。別說進入正式的場合,就連平常去辦公室上班,也與辦公室裏其他上海灘上的OL相形失色。情急之下的她,抓了一個公司裏的時尚設計師,請教如何在短短兩三個小時內,可以讓自己顯得成熟優雅。
設計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搖著頭說,這和讓一粒又硬又澀的青桃子在兩三個小時之內變成一粒鬆軟芳香的水蜜桃一樣困難。不過,她說,或許有一條快捷方式,不妨試試。那就是去大上海最貴的發廊,當時上海電視台的女主播、影視明星都是他們的座上客。他們不管你原本的長相氣質,單單僅靠一百分的發型,讓你的第二張臉俏麗出眾。而那裏的頭牌美發師給尚處在少女尾巴階段的媛小媽吹整的就是發尾外翻的Bouffant頭。此後,這個女人就抱著這款發型再也沒放手。
囡囡想象著十二年前,身旁的女子頂著新發型出現在成都機場大廳,見到等在門口的老總,激動得嬌小的頭顱微微顫抖,而滿頭倒懸的問號,仿佛在顫巍巍膽怯怯地問道:“老總,小實習這回可算是雪中送炭?”
對麵那位年過半百、素居高位、矜持且謹慎的初老男人,看到了謙卑又激情且微微抖索的小問號們,忍不住頻頻點頭,仿佛有多少個問號,他就該點多少回頭似的,用動作無聲地回答道:“當然算,當然算。大雪之中的一盆熱炭火啊!老身隻望從今往後,有一盆熱炭火日日夜夜溫暖我的冰雪人生。”
後來的事,也不用別人支支吾吾地說了,用想也猜得到,一切都是順理成章!囡囡轉頭,看著右手的車窗外頭。那一年囡囡十歲,媽媽過世是一年後的事。此後再一年,女人來到了洛杉磯,成了她的陪讀媽媽。
女人的身份不時變化:深得老爸信任的特助,媽媽喪禮上的接待,洛杉磯的陪讀母親,不變的是發尾外翻的Bouffant頭,以及熟柿子般的鮮亮發色。當然每日裏垂在問號下頭的半圓卷度也略有不同:主人心情愉悅的時候,那些問號就舒展一點平緩一點,好像雖然對生活有一點小疑問,但是找不出答案也無傷大體;而主人緊張的時候,那些問號就更硬更卷,每一個都像一隻桀驁不馴的蝸牛,無聲的質問著:你說啊!你倒是說說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照囡囡的猜想,頭一回飛成都單獨與老爸見麵時的問號是第一種,雖然緊張羞怯,但是問題不是太大的,老爸的答案她心裏其實是預先知道的,那些問號好像緩緩的水波,柔柔地試探著;那麼見老爸最後一眼的時候,顯然就是後一種。囡囡還記得,那天還有一位素顏的麗人也在場,麵對平躺在下方的老爸和直立於對麵的哭泣麗人,小媽用力咬著嘴唇,任眼淚不爭氣的流淌,怒火充斥到每一綹頭發裏,倔強的蝸牛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地巴了一頭。
想到這兒,囡囡覺得鼻頭一陣酸癢,她在臉上胡亂地揉了揉。眼前的母女真是謎一樣的存在:想到過世的媽媽,囡囡覺得媛小媽是鳩占鵲巢,霸占了原本屬於媽一切;想到過世的爸爸以及這個女人對爸爸的深情——她插的黃色玫瑰是老爸的最愛,她醃的自製培根是老爸逢飯必配之醃篤鮮的主要食料,就連囡囡的名字“Nan Nan ” ,女人也總順著老爸的江浙口音叫成“Nu Nu”,還有她對自己愛屋及烏式的百般寵溺,又覺得這個女人叫逝去的母愛鵲返鸞回。
