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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在失意中一路前行

一、人微言輕,卻又得到貴人賞識

張居正以“萬曆首輔”聞名後世,他五十八年的生命曆程中,有四十二年卻都是在嘉靖朝度過的;張居正的改革也並非沙灘上起高樓,而是繼承了徐階和高拱等前輩打下的基礎。

人的一生其實根本就不長,最關鍵的機遇就那麼幾次。今天我們看來,在麵臨人生的重要抉擇之時,張居正幾乎每次都完美的跟對了領導,踏對了步點,做對了選擇,運氣好得讓同行眼紅,讓對手發瘋,讓後人膜拜。

但是,這何嘗不是他智商與情商的綜合體現,是他沉毅穩重卻不乏謀略的性格使然,是他無懼困難、敢為人先的精神所成就的?

明朝的庶吉士,大致可以類比為今天的中國社科院博士後,主要工作依然是學習。但他們的未來,卻未必一定是教學研究。在兩年半時間裏,庶吉士們要熟悉曆朝典章製度,掌握朝廷公文處理技巧,培養未來為官處世的能力。平心而論,他們的學習壓力並不大,也不需要“績效考核”,隻要沒有嚴重的失職行為,“散館”(類似博士後出站)之後,就能有一份體麵的工作。

從三線城市荊州來到天子腳下的“小鎮做題家”張居正,當然知道在京城拓展人脈、編織關係網的重要性,當然明白沒有靠山,再滿腹經綸也很可能得靠邊站。再才華橫溢也不如官二代身份好使。更何況自己並非絕頂聰明,文章也遠非一流。

但張居正同樣清楚,以他相對貧寒的家境和相當微薄的薪水,想混進京圈、和權貴子弟們稱兄道弟,把酒言歡,尋花問柳,無疑是極其困難的。有些圈子,真不是能強融進去的。有些朋友,真不是說交就能交到的。貿然去加好友,得到的往往是一鼻子灰。

所謂的友誼,往往都是利益交換。當自己無法給別人提供核心價值之時,將大把時間用在交際上,不就是妥妥的“無效社交”嗎?今天很多草根折騰半生,三四十歲才幡然悔悟的道理,二十三歲的張居正早就洞若觀火了。這不能不說是水平,不服不行。

因此,年輕的張居正,依然和在荊州一樣埋頭讀書,而不是整天忙著參與各種飯局和應酬,升級自己的朋友圈。因此,這位被後世某些學者解讀成“權謀高手”的偉人,居然會顯得有些不太合群。

相比之下,官二代王世貞就活躍太多了。他未能能進入翰林院,隻是在大理寺觀政,但因詩文出色,很快就在京城小有名氣了。同年[ 同一年考中進士的舉子。]李先芳與高岱等人組織了一個詩社,為了提升知名度,他倆盛情邀約王公子加入,也不怕風頭都被人家搶完了。

王世貞很快成為了詩社裏的核心人物,飯局應酬絡繹不絕。他出手闊綽,才思敏捷,席間多有出口成章的佳句,很會活躍氣氛。

見張居正終日埋頭讀書,王世貞真是著急,就想把他帶進圈子(讓他跟自己混)。

“叔大兄,明晚有個詩會,京城不少貴公子要來(當然少不了佳人相伴),你也一起吧?”

“謝過元美(王世貞字)兄,我這邊有事走不開,下次吧。”

王世貞豈能看不出來他是不想去,也就不會有下次了。當然,對一些人來說,觥籌交錯、美女助興的派對是浪費生命,對王才子來講,卻是創作靈感的重要來源。他很享受這樣的生活。

盡管此時的張居正很不起眼,也不熱愛交際,有人卻在人堆裏一下子記住了他,並給他提供了很多幫助。

隻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他正是張居正五十八年的人生旅程當中,繼李士翱和顧璘之後的第三位貴人,顯然也是最為重要、最不可或缺的貴人。我們完全可以說,沒有他的慧眼,張居正的人生注定會大不相同;沒有他的照顧,就沒有張居正在萬曆初年的大展宏圖。

此人大家都認識。他就是有“大明第二首輔”(筆者排的)美譽的徐階。此人短小白皙,麵容和藹,看似與世無爭,但心機與謀略卻是任何人都不能低估的。

張居正中進士這一年,徐階的職務是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四十五歲能做到正三品,徐大人顯然已經非常厲害了。那麼這歲數的張居正呢?後麵我們會看到。

弘治十六年(1503)九月三十日,徐階出生於浙江布政司處州府宣平縣(今屬麗水市)。十一歲時,他隨父親徐黼回到了家鄉——南直隸鬆江府華亭縣(今上海市鬆江區),並在這裏長大成人,度過了十年求學時光。

其間,徐階先後考取了秀才和舉人功名,並拜在陽明弟子聶豹門下學習心學。當時,王陽明已經至仕,並在家鄉紹興府山陰縣開班教學,但徐階應該並沒有前往山陰“朝聖”,隻能算做王陽明的私淑弟子。

嘉靖二年(1523)二月,二十一歲的徐階來到京師,首次參加會試。他發揮出色,取得了一甲第三名的好成績,從而跳過庶吉士階段,直接當上了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成為無數人羨慕忌妒恨的“儲相”。

徐階的身前似乎鋪好了一條金光大道,等著他吹著口哨走過去。然而命運之神卻展現了了其殘酷的一麵。嘉靖九年(1530)因忤逆權臣張璁,徐階被發配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前程似乎被判了死刑。

不過,之後徐階的經曆卻足夠勵誌。他紮根山區,工作卓有成效,得以升遷為浙江按察僉事和江西學政。

嘉靖十八年(1539)五月,因時任首輔夏言的慧眼,徐階得以重返京城,擔任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侍讀學士。之後,他先後擔任了國子監祭酒、吏部左侍郎等職,終於成為了朝廷大員。

和顧璘一樣,徐階特別惜才愛才,楊繼盛在考中進士之前,曾在國子監深造了一段時間,並得到了徐階的悉心指點。張居正的綜合素質遠超小楊,徐階又怎能看不出來呢?因此,他自然要單獨見一下這位湖廣才子。

“叔大,《翰林院讀書說》,寫得很不錯嘛,看得出,你誌向遠大!”

張居正感覺臉上有點發燒。他甚至搞不清楚,徐階是在稱讚還是警告。在大明官場,“誌向遠大”未必合格下屬的作為,“得過且過”往往才是混社會的標配。

“沒想到先生居然看到了,學生才疏學淺,一時興起之作。”

“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好啊,年輕人就應該有如此抱負。聽說顧東橋老先生在世時,就對你的才學非常欣賞?“

聽徐階提起顧璘,張居正的鼻子猛然有些發酸,他克製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先生過譽了。顧老的知遇之恩,晚輩此生永遠不忘。”

“就因顧老的看重,你始終不忘他的點撥,點了翰林還依然天天苦讀?”

“也不全是,”張居正想起了死去的爺爺:“學生出身寒門,資質愚鈍,惟有多下些笨功夫,才有振興門楣的希望!”

