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聰慧少年科場爭光
一、水漫廚房,江陵出了個張白圭
如果能夠登上時空列車,如果能夠穿越光陰隧道,我希望回到明世宗嘉靖四年[ 本書以皇帝年號紀年,人物年齡取虛歲。](1525)年的中國,去見證一個曆史時刻的到來。
我不想去北京順天府。十九歲的小皇帝朱厚熜,已經取得了“大禮議”的勝利,把不配合的首輔楊廷和送回了老家,把不聽話的大臣們堵在了左順門狠狠修理,把各種不和諧的聲音鎮壓了下去,把自己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發揮到了極致。嘉靖不會想到,自己在位時一直默默無聞的書生,居然會在孫子執政時期擁有那樣大的權勢。
我不想去開封府新鄭縣。未來的大明首輔高拱時年十四歲,正在社學(地方私塾)發憤讀書。此時的他,已有了超越同齡人的紮實學養,更有了同學們無法理解的遠大抱負。高拱不會想到,有人在他這個歲數就能中秀才當神童,受到巡撫接見,更在未來成為他的“一生之敵”,讓他深刻領會什麼叫“即生瑜,何生亮”。
我不想去紹興府山陰縣。此時,中國的學術中心不在北京,而是在這個三線小城。五十四歲的王陽明處於半退休狀態,王門弟子卻遍布大半個中國,心學甚至成為了一種顯學。他已然知道自己會不久人世,但也相信王學之火會燃遍神州大地。可王陽明不會想到,自己傾注一生心血的學說與書院,會因一個人的幹預而遭受嚴重打擊。
我不想去鬆江府華亭縣。因父親去世,二十三歲的翰林院編修徐階正在家鄉守孝。五年之前,因結識了時任華亭縣令的聶豹,並為陽明學說折服。徐階毅然決定加入王門,從此一生秉承“知行合一”的理念。他不會想到,自己精心選擇的接班人,固然可以青出於藍,但和他走的並不是一條道。
我不想去南京應天府。王陽明的好友、留都國子監鎮祭酒嚴嵩時年已經四十六歲,似乎這輩子也就樣了。看著他莊重的神情舉止,認真的學術態度,嚴謹的作息習慣,沒有人會將他與史上著名奸臣聯係在一起。嚴嵩不會想到,他這把老骨頭了還能位極人臣;他不會想到,他終將變成自己平生最痛恨的那種人;他更不會想到,在首輔的位子上,有人比他坐得還穩。
如果嚴嵩在這一年及時死去,收獲的隻會是一片稱讚之聲。
應該死去的沒有死去,必須出生的人就要出生了。我沿著長江逆流西行,在荊楚大地停了下來。
我要等的人就是他,我要見證他降臨世間的一幕。國學大師梁啟超說過,明朝有種種曆史,政治家隻有他這麼一個。此話不免有些誇張,但不正是有力彰顯了此人的特殊地位嗎?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日,全國人民都要吃粽子的端午節[ 一說張居正生於五月初三日。]。
初夏的陽光慷慨的照耀著大地,長江之上大小船隻穿梭不息。湖廣[ 大體相當於今天的湖北和湖南兩省。]布政司荊州府城江陵縣(今湖北省荊州市荊州區)的一戶普通人家裏,所有人都在忙個不停,但並不是去參加龍舟賽。
少主人張文明的妻子趙氏到了臨盆之際,一家上下難免又開心又焦慮。開心是將有新的生命降臨,給家族會帶來新的希望;焦慮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別說嬰兒的死亡率很高,孕婦的安全也難以完全保證。
生一次孩子等於過一次鬼門關,此話絕不誇張。
張文明這年二十二歲,他二十歲就成為了荊州府學生員,有了秀才學曆,但其實天分非常有限。妻子趙氏年方二十,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那個年代,孩子生得越早,小夫妻越有麵子,一家人也越開心。
張文明的父親張鎮,此時正在遼王府做侍衛,大致相當於今天的保安。一把年紀了還要幹這樣既辛苦又不體麵的工作,足以說明張家的日子實在是不很寬裕,天知道張文明怎麼娶到媳婦的。家境比他還好一些的王華(王陽明之父),二十六歲才結婚,妻子比自己還大兩歲,找誰說理去?
隨著一聲哭泣,張家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母子平安!
更讓人開心的是,新生兒還是個大胖小子。在專製社會裏,傳宗接代需要男孩,光宗耀祖也隻能靠他們,女孩是入不了家譜的,就算當皇後也白瞎。
“娘子,你說的都是真的嗎?”張文明抱起兒子,小心翼翼的問。
“是啊,咱們……張家有福了!”趙氏太疲倦了,說話也有氣無力,但表情非常開心。
據說,趙氏半夜醒來,眼前的一幕,把沒見過多少世麵的她直接嚇呆了。整個屋子裏充斥著耀眼的紅光,直衝上天。
趙氏正驚恐間,更可怕的事情出現了。一個五六歲的青衣童子,直接從天上掉了下來。
這還不算完,小朋友繞著床頑皮的轉來轉去,一幅不幹好事的樣子。趙氏掙紮著想坐起身來,小孩子又突然消失了。
看來,這是天上的神仙送子嘛。此事被張居正長子張敬修一本正經的記錄在了《張文忠公行實》之中。真實性如何大家自行判斷就好。
張敬修還嚴肅認真的宣布,他奶奶懷胎十二個月,才生下了父親大人。這說法跟王陽明弟子吹噓老師在娘胎裏一呆十四個月有一拚,都是為了營造一種神秘色彩。
這一年是乙酉年,因此張居正屬雞。折算成陽曆,他的生日是5月24日,因此是雙子座。典型的雙子座有著雙麵人格,可以集天使與魔鬼於一身。既踏實低調,又放浪不羈,即可以相當固執,又能夠非常變通。成年之後的張居正,還真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了這種雙麵性格。
王陽明與張居正,可算做有明一代知名度最高的兩位文臣,兩人也有很多巧合之處。
他們都是家中長子,在娘胎裏待的時間都超長,出生時間相差五十三年。王陽明活了五十七歲,張居正活到五十八,在當年都不算長壽,更別說八九十歲老人滿世界蹦躂的二十一世紀了。
一個男孩的降生,可以寄予幾代人的希望;一個男孩的成長,一定會傾注幾代人的心血;一個男孩的未來,必然要承載幾代人的夢想。
孩子既然出生了,肯定需要取名。據說,張文明的爺爺張誠微微一笑,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孩子就叫……張白龜!”
