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引珠與太子沈詔成親六載。
沈詔曾待她如珠如寶。
嬌妻美妾,妖童媛女,他統統拒之門外。
“一群庸脂俗粉,如何與引珠相較。”
沈詔將她捧成滿京豔羨的太子妃。
直至他賑災回京,身側跟了一名衣衫襤褸的難民女子。
他一向不近女色,卻主動握住陸引珠的手,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繾綣與堅定。
“引珠,她不一樣。”
不過半月,整個東宮皆知,太子心尖上又多了一人。
孟霜禾一句不喜奢靡,殿內金銀玉器皆被砸碎丟棄。
她厭惡富貴權勢,沈詔便下令縮減東宮一半用度。
短短一月,孟霜禾便從食不果腹的難民,一躍成為風頭無兩的新寵。
甚至因她一句“寧為農夫妻,不為公府妾”,沈詔竟要迎她為平妻。
“引珠,阿禾出身雖不高,卻出淤泥而不染,豈能做妾。”
陸引珠指間銀針倏地一顫,刺進指尖。
殷紅血珠滾落,洇入綢緞,紅得刺目。
她抬眸望去,男人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興味與灼熱。
他為孟霜禾討名分之時,可還記得曾與她許下的“一生一世一雙人”?
拋開情分不談。
她乃丞相嫡女,又豈能與一個貧民窟出身的難民平起平坐?
陸引珠原以為,沈詔至多納孟霜禾為妾。
卻未料他竟為所謂氣節,將她與丞相府的顏麵一同踩入泥淖。
“不好了太子妃!世子不好了——”
陸引珠尚未應聲,侍女秋彤已踉蹌撲入。
她心頭驟緊,疾步繞過垂花門,就見沈青晏被人強按於地,戒尺一下下落於通紅掌心。
陸引珠衝上前將孩子護入懷中。
“誰準你們動世子!”
侍衛噤聲退後,一抹素白身影自人群中步出。
“東宮早已立規,一日隻進一餐。世子偷食米飯,壞了規矩,理當受罰。”
孟霜禾一身白衣,不施粉黛,不著釵環,立於錦繡堆中,突兀又倨傲。
“偷食?”陸引珠聲音發冷。
孟霜禾揚聲道:“太子妃還想抵賴?十粒米——我在他嘴裏數得清清楚楚!”
陸引珠怒極反笑:“因十粒米便重罰世子?此地是東宮,非你昔日難民窟!”
孟霜禾臉色一白。
恰逢沈詔聞聲趕來,她立即扯住他衣袖,淚光盈盈:
“當日定規,太子與太子妃皆在場。如今這規矩,還作不作數?”
沈詔頷首:“自然作數。”
“既作數,世子偷食,該不該罰?”
陸引珠遍體生寒:“晏兒才五歲,正需長身體,一日一餐如何能飽?殿下縱心疼孟姑娘,也莫要餓死親生骨肉!”
孟霜禾眉梢一挑,聲調愈高:“窮苦孩子自幼吃糠咽菜,災年兩日一餐也是常事,我不也好好站在這兒?”
“東宮眾人又不下地勞作,一餐盡夠!太子妃過慣好日子,習慣便好。”
她語帶譏誚,沈詔卻望著她,眸色愈深。
他一生順遂,眾人皆伏跪稱臣,唯孟霜禾敢睥睨天家富貴。
“有錯當罰。”
四字如冰錐,刺透陸引珠心口。
她將沈青晏護得更緊:“若我不允?”
“引珠,”沈詔蹙眉,“阿禾初掌事,威望不足。你身為太子妃,理應明理,豈能縱容晏兒?”
陸引珠喉間澀痛。
她執掌中饋六載,從未有失,如今卻因孟霜禾一句,成了不明事理的妒婦。
“既如此,我代晏兒受罰。”
沈詔眉頭更緊。
陸引珠自五年前產子後一直體弱,怎能代刑?
可見她倔強神色,又想起這一月來她屢屢冷待自己,心頭火起,竟應了下來。
“待人受過,鞭刑翻倍。太子妃須受四十鞭,禁食一日。”孟霜禾故作遲疑。
沈詔竟頷首:“教子無方,不知悔改——便依阿禾所言。”
陸引珠端正跪地,沉默受刑。
長鞭破風落下,她咬唇忍痛,一聲未吭。
沈青晏哭著想撲來,卻被孟霜禾一把拽住。
她掌心粗繭勾住衣料,隻聽“撕拉”一聲——
世子外裳自肩裂開,連胸前長命鎖都歪斜幾分。
眾人皆怔。
沈青晏眼眶驟紅:“這是娘親親手為我做的衣裳!你賠我!”
孟霜禾麵紅耳赤,強聲辯道:“我並非故意!誰讓你穿這等奢貴衣物?你可知這一小塊布料,抵得上窮苦人家一年收成!”
“況且一扯即破,我身上粗布衣穿多年也不見壞!”
沈青晏泣不成聲:“我不管!你弄壞娘親做的衣服,就要賠!”
孟霜禾轉身便走:“早知太子妃與世子這般輕賤於我,我不如離去!什麼平妻,我不稀罕!”
沈詔立刻追去。
陸引珠望著他匆忙背影,忽想起年少時。
他也曾這般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哄她開心。
她愛菊,他便命人千裏運花,製菊形煙火博她一笑;
她畏寒,他便冒險入雪山獵狐,親手為她縫製披風;
即便她指尖被針輕刺,他亦心疼良久。
而今,他眼中隻剩孟霜禾。
陸引珠怔然許久,直至沈青晏輕扯她衣袖,才驀然回神。
她強撐病體,攜子回房。
還未坐定,管家已來報:
“太子令:東宮上下皆改穿粗布麻衣,不得再用綢緞。”
“另,迎孟姑娘為平妻之儀,亦請太子妃親自打理。”
陸引珠默然不語。
她枯坐案前良久,終提筆蘸墨,木然書寫采辦事項。
紙頁最上,卻是一封筆墨未幹的和離書。
她起身踉蹌走向書房,卻見沈詔仍在其中溫言哄著孟霜禾。
見她來,他略有詫異。
陸引珠遞上和離書,他看也未看,便押下太子璽印。
朱印似血,刺入眼底。
她端穩文書與采辦單,沉默良久。
“阿禾無父無母,婚事需你多費心。往後這些事項,由你定奪即可。”
陸引珠垂眸,喉間話語滾了又滾,終未出口。
她本想言明和離之願,既他忙於與孟霜禾纏綿,
那她,亦不便打擾。
她攜書離開,即命秋彤前往碼頭訂船。
最快一艘,七日後離京。
寒風過庭,菊瓣凋零。
陸引珠忽然想起,昔年沈詔曾問她為何獨愛菊。
她答:“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花如此,人亦如此。
他若不能全心待她,
這太子妃之位,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