“哈哈,聽說你不願與同年交往,顯得不太合群?木秀於林,風必催之。切不可讓自己顯得過於孤傲。”

“這……”張居正的臉上有點發燙了。他站起身來,畢恭畢敬的長揖到地:“學生疏忽了,多謝先生提醒。”

“不用這麼緊張。你的努力老夫都看在眼裏。聽說你對本朝典章製度,法令條文非常熟悉。很好啊。當下正值內憂外患之時,多一些你這樣的年輕人,朝政才有希望。”

“學生不忘先生教誨,”

此後,張居正的學業更加積極刻苦,他也適當調整了自己的業餘生活,注意與同僚交往,避免顯得不太合群。

翰林院裏還是風平浪靜,內閣裏卻已血雨腥風。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二、嘉靖當朝,嚴嵩夏言命運不同

在洪武大帝朱元璋執政期間,明朝官員是個高危職業,許多文臣武將成為了大清洗的犧牲品。但自打永樂皇帝朱棣靖難成功之後,政治環境日漸開明,除開“奪門之變”等特殊時期(英宗殺害兵部尚書於謙與大學士王文),其餘大部分時間裏,官員們的日子還是相當舒服的,雖說薪水普遍不高吧,或多或少都有些灰色收入,皇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太過計較。

但嘉靖的上台,卻硬生生開啟了一個恐怖時代,品階再高的官員說殺就殺,貢獻再大的老臣說死就死,皇上還喜怒無常,不好伺候。

相比永樂提著腦袋搞了三年靖難的艱辛,嘉靖就是白撿了一個世界上最大的帝國。

嘉靖是大明王朝繼永樂之後,第二個由藩王入繼大統的皇帝,也是實際掌權時間最長的君主。有他沒他,大明王朝的區別可真大了去了。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武宗朱厚照病逝,終年三十一歲,沒有留下一個直係後裔。首輔楊廷和與張太後商議之後,決定迎立興王朱祐杬(武宗之父孝宗朱祐樘四弟,封地在湖廣安陸府)的獨生子朱厚璁為帝。

這一年的嘉靖年方十五,楊廷和等人以為他好對付,還想讓他認孝宗為親爹,把生父朱祐杬認成皇叔。沒想到嘉靖不是省油的燈,楞是與群臣抗爭了三年,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禮議”運動,並成功的達到了自己“繼統不繼嗣”的目的。

作為外來戶的嘉靖為了贏得民意,打擊異己,重用出身草根、仕途坎坷的張璁、桂萼等“大禮新貴”,在政治、經濟和軍事方麵實施了一係列改革措施。如整肅科舉、裁汰冗員、打壓宦官、推進一條鞭法,等等。不過一旦政局相對穩定,嘉靖就露出了本來麵目。

嘉靖打小信奉道教(這和明朝大部分皇帝不同),並把這種信仰帶到了北京。嘉靖二年(1523),他就開始在紫禁城中大搞齋醮活動,讓各類道士盡情表演。之後,嘉靖又在宮中安爐煉丹,追求長生不老,也不想想之前有幾個人能成功。為了能煉出特殊的丹藥,他就變著法兒折騰宮女。

眼看一國之君在封建迷信的泥潭裏越陷越深,好心的大臣自然要上疏勸誡,得到回報的往往是一頓廷杖。

嘉靖二十一年(1542)十月十九日,以楊金英為首的十多位宮女,趁皇帝熟睡之機潛入曹端妃住處,試圖用繩索活活勒死剛活動完畢,正呼呼大睡的嘉靖。可惜一幫平日嬌滴滴的妹紙謀殺經驗嚴重不足,加上過於緊張,居然把繩索打成死結,這才讓嘉靖逃過一難。作案者被盡數抓獲,遭到了淩遲之刑事。而“同謀”曹端妃和王寧嬪也被斬首。

堂堂一國之君,居然差點死在一群宮女手下,實屬丟人現眼。更搞笑的事,嘉靖崇信道教,本應清靜無為,遠離“女色”,但他這方麵的需求卻非常強烈,還時不時搞出一些附加節目。不是被逼到生列可戀,宮女們也不會走出這一步的。

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可沒過兩天,恢複健康的嘉靖居然鄭重的祭告太廟,生怕知道的人太少。這一年為壬寅年,刺殺行動被冠以“壬寅宮變”。

“乾清宮,朕是萬萬不能住了!”

劫後餘生的嘉靖,從此對威嚴氣派的紫禁城有了心理陰影,很快搬到了西苑(今中南海)的永壽宮,打算專注修道,爭取能早日長生不老。這麼一來,他也就省去了每天上朝之苦,表麵上看,國家大事都甩手給了內閣,其實大事還得皇帝做最後決斷。

也正是嘉靖時期,內閣位居六部之上地位被正式確立。而大學士中排名第一的,從這時起才成為了真正的“首輔”。一定程度上說,首輔“無相之名,有相之實。”排名第二的則為次輔。

嘉靖此舉,不僅違背了洪武祖製,更為愈演愈烈的內閣混鬥提供了舞台。先有張璁趕走楊一清,後有夏言驅逐張璁,每一個首輔的上位,都要經曆嚴酷的鬥爭。也許這就是嘉靖要的效果,惟有文臣們咬個不停,他這個作為最後仲裁者的皇上,方能立於不敗之地。

明朝的內閣大學士,通常有四殿二閣的區別,這排名是分先後的。四殿是華蓋殿、謹身殿、文華殿、武英殿;二閣是文淵閣與東閣。

一般來說,華蓋殿大學士即為首輔,謹身殿大學士為次輔,其他人為群輔。但同學們千萬別被誤導了。所有大學士都在文淵閣辦公,而不是按他們的頭銜分布各處。

之後,無論官場還是民間,都習慣將入閣稱為“拜相”。朝廷對此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不禁止。當然,中國曆朝曆代的“二把手”,還真沒有叫“宰相“的。

張居正當上庶吉士這一年,內閣首輔還是夏言,次輔是嚴嵩。可就在第二年,嚴嵩成為了首輔,而夏言居然被棄市(公開處斬)了、

一位位極人臣的高官,居然說死就死,可見嘉靖朝的政治空氣多麼肅殺。這一年,正好是明朝建立一百六十年。一個半世紀以來被公開處決的二把手,也僅有洪武時代的丞相胡惟庸,以及嘉靖朝的夏言。

嚴嵩是江西分宜人,生於成化十六年(1480);夏言是江西貴溪人,,生於成化十八年(1482),算是那個年代最知名的兩個八零後。嚴嵩中進士比夏言早六科,但後者政務能力太強,以至於嚴嵩要長期當人家的下屬。

但夏言為人過於孤驕傲,在朝中樹敵太多;在內閣裏對待同僚,簡直就像主人指揮家仆,你說別人能樂意嗎?

嚴嵩處世卻相當圓滑,對誰都是一副笑臉。用今天的話術說,人家就是情商高會來事。但就施政水平來說,他與夏言差距明顯。

嘉靖既欣賞夏言的辦事能力,又討厭他的性格。因此,夏言先後四次擔任首輔,但每次隻要回來,就牢牢壓製住嚴嵩,令後者很不舒服。

嘉靖二十三年(1544)八月,首輔翟鑾因二子卷入當年科場舞弊案而下課,嚴嵩首次晉升為首輔。但第二年十二月,夏言第四次出任首輔,嚴嵩隻能退為次輔。他能不生氣嗎,能不伺機使壞嗎?