一家人全都楞住了,這是什麼典故?
老太爺原本是個結巴,說話口齒不清,還得了個“謇子”的綽號。這次,他卻難得利索了一回。不過,這名字似乎也不太好聽。龜兒子,龜孫子,那可都是罵人的呀。等張誠費了老勁講完自己的經曆,所有人這才鬆了一口氣,並紛紛點頭,對老人的作法表示讚賞。
原來,張誠昨天遇到一件怪事。
晚上,老爺子躺在床上,突然餓了。沒有老伴照顧的他,也不想驚動孩子們,就自己提著燈籠,去廚房找吃的。
可剛走到院子裏,張誠就發現燈籠根本派不上用場——天上的明月又圓又亮。奇怪啊,現在是月初又不是十五。張誠信步走到廚房前,剛推開門,卻被一道強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老爺子退後兩步,定神一看,雖說他一向處亂不驚,還是感覺非常怪異。廚房之內滿地是水,張誠的鞋子很快就被泡濕了。放在一角的水缸中,居然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老爺子走到近前一看,不覺驚呆了:剛才還掛在半空的明月,現在就躺在裏麵!
張誠正考慮要不要叫孩子們過來幫忙,轉瞬之間,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月亮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白龜,猛地從缸中躍起,直直地向老爺子撲了過來……
張誠驚叫一聲,坐在了地上。他揉揉眼睛,發現自己還坐在床上,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原來是場夢啊。張誠正猶豫要不要把夢告訴孩子們,卻傳來了孫媳生產的好消息。老爺子非常激動。生平頭一次,居然說話不結巴了。
天降白龜,這是大吉大利之兆!
張文明怎麼說也是秀才一枚,知道人不能叫龜——東洋人例外。就建議采取折中辦法:給孩子取名白圭。圭是美玉的意思。《詩經·大雅·抑》中有雲:“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大意是說,白玉上要是有了汙穢,是可以磨掉的;言語之中要有了bug,就沒法挽回損失了。所以要謹言慎行,低調做人嘛。
一家人能夠盼望的,是這孩子能健康長大,他們不會想到的,四十多年之後,這孩子就就會讓他們所有人(隻要還在世),令整個縣城、整個荊州、整個湖廣為之驕傲。他們更不敢想像的是,這個孩子不僅光大了張家的門楣,還改變了整個中國的曆史進程。
作為這家的老太爺,張誠並不是江陵當地人,而是從本省的歸州遷來的。別看他隻是個農夫,但卻有著相當顯赫的家世。隻要聽聽其曾祖父張關保的籍貫,就知道人家不太可能是個普通人——南直隸定遠縣。
熟悉明朝曆史的人馬上會想到,這裏距太祖朱元璋的出生地鳳陽很近啊。
張關保不單是洪武大帝的老鄉,還是紅巾軍裏一名勇猛的戰士。當塗要塞的漫天硝煙裏,他揮刀奮力拚殺;應天城下的隆隆炮火中,他勇敢地衝在前方。千尺懸崖上,留下過他疾速行軍的瘦弱身影;萬裏長江邊,見證了他日夜奔波的辛勞足跡。
在那個風雲際會的元朝末年,張關保不僅是時代的目擊者,還是曆史的參與者,不僅無所畏懼地投入戰鬥,還極為幸運地生存了下來。雖說沒有特別顯赫的戰功,但他絕對對得起頭上的紅巾,也給上級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大明王朝建立之後,張關保被授予歸州長寧所千戶之職。在明朝,軍戶、民戶和匠戶是分開的。從此,定遠老戰士張關保離開了生養自己的故鄉,來到了遙遠而陌生的湖廣;告別了農民身份,成為了世襲軍戶。張誠則是張關保的曾孫。
張誠隻是家中次子,無法繼承襲正五品千戶職位,而他做出的一個決定,深深影響了後人,特別是曾孫張居正。張誠從歸州遷居到了江陵縣,正式轉成民戶,但也一下子變成了農民。
江陵是荊州府城所在地,處於“魚米之鄉”江漢平原西部。這裏南臨長江,北依漢水,東倚華東,西控巴蜀,有“七省通衢”的美譽;江陵距當年楚國的郢都紀南城不遠,氣候濕潤,風景宜人,是畫家提筆寫生,書生潑墨作詩的理想場所。
當然,這裏也是書香濃鬱的文化熱土,競爭激烈的科舉基地。每隔三年,就有一撥年輕或者不年輕的讀書人從這裏嶄露頭角,奔向省城武昌或京師北京,躋身帝國官員的序列。
別看張文明中了秀才,其天賦是肉眼可見的有限。因此,他也“另辟蹊徑”,在兒子身上傾注了更多精力與心血。
那麼,小白圭會讓他爹放心嗎?
二、院試出色,還能有更大收獲
張白圭後來位極人臣,很多人可能以為,他從小肯定調皮搗蛋,這樣長大之後才有出息嘛。但事實上,小白圭一直是標準的“學霸”,妥妥的一枚“別人家的孩子”。而且,他的這種天賦展現得特別早。
兩歲的一天,張白圭的奶奶帶他到堂叔張龍湫家玩耍。這位叔叔家裏沒什麼玩具,就把一本《孟子》捧了出來。沒想到這小朋友見了之後卻異常興奮。他一開口,叔叔和奶奶就更興奮了。
這孩子,還真是個神童啊。
原來,張白圭指著《孟子》中的某一行,奶聲奶氣的嚷嚷:“王曰”。這倆字,正是前兩天叔叔教他認的。都這麼長時間了,他居然還能記得,還能挑得這麼精準!
