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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心母女心
藍曉鹿

第一章 衣著雨露麻布料的女孩

二O二O,二月尾,位在洛杉磯東北角的衛星小城帕薩蒂納,已是日暖如春了。郝家母女租住的庭院位在一條寬闊的巷道上,兩側的木蘭整樹整樹的開出了花,一棵奶白一棵妃色,每有微風輕拂,便有一波新的香氣從打開的花苞散漫到空中。臨晚的時候,幾家院子自動澆灌係統的灑水頭陸續升將起來,從黑色噴水頭處延伸出細而長的透明弧線,弧線緩緩轉動,受了整天日照的每一棵植栽都有機會得到滋潤。

這個晚上,原本也是再尋常不過的。陳媛照例為母女倆弄了一桌子的菜,臨窗擺著的餐桌上再也放不下另外一個醬料小碟,才停了手,仰頭對著二樓設計房,叫囡囡下來用晚膳。

囡囡穿著一身雨露麻的衣褲,腳上趿拉著象牙白的毛拖鞋,無聲無息地下了樓,瞟了桌上一眼,淡淡地說:“怎麼又弄這麼一大桌。”

陳媛拉著她坐下來。“陰曆今日是正月的最後一天,還算小年尾哩。快點兒,趁熱吃吧!”囡囡像平常一樣,添了小半碗的飯,從每個碟子裏挑了一兩塊,就著小半碗的飯往嘴裏撥,一會兒便放下碗,說:“飽了。”

“這就飽了?”陳媛站起身來,“該死。我一早就打了酸梅汁給你開胃,剛剛還想著這桌上缺了什麼,原來是把它落在冷藏室啦。我這就去取了來。”

囡囡一邊說“不用啦”,一邊就要起身上樓去。陳媛帶著撒嬌的腔調,叫著:“Nu Nu !至少吃一點水果嘛!我今天和一群太太們去大棚子裏摘的草莓。我的老天,碧綠的葉子,鮮紅的果子,酸中帶甜甜中帶香,富太太們都開著玩笑說,這莓果呀簡直像極了愛情。”

囡囡這才又坐了下來。陳媛把一盒現摘草莓從冷藏裏拿出來,她便捏著鮮綠的蒂,咬著紅色果肉,漫不經心地說:“我們那裏今天來了一個修電腦的。”

“歐洲皇室設計?哇,你們呂校長這回破財了。聽說,那套軟件係統貴死人了,是她用柔似蜜黃金地段的店麵好幾個月的房租買下來的,現在還要再雇一個專人來維護。”

“你都不知道那套係統多好用。以前我們在紙上設計的時候,畫錯一筆要用橡皮擦擦半天,附近好的地方也擦掉了,那一區都要全部重來;調一個秋香綠不是偏黃就是偏暗,又耗去半天,軟件係統就不一樣啦,要什麼顏色就在色盤裏挑一個,不會有半點色度的誤差,畫錯了一鍵回到從前。”

“啊?若人生也有這麼一個鍵多好!一鍵回到 幾十年前。我是說,回到十八歲就好,也不用到那麼前。”陳媛笑道。“好啦,我不打岔,你接著說你的。接著說。”

囡囡白了她一眼,心想,這種人最討厭了,明明打了岔,嘴上還要說不打岔。“反正就是我們那兒來了一個新人。據說,他一來看到門口擺著的一個模特,就是這學期剛開學那會,不是有一晚我想了整夜都想不出來,然後早上一生氣,就把一捆紗布都纏在人台身上的那個。”

“我當然記得。我還說,年輕的女孩設計一個木乃伊似的東西,不吉利,硬讓你在‘木乃伊’的腰間掛上了七、八條中國傳統色的飄帶,好像是石綠、玄青、紫藤、銅金、緗黃、蓮粉,還有一個玉色吧。”

“對啦,就是那個。據說那個對時裝啊設計啊一點概念也沒有,隻會修電腦的呆子,竟還對著木乃伊讚不絕口。說什麼,他都快要愛上那具木乃伊了。”

“那是好事。我們畫畫專業的人常掛在嘴邊的,如果一幅畫隻有內行說好,那還隻是普通的好;如果一幅畫,連挑蔥賣菜捕魚捉蝦的也說好,那才是大好。看來,我們家囡囡進世界名校有望了。雖然,我一點不想你去倫敦,留在洛杉磯多好!咱母女倆現在過的日子啊,真的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什麼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這種古人的願望,跟站在時裝流行前緣的郝囡囡有個屁的關係。她隻知道,去倫敦藝術大學就讀是她高中三年的夢想。去年年底,她整晚整晚不睡覺,熬夜趕出了作品集,遞上了申請,現在就等學校通知了。是一償夙願,飛往倫敦,還是名落孫山,在洛杉磯隨便找一家設計學校來念,這一兩個月就要見分曉了。想到這一層,囡囡的眉頭不由得緊了起來,牽著整張臉的肌膚,好像冷包子上硬得戳人的折子。

陳媛看了囡囡一眼。“好啦,別繃著一張臉啦!雖然小媽私心希望你留在這裏,但還是祝福你願望達成夢想成真。哎,過來,小媽幫你鬆了辮子,按一按肩膀?”