很多人以為,夏言是被嚴嵩害死的,但這顯然沒有抓住問題的實質。能殺夏言的隻有嘉靖,嚴嵩不過是當了一回“背鍋俠。”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嘉靖朝最為後人稱道的,恐怕就屬“青詞宰相”的紮堆出現了。在齋醮儀式上,道士需要焚燒一些寫給玉皇大帝的“思想彙報”。這些文章用朱筆寫在青藤紙上,稱為青詞。

起初為了表示誠意,嘉靖還要自己寫,後來實在力不從心了,他就讓朝中大臣代勞。其中表現突出的,往往就能晉升為六部尚書甚至大學士,實在是升官發財、實現自我價值的一條捷徑。嚴嵩、夏言、徐階、袁煒、李時和李春芳等人能進入內閣,很重要的一個共同點,都是他們擅寫青詞。

嚴嵩未必是寫得最好的,但一定是態度最認真,表現最積極、諂媚最用心的。要不然,也不會得到嘉靖那樣厚愛。相比之下,夏言的配合就不那麼到位,就差公然批判皇帝搞封建迷信了。

嘉靖曾經不辭辛苦,親手做了幾頂香葉冠,賞賜給身邊的重臣,夏言和嚴嵩當然有份。可第二天他倆來西苑時,居然都沒有戴上,可把嘉靖委屈壞了。

“夏閣老啊,朕給你的香葉冠,你怎麼也不戴啊?” 這皇上真有意思,還腆著臉去質問。

“陛下,我是大明首輔,又不是道士,我何必戴這個?”夏言還真是個梗直boy。

嘉靖被懟得無話可說,轉身又問嚴嵩:“夏閣老,你怎麼也不戴?”

嚴嵩不慌不忙,一番回答,令皇上非常開心。從此就更加欣賞嚴嵩,討厭夏言了。大家學著點。

嚴嵩說的是:“陛下,您賜的寶物老臣格外珍惜,為防香葉冠粘染灰塵,就讓賤內做了個紗套罩在上麵,您沒看出來。”

喝,這回答真有水平,這跪舔更是用心,嘉靖能不開心嗎?能不愈發討厭夏言嗎?

三、 複套事件,忠臣走向不歸路

有明一代,南倭與北虜都是困擾朝廷的X因素,而在嘉靖時期,這兩大問題顯得格外突出。

嘉靖少年老成,十五歲就坐上龍椅,與一眾名臣勾心鬥角。成吉思汗後裔、土默特部首領俺答也不逞多讓,十六歲就入侵固原、涼州,十七歲時就攻打大同。嘉靖可沒有他堂哥正德禦駕親征的本事,對俺答的入侵並沒有多少針對性的措施。

俺答這位僅比嘉靖小四個月的草莽英雄,注定要成為後者一生的夢魘,足足折騰了他四十多年。完美的詮釋了什麼叫“既生嘉,何生俺”。

嘉靖二十一年(1542),趁兄長吉囊去世的機會,俺答迅速統一了韃靼右翼,實力超過名義上的全蒙古可汗圖們汗(中國史書貶稱為“土蠻”),成為大明王朝的最大威脅。

“黃河百害,唯富一套”。黃河九曲十八彎,在中華大地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幾”字,而在賀蘭山以東、狼山和大青山以西,黃河泥沙衝擊出了兩個平原,即“前套”和“後套”,全稱河套。這裏地勢平坦,土質肥沃,既適合耕種,也有利於放牧。自古以來就是中原王朝與遊牧民族激烈爭奪的區域。

明朝取代元朝之初,河套由陝西布政司管轄。但河套距南北兩京過於遙遠,永樂之後的曆代明朝政府,並不想投入過多人力和財力來經營。

土木堡之變以後,明朝國力大大減弱。經過近百年的爭奪,河套落入了俺答手中。這哥們劫掠了大量漢族人口,並在一些條件適合的地方實行定居農耕,為蒙古人生產糧食。

嘉靖二十五年(1546)四月,在夏言的建議之下,曾銑出任陝西三邊總督,負責大明西北防禦。

今天,中國有西北五省;但在明朝,西北僅陝西一個布政司。就麵積而言,陝西在兩京十三省中排名第一。著名的九邊重鎮,有四鎮均在這裏:延緩(陝西)、寧夏、甘肅和固原(後三鎮合稱三邊)。

曾銑雖為文官出身,卻極富膽略,善於用兵,在與蒙古軍隊的較量中勝多負少,也讓他的自信心進一步增強。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願望,想必在他胸中已熊熊燃燒了。

當年八月,曾銑向嘉靖呈上了《議收複河套疏》,試圖一勞永逸的將俺答勢力逐出河套。但事實證明,曾銑還是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而一直在夏言麵前畢恭畢敬裝孫子的嚴嵩,居然抓住了這次不可多得的機會。

平心而論,曾銑並非隻有一腔熱血的莽夫,他為收複河套做出了周密規劃,並充分利用明軍的火炮優勢,創製了“環車陣”“油紙法”“慢炮法”,讓武器原始的韃靼人吃足了苦頭。

次年七月,西安府澄城縣麻陂山發生山崩,據說山體從中間劈開,向東西各跑了三四裏,場麵極其嚇人。忙於練兵的曾銑,吃了沒文化的虧,對此缺乏足夠的應對,自然讓好事者抓住了把柄來做文章。

十一月,曾銑會同麾下陝西、延緩和寧夏三巡撫及總兵再度上疏,製訂出了詳細的複套戰略十八條,條理清晰,布局嚴謹,讓兵部大佬們看了都挑不出毛病。

多次被俺答打擾了修仙大計的嘉靖,也對奏疏相當欣賞,並要求兵部製訂出收複河套的具體方案。十二月,京師突然起了一場多年罕見的沙塵暴,黃沙漫天,狂風肆虐,體重不到一百斤的妹紙隻要敢出門,肯定能當場給吹到半空。

終日在西苑埋頭煉丹的嘉靖,也覺得這樣的天氣很不吉祥。幾天之後,澄城山崩的消息雖遲但到,更讓道君皇帝無法淡定了。而被嚴嵩收買的太監們,也都可勁兒指責曾銑和夏言的不是,說天災都是因他倆而起。

轉眼就是戊申新年。正月初六日,嘉靖召見了夏言和嚴嵩,嚴厲的指出複套的危害:

“套倭寇的危害已經是天長地久了。今天我們發兵驅逐,不知道出師可有正當理由嗎?(師出有名)軍隊真的有餘力,糧草真的有餘積,能預見到成功嗎?一個曾鐵死不足惜,我擔心的是百姓生靈塗炭啊!”

好嘛,把膽小怕事說得這麼文藝,這功力也不是一般人具備的。夏言還試圖為複套解釋,背後卻傳來了響亮的聲音:

“萬歲,曾銑好大喜功,窮兵黷武,應當嚴懲!”

夏言回頭一看,簡直都認不出此人了。平日對自己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老嚴頭,此時目光堅毅,神情冷峻。夏言火了:“你怎麼不早說,現在才說?”

是啊,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夏言還想為自己和曾銑的行為辯解,嘉靖卻毫不客氣的打斷了他:“你是首輔,朕將朝政委托給你,你就應該事事以邦民為先,怎能專徇私情,強君脅眾?”