此後,小白圭的事跡就在府城裏傳播開來了。今天我們看來,這事多少有作秀和誇耀的成分,但之後的種種事情證明,張白圭的智商和學習能力,確實還是要超出同齡孩子一大截。
張白圭五歲時,老爹就把他送到社學讀書。
那時候的小白圭,簡直就是一台學習機器。他馬力開全,向四書五經奮力發起挑戰。讀書練字對別的孩子來說是摧殘是折磨,對他來講是享受是樂趣,盡管難以理解其中的奧妙,但十歲的時候,張白圭就能熟讀《六藝》這樣的大部頭作品。
相比王陽明、戚繼光童年生活的多彩多姿,奇葩連連,張白圭的同期經曆隻能說乏善可陳、黯然無光。他不是在讀書,就是在去讀書的路上,似乎是一枚妥妥的書呆子。這樣的孩子,你能相信他是日後的鐵血首輔、大明權臣?
顯然,張文明帶給兒子的是填鴨式的應試教育,而不是全麵開發潛能的素質教育。這樣培養出來的孩子,除了善於背書,往往一無所長;除了坐在考場上自信,在其他方麵往往相當自卑。
不過,當爹的能有更好選擇嗎?何況,就連今天的父母也明白,普通人家給孩子搞自由放任的“素質教育”,就等於放任TA當一輩子盧瑟。幸運的是,簡單粗暴的強硬灌輸,並沒有扼殺張居正的才氣與創造力,並沒有將他變成沒有個性、沒有心機、不通世故的“兩腳書架”。
嘉靖十五年(1536),張居正隻有十二歲,張文明就急不可待地領著兒子來到荊州文廟,為的是參加院試,兒子考上了就是秀才,跟自己一樣了。文廟就在江陵縣城之內,爺倆也不用跑多遠。
讓十二歲的孩子考秀才,算是算是拔苗助長?要知道,小白圭的心智還根本不成熟,與他同場競爭的考生,很多都能給他當爹發。
院試的主考官,通常都是知府親自擔任的。當時荊州的父母官是李士翱。此人是嘉靖二年(1523)進士,與後來的內閣首輔徐階同年。不過,李士翱的仕途不並順利,他能在明史上留下記錄,還多虧了與張居正的緣分。
據說就在院試前夕,李知府夢見了玉皇大帝。玉帝他老人家當場掏出一枚玉印,讓他送給一個孩子,把李士翱搞得跟不上節奏了。院試考生基本上都是成年人,他老人家這是玩哪一出呢?
在批改一份試卷時,李士翱很快被文風所吸引,讚歎道:“此子當為太平宰相”,並與同考官達成共識,將試卷列為第一。當得知考生的身份時,知府大人不免又驚詫了一回,並得意洋洋的到處講解他的夢。
同時,他還有了一個新打算。
取得第一的,正是年齡最小的張白圭,怪不得玉帝要讓李士翱將玉印送給小朋友呢,太合理了。
不久,張文明帶著兒子向知府答謝。寒暄片刻之後,李士翱突然建議道:“令郎前程不可限量,不如就趁此機會,為他改個名字吧?”
張文明爺倆麵麵相覷。名字再不好,也是老太爺取的,不能說改就改吧。可眼前這位,縣太爺都得歸他管,他說的話不能不聽啊。看著知府大人如此鄭重其事,侃侃而談,父子二人自然是被說服了,當場向李士翱行了大禮,以示感謝。
李士翱倒不是覺得“白圭”不雅,隻是戰國時期一位與範蠡齊名的大商人就叫白圭,憲宗成化朝有一位兵部尚書也叫白圭。李知府認為,這位小朋友將來的成就,很可能不在二位前輩之下(就憑會寫文章?),何必跟他們撞名呢?
既然能成為日後宰輔,處事就得秉公居正,不徇私情,不對嗎?《公羊傳·隱公三年》中有雲:“故君子大居正。”那麼,改叫“居正”,字叔大,不好嗎?
從此,張白圭就成了張居正。
當時,湖廣學政田頊正好在荊州公幹。聽李士翱說起張居正的表現時,他也是非常吃驚,於是讓人把張居正叫了過來。
“恭喜你考了第一名。聽李大人說你是神童啊,”
“不敢不敢,知府大人過譽了。”小居正當然要謙虛一下。
“江陵古稱南郡。你就以《南郡奇童賦》為題,現場做篇文章吧。”
這題目真有些強人所難了。即便小居正隻有十二歲,他也知道“神童”隻能由別人評說,不能自己吹噓誇耀。那麼,這文章應該怎麼寫呢?
小居正思索片刻,就攤開紙張,筆走龍蛇一口氣寫完,將文章恭恭敬敬的呈給田頊。據說,田大人看著看著,臉上不禁露出欣喜的神色。沒等全部看完,他就對助手說:“老夫愚鈍,還從未遇到過如此聰慧的孩子!”
這篇文章並沒有保留到現在,但張居正的名氣,就在荊州府傳播開來了。都說“出名要趁早”,可凡是讀了點書的人,都不可能不熟悉傷仲永的反麵教訓。過多的榮譽壓在一個小孩子身上,往往讓他承受不起,迷失本心,陶醉在別人的誇耀中沾沾自喜,而放鬆了對進一步成長的要求。
那麼,此後的張居正,還會有什麼麻煩嗎?
三、鄉試遇困擾,原來事出有因
別看張居正早早中了秀才,對學業卻一點也不放鬆。這倒不是說這個歲數的他,已經自律到了極致,而是父親張文明管得嚴啊。別看他叫張文明,修理起兒子來,馬上就成了張野蠻。
古往今來,無數父母打著“為你好”的招牌,瘋狂侵犯孩子的個人自由,扼殺他們的興趣愛好,最終導致孩子一事無成,還被父母說成不爭氣。但張文明的棍棒教育,反而幫助兒子早早釋放出了潛能。我們隻能說,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嘉靖十六年(1537),是張居正第一個本命年。十三歲的王陽明已經成為了北京小爺,甚至被老爹定下了親事,那麼張居正呢?