“不要。這回真是非常飽了。”

說完,囡囡就起了身,拖著長及小腿肚的黝黑發辮,沿著原木樓梯上了二樓。一身雨露麻的衣褲如同打了散粉的臉,室內的光一照上去,就被全數吸納了,再無聲息;身後那條長而結實的獨尾辮卻不同,又粗又黑的發質加上一道壓著一道、一手緊過一手的編法,一度光照上去,能反射出兩度光出來,簡直好像一把黑鋥鋥的鈍刀。刀尾一閃,囡囡已成了二樓設計房霧麵玻璃內的一個灰影子。

自打生母過世後,囡囡就不曾讓人動過她的頭發,六年了,一刀未剪。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依著母親在時的樣子,從頭頂心起,順著頭流把頭發分成均勻的四股,左一右一,左二右二,你壓過來我碾過去地編織在一起。

外頭一陣流行高層次羽毛剪,一陣流行大波浪發尾卷,這四股麻花辮卻四季如斯,不曾有過絲毫改變。不管什麼時候,隻要把這個厚實的發辮拽在手心裏,囡囡就覺得舒心安心一百個放心。像這樣的晚上,一手握著結實的發辮,一手在白卡紙上隨意勾著細肩帶連身裙的線條,不同聊天群訊息進來的聲音如同熱鬧的雨點,叮叮咚咚,卻也絲毫不叫她覺得攪擾。

在陣陣均勻的訊息雨中,有個異常的聲音引起了囡囡的注意。這是條申請添加朋友的訊息,由網友“閨蜜”發來的。因為同在一個歐皇設計的大群裏,囡囡也沒多想,就按了確認。

那頭的“閨蜜”似乎很興奮,立即就在聊天窗口裏送來一個動態圖片表情,紅纓帽伏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囡囡忍不住莞爾:“這頭也磕得太猛了,搞得整個手機屏幕都微微顫抖起來。”

囡囡:“什麼事這麼開心?”

閨蜜:“我打聽到,您就是那位設計木乃伊的同學?”

囡囡:“嗯!怎麼了?”

閨蜜:“那家夥,一見醜斃了,二見酷斃了,三見,哇靠!崇拜死設計師了。簡直是個異常的人類啊。”

囡囡心下好笑,打出來的字卻是冷冷的:“有需要到崇拜的分兒上嗎?”

閨蜜:“啊呀,你不知道,這不就是我們計算機碼農的真實寫照嗎?全身上下都裹著像繃帶一樣的程序代碼,但是我們內心就像那木乃伊腰間的彩帶一樣色彩斑斕,有情有調⋯⋯”

囡囡:“你還做起文章來了!”

閨蜜:“當然啦。古往今來,古今中外,都一樣,知音難覓哪!”

囡囡心想,誰是你知音啊!找到一個撅著屁股放屁的小胖娃圖像,又覺得這個圖片表情大大的不雅,毀了她剛剛被粉的設計師形象,正在猶豫要不要傳出去的時候,霧麵玻璃上傳來輕輕的扣擊聲。

通常晚上這個時間點,陳媛會把囡囡明日要穿的衣服放在設計房的外頭。別看母女倆租的屋子室內使用麵積近三千平方英尺,卻隻有兩個房間,一層樓一間,每個房間都配備整套幹濕分離的衛浴,附設的衣帽間足有尋常的正屋一般大小。二樓的房間更大一點,除了一樓房間上方的空間之外,廚房客廳的位置也被納入了房間當中。在這部分多出來的空間裏,一個角落立著一個標準人台,臨窗的一側並列放了一台專業用的縫紉機和一個熨衣架。另一個角落放著蒸汽熨鬥。除了下樓吃飯,囡囡大多的時間都窩在這間設計房裏。

陳媛每日上來兩回,早上囡囡上學後,她上來整理小丫頭的屋子;晚上把洗得幹淨烘得蓬鬆溫暖的換洗衣物送上來。然後照例嘀咕一些“小姑娘家的,身上得有點顏色才好,別老是穿得跟黑白片上的人似的”。隻是她再怎麼說,囡囡總能從衣櫥裏找出另一款雨露麻料子的長衫長褲來,搭上純黑內衣。

但是陳媛今天的話比較多。囡囡忍不住“嗯?”了一聲,又豎起耳朵,隨隨便便地聽了一回,好像在說後院的一棵樹還是一株花的,反正陳媛芭蕾舞女演員一般的袖珍腦瓜裏也就隻裝得下後院的花花草草、蔬菜果實,什麼花開了,什麼果結了,她都要大驚小怪大聲嚷嚷好一陣。對這一類雞毛蒜皮的事,囡囡沒什麼興趣,用一個拖長的、漸強的“嗯——”作為答複。

陳媛聽了,又咚咚咚地下樓去了。

閨蜜那端看著這邊久久沒回,問道:“笑而不語?那是承認是知音了?”

囡囡:“剛剛母女在對我說話。”

閨蜜:“我聽說出國久了,就會說出這樣的中文來。”

囡囡:“我沒有出來很久,不過四五年,喔,也快六年了。所以才要每天去歐皇,請老師幫我翻譯所有的專業課程。”

閨蜜:“喔。還有這種事。”

囡囡:“就知道,不是真閨蜜。這個都不知道。”

閨蜜:“我以為那間補習學校隻有輔導升大學需要的作品集。”

囡囡:“我說的這個不是說這個。”

閨蜜:“不是這個,是哪個?”

囡囡:“我說的是‘母女’。是閨蜜都知道--母女的意思。”

閨蜜:“好啦。再好的閨蜜也有頭一回聽說的時候。對吧?解釋一下?拜托?”

囡囡:“聽好了啊!不說第二遍的!‘母女’的意思就是她是一個母的,她是一個女的。這兩個字呢,表示的不是一個關係,而是一個人,就是我小媽她一個人占了兩個字。”

閨蜜傳來“朕知道了”的圖片表情。這下囡囡笑開了,一雙深褐色杏眼仁的上下都藏到了眼瞼裏頭,眼尾上揚,仿佛彎彎的小船。

二月的這個晚上就結束在這個甜美的笑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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