看嘉靖怒不可遏,夏言隻能磕頭認錯。嚴嵩站在旁邊,努力忍著不讓自己笑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第二天,嚴嵩再接再厲,繼續上疏狂批夏言和曾銑好戰誤國。嘉靖“從諫如流”,命錦衣衛前往固原府捉拿曾銑回京問罪,沒過幾天,又削奪了夏言的所有官階,令其致仕退休。

所謂看熱鬧不怕事大。一直關心大明政局的俺答,也迫不及待的跳出來,開始了自己的表演。正月下旬,他安排兵馬向延安府和寧夏鎮發起進攻。消息傳到京師,嚴嵩樂得合不上嘴。他立即在嘉靖麵前煽風點火:“萬歲啊,這就是曾銑開邊啟釁的惡果”。這還不算完,嚴嵩又慫恿鹹寧侯仇鸞彈劾曾銑“收受重賄、包庇罪臣、破壞封疆”等大罪,哪一條單拎出來都夠殺頭了。

審理曾銑案的主審官,是錦衣衛北鎮撫司都督陸炳。這位爺曾救過嘉靖的命,極為受寵。他又和夏言交惡,因此不光想置曾銑於死地,還想順道整死夏言。因此,很可能是在嚴嵩、嚴世蕃父子的提醒之下,陸炳給曾銑定了“隱匿邊情,交結近侍官員,符同啟奏”的罪名。

當時,夏言還奔波在回鄉的路上。當得知朝廷給曾銑定的罪名時,這位曾經四起四落的前首輔大吃一驚,居然從馬車上摔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也不遠了、有這麼嚴重嗎?“近侍”指太監,“官員”不是別人,就是夏言。陸炳的意思是說:他倆要謀權篡位啊。不管你信不信,反正總有人信。

三月十八日,曾銑在京城西市被公開處決。而夏言已經回到京城,住進了免費單間——錦衣衛詔獄,按慣例得天天挨打。隨後,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三堂會審。所有人都知道夏言廉潔奉公,一心為國,實在不忍心將他置於死地。但嘉靖和嚴嵩都是他們得罪不起的。無奈之下,三法司以“交結近侍官員,紊亂朝政”的罪名,決定將夏言棄市,妻子(老婆孩子)流放三千裏外。

就在這個當口,老朋友俺答又過來添亂了。這一次,他率軍攻打宣府,並試圖衝擊居庸關。嚴嵩豈能放過這種天賜良機。他立即向嘉靖上奏:“萬歲啊,都是夏言、曾銑自不量力想收複河套,才引來韃子的報複。”

嘉靖的想法,也和嚴嵩差不多(英雄所見略同?) 十月初二日,在呼嘯的北風中,夏言於西市被殺頭,成為大明第一個被公開處決的首輔。而在此之前,六十九歲的嚴嵩已經重新當上了首輔。

一位政績出色的首輔、一位戰功卓著的邊將,居然因為建議收複河套,就落到了身首異處的下場,折射出他們身處的時代是多少變態,他們效忠的君主是多麼殘忍,他們身邊的奸臣是多麼無恥。

當然,夏言絕非完人,他不交朋友,不攢心腹,不趕飯局,樹敵頗多。他還頑固的堅持海禁,並打擊陽明學者,但總體來說,夏言已算是大明難得的好首輔了。曾銑更是冤枉,想收複失地還有罪了,況且明蒙連年作戰,邊恤早就不用啟了。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很多史書都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夏言曾掌握了嚴世蕃貪贓的鐵證,決定提交相關部門處理。這一次,別說小閣老在劫難逃,他爹也得負連帶責任。可讓後人大跌眼鏡的是,夏言並沒有將罪證交給皇帝上,反而給銷毀了。 之後,他又被嚴嵩父子陷害致死,完美的詮釋了一把“農夫與蛇”現實版。

原來,嚴嵩和嚴世蕃眼看走投無路之時,就跑到夏言府上求情了。夏言早就交待侍衛,誰來也不讓進,但嚴嵩父子偏偏進來了,你就說氣人不氣人吧。

老嚴是缺德,但絕對不缺心眼,更不缺錢,他拿出大把銀子,侍衛還能不見錢眼開?嚴氏父子進來之後,發現夏言還在床上躺著裝病。兩人二話不說,一個勁的磕頭。邊磕邊哭,邊哭邊求:“夏閣老啊,求您救我們一命吧。”

按說夏言平日是個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直男,此時居然心軟了,答應不再追究此事,卻留下了千古遺恨。教訓深刻啊。

嘉靖二十八年的元旦[ 即現在的春節。],北京城中處處張燈結彩。過了元宵節,正月二十二日,可就是嚴嵩的七十大壽了。人到七十古來稀,以大明的生活水平與醫療條件,能活到七十、走道還不用人扶的,肯定是人生贏家了。但權力是最好的春藥,嚴嵩早已經發須皆白,氣色還是非常好,出門甚至不用拐棍,完美詮釋了什麼叫“鶴發童顏”。

作為翰林院中的青年才俊,張居正收得到了邀請,可以到嚴府參加壽宴。有了這樣的機會,七品小編修顯然非常激動,此時的他,當然並不了解嚴嵩陷害夏言的內幕,對這位老首輔還是相當崇拜和尊重的:七十了還在為大明發揮餘熱,精神感人!

張居正文思如泉湧,寫下了一首長詩《壽嚴少師三十韻》。當天晚上,他就帶著這首詩,以及其他精心挑選的賀禮,敲開了嚴府的大門。

“叔大來了,有失遠迎!”在熱烈歡快的氣氛中,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在丫鬟攙扶下迎了上來。.這哥們還瞎了一隻眼,怎麼看怎麼磕磣。但到場的任何人,都絕對不敢怠慢他,還恭敬的稱他“小閣老”。

張居正又豈能例外。他恭恭敬敬的深施一禮,並奉上了自己親筆寫下的長詩。胖子一笑起來,小眼睛就眯成縫了:“有勞叔大,快裏麵請!”

此人正是嚴嵩的獨生兒子嚴世蕃,別號東樓。這一年三十七歲。嚴嵩三十三才有了這麼個寶貝兒子,似乎連很多普通農民都不如。這還不算,因小時候缺錢沒有及時治療,嚴世嵩瞎了一隻眼,瘸了一條腿。活脫脫致敬了明英宗的錢皇後。

當然,錢皇後國色天香,嚴世蕃則是鬼斧神工。如果不是“我爸叫嚴嵩”,就憑他這二百斤肥肉,土肥瘸加一隻眼,想在京城找個女朋友都困難。

嚴嵩身材高瘦,舉止文雅,一看就是高級知識分子出身。嚴世嵩長得這樣,難道是錯抱了隔壁老王之子?還真不是。嚴世嵩未能考取功名,靠父親恩蔭一路當上了正四品太常寺(掌管皇家禮樂)少卿,但人家智商情商都非常高,一眼就能看清很多複雜問題的本質,絕對不是平常紈絝,鬼點子甚至比他爹還多。

事實上,第二次擔任首輔的嚴嵩,精力體力都明顯退化了。各種奏折的處理,大都要通過嚴世蕃。這孩子也是辦事幹練,處理及時,雖說收錢是狠了點吧,但方方麵麵都能過得去。因此,人家這“小閣老”真不是白叫的。這種越權行為,嘉靖也根本不在意。

今天我們看來,張居正精心寫詩吹捧一個大奸臣,還吹得這麼離譜,妥妥的的曆史汙點嘛,怎麼洗都洗不白,堪比袁崇煥在遼東給魏忠賢修生祠。但這不是恰好說明,我們的主人公能屈能伸,求生意識滿滿,不像海瑞等直臣那麼迂腐嗎?大家來欣賞一下吧:

雲際中興聖,星精命世賢。

千秋真遇主,八柱已承天。

嶽降生坤日,岩居夢說年。

作霖龍蟄起,華國鳳儀騫。

握鬥調元化,持衡佐上玄。

聲名懸日月,劍履逼星纏。

補袞功無匹,垂衣任自專。

風雲神自合,魚水契無前。

…………

所希重不朽,勳業在淩煙。

嚴世蕃領著張居正向嚴嵩祝賀壽誕。這位老首輔慈眉善目,謙遜有禮,一點不像滿肚子壞水的大奸臣。他說:“叔大,你的詩寫得很好,老夫非常感謝。有時間也請指導下下東樓啊。”

“元輔您過獎了,有機會我願意向小閣老多多請教。”張居正哪敢當真。

“年輕人,不必太謙虛,好就是好,我已經老了,大明的未來要靠你們。”說這話時,嚴嵩並不像在開玩笑。

“謹記元輔教誨。”張居正畢恭畢敬的行禮。當晚的酒菜沒得說,更重要的是,他和嚴嵩的距離,也就此拉得更近了。

當然,全京城想巴結嚴閣老的官員,能從西直門排到東大橋,張居正不會因為一首獻媚詩,就能成為嚴氏父子的親信。當然,他也不想加入嚴黨。二月,恩師徐階被擢升為正二品禮部尚書,並得到了入值西苑無逸殿的機會。明眼人都知道,在嘉靖朝,這就是入閣拜相的前兆。

張居正自然也非常開心。但很快,麻煩就來了。

年僅十四歲的太子朱載壡,突然在行加冠禮的第二天,相當蹊蹺的死去。此時,嘉靖已有過八位皇子,可惜五個都早早夭折。留在世上的,僅有二子朱載壡、三子朱載垕(一作朱載坖)和四子朱朱載圳。看來十六世紀太醫院的醫療水平,真不如現在的小區診所。

太子這麼一死,將來能繼承皇位的,可就隻剩下老三和老四了。

作為禮部尚書,太子葬禮的事情自然責無旁貸了。但徐階也是敬業過了頭,又上疏建議早立三子朱載垕為太子,讓皇上大為不悅。

真是不長記性!我立了太子,結果死了。再立一個,再死一個?再說了,我一心修道,還想長生不老呢,要太子做什麼?咒我死嗎?

伺候這樣的主子,任何人都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那麼年輕的張居正,到底應該投靠徐階還是嚴嵩?

四、庚戌之變,見證國家危亡時刻

嘉靖二十八年(1549)九月,庶吉士散館。成績優秀的,留下來做編修和檢討;成績不好的,則去六部觀政,或者到地方上出任縣令。張居正這樣的尖子生,當然順利的留了下來,成為有正式編製的國家公務員了。

這一年,正好是張居正人生第二個本命年。

十二年前,他本就能早早中舉,顧璘壞了他的好事,卻讓他打下了堅實的學養。

十二年後,有了徐階的指點和自己的努力,他得以成為無數人羨慕的翰林編修,嚴嵩和徐階兩個大明重臣都對他另眼相看。

不過,進入體製內的張居正,依然不改本性,外麵的世界再精彩,也對他也沒有多少誘惑力。他隻是想利用翰林院的方便條件,抓住現在的清閑時光,多讀一些對治國安邦有所幫助的經典,而已。

當然,張居正絕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他羨慕那些能用個人能力影響曆史進程的大英雄。一次,翰林院組織觀看《千金傳奇》,掌院學士不在,大家難免看得走神,有些人甚至當場睡著了。演到蕭何月下追韓信時,張居正卻看得非常投入,恨不能鑽到戲裏去。這自然成為同學們取笑的素材了。

但張居正卻一本正經的宣布:“君臣將相,遇到合之難如此。無得草草。”也許潛意識中,他已將蕭何作為了自己的模板,那他的韓信在哪裏呢?

別急,大明還真有一個堪比韓信的軍神,他早晚會和張居正相遇。

此時,與張居正交好的,有來自浙江的陸光祖和江西的胡傑,這是他的兩個同年;方逢時和李幼滋則是他的兩個湖廣同鄉。在大明官場,鄉誼與年誼都是特別重要的,在日後張居正的新政班底中,這兩類人占據了特別重要的位置。

翰林學士長年呆在京城,沒有到十三省考察民情的機會,更不能象知府、知縣一樣管理上萬民眾。但張居正有自己的補救辦法。

好友耿定向擔任甘肅巡按禦史,張居正就寫信同他討論陝西三邊的軍情和民族情況;同鄉王之誥擔任大同兵備副使,張居正就與他探究宣大的山川地貌、風土人情;譚綸擔任台州知府,張就與他交流抗擊倭寇和鞏固海防的心得。

這還不算完。據林時對在《荷牐叢談》中記載,張居正當編修時,每遇到鹽吏、關使、屯馬使和按察使等官員從邊境回朝赴命,張居正就跟見到親人似的,帶上好酒好菜和他們聊天,甚至一聊就聊到半夜。

也不知道一個窮編修哪裏來的錢,更不知道這些官員為什麼要搭理他——難道是看在徐階的麵子上?張居正詳細谘詢當地的地形人文,邊政優劣,貪廉與否,並大膽提出自己的設想。當飯局散去,帶著酒意回到寒舍以後,他都沒功夫跟妻子親熱,反而點燈熬夜,將白天談話的精華詳細記錄,以便日後查詢。

什麼叫“機會總是垂青有準備的頭腦”?看看張居正的作為就能明白。為了向皇帝表現自己忠君愛國的誠意,他在博覽群書之後,精心寫就了一篇長長的奏疏呈給內閣。

這就是著名的《論時政疏》。本著一顆赤誠之心,張居正直言大明朝政的五頑疾:宗室驕恣,庶官疾曠,吏治因循、邊務不修及財用大匱。

明朝的宗室問題是最嚴重的,到了嘉靖朝,各地藩王、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等已經超過萬人,給朝廷造成了嚴重負擔。藩王對上迎合,對下肆虐,難以約束。

如今人才匱乏,有才能之人往往卻得不到垂用,或因小過錯就被免職。但張居正認為,隻要不是貪婪無行之人,都要盡可能量才使用。他可沒有什麼“道德潔癖”。

國家製度原本相當精密,但因考課不嚴,名實不核,流於過場。知府、知縣對於監察官員,一味的討好奉承,最終行賄多的提升快,會阿諛的總高升,導致正直的官員沒有出路,國家的前程也大受影響。

對於邊備,張居正有超脫常人的敏感。韃靼的每次入侵得手,都讓他痛心疾首。但邊將們卻沒有足夠的擔當,隻要不丟失重要城池,即使對方大肆搶掠也滿不在乎,甚至沾沾自喜。而張居正追求的是乘戰勝之氣,為預防之圖,要大力提升邊軍戰力。

大明財賦嚴重依賴東南,但民力有限,應辦無窮,現在的的開銷已經是開國時的十倍以上了,如果不能開源節流,後果不堪設想。

嘉靖朝的政治生態,遠較之前的弘治、正德時代險惡,因此張居正的上疏,還是知道分寸,盡量平和的。在最後,他也對皇上提出了殷切期望:

伏願陛下覽否泰之原,通上下之誌,廣開獻納之門,親近輔弼之臣,使群臣百寮皆得一望 清光而通其思慮,君臣之際曉然無所關格。然後以此五者分職而責成之,則人人思效其所長,而積弊除矣,何五者之足患乎?