八月,他跟隨父親第一次離開江陵,乘船來到了湖廣省府武昌,參加三年一度的鄉試。
躊躇滿誌的張居正,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還揮筆寫下了一首五言絕句《題竹》:
綠遍瀟湘外,疏林玉露寒。
鳳毛叢勁節,直上盡頭杆。
一股豪情躍然紙上。寥寥幾筆,就將竹的高潔與人的進取精神詮釋得活靈活現。
“鄉試”這名詞顯得很低調,更容易讓人產生誤解。事實上它從來不在鄉下進行,更不是什麼地方都有資格承辦的——隻有兩京及十三省的首府才行。對於後者來說,這是它們能夠承辦的最為重要、最高級別的考試,重視程度可想而知。
大明王朝的讀書人有上百萬,而每三年卻隻能產生一千到一千五百名舉人,這含金量太足了。這些舉人即使以後不能入朝為官,在地方上也都會安排工作,從此脫離勞動人民階層,並成為富家大戶的聯姻目標。
明朝鄉試在鼠、兔、馬、雞年舉辦。考試共分三場,從八月初九考到十六,考場是各布政司的貢院。在八天時間裏,考生要在木板搭成的簡陋隔間(號房)裏完成考試。除了兩天(清場)之外,他們吃住都要在這裏,待遇如同坐牢。
不過,此時的荊楚大地正值秋高氣爽,金桂飄香,室外考試的困難並不算大。
張居正信心滿滿的進了考場,沉著鎮定的答完了試題,給老爹的印象是誌在必得,就等著家裏張羅慶功宴了。但出乎多數人意料的是,小神童居然落榜了。
這算是張居正成長道路上的第一次重要挫折。張居正免不了失落了一陣子,但很快又看開了:畢竟自己是十三而不是三十,還輸得起,還有很多機會。
再說,老爹不也同樣失敗了嗎。父慈子孝,搶在父親之前中舉也不好嘛。張居正繼續埋頭苦讀,張文明繼續嚴格督導,外麵的世界無論多麼喧囂多麼熱鬧,似乎跟他們都沒有多大關係。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嘉靖十九年(1540)的張居正,已長成十六歲的小夥子。八月,他第二次跟隨父親來到武昌,第二次坐進了湖廣貢院的格子間。
在這個歲數,張居正依然屬於最年輕的應考者之列。該來的遲早要來,這一次,他很快在榜單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全省第三十名。
十六歲的舉人,比五百年後的十六歲博士還要難得,轟動效應不言而喻。但此時的張居正,卻顯得一點也不高興——三十八歲的張文明又一次失敗了。做兒子的,好意思撒歡兒慶祝,再開一個大party嗎?那情商也太低了。
當然了,以鄉試的難度之大,就算四十歲通過鄉試,別人都會(真心而不是諷刺)誇你是個人才。比張居正大一輪的海瑞,不就是在三十七歲時當上舉人的嗎?五十歲中舉根本不丟人——範進可以作證。不過,人家張居正是天才。
張居正少年中舉,成為無數湖廣學子傾慕的對象。在荊州府城內,他更是紅得不好形容了。幾乎家家都知道遼王府護衛張鎮有一個神童孫子。上門道賀的固然絡繹不絕,自告奮勇跑來介紹媳婦的,也能把門檻給你活生生踩斷了。
是啊,按大明的傳統,這歲數就可以訂親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嘛。
不過,張居正當時還真不在江陵。中舉之後,他並沒有馬上返鄉,而是去了承天府城(今湖北省荊門市鐘祥市),拜見了正在那裏公幹的湖廣巡撫顧璘。承天是嘉靖當年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顧大人奉皇上之命,正在監修著名的明顯陵[ 嘉靖的父親、興王朱祐杬之墓,嘉靖當上皇帝之後,決定按皇陵標準予以擴建。]。
布衣之家出身的張小神童,何以有幸結識如此位高權重的官員?要知道,他想拜見江陵縣令,都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可說出來你還別不信,早在四年前,張居正就跟顧巡撫合過影,sorry,見過麵了。
顧璘字華玉,號東橋,南直隸長洲(今江蘇省吳縣)人。他生於憲宗成化十二年(1476),比王陽明小四歲;孝宗弘治九年(1496)中進士,比後者還早了三年。兩人交情不淺,王陽明曾給顧璘寫過一封萬言長信《答顧東橋書》,被後世傳為美談。
而和王陽明一樣,顧璘也愛才惜才,特別注意提攜後輩,並不看重他們的出身與門第。有一次,一位荊州官員上門拜訪,帶來了當地學子的文章合集。其中一人的作品,給顧巡撫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當即決定,要去藏龍臥虎的荊州走一趟。
武昌府城江夏距江陵有四百來裏,今天自駕走高速兩個小時就能到,可顧璘卻得在路上折騰好幾天。他不想驚動當地官府,而是徑直來到了荊州府學,想見見這位名叫張居正的才子。
讓顧璘失望的是,府學裏並沒有人叫這個名字。“微服私訪”沒有玩好,巡撫大人不得不找到當地學政,這才知道自己要找的人,隻是一個十二歲的小朋友。
“快,立即請這位小公子來見我!”顧璘愈發好奇了。
江陵縣城不大。衙役很快就找到了張居正。十二歲的他,第一次要見這麼大的官,會有什麼狀況呢?
此時,王陽明早已不在人間,而通過顧璘,明朝最知名的兩大文臣,就這樣有了間接聯係。
“參見撫台大人!”小居正恭恭敬敬的下跪行禮,神色卻並不慌張,讓顧璘更有了好感。都說二十一世紀是看臉的世紀,十六世紀又何嘗不是呢?看著這麼白淨秀氣的孩子又這麼斯文有禮,這麼有才氣,顧璘想必也有“唯楚有材,於斯為盛”之感慨了。
“如此年紀就能寫出這等作品,真是荊州之幸,大明之幸。不過,你切記要紮實攻讀,切不可投機取巧,浪費大好年華!”
