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再度醒來，謝長樂已經回到公主府。

侍女捧著藥走到床邊。

“公主您醒了，這是國師大人為您準備的藥，您憂慮過度，須得好好調養身體，您趁熱用了吧。”

謝長樂沒有應答，今日是夜合歡發作的最後一日，這些藥喝與不喝已經無所謂。

“大皇子按陛下吩咐安葬於皇陵，你盡可以放心了。”晏塵空推門而入，從侍女手中接過藥碗坐到床邊。

謝長樂抬眼，看向晏塵空。

許是今夜燭光明亮，男人昔日冷清的眉眼竟多了一絲溫柔。

晏塵空親自侍奉湯藥，若是換成從前，謝長樂或許會歡喜得睡不著覺。

可現在，看著那隻遞到唇邊的瓷勺，她隻覺得諷刺。

一個連枕邊人、親子女都可以算計的人，憑什麼會放過已經知曉秘密的謝有歸。

晏塵空與皇帝達成的協議是什麼。

當年斷言她是天煞孤星的老國師與皇帝之間又有什麼糾葛。

晏塵空對她的憐憫，究竟是出於對芸芸眾生的同情，還是為他師傅昔年行徑的愧疚？

晏塵空見她遲遲不喝藥，抬眸去看，卻看見少女墨黑的瞳孔。

燭光在瞳孔深處搖曳，像是月下一潭清泉。

他不由一怔，明明十年來少女總跟在他身後，可這雙眼眸他卻如此陌生。

他似乎從未仔細看過她。

“把藥喝了，病能好得快些。”

謝長樂嗓音沙啞。

“再好的藥，也醫不了心。”

記憶中，少女明媚活潑，從未如此頹喪，晏塵空心口莫名酸楚。

“不好了，聖女大人暈倒了。”門外侍女的通傳聲打斷了晏塵空的安慰。

他下意識起身，可灑在指節上的湯藥讓他又猛地回神。

晏塵空回頭，朱紅的紗帳與鴛鴦錦被依舊，可坐在床邊的少女卻已消瘦得不成人樣。

明明隻過了七日而已，他心口驀一刺。

晏塵空沒有出門，重新坐了下來。

謝長樂對男人一反常態的抉擇感到訝異。

“謝乘鸞暈倒了，你不去看看？”

晏塵空抿唇。

“聖女在宮中，自有皇後娘娘照顧，臣奉陛下之命，照顧公主。”

謝長樂點頭，既沒有因此高興，也沒有因此失落。

她乖乖地喝了那口藥，從枕下拿出被謝乘鸞踩扁的宮鈴，交換給男人。

“物歸原主。”

晏塵空動作一僵。

“既然公主拾了去，便是公主的東西，無需歸還。”

謝長樂苦澀一笑。

“此物是你贈與心愛之人的信物，昔日是我不懂禮數，將之據為己有，如今你我既已沒有情分，此物，我也不便再保留。”

晏塵空沉默良久，終究沒有收回宮鈴。

看著晏塵空離開的身影，謝長樂將一封密信放在枕邊，乖巧地躺回床上。

望著朱紅的帳頂，緩緩入睡。

夢裏，謝有歸褪下長袍，披上盔甲，手中長槍在陽光下獵獵生輝。

他奔進廊下，為謝長樂簪上一枝桃花，嬉笑調侃。

“長樂伶俐漂亮，不知將來誰家小子有幸娶得。”

謝憶安手捧櫻桃酪，笑意嫣然，嗔怪瞪他一眼。

“小妹還小，不必考慮這麼多，有哥哥姐姐撐腰，定會一世順遂，長樂未央。”

“長樂隻需要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便好。”

櫻桃酪香甜，仿佛母親親手所做。

謝長樂撚起櫻桃酪的瞬間，身後傳來母親的溫柔的呼喚。

“怎麼都聚在廊下，快些進來用膳，你們父皇今日要來的。”

謝長樂一轉身，就見母後立在走廊盡頭，笑靨一如既往。

“長樂，來母後這裏。”

謝長樂鼻頭一酸，眼眶瞬間發紅。

被淚水模糊的視線中，謝長樂看見皇兄皇姐不知何時已站在母後身邊，笑意盈盈地朝謝長樂催促道。

“長樂快來。”

她邁步欲追，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她越走越快，周圍的景象猶如崩壞般溶解變幻。

在視野的盡頭，是一座被熊熊烈火吞噬的宮殿。

謝長樂笑容逐漸凝固，化作驚恐。

下一刻，“轟”一聲，火焰劇烈爆燃。

烈焰灼目，仿佛回到那一夜。

隻有她被關在門外。

隻剩她被關在門外。

母後在烈火中淒厲哀嚎聲猶在耳邊，謝長樂無力地跪坐在地。

“長樂，別怕。”謝長樂抬頭，卻見火場中虛影朝自己張開懷抱。

與母後一起的，還有皇姐與皇兄。

不知從何生出萬般勇氣，謝長樂咬緊牙關衝向火場。

烈火灼傷渾身肌膚，劇烈的痛楚讓她不由慘叫出聲。

可，謝長樂卻隻覺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安定。

十八年的點點滴滴，從火海中閃過，最終化為灰燼。

“再見。”

“再也不見。”

晏塵空從謝長樂房間離開後，並沒有去往內宮探望謝乘鸞。

而是留在了公主府。

他在祠堂為謝有歸與謝憶安念誦往生咒。

寂靜的雪夜，忽然妖風大起，堂內燈燭倏地被吹滅。

晏塵空心頭猛地一跳，強烈的不安從心底湧起。

他下意識起身，衝向謝長樂的房間。

推開門的刹那，他幾乎心臟驟停。

隻見床上少女渾身是血，在一片喜色中竟不知誰更惹眼。

怎麼會，晚上見她還好好的，隻是兩三個時辰，怎麼會死了呢。

她一定是在置氣，想用這樣的方法報複他。

他顫抖著，靠近少女，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卻隻感受到一片冰涼。

恍惚間，他瞥見枕邊密信，伸手展開，三個大字赫然映入眼簾。

放夫書。

“佛下初遇，為君傾心，長樂何幸，暫為君妻。”

“然長樂身無所長，又非君心之所在。病體支離，難存於世。”

“今放君去，歡喜各生。”

“願君歲歲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