《論時政疏》呈上之後如同石沉大海,根本沒有一點回音。張居正不知道是應該失落,還是應該慶幸。失落是沒有人重視他的意見,慶幸是他沒有因上疏而倒黴。盡管人微言輕,這個小編修依然堅守自己的理想,依然在做好工作之餘,像海綿吸水一樣,奮力學習治國的典章製度,並繼續與天南海北的友人交流溝通。

人生哪有一帆風順?更多是咬牙堅持。

轉眼到了嘉靖二十九年(1550),這一年的元旦,對二十六歲的張居正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他首次以大明正式官員的身份來迎接新年。張居正出身寒門,標準的鳳凰男,但此時的他,已經在京城裏已經有了很多新老朋友,初步搭建起了自己的朋友圈。

不過,老天真的不願意張居正事事如意。很可能就在春季,發妻顧氏突然去世了。他扶棺回到了江陵。這是張居正中進士三年之後,第一次返回家鄉,走的可能是水路。

兩人雖是父母之命的包辦婚姻,感情卻一直很好,遺憾的是未能留下孩子。這是他第一次從北京回江陵,但不是最後一次。相比王陽明和劉伯溫,張居正的職場生涯顯得過於順利,因此他一生中去過的地方,反而少了很多。

等張居正再回到北京時,應該已經是八九月了。說來也巧,京城之內,一場大戲即將上演,其結果即讓張居正痛心,又讓他看到希望。

二月初九日,兩京十三省又有數千名舉子奮戰在了京師貢院的格子間裏。之後與張居正交集頗多的海瑞、呂調陽與潘季馴,當然也在其中。

海瑞要從廣東布政司瓊州府瓊山縣(今海南省海口市瓊山區)渡過海峽,然後奔波四千多裏,因此,在中舉當年的深秋,他就踏上了北上之道。

家在廣西布政司桂林府臨桂縣(今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市臨桂區)的呂調陽,上京路程更遠,隻會比海瑞更加辛苦。

潘季馴是浙江布政司湖州府烏程縣(今屬湖州市吳興區)人。嘉靖二十九年春節一過,他就告別了家人,從杭州乘船上京了。

這一年海瑞已經三十八,呂調陽三十五,潘季馴恰好是“而立之年”。三人年紀都不小了,卻都是上一年剛剛中舉,第一次參加會試,跟張居正這樣的天才不能比啊。

經過九天奮戰,呂調陽高中榜眼(第二名),直接當上了翰林院編修,成為張居正的同事。

海瑞名落孫山,隻能悶悶不樂的收拾行李回瓊州。潘季馴艱難入圍,最終名次為三甲第七十三名。他留在京城,等候吏部給安排工作。這一等就是大半年,工作沒等來,蒙古人倒是來了。

潘季馴應該感到慶幸,好歹進士身份是拿到了。而另一拔人,卻因俺答的造訪,試都考不成了。

這年六月,因封貢細節總是談不妥,俺答鐵騎答光臨大同,總兵張達勇敢的開城迎戰,不幸犧牲。嚴嵩推薦親信仇鸞接任大同總兵。

仇鸞在大同沒待幾天,俺答就再次打過來了。仇鸞怕雖怕,卻有自己的看家本領。一通操作之下,看起來不可戰勝的俺答居然主動退兵了。仇鸞當然要向朝廷上奏表功,把自己及部下的英勇表演吹噓了一番,讓埋頭煉丹的嘉靖非常開心。

可惜好景不長,到了八月,俺答大軍突然殺到了通州。自一百零一年前的“土木堡之變”以後,北京城又一次麵臨滅頂之災。

消息傳到西苑,驚魂未定的嘉靖隻能下詔,全城戒嚴,並要求周邊各地駐軍火速勤王。

京城守軍人數不足,花名冊上明明有十四萬人,但實際能打仗的也就五萬多。顯然,很多人是在吃空銄,而且一吃就是很多年。

當時,有四千多各地的武舉人來京準備考武進士。兵部尚書丁汝夔腦洞大開,果斷的給他們發放盔甲和兵器,讓這些人上城駐防。

至於當年的武科會試嘛,當然就取消了。這其中就有日後與張居正交情深厚,並在南北兩線都取得了輝煌戰果的戰神戚繼光。他每天都要扛著兵器,守候在城樓之上。據說戚繼光還忙裏偷閑,寫出了一篇《備俺答策》,在坊間收獲了不少好評。但這篇神作並沒有流傳至今。

張居正與戚繼光會不會見麵呢?這種可能性不是一點沒有,但就算真的見到了,也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交流,隻有例行公事的致意。

沒過多久,仇鸞就率先從大同趕過來了,好人啊!嘉靖對他的忠誠非常滿意,於是任命他為大將軍,統管京城防衛,節製各地勤王軍兵。

仇鸞為什麼這麼積極?原來,他拿出大把的金銀財物孝敬俺答,才換取了後者不進攻大同的承諾。仇將軍以為蒙古人就這樣拉著大車小車贓物返回草原開派對了,自己可以多睡幾天安穩覺。但俺答卻嘗到了敲詐的甜頭,更看出了明軍的無能。

韃靼大軍撤離大同之後,火速直奔薊州,並在這裏兵分兩路:一路攻占古北口,另一路從貢渝溝破邊牆南下,兩軍在通州城下順利會師,兵鋒直指京師。

仇鸞在大同不敢跟俺答對抗,到了京城就敢了嗎?他馬上派人去俺答帳中求和,承諾隻要不攻城,萬事好商量。仇鸞更擔心的是,這個老韃子如果將兩人的交易細節公布於眾,嘉靖非砍了他的腦袋不可。

“本汗並不想占領南朝任何土地,隻是想入貢。”俺答一臉真誠的告訴使者。接著他大手一揮,手下恭恭敬敬呈上一份《求貢書》。

“一定要交給你們的皇上(不然後果很嚴重喲)!”

有沒有搞錯?折騰了你這麼久,就是為了給你納貢?說出來誰信啊。不過,俺答的所謂“入貢”,隻是用自己的劣質馬匹,交換草原上短缺、天朝卻能大量生產的物資。如鐵器、陶瓷、茶葉和調料,等等。

大敵當前,嘉靖不得不暫時把修仙大業拋在一邊,召集大學士嚴嵩、李本,以及禮部尚書徐階開會。

嘉靖以為嚴嵩這麼聰明,一定有破敵之策。可這老頭一開口,皇帝就非常失望。

“萬歲,咱們關緊城門,讓他們在京郊搶掠。這是一幫沒見過世麵的惡賊,搶夠了就走了,北京城他們根本打不下來。”

憑什麼給人這麼搶呢,嘉靖不樂意了,就轉頭問徐階:“你怎麼看?”