“謹記大人教誨!”
“老夫這裏有兩個對子,很多人都沒對好。你可否願意一試?”這是要現場測試啊。
《唐伯虎點秋香》中,男主角與“對穿腸”的對對子大戰,極盡誇張癲狂,想必讓很多人印象深刻。但在有明一朝,對對子確實很流行。
“大人請講。”
“雛鶴學飛,萬裏風雲從此始。”
這也太沒難度了。張居正幾乎是脫口而出:“潛龍奮起,九天雷雨及時來。”對得是嚴絲合縫,沒有破綻。
“不錯。那我再出一聯,你好好聽著。”
“遵命!”
“玉帝行師,雷鼓旗雲作隊,雨箭風刀。”這上聯難度明顯增大了,將“雷”“雲”“雨”“風”融了進去,非但很有氣勢,而且相當合理——玉皇大帝出兵嘛。不過,張居正思考了片刻,還是對了出來。
“嫦娥織錦,星經宿緯為梭,天機地軸。”
妙!張居正以嫦娥對玉帝,一陰一陽,以織錦對出兵,一內一外。星、緯、天、地放在句中也是天衣無縫。如果不是顧及巡撫大人的形象,顧璘恐怕都得當場拍手叫好了。當得知張家生活並不寬裕時,顧璘就拿出了五十兩銀子送給張文明,希望他好好培養兒子。
張文明聽完之後欲哭無淚:您老這就把我放棄了嗎?
可不久之後,他連這筆錢也放棄了。在張居正的建議之下,張文明依依不舍的將大部分銀兩分發給當地的窮苦孩子,讓他們有了繼續讀書的勇氣與底氣。年紀輕輕就有了這份胸襟,顧璘果然沒有看錯人。
要不怎麼說張居正幸運呢,明朝中後期的官場可能不及宋朝開明,但惜才愛才,願意充當伯樂的高官還很有一些。常言道,一輩子得一貴人,足矣。可偏偏十三歲時的張居正,一下子遇到了兩個。相比李士翱,顧璘的知名度和影響力當然要大太多了。
但是,為什麼是張居正吸引了巡撫的目光,而不是別人,真的隻靠一張小白臉嗎?顯然也不完全是。長年勤奮讀書帶來的氣質改變,在同齡孩子中穩重得體的談吐,麵對高官和長輩時的不卑不亢,都是顧璘欣賞他的原因。
不要埋怨命運總是垂青別人,而要想一想,自己為什麼無法脫穎而出。不要總覺得別人看人下菜,而是要反思一下,自己有什麼能值得別人關注的。不要吐槽成功者總是錦上添花,而是要努力先變成錦。
俗話說,要抱男人的大腿,肯定要挑最粗的。但小居正和父親都很清楚,民不與官交,貧不與富交。更不能利用與顧巡撫的關係,行一些不當之事。
第二年,張居正去武昌參加鄉試之前,還有幸到顧璘府上拜訪。後者居然在家裏擺下宴席,款待這個平民家庭出身的小神童。
顧璘比張文明大二十七歲,可以給張居正當爺爺了,卻有一個與小秀才年齡相仿的公子顧俊。顧璘讓兩個孩子坐在一起,似乎是想讓兒子沾一點人家的靈氣。當張居正向在座長輩敬完酒之後,顧璘也不失時機,讓顧俊給小神童敬酒。
這還不算完。巡撫大人之後的講話,把在座的所有客人都驚呆了:這是不是太誇張了點?
張居正自己,也完全不敢相信,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原來,顧璘說的是:“張公子,小兒才具平庸。將來你大展宏圖之時,如果朝廷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他的才具也能勝任,還請對他略加提攜。”
說這話的時候,顧璘表情嚴肅,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My God!人家顧俊可是標準的官二代,用得著保安大爺的孫子張居正照顧?當然了,後來的事實證明,這話還真的一點也不誇張。
喝完了酒,顧大人把一臉疑惑的張居正領到了自己的書房,並開始解腰間的屢帶。這讓小神童更加緊張,臉很快都有些紅了。人家才十三歲,連女孩子的手都沒摸過,那啥說沒就沒了嗎……
不過,當顧大人把腰帶交到他手中,並說出一席話之後,張居正的臉紅得更加厲害。
顧璘相當鄭重說:“古語有雲,大器晚成。老夫卻以為,這隻是中材給自己找的理由。老夫希望你要有遠大抱負,不要滿足於做年少成名的狀元郎,要做伊尹、呂尚那樣的國之棟梁。”
可惜,這樣的神童卻鄉試下第。三年過去了,顧璘的教誨依然音猶在耳,他時刻不敢忘記,不想辜負了恩公的信任。這一次順利中舉,他當然要第一時間拜見顧璘,向他當麵彙報這個好消息。
百忙之中,顧璘依然能抽出時間,親自主持酒宴為張居正慶功,可見他對這個小神童有多麼重視。在酒桌上,所有來賓都盛讚張居正,讓這位小朋友很不好意思。顧巡撫可能是喝大了,不經意間透露了一個小秘密,
張居正聽了驚詫不已,如果他當時端著酒杯,杯子肯定要掉地下摔碎的。
原來,自己三年前未能中舉,竟然是顧璘安排的結果,這又是何必呢?
當年主持鄉試的是湖廣按察僉事陳束。當所有試卷批改完畢之後,陳束發現張居正的成績非常好,中舉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但是,這顆釘子並沒有釘上。一位姓馮的禦史找到陳束,提出最好不要錄取張居正,並說這是顧璘的意思。
巡撫並不能幹涉考試結果,因此隻能“建議”。陳束一開始也摸不著頭腦,但官場混跡多年的他,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而當張居正得知真相之後,又會是什麼反應呢?
四、家庭遭變故,仇恨隻能埋在心裏
顧璘說出了三年前張居正落榜的真相。這位小舉人生氣了嗎?記恨了嗎?憤然離開了嗎?