想到前一層,囡囡恨不能把這個女人推得愈遠愈好,最好讓她同她頭頂的倒懸問號一起通通掉到懸崖底下去;想到後一層,囡囡又恨不能把這個女人拉得愈近愈好,恨不能攬到懷裏,撫順了她滿頭的蝸牛,叫女人同她頭頂柔和的問號一樣,一生都順順服服,波紋不興。
囡囡胡亂地想著,下意識伸手捏了陳媛右耳後的一小束頭發,在食指尖上繞了一下,由著頭發哧溜一下,溜出她的手指。“有那麼危險嗎?你聽過哪個新聞,有哪個國家的房子是一夜之間被樹根抬起來然後就垮掉的?我也不能說你是無知的家庭主婦,你在外頭這裏上課那裏上課的,都比我一個高中生還要忙了。學了這麼多,你也有點常識好不好。”
“我先前也是這麼想的。後來,看到玫瑰園石頭翹起來之後,我還做了一個夢,夢境真的就是風水上所謂的‘大樹枕屋’。夢裏的我緊張得氣都喘不上來了,然後屋子嘩的一聲整個地塌了,把你壓在底下。”陳媛連續大聲地呸了三次。“好啦。說出來就不會變真的。”
“我不曉得小媽還精通命理。儂也拎拎清啊,這裏是美國,不信那些歪門邪道的。”
“我答應過你老爸。雖然這話外人聽著好笑,一個先前是小三,扶正不久後就被小三的人,也說得出口。但確實是,你老爸聽見我說會對你視如己出之後,在我懷裏咽下的最後一口氣。今日就算那些夢啊,風水啊,都是一些胡說八道,我們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我現在不想搬。我就是不搬。”囡囡心裏喜歡那個酪梨樹,晚上的時候,寬大的葉影透過窗戶落在她的身上、被子上,微風輕動,那些影子忽明忽暗,時聚時散,晃著她的眼睛,把她晃入夢鄉。在半睡半醒之間,她恍然覺得另一個世界的母親就隱身在月光和葉影之間,默默地關注著她,有時候變成風,吹拂著她的臉;有時變成一個閃耀的光點,在她漸漸隆起的胸懷之間跳躍。
對囡囡來說,第一她不信什麼大樹枕屋的鬼話,其次,就算這鬼話有著經驗上正確的可能,她可是枕在樹影上睡的,她醒著時候,還時常摘了樹上的果子來吃,誰枕誰還未必可知哩。
“我知道你洋派,又科學又理性,那你也不能說‘我現在不想不搬我就不搬’這種話啊!你也得說出一個道理來,給我一個科學的理由吧。”
“那還不簡單。一萬個也說得出來。就拿上學這件事來說,這裏位於私立高中和歐皇之間,靠兩邊都近。你開車送我可以,我自己走也行,從歐皇走回家,也是常有的。你自己說說看,你上回瑜伽課後,和呂校長,以及另外幾位太太一起聊天喝茶忘記時間,是不是我自己走回來的?”
“若因為這個,我盡量找在附近不就得了。隻是這裏也太熱門了。即便手上抱著大把現金,也未必就能馬上租到。不然,我等下順便拜訪一下你們呂校長,憑著郝家同她多年的關係,或許她可以幫忙找個願意上門來的老師,那就隻要靠私立高中一頭近就好。那個就容易多了。你放心吧。小媽會安頓好一切的。”
說到這裏,車子已經泊到了韋斯利私立教會高中的大門口。陳媛左手搭著方向盤,右手搭在副駕椅背上,目送著囡囡下車。
囡囡下車,反手關上車門時,剛好看到了這一幕,突然又想起了鳩占鵲巢來。她想,鳩大概就是這樣一種常把雙翅優雅晾開,在空中尋找獵物的掠食鳥類吧!為了證實她的設想,在往教室的路上,她摸出了手機,一邊走一邊-搜索了一下鳩到底長啥模樣,網上竟說,這裏的鳩本不是鳩鳥,而是杜鵑來著。什麼?她向來以為長著灰突突羽毛的鳩,竟是那個沒事就“布穀布穀”啼喚、催促農人耕作的善鳥兒?哎,還真是謎一樣的女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