“韃子一直守在北京城下,野心就會膨脹,切不可輕視,要迅速決斷。”

“有道理。那求貢書在哪裏?”嘉靖問。

嚴嵩一見皇帝認可徐階,馬上很不舒服。他從袖口掏出求貢書,裝腔作勢的說:“這是禮部的事。”

不愧是甩鍋高手。徐階差點一哆嗦,他知道說得不好,今晚就別回家了——住監獄。情急之下,徐階突然靈光一現,做出了精彩的回答。並讓皇帝相當滿意。

“事情是禮部的事情,但一切還得皇上作主。”他即不推卸責任,也不忘服從皇上。

“隻要有利於國家,皮幣珠玉都可以給。”嘉靖還真是大氣,頗有慈禧老佛爺“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的神韻。

“那萬一他們還不滿意,得寸進尺呢?”徐階滿臉憂慮的說。

是啊,怎麼辦?嘉靖看看嚴嵩,嚴嵩隻能去看徐階。

徐階並不像於謙和王陽明那樣熟讀兵書並能領兵打仗,但他有自己的絕活:“萬歲,韃子的求貢書是用漢文寫成的,雙方談判,必須要兩種文字的文書準備齊全。再說了,哪有臨城求貢的道理。咱們要求俺答必須退出長城,用蒙文寫好文件,再由大同總兵轉交給朝廷。有這個時間,各地勤王的兵馬就能集結京師,俺答兵力有限,他隻能退走。”

“妙啊,就照徐愛卿的辦。”嘉靖樂了。被搶了風頭的嚴嵩,隻能在心裏默默詛咒。

俺答收到明廷的答複文件之後哭笑不得:這幫南人咋這麼矯情?他一邊組織手下在北京周邊打劫,一邊和謀士們琢磨著如何答複。時間就這樣不經意的溜走,大批明軍從北方各地趕來。俺答這才恍然大悟:

老子被人給忽悠了!

反正也搶得差不多了,俺答就下令撤軍。嘉靖不幹了,想走?沒那麼容易!他下令丁汝夔統帥京軍追擊。不過實話實說,這並不應該是一個文官幹的活兒。

老丁舉棋不定,就去請教嚴嵩。

丁汝夔一直不屑於巴結首輔,嚴嵩早就看他不爽了,就警告說:“你在邊關打了敗仗,還可以說打勝了;你在皇上眼皮底下出戰,能打得過韃子嗎,能報功嗎?”

嚴高瞎說了一通大實話,丁汝夔於是按兵不動,聽憑俺答大軍帶著搶掠的各種財物滿載而歸。嘉靖怒了,將丁汝夔斬首泄憤。而善於表演的仇鸞,居然被加封為太子太保,成了皇帝身邊的大紅人。

盤點一下,大明十六個皇帝中,最喜歡殺大臣的也隻有三個,除了朱元璋,嘉靖是第二個。第三個呢,就是那個叫囂“文臣皆可殺”的末代皇帝崇禎。

而自始至終,嚴嵩也沒有替這位尚書說過一句求情的話,可謂太不厚道。目睹了這一切的張居正,對嚴嵩無疑更加厭惡。當然,他也會痛恨自己沒有於謙的本事,無法領導京軍與侵略者大幹一場。

嘉靖二十九年是農曆庚戌年,大明王朝遭遇到的危機,正是史上有名的“庚戌之變”。這次變故,將大明武備的腐朽、官員的無能暴露得一清二楚。

徐階、高拱、張居正、呂調陽、潘季馴和戚繼光這些有遠大抱負的文臣武將,都難以忘記這次國恥,都以更加積極的態度去提升自己。

而逃過一劫的嘉靖,卻依然是丹照煉,仙照修、妞照泡,完全沒有“知恥後勇”的覺悟,勵精圖治的架勢。不過,為了保護京城的安全,他下令開始修建北京外城。

由於經費不足,北京外城隻修了南邊一部分,最終讓京師形成了一個別致的印章造型。

嚴嵩也依然憑借手中權力,精心編織親信網絡,排斥異己分子,積極搜刮錢財。讓正直的官員更加反感。

嘉靖三十年正月十二日(1551年2月16日),錦衣衛經曆沈煉明知人微言輕,卻上《十罪疏》彈劾嚴嵩。嘉靖下令杖責沈煉並將其流放。六年之後,嚴世蕃設計將沈煉害死。

一個沈煉侄下去,千千萬萬個沈煉覺醒了,這恐怕是嚴嵩父子始料不及的。越來越多更多有操守、有底線的文武官員,開始走上了反嚴之路,或者投到徐階門下,將之視為中興大明的希望。

但此時的徐階,活脫脫就是個山寨版的嚴嵩。當年老嚴怎麼討好皇帝、巴結夏言的,他幾乎是照抄作業,完全沒有與老嚴分庭抗禮的意識。張居正看在眼裏,急在心中。

那麼,他又有什麼好辦法呢?

五、楊繼盛死諫,徐階袖手旁觀

當上編修的張居正,對自己的要求依然沒有放鬆,還是一如既往的努力讀書。都說底層人家的孩子,理想也不會太遠大,人窮誌短嘛,但張居正確實是個異數。

以他的紮實的文學功底和出色外在條件,原本也可以像王世貞一樣趕各種飯局,喝各種花酒,留下各種應酬詩作。但張居正完全無意於此。他充分利用翰林院的便利條件,努力研讀看似非常枯燥的典章製度、曆朝實錄和章奏。

讀史使人明智,更能激發人的潛能。讓張居正這個保安的孫子,有了以天下為己任的氣魄。

當然,不是每個上進的年輕人,都能得到顧琳和徐階這種級別高官的青睞的。

這年三月,恩師徐階被加封為東閣大學士,從此正式入閣。這自然又讓張居正分外開心:老師步步高升,自己肯定也能得到提拔。當然,還得足夠爭氣才行。

作為讓無數家庭羨慕的“儲相”,張居正想繼弦一點都不困難。很可能在顧氏去世後的次年,他就在北京娶妻王氏。就這樣,張居正和未來的好搭檔戚繼光又多了一個共同點:夫人都姓王。

不過遺憾的是,張居正二婚妻子的家境和具體情況,筆者能見到的史料都絕口不提。本書是傳記而非曆史小說,也就無法虛構他倆的感情故事。不過,王氏對張家的貢獻是實打實的。嘉靖三十一年(1552),二十八歲“高齡”的張居正,終於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還是個男孩。他就是張敬修。

這一年的公曆10月,在萬裏之外的馬切拉塔小城,也誕生了一個金發碧眼的小男孩。他的父母親在高興之餘,絕對想不到自己的孩子,三十年後會與一個東方大國產生各種緣分。

這孩子就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利瑪竇(Matteo Ricci)。

遺憾的是,張居正未能等到利瑪竇來京訪問的那一天。如若不然,明朝中晚期的曆史進程,可能也會發生微妙的變化。

第二年,張家二公子嗣修又出生了,兩個孩子來到人間,自然給當爹的帶來了很多歡樂,想必也能讓他更加理解和尊重妻子的辛苦。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相比怎麼也生不出兒子的高拱,張居正無疑幸福太多了。

但工作的單調,前程的不確定,又讓他相當壓抑。嘉靖三十三年(1554),張居正迎來了自己的而立之年。此時的他,依然守在翰林院,依然做著正七品的編修,依然(暫時)看不到升遷的希望。五年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早已經讓他麻木了。

這段時間內,徐階和嚴嵩都很重視張居正。徐階是沒得說,是小編修的恩師。而嚴嵩自打發現了張居正的創作才華之後,經常給他表現的機會。張居正因此留下了《賀靈雨表》《賀瑞雪表》《賀冬至表》《賀元旦表》等官樣文章,有些還是以嚴嵩的名義發出的,敢就是說,當上了首輔的槍手,可喜可賀。

別看編修的崗位受人尊敬,工作相對輕鬆,但放眼北京官場,升職最慢的崗位,可能就非翰林院編修莫屬了。比張居正早兩科中進士、早六年當上編修的高拱,家世可比張居正顯赫多了,還不是一幹就是九年。到了嘉靖三十一年(1552),高拱可都四十一了,才轉任嘉靖三子、裕王朱載垕府首席講官。

幹這份工作,真的要耐得住寂寞,也經得起誘惑。但高拱能嗎?