怎麼可能。張居正又不是智商欠費。此時的他當然明白,這是顧大人怕他科場太順,心浮氣躁,讓太多虛名壓壞了進取心。再多三年的苦學,自己的根基才能更牢靠一些。有意經曆一些挫折與磨難,日後的人生,能走得更加穩健。
這些道理,他十三歲時是很難想明白的,但十六歲時卻懂了。經此之後,張居正對顧璘反而更加感激。
就在全力備戰會試的當口,張家卻出大事了。
張居正中舉之後不久,爺爺張鎮就突然去世,讓孫子非常難過。此時,曾祖父張誠估計已不在人間了,但正史上並沒有記錄。
更讓張居正憤懣的是,張鎮並非自然死亡。甚至可以說,他是被人謀殺的。
凶手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但張家卻不能報官,更不能報仇,隻能守在自家簡陋的靈堂裏痛哭。人生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誰讓他們惹不起凶手呢?
說實話,就算顧璘出麵,也未必能管到他們。更何況,張居正並不想驚動顧大人。
爺爺是被遼王府的下人抬回來的,到了家已經不省人事。他們說,遼王特意請張老護衛喝酒,因為酒好,老張就喝了太多,結果就成現在這樣子了。
可真相就這麼簡單嗎,不是有人逼著喝,甚至動手硬灌,一個活人,真的會醉死?
人窮,就可以隨便被人欺負嗎?
人善,就可以這樣任人宰割嗎?
最難過的無疑是張居正。他知道,不是因為他的名聲,爺爺不會成為遼王的出氣桶;不是因為他的中舉,爺爺不會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死去;不是因為他的無能,爺爺也不會這樣死不瞑目。
他完全可以想像到,遼王強逼爺爺喝酒時的霸道口吻,以及爺爺苦苦哀求的可憐模樣。
甚至有可能,爺爺要是不喝,他就揚言去加害自己的寶貝孫子。
一個堂堂遼王,幹嗎要和張家較勁,跌不跌份呢?
當時的遼王名叫朱憲㸅,是初代遼王朱植的七世孫,與張居正同齡。遼地不應該在東北嗎?荊楚大地,怎麼會有遼王?
朱植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五子,起初被封為衛王,洪武二十六年(1393)改封遼王,封地在遼東都司廣寧衛(今遼寧省錦州市北鎮市)。建文四年(1402),成祖朱棣靖難成功之後,將朱植改封江陵。嘉靖十六年(1537),遼莊王朱致格薨,小妾所生的朱憲㸅承襲了王位,但實權掌握在嫡母毛妃手中。
人和人的差距,有時候比人與禽獸的差距還大。別看朱憲㸅錦衣玉食,學業表現卻相當平庸,一再令毛妃頭疼上火。張居正卻是荊州城裏遠近聞名的神童,更是在 十二歲就中了秀才。為此,毛妃特意安排朱憲㸅接近張居正,希望兒子能受點熏陶,改變一下孱弱的學習能力。
為了刺激朱憲㸅能夠奮發,毛妃真是挖空心思。有一次,她請張居正來家裏吃飯,特意吩咐小遼王陪坐在下首,用這種方式來刺激他。當然,成人世界的那些繁文縟節,熊孩子未必會在乎。
看著朱憲㸅依舊渾渾噩噩,毛妃就更加直言不諱了。據說有一天,她這樣提醒小遼王:“你如此不求上進,早晚有一天,就得被人家張居正牽著鼻子走!”
這番恐嚇顯然過於誇張。就算張居正將來能當上首輔,見了親王還得下拜磕頭,哪有能力這般操作猛如虎?可智商欠費的朱憲㸅還真信了,還真對張居正有了防備感,更對給他家看門的張鎮越發厭惡。
於是,朱憲㸅擺下一桌酒菜,特意請張鎮過來,說一是感激他這些年的出力,二是祝賀他的寶貝孫子中舉。張鎮平時就喜歡喝酒,此時當然非常開心,很快就喝高了。
小遼王一杯一杯的勸酒(自己當然不喝,當他真傻啊?),張鎮隻能一杯一杯的奉陪。到後來,老人家實在喝不動了,想起身告辭,可哪有這麼便宜的事體?朱憲㸅讓侍衛架住張鎮,舉著酒杯就往他嘴裏強灌。看著老人無比痛苦的表情,小遼王相當開心,似乎覺得張居正被自己踩在腳底下了。
張鎮被送回家時已奄奄一息,此時再找大夫也根本不起作用了。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一家人都極度傷心,無比憤怒,特別絕望。
而最為難過的,可能正是剛剛獲得舉人身份的張居正。
成績再好有什麼用,神童之名有什麼用,舉人資格有什麼用,在權力麵前,這些都不堪一擊。
我要報仇!這是他發自心底的呐喊。
我要隱忍!這是一個成熟男人的選擇。
我要掌權!這是痛定思痛後的決心。
衝動是魔鬼。憤怒可以將裝在心裏,但不能掛在臉上,更不能用毛筆在臉上寫出“我要報仇”四個大字,以此隨時提醒自己。
相反,此後再見到朱憲㸅之時,張居正更加謙虛低調,進退得體,讓對方挑不出什麼把柄。朱憲㸅本就是個紈絝子弟,豈能猜出與自己同齡的張神童,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原本年底就得上京趕考,可張居正哪有這個心思,他要為爺爺守孝。生平第一次會試,就這樣輕易被放棄了。否則,張居正完全有可能創造十七歲中進士的紀錄。而正是在這次辛醜科會試,後來與他交往頗多的一位重臣,順利成為進士,還光榮入選庶吉士。
張文明守孝滿二十七個月之後,老大可就十九歲了。此時張家最重要的事情,當然就是為張居正完婚。
當然,以他此時的名望和舉人身份,根本不可能找不到媳婦。他隨時可以輕鬆告別單身狗,與一位門當戶對、知書達禮的小姐喜結連理。先有洞房花燭夜,再有金榜(特指會試)題名時嘛。
張居正以鐵血首輔的形象載入史冊,但關於他情感生活的資料,實在是少得可憐。筆者翻閱了大量文獻,才發現張居正的結發妻子姓顧,但應該不會是顧璘的女兒——張家的地位還完全和人家匹配不上。
成家之後,有了妻子的悉心照顧,感受了生命中最大的快樂,體會到了做男人的福祉,張居正自然能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入到複習備考之中了吧?
