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短半日,東宮銀裝素裹。
肆虐寒風中,唯孟霜禾房中暖如春晝。
她躺於床上,身上蓋著厚棉被:“殿下不去看看姐姐嗎?”
沈詔小心翼翼為她掖被角:“引珠那邊有秋彤照料。如今你身懷有孕,切莫再勞累。我會命人送些上好補品來,屋內一應陳設皆換最好的。”
孟霜禾垂眸掩下喜色:“隻是有孕而已,哪就這般嬌貴?若太子妃知曉,定要說您偏心。”
沈詔握緊她的手:“你腹中可是本朝第二位皇孫,自然不同。你隻管安心養胎,東宮不缺這些銀錢。至於引珠,她身為正妻,不會計較這些小事。即便我偏心,也隻偏你一人。”
孟霜禾掩唇一笑:“隻是若非我身體強健,這孩子隻怕要葬送世子手中。東宮賞罰分明,殿下也該好好罰一罰。”
“你想如何罰?”
孟霜禾沉吟:“尚未想好。”
“想如何罰皆可,隻要你高興。”
“前朝事忙,我晚些再來陪你與孩子。你好好養著,莫再儉省。”
孟霜禾點頭,待沈詔身影徹底消失後,她喚來管家:
“世子蓄意謀害殿下子嗣,為防上行下效,殿下之意是讓世子離宮,在外乞討三日。”
管家心驚:“世子金尊玉貴,豈可街邊行乞?風雪如晦,若世子有差池該如何是好?”
孟霜禾抄起茶杯砸去,管家躲閃不及,額角頓時鮮血淋漓:“你既不想做這管家,自有旁人替你做。”
“世子金尊玉貴,我腹中子就該受委屈?敢頂撞我,這便是下場!”
管家麵色灰敗,被侍衛架走。
一同被扔出東宮的,還有沈青晏。
陸引珠醒來時,房中刺骨寒冷,卻見沈詔坐於床前,眉間是久違的溫柔。
“太醫已為你把過脈,除了風寒,其餘皆......”
“晏兒呢?”陸引珠打斷他。
沈詔眼底掠過心虛:“在受罰。”
陸引珠欲起身,卻被沈詔按住。
“沈詔,是你親自為晏兒取名青晏——鬱鬱蔥蔥,海晏河清。你說願他平安長大。你要迎平妻,我不在乎。可晏兒是你親生骨肉,你怎忍心他小小年紀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還要因莫須有之罪動輒打罵?”
沈詔擰眉不耐:“行了!我是晏兒父親,自然心疼他。但心疼也需有度!他兩次偷盜,還惡意傷人,阿禾腹中險些掉的也是我親生骨肉!不過是罰他抄經跪祠堂罷了。”
“阿禾如今有孕,婚期不宜再拖。下月初六便是吉日,你好好養傷,東宮事宜由你操持。”
陸引珠蜷緊指節。
她小產時,沈詔連大夫都不舍得請,理所應當認為那是月事。
孟霜禾有孕,他卻屢屢破例,恨不能將天下珍饈皆塞給她。
沈詔走了,唯留陸引珠於房中。
她心神不寧,不顧禁足令,將東宮裏外翻遍,卻始終找不到沈青晏。
連秋彤也不知所蹤。
陸引珠心急如焚,卻出不去東宮。
她等到後半夜,才聞門外窸窣聲響。
她衝去開門——
可門外站著的,卻是一個臟兮兮的乞兒,而他背上馱著的,正是她的兒子。
沈青晏。
“晏兒!”陸引珠一顆心沉入穀底。
她將二人帶入屋內,想將沈青晏從乞兒背上抱下,可孩子的身體綿軟得不似活人。
她僵在原地,雙手劇顫。
她難以置信地伸手去探沈青晏鼻息——
孩子早已沒了氣息。
陸引珠瞳孔劇震。
昨日沈青晏還好好的,為何她隻昏睡一夜,晏兒便這樣死了?
“青晏昨日被人扔進乞丐窩,才落地,衣裳就被人剝了個幹淨。大雪紛飛的天,他隻穿著單薄中衣。”
“青晏說他是東宮世子,因犯錯被罰乞討,可無人相信。京城乞討亦有門道,誰都不待見一個細皮嫩肉的孩子。所以他討了一天飯,不是被驅趕就是被打罵,一枚銅板都沒討到。”
“我看他可憐,讓他隨我討飯,未料他餓極了偷人一個包子。待我找到他時,青晏已被打斷手腳,扔在郊外。”
乞兒之言如晴天霹靂,劈得陸引珠肝膽俱裂。
難怪她在東宮翻遍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晏兒——
原來他早已被扔出宮外。
堂堂皇孫,東宮世子,竟淪落街頭行乞?!
這便是沈詔口中的心疼!
這便是他說的抄經跪祠堂!
陸引珠喉頭腥甜,竟生生噴出一口黑血。
“還有呢?我要你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說。”
乞兒將一枚長命鎖放入陸引珠手中:
“青晏不是沒想過來叩東宮門,可叩了幾次無人應。他本想鑽狗洞進來,可走到牆邊又改了主意。”
“他說若就這樣回來,娘親定會受責罰,他不願連累娘親。”
陸引珠強忍口中鐵鏽味。乞兒的每一字,皆如一刀,將她淩遲。
“青晏臨終前,托我將他的屍身帶回東宮。”
“他說願娘親離開東宮,永不再回來,莫為他傷心。娘親說過天上很暖和,他要去找妹妹了。”
乞兒語畢,陸引珠握緊那枚長命鎖泣不成聲。
昔年她與沈詔贈子長命鎖,願他一生平安。
可晏兒至死,都未舍得將這長命鎖換錢。
“姑娘,奴婢找了一圈,隻聽世子被發落去......”秋彤急匆匆推門而入,話卻哽在喉間。
“世子殿下......?”
房中唯餘死寂回應。
陸引珠取下一支珠釵,讓秋彤送乞兒離開。
她則為沈青晏整理儀容。
冰涼的水擦淨孩子嘴角血跡,陸引珠動作小心翼翼。
沈青晏年紀雖小,五官卻已顯雋秀風姿。
她曾想,待他長大成人,必定品貌不凡。
有官至丞相的外祖,有九五之尊的祖父,日後娶妻生子,一生順遂。
可她永遠都等不到那一日了。
“姑娘,快走,孟霜禾的院子很快就要燒起來了。”秋彤催促。
陸引珠最後看了一眼沈青晏,攥緊長命鎖,扭頭離去。
“姑娘,我們不帶世子走嗎?”
“他是天子血脈,唯有留於此地,才能享原本該有的一切。”
孟霜禾院落躥起衝天火光,東宮上下亂作一團。
陸引珠主仆趁亂離去,無一人察覺。
六年前,她從正門風光的嫁入東宮。
六年後,她也從正門離開。
沈詔。
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