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大群人浩浩蕩蕩來,又浩浩蕩蕩去。
冷風穿堂過,隻餘下雲茯苓一人,和滿室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她無力趴床頭,十指死死摳床沿,木屑刺入指甲也渾然不覺。
腦海裏反複回蕩的,隻有蕭北承那雙含厭惡與冰冷的眼,和他那句“蠢鈍婦人”。
自那日蕭北承親口下令禁足。
宮人最擅拜高踩低,送來的飯菜多是餿冷之物,她也隻麻木吞咽。
隆冬漸至,寒意刺骨。
她再未見過他。
但門前守衛和往來“路過”的宮女卻莫名多起來。
整日說似是而非的“閑話”:
“前日殿下陪大小姐在太液池放數萬盞荷花燈,祈願歲歲常相見。”
“婚期定在一月後,聽說殿下憐惜大小姐,竟親自為她描眉繡蓋頭,真是鶼鰈情深,羨煞旁人。”
雲茯苓靜靜聽,每聽一句,心底便麻木將與蕭北承相關的過往狠狠劃去一筆,如用鈍刀剜腐肉。
日子一天天過,院中的銀杏樹葉早已落盡,隻剩枯枝嶙峋指灰白天空。
遠處突然傳震天鑼鼓喧嘩與鞭炮聲,一片耀眼喜慶紅光映亮半邊夜幕。
雲茯苓掙紮推房門,扶門框啞聲問:“外麵......何事喧鬧?”
守門宮女被嚇一跳,見個瘦削如骷髏的黑影,定睛看,才認出是形銷骨立的雲茯苓。
宮女沒好氣翻白眼:“今日是殿下和雲大小姐大婚的吉日,這都聽不出?”
雲茯苓聽著那喧囂嗩呐鑼鼓,手默默撫臉頰,一片冰涼濕意。
突然,院門被人從外粗暴踹開!
為首內監冷著臉高聲:“太子妃娘娘仁善,聽聞二小姐伺候人的手藝頗佳,今日大婚,特請您前去觀禮伺候!”
她被人粗暴反剪雙手,押解至新房門外,強按著跪冰冷地上。
身著大紅新郎喜服的蕭北承走出,見她時眉頭驟然蹙:“你怎麼在此?”
一旁宮女立刻躬身回:“回殿下,是太子妃娘娘心慈,見二小姐長期禁足可憐,想求您一個恩典,今日便赦免她,往後留身邊做個伺候丫鬟也好,全當積福。”
蕭北承盯她看片刻,目光複雜難辨,最終收回視線淡淡:“既是太子妃的意思,雲茯苓,你日後便留太子妃身邊伺候。”
聲音陡然轉冷,帶警告:“但孤醜話說在前頭,若你再敢對太子妃有半分不敬,孤定不輕饒!”
雲茯苓緩緩叩首,額頭抵冰冷刺骨的地磚,聲音平靜無波瀾:“奴婢......遵命。”
蕭北承見她這副行屍走肉、全然認命的模樣,心頭莫名被什麼東西尖銳刺中,泛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
“殿下,吉時快到,莫讓新娘子久等。”宮女低聲催。
蕭北承收回目光,麵無表情從跪伏的雲茯苓身上徑直跨過,未回頭一瞥,快步走入洞房。
雲茯苓將自己蜷縮起,一動不動。
直至雪花悄然落,綴滿她單薄肩頭,染白枯枝。
殿內燭火通明,暖光搖曳,將窗紙上親密交纏的人影放大,清晰得窒息。
女子嬌柔婉轉的呻吟隱約傳:“殿下..........”
隨後是衣料摩挲的窸窣聲,壓抑的喘息,和男子低沉溫柔的哄誘:“乖詩音.....讓孤好好疼你......”
雲茯苓跪冰天雪地裏,隻覺心臟被一寸寸撕扯得粉碎。
想起以往,蕭北承在床榻上一向對她隻有粗暴索取,沒有任何溫存儀式,沒有鑼鼓喧天,更沒有十裏紅妝。
直至此刻,才真正明白。
原來他並非天生冷情寡欲,他的所有溫柔、耐心與珍重,全毫無保留給了雲詩音。
寒風似穿透她空蕩蕩的胸膛,帶走最後一絲溫度。
倒在冰冷雪地,聽殿內徹夜不休的纏綿聲響,直至東方天際泛微弱曙光。
翌日清晨。
殿門“吱呀”推開。
蕭北承衣冠整齊走出,居高臨下看雪滿肩頭、幾乎凍僵的她,語氣帶明顯不悅:“讓你來伺候太子妃,你便是這般偷奸耍滑,跪在此處裝可憐?”