高拱人如其名,平日相當高傲,朋友不多,也不知道他抱上了哪條大腿,才撈到這樣的美差。要知道袷王雖說未能獲封太子,但作為在世兩皇子中的老大,自然被大部分官員視為接班人了。

這五年裏,張居正見證了夏言的慘死,嚴嵩的專權,徐階的逢迎,百官的麻木;他見證了韃靼鐵騎的肆虐京郊,大明軍製的極度腐敗,朝中將領的普遍無能,各路言官的無事生非。他還知道,在本朝最為富庶的南直隸和浙江等地,無數百姓一再受到倭寇的搶掠,朝廷依然拿不出有效的對策。

張居正不會知道,就在嘉靖三十一年(1552),英格蘭的愛德華六世還派出一支探險隊從倫敦出發,準備去拜見中國皇帝。可惜在這年公曆7月6日,16歲的愛德華就去世了。中英之間的首次交流沒有實現。

比張居正小一歲的王世貞,平日號稱淡泊名利(不差錢),此時卻當上了刑部雲南清吏司郎中(司長),妥妥的正五品大員了。而和他倆一同中舉的楊繼盛,出身更加卑微(小時候放過牛),原本在兵部最顯赫的武選司當郎中,卻做出了讓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弱智”行為。

不管二十一世紀還是十六世紀,最珍貴的都是人才。楊繼盛因指責仇鸞請開馬市被發配陝西,擔任狄道(今甘肅臨洮縣)典史。

嘉靖三十年(1551),在俺答的逼迫和仇鸞的忽悠之下,嘉靖同意在大同、宣府等地開馬市。但蒙古卻拿南邊的同胞當冤大頭,總是拿劣馬來交換漢人的好東西,讓嘉靖非常不爽。次年三月,他令仇鸞前往大同與韃靼交戰。

仇鸞要能打得贏俺答,太陽得從北邊出來。他一如既往的謊報軍情,結果在五月就召回北京,八月被收了大將軍印。此時,一位重量級大佬突然彈劾他。仇鸞在驚懼中死去,結束了自己坑蒙拐騙的傳奇一生。

彈劾仇大將軍的,居然是所有人眼中的老好人徐階。可見,徐階輕易不出手,出手必中。

仇鸞倒台之後,嚴嵩對楊繼盛格外看中,一年之內居然讓他連升四級:起初是正七品的山東諸城知縣,繼而是正六品的南京戶部主事,很快又是從五品的刑部員外郎,最後又提升他為正五品的兵部武選清吏司郎中。

要知道武選司可是兵部的“人力資源部”,是多少官家子弟擠破頭都想得到的肥差,而楊繼盛家境比張居正還差,從來又舍不得(也真的沒錢)送禮。你說老楊家這祖墳得冒多少青煙,才能得到嚴閣老賞識呢。

楊繼盛文才出色,明清士人引用頻率極高的“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原創者就是他。區別在於,大部分人也就是嘴上說說,轉過身就去向上級行賄、找小姐消費去了;楊繼盛卻知行合一,說到做到,有著不輸海瑞的執拗。

嘉靖三十二年(1554)正月十五日,一本正經的沐浴三天之後,楊繼盛交上了流芳後世的一篇雄文。還有八天就喜迎七十五歲大壽的嚴嵩,還美滋滋的等著楊繼盛提著禮物道賀呢,誰知道,這個憤中(不年輕了)來了個恩將仇報,居然上疏彈劾自己生命中的貴人!

這就是著名的《請誅賊臣疏》,目的性實在太強了,根本不藏著掖著。賊臣是誰?正是讓他一年四連升的當朝首輔。在上疏中,楊繼盛痛斥嚴嵩十大罪和五奸,主要內容有操縱朝政、欺瞞皇上,培植黨羽,收受重賄,等等,哪一條都夠送嚴嵩去見夏言的了。最後,楊繼盛還繼續給嘉靖施壓,順道貶損了自己的恩師負國:

陛下奈何愛一賊臣,而忍百萬蒼生陷於塗炭哉?至如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忙著修仙的嘉靖看到上疏時,不覺得火冒三丈:你當我三歲小孩,被一個七十多的糟老頭子牽著鼻子走?你要殺我最信任的老臣,不就是說我老人家當皇帝當得不合格嗎?沒事找抽。而徐階既欣賞學生的勇氣,又為他巧妙撇清自己而感動。隻是如此擅做主張,白白犧牲,真的是明智的行為嗎?

滿朝官員都知道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兩人關係特殊,都在猜想徐閣老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拯救弟子。可真相卻令所有人不可理解:徐階壓根就不去為楊繼盛說情,好像根本不認識後者似的。不久,楊繼盛被廷杖一百,關入死牢。

四十八年前,同樣在兵部武選司上班的心學聖人王陽明,因上疏觸怒了大太監劉瑾,被廷杖四十,發配龍場驛。區區四十杖,就把王陽明打得死去活來,生活不能自理。那要挨一百下的楊繼盛,怕不成當場秒變屍體?

也許是從小幹粗活的人皮糙肉厚,楊繼盛雖說也幾度暈厥,楞是從無數打斷的棍子下活過來了。據說住在惡臭熏天的死牢裏時,他還砸碎了一隻瓷碗,用碎片割下了身上的好幾斤腐肉,把看熱鬧的小夥伴都嚇呆了,眾人無不讚歎老楊的意誌足夠強大。

王世貞是楊繼盛的好友,此時到處活動想救後者出獄。張居正與楊繼盛並無私交,當然也不會為解救他而折騰。但恩師徐階無動於衷的態度,還是讓自己有些失望:下次我要遭難時,存翁也這樣對我?

都說衝動是魔鬼,那麼楊繼盛的鋌而走險,是不是特別愚蠢?讓張居正相當吃驚的是,坊間對這位楞頭青的同情,真的一點兒也不少。按理說,大家都應該指責他恩將仇報,攻擊自己的貴人,挨打是報應;但事實上,更多的人反而對嚴嵩更加厭惡:你這麼苦心拉攏的人,都要豁出命來彈劾你,可見你真是壞得令人發指了啊。

嚴嵩在京城的口碑,反而不升反降了,這實在讓他自己傷心,也讓後人費解。七十五歲大壽,都沒心情辦了。你說,想當個好人,做點好事,咋就這麼難呢?

別人先不說。原本對嚴嵩非常尊重和欽佩的張居正,態度就發生了明顯改變。他當然有資格質疑楊繼盛是匹夫之勇,是雞蛋碰石頭,還給恩師徐階添麻煩。但很顯然,嚴嵩如果不是爛到了骨頭裏,楊繼盛何至於此,一路升官發財不香嗎?

而且,人家楊繼盛能做的,自己肯定做不到。

大城市的生活固然好,但爭權奪利的鬥爭也是無比殘酷。既然人微言輕,為什麼非要留在這是非之地,成為政治鬥爭的炮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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