五、會試突圍,還有更大禮包
嘉靖二十三年(1544)元旦[ 明朝的元旦是正月初一。],京城湖廣會館中來來往往的客人之中,多了一位身材瘦長、眉目俊朗的年輕人。
上年臘月,張居正就來到了北京,備戰即將到來的會試。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省,第一次來到北京。他應該也不會想到,自己與北京之間,會有那樣特殊的緣分。
日後與張居正有不少交集的兩位才子王世貞(南直隸太倉人)和楊繼盛(北直隸容城人),也將和他同場競技。
有明一朝,會試在牛、龍、羊、狗年的二月初九到十六舉行,比鄉試正好晚半年,又叫“春闈”。不過,此時的京師正值隆冬,白天溫度通常都在零度以下了,晚上更不用說,哈個氣都能結冰。舉子們露天考試,困難和挑戰可想而知。即便隔間有火盆,但作用實在有限。一不小心,還能把號房給點著,製造出轟動新聞。
嘉靖二十三年是甲辰龍年,是開國皇帝朱元璋的本命年。整整二百年前,這位大明開國皇帝離開了家鄉皇覺寺,開始了傳奇的遊方(討飯)生活,這是他的一小步,也是明朝曆史的一大步。
整整一百年之後,大明帝國就要走到終點了,當然舉子們肯定不會知道。
心學聖人王陽明如果在世,將迎來七十三歲本命年生日。可惜,他已告別人間十六年了。而他最要好的朋友湛若水這年已經七十九,卻依然活得有滋有味,甚至還要再活十六年。人和人真的是不能比啊。
張居正的第一次會試,終究以失敗告終。不過,他對此倒表現得非常淡定。後來,在寫給三子張懋修的信中,張居正坦然地說出了落第的原因。
原來,在過去三年裏,他是一直忙於讀書,但卻把大量時間花費在研讀考試範圍之外的經典名著、特別是漢唐那些研討治國之道的文章上,而在八股文訓練方麵投入的精力不多。即“棄其本業,而馳騖古典”。
張居正有些低估了科舉的難度,高估了自己的實力,認為區區一第,唾手可得,不用準備太長時間。
結果,現實卻給了他一次不大不小的打擊。要知道,他是在和兩京十三省最頂尖的精英競爭,別人也都不是吃素的,這麼大意肯定不明智。好在他還年輕,還有大把機會。
第二年,一則噩耗從長洲傳來,令張居正特別難過。恩公顧璘在家鄉去世民,享年七十歲。
顧璘贈送的璽帶,他一直放在身邊,時時提醒自己。
顧璘叮囑他照顧幼子的事情,他更是要記在小本子上。
顧璘曾經的關心、幫助與鞭策。他從來不敢忘記。
張居正反複提醒自己,一定要更加努力。不讓恩公的在天之靈失望,不能讓爺爺白死,更不能讓張家上上下下多年的努力與期盼白費。
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底,帶著書僮遊七(即遊守禮),張居正再一次來到京城。
轉過年是丁未羊年,三年一度的會試之年。二月初九日,三年前一同敗北的張居正、王世貞和楊繼盛,同其他上千名舉子一道,又開始奮戰在貢院的格子間裏。
失敗是成功之母。這一次,三位年輕人顯然都有了更多經驗,也有了更多底氣。接連八個白天的辛苦,持續八個夜晚的煎熬之後,三人都交上了令考官滿意的答卷。之後不久,他們都在皇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贏得了殿試資格。
不過,張居正僅名列一百六十,這成績自然不會讓他滿意。
也許是命運喜歡垂青長得好看之人,也許是之後的準備更紮實,在三月十五日的殿試中,張居正表現沉穩,給親自主持殿試的嘉靖留下了不錯印象,最終名次也大大提前——二甲第九名。
也就是說,在當屆錄取的三百零一位進士和同進士出身中,他高居第十二。
張居正這科舉成績,比當年的王陽明也並不遜色。後者也是中舉之後七年才中進士的,最終列二甲第七名。不過,當時他已經二十八了。
嘉靖二十六年,無疑是明朝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隻因當年的會試,入選了一大批青年才俊。熟悉NBA的人都知道有個“96黃金一代”,科比、艾弗森和納什等現象級巨星在這一年進入聯盟,引發媒體瘋狂追捧。可球星再厲害,影響的無非是籃球比賽的輸贏和冠軍的歸屬。
但“二六黃金一代”之後所影響的,卻是這個龐大帝國的發展走向,以及無數大明子民的未來命運。
當科進士中,張居正是大明第一首輔,狀元李春芳也在隆慶朝出任首輔。王世貞成為文壇領袖和大學問家,楊繼盛因冒死彈劾嚴嵩而為後人敬仰。其他在明史上能占有一席之地的,還包括和高拱PK過的內閣大學士殷士儋,平定兩廣叛亂的南京兵部尚書殷正茂,做到應天巡撫的宋儀望,當過兩廣總督的淩雲翼,戚繼光的好哥們、著名戲曲家汪道昆,張岱的高祖張天複,等等。真可謂是人才濟濟,星光燦爛。
盤點整整一千三百年(605—1905)的中國科舉史,有三個年份最為重要。一是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二是明世宗嘉靖二十六年,三是清宣宗道光二十七年(1847)。
嘉祐二年被視為史上最強科舉年,這一年中進士的包括蘇軾、蘇轍、曾鞏,在唐八大家中占據三家;理學家程顥、程熙兄弟和表哥張載,占據理學“北宋五子”之三。此外,曾布、張璪、鄭雍、梁燾、呂惠卿和章惇等都做過宰相或副宰相。王韶則成為了一代名將。
道光二十七年與嘉靖二十六年相隔整整三百年,同樣是丁未羊年,在這一年脫穎而出的進士中,成就最大的當然非李鴻章莫屬。他殿試成績為列二甲第三十六名。
其他佼佼者還包括著名外交家郭嵩燾、閩浙總督沈葆楨、洋務運動領袖沈桂芬、張之洞的哥哥、做到大學士的張之萬,兩江總督馬新怡等。其中,很多人都有在曾國藩湘軍幕府中做幕僚的經曆,可以說,是太平天國運動給了更多漢族詩書人奉獻聰明才智的機會,是愛才惜才的“曾剃頭”讓他們脫穎而出。