雲茯苓抑製不住劇烈咳嗽,單薄身軀顫抖如風中葉。
蕭北承這才後知後覺注意到,一段時日不見,雲茯苓瘦得幾乎脫形,隻剩一把骨頭。
眉頭緊皺,剛要開口問。
一隻保養得宜的纖纖玉手從門內伸出,親密挽他手臂:“夫君,我收拾好了,我們這便出發?”
雲詩音容光煥發走出,珠翠滿頭,見雪地裏的雲茯苓,故作驚訝:“呀,妹妹怎還跪在這裏?雪地寒涼,快起來!”
作勢要俯身扶,蕭北承卻拉住她,語氣溫和:“不必管她,莫誤了上山拜佛祈福的吉時。”
拜佛?
雲茯苓空洞的眼珠幾不可查微動。
雲詩音精準捕捉這細微反應,笑:“殿下,不如帶妹妹一同去?她曾在佛門清修多年,有她在旁誦經祈福,定能為我們早日誕下皇兒多添福緣。”
說著,手下意識撫自己平坦小腹。
雲茯苓猛地看她肚子,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有孕時,蕭北承先是一喜,可不過片刻,便冷硬命令她喝落胎藥......
垂下頭,在心裏默默又劃去一筆。
馬車內溫暖如春。
蕭北承細致體貼為雲詩音捶肩揉手,噓寒問暖,任誰看了都要讚恩愛無雙。
車廂外,雲茯苓閉目假寐,不願再多看車內一眼。
熟悉的寺廟山門終於出現眼前。
看那古樸飛簷翹角,雲茯苓眼眶一熱,幾乎落淚。
終於......回來了?
可下一秒,蕭北承冰冷的聲音便打破幻想:“雲茯苓,收起你的那些心思。”
頓了頓,語氣警告:“別妄想逃脫。沒有孤的命令,你永生永世都別想離開東宮半步。”
說罷。
小心翼翼攙扶雲詩音,踏入大殿,虔誠跪佛前,求神佛賜福雲詩音,又在姻緣樹下鄭重許願,要與雲詩音做生生世世夫妻。
“二位施主姻緣天定,必能白頭偕老,多子多福。”師太笑送開過光的平安符。
雲詩音嬌羞倚蕭北承肩頭,他溫柔細致為她係平安符:“孤不求子嗣綿延,隻願詩音一生平安順遂,無憂無慮。”語氣鄭重如山盟海誓。
雲茯苓默默轉身,走向自己曾住多年的簡陋禪院。
“茯苓師妹?”正在灑掃的師兄師姐見她,又驚又喜圍上來,“你怎麼突然回來?”
眾人向她身後張望,疑惑:“小薇那丫頭呢?怎麼沒跟你來?她不是最愛湊這熱鬧?”
雲茯苓心臟驟然劇痛,強忍淚水,聲音沙啞:“她......前些日子染風寒,在宮裏養著,沒讓她跟來奔波。”
大家不疑有他,紛紛跑回屋,拿出各種曬幹的草藥塞她:“這都是我們一早去山裏采的,不值錢,但藥效好!你帶回去給小薇,她準高興!”
抱滿懷帶山間清苦氣味的草藥,雲茯苓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湧而出。
一位師姐心疼抱她,卻驚愕:“怎麼瘦成這樣?臉色也這麼差!是不是在東宮受委屈?”
看一張張關切熟悉的麵孔,雲茯苓心中酸澀難當,卻隻能強壓下,輕輕搖頭:“沒有,我在東宮......很好。”
然而,她的憔悴和悲傷怎瞞得過這些看她長大的人?
寒暄不過片刻,太子的隨從已前來冷聲催。
師兄師姐們滿眼不舍,欲言又止:“師妹......定要好好照顧自己......”
臨別時,眾人皆紅眼眶。
雲茯苓一步三回頭,似要將這人間最後的溫暖牢牢刻入骨髓。
抱那包草藥,慢慢往回走。
忽然。
一名小和尚連滾帶爬、驚慌失措撲倒路邊,聲音淒厲:“不好了!太子妃娘娘遇襲!殿下大怒,下令封鎖全寺,要、要所有人陪葬!”