而三百年前的這批進士之所以星光熠熠,少不了他們其中一人的提攜。
朝廷特意在禮部舉辦了隆重的恩榮宴,款待這些未來的國之橫梁。生平第一次參加這種規格的宴會,張居正當然非常開心,對自己的未來也有了更多憧憬。
明朝建立於戊申猴年,當時全國人口僅有五千萬左右,經過三個甲子的發展,到了張居正們舉的丁未年,據何柄棣等人推算,全國真實人口可能已經達到了一億五千萬,甚至兩億,讀書人數量自然也增長了若幹倍。
但會試依然隻是三年一次,每次依然隻錄取三百餘名進士和同進士出身。雖說這個身份含金量十足,但名額過少,勢必將一大批有才華的讀書人排隊在外。歸有光、徐渭和張岱等人論詩文才華,肯定在張居正之上,隻是他們不太適應科舉的遊戲規則,因此也就終身與進士無緣。
按照大明製度,狀元李春芳任翰林院從六品修撰,榜眼張春和探花胡正蒙任正七品編修,他們的前程自然比普通進士要光明不少。而其他二百九十八人,還要經曆一次考試,以決定能否進入翰林院成為“庶吉士”。被淘汰下來的,要麼安排到六部觀政(實習),期滿後安排工作;要麼外派地方,直接出任正七品知縣甚至從五品知州。
庶吉士被譽為“儲相”,未來有很大的機會能進入內閣,是一份讓自己驕傲、令同行眼紅的職業。當然,相比會試,館選不會實行嚴格的糊名製,可操作的空間不小。一些有誌於點翰林的積極分子,早就提前活動布局了。
張居正當然不是書呆子,當然想進翰林院,當然知道大明的傳統是“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雖說嘉靖朝已經有過張孚敬(即張熜)這樣沒當過庶吉士的首輔,但那畢竟是特殊時期小概率事件,很難拷貝了。
不過,張居正也很清楚,自己的這點銀子,根本就不夠送禮的。
如果顧璘還在人間,興許會給他提供一些幫助,可惜,恩公已經長眠於地下了。偌大的京城,自己沒有任何後台,甚至沒有任何朋友。拚不了爹,就隻能坑爹嗎?
當然不是。與其瞎折騰,還不如安下心來看書,把能夠把控的一麵做好,真的比像沒頭蒼蠅到處拉關係強。至於最終能不能入選,順其自然吧,反正最差的結果,不都已經是七品縣令了嗎?
抱著一顆平常心,張居正走進了館選考場。而最終的考試結果,又能讓他興奮很長時間了。在二十八位新科翰林名單中,張居正成功占據了一席之地。
官二代王世貞和富二代汪道昆,卻被擋在了翰林院大門之外。他倆在京城的資源人脈,是門衛的孫子張居正根本不敢想像的;今天我們看來,這兩位的文學才華都在張居正之上(有其作品為證),不能進翰林院深造,顯然相當可惜。
至於出身比張居正還苦的楊繼盛,當不了庶吉士也很好理解。
你若盛開,清風自來?這樣的雞湯當然少喝為妙。張居正能夠入選,當然有運氣因素。但也許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其他多方麵的優勢。
首先,張居正殿試成績是二甲第九名,館選考試也發揮出色。無論策論還是詩賦,他都展現出了相當的功力,在同齡人中說不上“鶴立雞群”,至少也是佼佼者,自然容易受上級賞識。
其次,張居正此時僅有二十三歲,遠小於大明進士的平均年齡。年輕就有潛力,有成長空間,有無限可能。相同條件下,領導當然願意提拔年輕人。
再次,以張居正的長相,想成為京城名伶固然不太現實,但在普通人之中還是相當突出的,說是“英姿偉岸”“玉樹臨風”並不誇張,非常符合“儲相”的形象氣質要求。
最後,張居正出於布衣家庭,和王世貞、汪道昆們看似沒得比,但別忘了,人家在湖廣早就有“小神童”的美譽,有十二歲中秀才、十六歲中舉的佳話呢。再說了,顧璘在京城中的故交,未必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張居正高中進士並入選翰林院的消息傳到荊州,張家上下自然是樂開了花。但有一個人,內心卻有了強烈的失落感。
此時,張文明已經連續考了七次舉人,均以失敗告終;而他的老大,卻在區區二十三歲時,不光進士及第,還敲開了翰林院的大門,坐到了他爹做夢才敢想像的好位置上。
已經四十五歲的張文明照著鏡子,看著日漸稀少的頭發和日益深重的皺紋,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
我再也不去府學讀書,不當老秀才,不備戰科舉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我,是不一樣的庶吉士……他爹!
不和自己較勁,這就對了。
話說回來。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孩子,張居正盡管飽讀詩書,也從史書中讀出了官場鬥爭的複雜,官場陰謀的殘酷,官場生存的艱難,但想要在京城站穩腳跟,他需要學習的還非常多。
他隻是科舉考場上的天才,並不是官場上的天然贏家。在京城裏,隨便一個低級官員都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隨便一個政治陰謀都能使他麻煩纏身,隨便一句不得體的玩笑,都能讓他樹敵;隨便一次不夠明智的站隊,都能毀了他的前程。不用別人使勁踩,他都可能永遠爬不起來。
初入官場的他,怎樣應對這些波折與挑戰呢?他還有沒有福氣,再遇到一個顧璘式的貴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